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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敬老院吃饭去

2017-03-20朱建华

西湖 2017年3期
关键词:黑皮敬老院老板娘

朱建华

小店开在人民路边上,往南靠近山石大桥,只有一间门面。小店分楼下和楼上,楼下卖食品百货,另外在里面屋角的楼梯旁,放了一张方桌,供人打扑克牌。当然,在这张桌上打扑克,老板要收台费。楼上也是一长间,排开五张麻将桌。客满的时候,几十支香烟,火星闪闪,烟雾腾腾,从楼梯走上去往窗口方向看,好像人间地狱。

老许从外地退休回来后,几乎每日都混在楼上。这日,老许和崇三同桌。那副麻将,崇三输掉了,输在老许手里。崇三把钱一张一张数出来扔给老许,一边说:

“老许你这个人太坏了!”

老许微笑着,把钱收进跟前的小抽屉里。

“你打牌坏,做人也坏!”崇三又说。

老许抬头望望崇三。

“所以,你老婆死掉了。”崇三懒洋洋地和大家一起洗牌,嘴里继续说,“否则,你老婆会死啊?她才多少年纪?”

老许洗牌的手停下了,他勉强笑了一笑,说,“癞头,你的意思,我老婆死是我害的啊?”

“你自己去想一想,为什么你要退休了,好回来了,好吃现成饭了,你老婆死掉了?”崇三吸了口烟,然后仰起脖子,把烟雾吐出,“她就是不肯烧饭给你吃嘛!你自己想一想!”

“你放狗屁!”老许突然吼了一声,身旁的人,包括崇三全都被他吓了一跳,“你放狗屁你知道吧?我老婆是得心脏病死的,这个病好怪我啊?”

老许眼珠突出,盯着崇三,他的手臂和肩膀都在颤抖。

“你不用这副样子,没有人怕你的。”崇三双手搭在桌沿上,笑了起来,“你说你老婆是心脏病,这不就对了吗?你在外面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她知道了,心脏病就发作了,不是对了吗?”

“你这个人,畜生啦!”老许再次吼道,“你输了这么点钱,就乱放狗屁,我还给你好了!”

他脸色发白,立了起来,一只手拉开抽屉,把里面的钱抓出来扔到崇三面前去,一只手用劲地撑在桌子上。原先立在后边看牌的一个人,老许站起来,他就坐下去。另外一个人,和从楼下听到声音跑上来的伯初,一起扶着老许到楼下去了。

老许从此改在一楼打扑克。他在老单位,开始的十几年间,也是打扑克,后来才学会了搓麻将。他的牌友,变成了伯初、黑皮,和阿康几个。

那日回到家,老许就对着挂在墙上的老婆的遗像说,崇三癞头说你是我害死的,这畜生!

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老许坐到沙发上,呆呆地想,你的死我也是有责任的。几十年了,家里全靠你,如果我也好帮你,你的身体不会这么差,你也不会走得这么早,我们还好一起过日子。

他看着照片,看着看着,但是我也苦呀!他带着哭音说了一句。那时过年回家探亲,快到家了,心里就在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老婆孩子都知道我要回來了,她们都在家里等我呢。现在有时候,从小店回家,心里还会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就非常难过。

几乎每次和老婆道别,她都是皱着眉头。她对他说,你在外,我管不到你,你自己管好自己,不要让我担心。老婆话中的意思,他都知道。的确,像他这样,千里之外,孤身一人,而且日长世久,要老婆对他完全放心,是不可能的。

有一次出差到某地,住在宾馆里,正逢星期日,他开门放进了一个按摩小姐。眼睛一眨,小姐已经脱得一丝不挂。

“一千元啊,说好啦,大叔!”她开心地叫道,随即一跳,跳到床上。

他完全傻眼了,说你干什么!?他说你快点穿起来,大白天的,你干什么,快走吧!快走吧!急忙给了她一百八十元。但当她走到门口,要拉门出去了,他在后面说:

“等等,让我抱一抱!”

“没问题!”小姐快乐地说。

这件事他原原本本和老婆说了,“奇怪吗?我一生一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他说,“真是大白天碰到鬼了。”他当然是无辜的。老婆责怪他说:

“你这个人,她走也走了嘛,快点把门关上,还要抱一抱。”

“我电话里说好是按摩呀,一百零八元,我糊涂了,给了她一百八十元。不抱一抱不就更加吃亏了吗?”他嘻嘻地笑。

“你命不要啦?万一她手里有刀呢?”老婆严肃地说,说完就走开了。几天没理他。

但在他年轻的时候,在老单位,确实和一个已婚的女同事,有过一段暧昧的交往。

那日,约好见面的地方,在宿舍区头上的小河旁,那里有一个缓坡,长满了青草。到深夜,四周寂静,他立在草丛中,看到她穿着一条白色的短裙走过来了。可是,她又一步一步地走开去了。他已经把一卷草席摊开在草地上,还放了一个小枕头,一条窄幅的毛巾毯。她又走回来了,分明看到他在招手,但她又走过去了。

他和这个女同事,便到此为止。她后来全家调动回了故乡,他随同事们一起去码头送行,互相之间并没有特别的眼神。

老许到小店去,不全是为了打牌,也为了在店门口坐坐,和人聊天。有一次他感冒了,戴着口罩,也要先到店门口兜一圈,再去医院。门前的这条马路,原是通往城关去的大道,如今似乎变窄了,来往的车辆越来越多。

“老许,你面色不对,晚上没睡好?”阿康关切地说。这日上午,他们两个并排坐在一张从隔壁大饼油条店里拖过来的长凳上。

老许摇摇头,嘴角动动,没说话。

“我看你面色,好像是不对。”阿康咕哝了一句。

扑克牌桌已经坐满了,另有三四个人立在那里看。一副牌打完,就腾起一阵喧闹声。去楼上的人更多,也不断有人下楼,楼梯上就挤来挤去。小店上午八九点钟的样子就是这样的。

黑皮坐在人行道靠近马路的一侧,气呼呼地说着一件事。原来,他生病在家里躺了一礼拜,昨日晚上再去兰桂坊跳舞,稍微迟了几分钟,那个和他相好的舞女,已经和别人跳上了。

“在她身上,我花了多少钱?真正气死我了!”黑皮愤愤地说。黑皮四十多岁时,老婆跟一个开翻斗车的司机跑了。后来他找了一个在针织服装厂做的外地女人,又因他赌博太凶,屡劝不听,喝农药自杀了。

“你事先电话跟她打过了吗?”老东北坐在他的轮椅里,声音响亮地问。

“你问也不用问的,我当然打了。”

“那谁叫你迟到啦?你没有迟到,是她不对;你迟到,是你没道理。问题是,人家是谋生,总想多赚一点。大家说对不对?”

阿康点点头,说对的,不错!小店里两个买东西的,都说,老东北有道理!老板娘靠在柜台上嘻嘻地笑。

老东北是自己转着轮椅来的,他的轮椅,从工商银行门前的人行道的缺口处上来,直滚到小店的门前停住。回家去的时候,他老婆会来推他。老东北一个儿子,十年前經济上犯了罪,坐牢去了;儿媳妇带着孙女另外嫁了人。老东北当年在大兴安岭插队落户,一天正在森林里劳动,突然窜出一只老虎,在他屁股上咬了一口,从此落下了残疾。他说幸亏那只老虎不大,否则的话被它咬一口,命都没了。他每天来小店买香烟,也来聊天。

“黑皮!我告诉你,”老东北继续说,同时,他伸手从柜台上抓过找回的零钱,身子一斜,麻利