现代汉语“不”和“没”的对立关系研究
2017-03-20陈莉潘海华
陈莉 潘海华
王灿龙(2011)与侯瑞芬(2016)认为汉语否定词“不”和“没”在一定情况下具有语法“同一性”或存在“中和”的现象。文章不同意这一观点,认为无论是从经验上还是从理论上来看,“不”和“没”之间都存在完全对立的分布关系。影响“不”和“没”分布的体貌因素是谓语是否具有随时间地点变化的事件变量,“没”必须约束该事件变量,选择阶段性谓语,而“不”则不能约束相关的变量,选择个体性谓语。阶段性谓语在一定情况下可以衍生成为个体性谓语,而这种衍生过程通常没有显性的词汇标识,这是造成“不”和“没”发生“中和”假象的主要原因,而实际上两者完全对立,更改否定词一定会带来语义上的变化。文章将详述阶段性谓语到个体性谓语的几种衍生方式,尝试揭示否定词“同一性”或“中和”假象产生的原因。
否定词;同一性;阶段性谓语;个体性谓语;体标记
H043A010410
王灿龙(2011)描述了“不”和“没”的“相对同一性”,认为只要句子本身削弱或消解完成体的语义,又不表达鲜明的主观“有意”,那么这两个否定词就可以自由互换,不影响句子的语义。侯瑞芬(2016)认为“不”和“没”的主要区别可以抽象为主观否定和客观否定,但“不”同时也能表达客观否定,所以就造成了“不”和“没”的“同一性”或“中和”现象。然而,无论是从经验方面还是理论方面来看,“不”和“没”的对立关系都很突出。本文首先重新分析王文与侯文当中的一些“不”与“没”互换的现象,与两位研究者商榷“同一性”和“中和”现象是否真实存在或是否需要重新审视。本文还将从否定词对谓语的选择限制的角度,来分析这些“中和”假象存在的原因,并论证“不”和“没”之间存在完全对立的分布关系。
一、 “不”和“没”互换带来的语义差别
王灿龙(2011)指出,下面三类动词受“不”或“没”否定,表义方面基本上没有差别:第一类是心理、感受动词,如“感觉、感到、觉得、打算、在意、介意、留神”等;第二类为处所、时间动词,如“在(家)、到、等”等;第三类是助动词,如“敢、肯、能”等。我们暂且不论这三类内部是否具有类名所标识的同质性,而只是列举几组王文的例句来做进一步的语义分析。先看心理、感受类动词,王文认为否定词可以自由互换的例句有:
(1) a.原来不打算在此买房的人也不会因为申奥成功就在此买房。(《北京晚报》,20010719)
b.原来没打算在此买房的人也不会因为申奥成功就在此买房。(改)
(2)a.瑞全原来没打算惊动人,可是不由自主地喊了起来。(老舍:《四世同堂》)
b.瑞全原来不打算惊动人,可是不由自主地喊了起来。(改)
以上例句中,a是语料库中的原句,b是更改否定词后的对应例句,用“(改)”标注(下同)。如果將(1a)中否定词“不”改为“没”,(1b)“没打算在此买房的人”会让读者产生一种期待,即申奥成功后这些人现在已经改变主意而打算在此买房了,这个期待与原句想要表达的意思相悖,(1a)中不打算买房的意愿前后没有发生变化,是特定阶段内稳定不变的状态。这与(2)的情况相反,(2a)中否定词“没”所否定的是发生了阶段性变化的事件,瑞全后来做出了惊动人的举动。如果将否定词改为“不”,瑞全前后心理的变化不如用“没”表达得突出。对比以上两组句子,可以发现否定词所否定的内容性质不同,《北京晚报》和老舍先生选择了不同的否定词。
再来看处所、时间动词这一类,王文认为否定词可以自由互换的例句有:
(3)a.我的丈夫一辈子不求人,我不能在他不在家的时候……(老舍:《四世同堂》)
b.我的丈夫一辈子不求人,我不能在他没在家的时候……(改)
(4)a.莫家英回刘家看望婆母与谭桂琼,都是趁丈夫没在家时一个人悄悄回去的。(任艳春等:《盆地里那一桩传奇的姻缘》)
b.莫家英回刘家看望婆母与谭桂琼,都是趁丈夫不在家时一个人悄悄回去的。(改)
以上两句都是讲丈夫外出这个背景时间内发生的事情,一则语料用“不”,一则语料用“没”,王文直接得出二者没什么差别的结论。然而细读这两句,不难看出(3a)相比于(3b)更加流畅,也不难看出,将(4a)改成(4b)会改善我们的阅读体验。原因在于,“他不/没在家的时候”描述背景化的内容,“他不在家”表达相对稳定的状态,并不突出阶段性变化,比“他没在家”更适合作“时候”的定语。虽然(3a)和(4a)都是真实语料,但平行对比之后我们还是能找出使用否定词的优选策略,文学方面表达效果优劣的本质从语言学的视角来看就是语言使用的精准程度。
最后来看助动词这一类,王文认为否定词可以自由互换的例句有:
(5)a.其中两只是他的杰作,一直没肯给人。(冯骥才:《雕花烟斗》)
b.其中两只是他的杰作,一直不肯给人。(改)
(6)a.鸿渐知道铅笔到他手里准处死刑断头,不肯给他。(钱钟书:《围城》)
b.鸿渐知道铅笔到他手里准处死刑断头,没肯给他。(改)
(5a)中讲述的是雕刻艺术家唐先生给一位老花农挑选烟斗的过程,他没有挑选自己的杰作,而是挑选了一只简单平实的作品。在同一段落有如下描述:“他没动这些,而从下边一层内一堆属于一般水平的烟斗中,选择一只刻工比较简单的,刻的是五朵牡丹花。”而(6a)描述的是方鸿渐当时的心理状态,从小说后文可见,方鸿渐一直不肯将手中的铅笔给阿丑,阿丑只好自己找了另外一只半寸的铅笔。(5a)和(6a)这两句分别描述事件还没有发生变化和状态一直会持续,分别选择“没”和“不”也恰到好处,优于(5b)和(6b)。我们认为在某些语境中,即使可以更改否定词,也要付出降低语言使用水准的代价,否定词互换并不是完全自由的。
侯瑞芬(2016)将王文中提到的否定词自由互换称为“中和”现象,并认为“中和项”一定是“不”,即“不”的意思可以涵盖“没”,如“‘他现在不在家表达‘他现在没在家的意思,当然是‘不替代了‘没而不是相反”。侯文给出的理由是:“不”是一般否定、无标记否定,“没”是特殊否定、有标记否定,中和项一定是无标记项。而有标记与否的论据来自王灿龙(2011),王文指出“在‘不和‘没具有同一性的句法表现中,同一个‘VP受‘不否定的概率一般要明显大于受‘没否定的概率。除少数外,用‘不否定的表达式是无标记形式,用‘没否定的表达式是有标记形式”。我们觉得这样的论点和论据都值得再作推敲。根据张国宪(1995)的介绍,“有标记”和“无标记”是布拉格学派研究语音时用于音系学方面的概念,比如他们认为浊音是有标记的,清音是无标记的。雅柯布逊把这个强调对立关系的标记理论引入语法和词汇领域,用来描写语法和语义现象。本来语法上的有标记和无标记主要表现在形式上,boy是无标记形式,boys是有标记形式。但是,由于汉语缺乏严格意义上的形态变化,所以,在现代汉语语法中有无标记现象表现得不是十分明显。所以,通过使用频率来判断有无标记是不太可靠的。再者,标记理论的基础是对立关系,而侯文却通过标记理论来证明否定词的“中和”关系,论证方式有南辕北辙之嫌。
二、 “不”和“没”对谓语的选择限制
王灿龙(2011)认为以上这几类句子用“不”或用“没”,只有语用方面细微的差异,不影响一般的基本语义。通过第一节的分析,我们觉得“不”和“沒”的对立关系,从实例的经验分析角度已经表现得非常鲜明。而我们汉语学界长期以来对这个问题的研究,也从理论角度支持这种对立关系。本文不同意这两个否定词存在“同一性”或“中和”现象,认为汉语这两个否定词之间存在对立关系,这一点能够从它们对谓语的选择限制上得到充分的体现。不存在一个相同的环境可以同时采用“不”和“没”作为否定词,这两个否定词由于对谓语的选择限制的差异,呈现绝对对立的分布,这种差异和对立分布不仅是语用上的,而是有语义上的本质不同。
1. 几种不同的否定手法
讨论“不”和“没(有)”的对立,首先需要界定明确的研究范围。不是每个肯定句都存在着一个对应的含有“不”或者“没”的否定句。虽然肯定与否定在逻辑语义里是成对出现的,一个表达P一定存在其否定形式~P;可是在现实言语中却没有绝对的一一对应关系。有些肯定表达是无法找到完全相反的否定句的;即使有否定句,也不一定选用否定词“不”或“没”。先看两例修辞否定或词汇否定的例子:
(7)a 夜晚来临了,外面漆黑漆黑的。
b天亮了,外面亮堂堂的。
c*夜晚来临了,外面不/没漆黑漆黑的。句子前面加“*”,标记其后的句子不合语法,句子前面加“?”,标记其后的句子接受度低。
(8)a我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
b我们就这样欢声笑语地走着。
c*我们不/没这样默默地走着。
李宇明(1999)认为所有性质类形容词(如例7中的“漆黑”)的否定形式都不能选用“不”或“没”作为否定词,它们要么不具有完全相反的表达形式,要么采用反义词来表达相反的意思。我们认为很多表状态的副词如例(8)中的“默默地”也有类似的倾向。
除了词汇否定和修辞否定,任何一句话还可以用“不是”作整体否定,这种命题否定也是常见的否定手段,例如:
(9) 我们不是就这样默默地走着,我们还大声交谈。
(10) 夜晚虽然来临了,可外面不是漆黑漆黑的。
由于不是所有的否定句都含有否定词,所以本文在研究“不”和“没”的对立时,将把词汇修辞否定和命题否定等因素剥离出去,而只要考虑通过添加否定词的手段来表达否定语义的语言事实。否定词的句法语义研究可谓汗牛充栋,有Wang(1965)和吕叔湘先生(1985)关于两个否定词不同词性的论述,有徐杰、李英哲(1993)、Pan & Lee(2001)、李宝伦(2016)关于两个否定词不同句法位置和不同否定辖域及焦点选择的讨论,有Li & Thompson (1976)、Lin (2003)、陈莉、潘海华(2008)及陈莉(2016)等关于两个否定词不同体貌选择的讨论。本文将特别关注几种精炼结构如“V+体标记”、“V+补语”和“V+空语类”的否定形式,具体讨论否定词对谓语的选择限制。
2. “V+体标记”的否定形式
谓语从体貌类型的角度来看,可以有[状态谓语/事件谓语]和[个体性谓语/阶段性谓语]这两套分类系统。陈莉、潘海华(2008)同时采用这两套分类标准,提出“不”选择状态性谓语,“没”选择阶段性谓语。由于状态性谓语是从[静态/动态]的维度划分出来的,而阶段性谓语却是从[个体性/阶段性]的维度划分出来的,两者不属于同一套体貌系统,所以“不”和“没”在下表`A类中就发生了重叠的现象。
状态性
事件性
阶段性A:不/没B:没
个体性C:不D:不
后文我们将说明A类状态性阶段性谓语,虽然既可以用“不”也可以用“没”,但这些环境细究起来,究竟是选择“不”还是“没”需要进一步分析。也就是说,这两个否定词的分布并不存在重叠。陈莉(2016)只采用[个体性谓语/阶段性谓语]这一条体貌分类标准来分析否定词,给出“不”和“没”完全对立的分布条件:决定一个谓语用“不”还是“没”做否定词的关键在于这个谓语是否具有自由的事件变量,其中“没”必须约束自由的事件变量,选择阶段性谓语,而“不”不能约束事件变量,选择个体性谓语。本文认为,动词V之后的各种体标记及补语是谓语体貌的显性表达之一,考察“V+了、着、在、过、补语、空语类”等对应的否定式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方法。下文将一一讨论“了、着、在、过、补语、空语类”与“V”的搭配以及各种搭配的否定形式。
第一类为“V+了”的否定形式。
“V+了”的否定形式是“没+V”,而不是“不+V”,例如:
(11) aA:你吃了木瓜吗?
bB:我没吃木瓜。
cB:我不吃木瓜,虽然今天我吃了一个。
“我不吃木瓜”和“我没吃木瓜”都可以说,“我没吃木瓜”与“我吃了木瓜”的语义内容相反,“我不吃木瓜”与“我吃木瓜”的语义内容相反。有一点需要注意,“V+了”的否定形式是“没+V”,而不是“没+V+了”。
Huang (1988)和Lee & Pan (2001)分别通过句法和焦点关联的方式来解释“不”和“了”的不相容性,比如不能说“我不吃了木瓜”。然而我们认为“了”和“不”的不相容性只是谓语“V+了”选择“没”而非“不”作为否定词的结果。接下来的问题是,该如何解释既然“V+了”选择“没”,那为什么“没”和“了”又不能共现呢?可能的解释有:(一)Wang (1965)认为“了”和“有”(“没有”的“有”)处于互补分布,在此基础上,我们认为“了”和“没”是一个体范畴的正反两面,肯定句中用“了”,否定句中用“没”,但不会同时出现。而其他体标记和“没”并不是完全的对立关系,可以同时出现。(二)“了”是真正约束事件变量的体标记,是选择性体标记(参见Pan 1993);而其他的体标记都只是修饰性的成分,不能约束事件变量,是非选择性体标记,甚至不能称为完全独立的体标记。所以,在否定形式当中,同样需要约束事件变量的“没”就不能跟“了”共现,而它跟其他不需要约束事件变量的体标记则可以共现。高蕊(2003)的习得研究也表明,对欧美留学生来说,“了”较“着、过”而言,更抽象也更难以掌握。下面我们就来讨论动词带其他体标记的否定形式。
第二类为“V+着”和“在+V”的否定形式。
在“了、着、在、过”等体标记中,只有“了”不能和“没”共现。“着”和“在”不能约束事件变量的性质是可以互证的,例如:
(12) 我在吃著苹果。
这里“着”和“在”共同修饰一个谓语,如果这两个体标记都需要约束事件变量,就会出现两个体标记重复约束一个事件变量的情形,违反变量和算子应当一一对应的原则(Prohibition Against Vacuous Binding);如果其中只有一个体标记需要约束事件变量,则(12)就不再具有自由的事件变量了,然而诸如(12) 这样的句子,却经常有一个额外的状语,例如:
(13) 妈妈进门的时候,我在吃着苹果。
时间状语“妈妈进门的时候”必须和事件变量共现,如果“着”或“没”已经约束了事件变量,那么此状语就无处安身了,比如它就不能放在缺少自由事件变量的“V+了”前:
(14) *妈妈进门的时候,我吃了苹果。
所以,“着”和“在”都不能约束事件变量。在此基础上,我们来讨论“V+着”和“V+在”的否定形式。
多数的“V+着”属于表阶段性的谓语,“着”和“在”可以互换,“我吃着苹果”和“我在吃苹果”表示正在进行的一个动作事件。而此时,“V+着”和“在+V”也共享同一个否定形式,例如:
(15) a.妈妈进门的时候,我吃着苹果。
b.妈妈进门的时候,我在吃苹果。
c.妈妈进门的时候,我没在吃苹果。
可见,带“着”的谓语“V+着”表达动态的进行时,其否定式为“没+在+V”,而不是简单地添加“没”成为“没+V+着”。而当“V+着”表达静态的持续时,其否定形式则保留“着”,为“没+V+着”,如:
(16) a.床上躺着一个人。
b.床上没躺着一个人。有人认为,这里否定词选“没”可能和存现句相关,比如也还可以说“老王不躺着还能干吗?老王才不躺着呢,他闲不住的。”我们认为,这种情况下“不”之后隐含了一个表主观意愿的助词,属于(Modal)+V这一类。
此外,“V+着”也可以是表示个体性情况的谓语,如:
(17) a.世界上存在着绝对的真理。
b.世界上不存在(着)绝对的真理。
c.*世界上没存在(着)绝对的真理。
“世界上存在着真理”是很典型的个体性谓语,它所描述的状态是恒定的,它选择“不”作为否定词。
根据我们的观察,“V+着”既可以表示动态的阶段性事件(例15),也可以表示静态的阶段性状态(例16),其否定形式都选“没”,但在否定动态的“V+着”时,要用“在”来替代“着”,这与体标记“着”的性质特点有关。“着”在以往的研究里已经有一个大概的共识,即它既可以表示动态的进行又可以表示静态的持续(刘丹青,1996;张亚军,2002;崔明芬,2008;等)。刘丹青(1996)认为,随着时间副词“在”的形成,“着”从表示动态的进行与表示静态的持续转而以表示静态的持续为主,而“在”则用于表示动作的进行。
这就证明,决定一个谓语用“不”还是“没”做否定词的关键在于这个谓语是阶段性的还是个体性的,而不是看它是静态的还是动态的。否定词的体貌选择是指“不”和“没”对[阶段性谓语/个体性谓语]的选择,而非对[事件类情状/状态类情状]的选择。我们认为,选择“不”还是“没”作为否定词是要看谓语有无事件变化的起点或终点,它们是对阶段性谓语和个体性谓语的对立敏感,而[状态/事件]的对立之所以也可以解释否定词的部分分布,是因为这两套体貌系统相互之间有一定的关联:状态类情状既有阶段性的也有个体性的。[阶段性谓语/个体性谓语]并不等同于[阶段性动词/个体性动词],除了体标记,情态、时间状语、地点状语、句式等都有可能影响谓语的类型,也进而影响否定词的选择。下面再来看“V+过”的否定形式。
第三类为“V+过”的否定形式。
首先我们尝试寻找一些证据来证明“过”不能约束自由的事件变量,例如:
(18) a*老王喜欢了一本书。
b老王喜欢过一本书。
c 老王没喜欢过一本书。
“喜欢”是个体性谓语,缺乏自由的事件变量供“了”来实现,所以(18a)是不合法的。而“过”却可以添加事件变量,使得个体性谓语转化成可变的阶段性谓语,例如“喜欢过”就是把“喜欢”这一相对恒定的状态转变成已经经历了的状态,所以(18b)的否定形式可以选择需要约束一个自由的事件变量的“没”(18c)。“过”的作用这里不仅不是减少或约束一个事件变量,而是添加一个事件变量,使状态萌生发生变化的可能。
但并不是所有的个体性谓语加上“过”都可以转变成阶段性谓语,“过”还有其具体的语义要求。吕叔湘(1985a)认为“动词+过”所表示的动作不延续到现在,也就是说,和“过”连用的谓语必须是可以改变的状态,比如“死”就是不可改变的状态,死亡一旦发生,必定延续到现在,所以我们不能说“死过”;而“没死”却是可以改变的状态,所以“没死过”是可以接受的。
“V+动态助词‘过的否定形式为‘没+V+过”,例如:
(19) a.我见过猪跑。
b.我没见过猪跑。
现代汉语中“过”除了作动态助词之外,还作结果补语,后者还可以跟其他的动态助词如“了”:
(20) a.等我问过了他再告诉你。
b.我没问过他就告诉了你。
虽然“V+补语‘过”的否定形式也是“没+V+过”,但其否定机制与“V+体标记”结构无关,而是与“V+补语”这一类结构一致。
第四类为“V+补语”的否定形式。
述补结构的否定式有两种:对补语的否定(如21)和对整个述补结构的否定(如22)。
(21) a.做完作业——做不完作业——*做没完作业
b.跑得很快——跑得不快——*跑得沒快
(22)a.做完作业——没做完作业——*不做完作业
b.跑得很快——没跑得很快——*不跑得很快
从体貌选择的角度来看,方式补语和结果补语表示一种稳定的状态,缺少自由的事件变量,选择否定词“不”;而整个动结式或动补式表示阶段性的事件,存在自由的事件变量,选择否定词“没”。Huang (1988)和Lee & Pan (2001)都曾重点讨论过“V+得”和“不”的不相容性,即为什么“不跑得很快”不能说。然而我们认为,“V+得”和“不”的不相容性指的是“V+得”不能直接添加“不”来否定整个结构,而整个述补结构“跑得很快”是阶段性谓语,选择否定词“没”,这是否定词体貌选择的表现之一。而另一类“得”字述补结构,比如“跑得快”和“做得完”等,表达的是可能性,缺乏事件变量,否定形式为“跑不快”和“做不完”。
以上讨论了“V+体标记”和“V+补语”的否定形式,而当不带体标记的谓语动词进行否定词选择时,似乎情况就不那么泾渭分明了,下一小节讨论这个问题。
三、 从阶段性谓语到个体性谓语的衍生方式
阶段性谓语和个体性谓语两者虽然是对立互补的,但现实语言中的谓语,却存在一些否定词“中和”的假象。我们认为“不”某些时候可以覆盖“没”的用法,而反之不然,这其中的理由是:“没”所选择的阶段性谓语有合理的途径可以转变成个体性谓语,从而满足“不”对谓语的选择限制;而相反的,“不”所要求的个体性谓语很难找到衍生成为阶段性谓语的途径,从而也使得“没”极少能够替代相应否定式中的“不”。具体来说,当阶段性谓语中的事件变量在一定情况下能够被其他算子优先约束而不再满足“没”的选择限制时,这些谓语就与个体性谓语的选择一致,使用“不”作为否定词。具体来说,阶段性谓语在以下几种条件下可以衍生成非阶段性谓语:①当否定词和状态性阶段谓语之间存在一个(空的)断言算子时,(ASSERT)+V;②当阶段性谓语中的否定词后面紧接一个(空的)情态动词时,(Modal)+V;③当阶段性谓语中的自由事件变量被量化副词或者(空的)泛算子约束时,(Qadverb/GEN)+V。本文将详述从阶段性谓语到个体性谓语的三种衍生方式,从而揭示否定词“中和”假象的缘由,并论证“不”和“没”的对立。
1. “(ASSERT)+V”的否定形式
沈家煊(2010)指出:“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事也是‘物,是抽象的、动态的物而已;汉语里的‘动词也是‘名词,是抽象的、动态的名词而已”。汉语注重区分“有”的否定和“非有”的否定,不注重区分否定名词还是否定动词,“不”和“没”的区别根本上是“是”和“有”的区别,“不”是对“是”的否定,“没”是对“有”的否定。我们同意“是”的否定词用“不”,“有”的否定词用“没”,但并不同意这两个否定词的核心语义就直接等于“是”和“有”的否定,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谓语动词“是”和“有”分别倾向于归入到个体性谓语和阶段性谓语,它们分别选择“不”和“没”,这是否定词的谓语选择限制造成的,并不需要特别说明。而如果说“不”就是对“是”的否定,“没”就是对“有”的否定,这就在词汇层面固化了否定词的选择。那么,究竟是词汇层面的固定搭配“不是”和“没有”影响了否定词在语法语义层面的谓语选择呢,还是否定词的谓语选择限制具体实现为“不是”和“没有”呢?沈家煊先生的观点属于前者,但我们认为这个问题可能需要汉语史方面的相应研究才能回答,本文暂不讨论。
除了显性的表示判断的“是”,我们还能发现很多表达断言的语境并不含“是”,例如:
(23)a.A:你害怕。/? 你是害怕。B:我不害怕。
b.A:妈妈高兴。/? 妈妈是高兴。B:妈妈不高兴。
c.A:孩子饿。/? 孩子是饿。B:孩子不饿。
以上对话中A发出断言,B予以否认。如果A的话语中加入表判断的系词“是”,接受度会明显下降(这里不考虑“是”做焦点标记的情况),所以并不是表示判断的句子都含有“是”,这里否定词用“不”,也不能用“不是”的固定搭配来解释。(23)中阶段性谓语的肯定形式如果加“了”,着重于表达阶段的变化,则否定形式用“没”:
(24)a. A:你害怕了。B:我没害怕。
b. A:妈妈高兴了。B:妈妈没高兴。
c. A:孩子饿了。B:孩子没饿。
“你害怕了”表述的是你从不害怕到害怕的变化,这个变化用体标记和句末标记的合体“了”明确的标识了,所以此时的“害怕”凸显了它含有自由事件变量的性质,否定形式用“没”。(23)中“你害怕”表述的是一个阶段的性质而不是阶段的变化,我们认为其否定式“你不害怕”中自由的事件变量由断言算子(ASSERT)约束的。断言算子是Krifka (1992)在论述焦点结构时提出的,用以表示在各种可能的论域中,只认可或断言一个命题,而否认其他选项命题。在“(ASSERT)+V”的否定形式“不+(ASSERT)+V”中,“不”不再是否定算子,而是以整个断言命题为管辖范围的逻辑否定词。
只有静态性阶段谓语选择否定词时才具有这种两可性,动态性阶段谓语也可以选择否定词“不”,但却无法得到断言的意义,“我不吃木瓜”不是“我不ASSERT吃木瓜”的意思,也就是说动态性阶段谓语的事件变量不是由ASSERT来约束的。阶段性谓语描述的是阶段的性质,是短时性的、片段性的,但阶段内部却可以是静态的也可以是动态的。例如“跑”和“饿”都是阶段性谓语,因为没有人能一直跑或一直饿下去,它们显然不是个体性谓语。但“跑”和“饿”的内部结构是不一样的,“跑”是动态的,而“饿”是静态的。类似“饿”这样的谓语还有很多,如“高兴、热、悲伤、害怕、痛、忙、饿”等,即文中第二部分第二节中的A类。这一类阶段性谓语的内部结构是同质的静态的,本身不包含变化。但是不同于个体性谓语的是,它们都可以在某个时间和地点上实现,也就是说有一个自由的事件变量来使得时间和地点得以落脚,从而提供事件发生变化的可能。因此,这一类的谓语可以根据情况选择“不”或者“没”两个不同的否定词,表达不同的语义,并不具有“同一性”。
2. “(Modal)+V”的否定形式
动态性阶段谓语用“不”作否定词时,可以表达能愿的意思,例如:
(25) 即使母亲不答应他走上科研的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研究所的工作。
(26) 这个烫手的山芋,你不接谁接?
这里的现象似乎是对我们上文设想的一个挑战,“答应”和“接”很明显是阶段性谓语,那为什么否定词可以用“不”呢?我们认为,“不”在这里直接否定的不是谓语动词“答应”和“接”,动词后紧接着一个没有语音形式的表意愿的情态动词(abstract volitional modals)。此假设可追溯到Huang (1988)关于空的情态动词的假设。抽象情态动词假设的内容是:在含有方式词组但没有情态动词或助动词的合法否定句中,否定词和动词之间存在一个表“将来”或“意愿”的空情态动词。吕叔湘先生(1985b)指出:动词表示一次性的动作,可以用“不”也可以用“没”,用“不”暗示这是有意识的举动,用“没”就没有这种作用,只是客观叙述。我们认为,语用层面的“有意识”是通过语法语义层面的空语类实现的。由于空的情态动词也可以约束事件变量,所以“(Modal)+V”的否定形式是“不+(modal)+V”有一个很特别的状态谓语,“病”,只能说“没病”,不能说“不病”。一个可能的解释是:谁也不会有意识地“病”,“病”之前很难补出一个空的表意愿的情态动词,所以该谓语的事件变量和“不”不匹配,只能用“没”。这个例子,正好证实空的情态成分的确是存在的。。
3. “(Qadverb/GEN)+V”的否定形式
阶段性谓语通过添加量化副词来约束相关的事件变量,从而衍生成为不含有自由事件变量的谓语,相当于一个个体性谓语。汉语中能够发挥这样作用的副词有“总是”、“老是”、“常(常)”、“经常”等等,含有这些副词的句子描述主体习惯性的或通常的行为或性质,我们称之为“惯常性句子”。惯常性的谓语本身是阶段性谓语,但他们的事件变量受到了量化副词的约束,所以其否定形式要用“不”,例如:
(27) 王教授不总是批评学生。
(28) 王教授不经常鼓励学生。
汉语的量化辖域大致是以线性序列为基础的,“王教授不总是批评学生”中量化副词在否定词之后,量化辖域小于否定辖域,量化副词首先约束住了自由的事件变量,这样就符合了“不”的体貌要求惯常性句子的否定式还有另一种量化副词位于否定词之后的形式,例如:“我总是不迟到”,“小明经常不洗澡”。这两句中量化副词在否定词之前,无法先于否定词封锁谓语的事件变量,那么否定词似乎应该选“没”,而以上两句却都选择了“不”。我们認为在这种情况下,否定词统领的谓语已经不存在自由的事件变量了,但封锁变量的不是量化副词,而是一个表能愿的算子,辅助表达“不想、不会、不愿意迟到”的意思。。
惯常性的句子中“总是”这一类的时间副词也可以不出现,直接由一个表惯常性的类算子(generic operator)GEN来约束阶段性谓语的事件变量,例如:
(29) 王研究员在研究所工作,不教书。
(30) 太阳不饶地球转。
(29)“不教书”是指不以教学为职业,是个惯常性的句子,空的类算子约束住了自由的事件变量,所以否定词为“不”。侯瑞芬(2016)认为“不”有主观性,(30)表达主观看法。但想要找到“太阳不饶地球转”具有哪种意义上的主观意义,是非常困难的,这句话表达的是惯常性的意思,我们认为谓语中的事件变量由类算子GEN约束,所以否定词为“不”。
惯常性句子本是由阶段性谓语构成,但表惯常性的类算子或时间副词约束住了事件变量,使得否定辖域内不再含有自由的事件变量(即使存在焦点变量也不符合“没”的要求),所以采用的否定词只能是排斥自由事件变量的“不”。总而言之,惯常性句子是除静态阶段性谓语、可插入抽象情态动词的阶段性谓语之外,另一种衍生的非阶段性谓语。在否定词的体貌选择方面,这三类阶段性谓语由于事件变量被封锁,从而表现出跟个体性谓语一致的否定词选择倾向。
四、 结语
从谓语的时态角度来分析否定词“不”和“没”的对立是常见的研究思路(吕叔湘, 1985b; 李铁根,2003b; 等),从“动态/静态”的体貌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也不是什么新鲜事(Lin, 2003; Li & Thompson, 1976)。本文通过考察“V+了、着、在、过、补语、空语类”各种搭配的否定形式来探讨否定词的谓语选择限制,论证“不”和“没”形成绝对对立的分布关系,支持陈莉(2016)从事件语义学角度对否定词的看法:“没”必须约束事件变量,选择阶段性谓语;而“不”不能约束事件变量,选择个体性谓语。本文还重点论述了阶段性谓语在一定条件下可衍生为个体性谓语,选用的否定词从“没”变成“不”,而这种衍生过程通常没有显性的词汇标识,这就导致了否定词所谓发生“中和”的假象。事实上,选择“不”还是“没”会产生语义差别,不存在自由互换的情况,这两个否定词呈现完全对立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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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f the Opposite Relationship Between
bu and mei in Modern Chinese
CHEN Li1,PAN Haihua2
1. School of Humanities,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 China;
2. Department of Linguistics and Modern Languages,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kong, Hongkong 999077, China
This paper argues that the distributions of bu and mei in Mandarin Chinese can be accounted for in terms of their aspectual selections. It is proposed that while mei aspectually selects a stagelevel predicate (SLP), bu aspectually selects an individuallevel predicate (ILP) or a derived ILP.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choice of negation words in various structures. It proves that there is an opposite relationship between bu and mei and that it is not free to exchange them in any situation.
negation words;identity;stagelevel predicates;individuallevel predicates;aspectual mark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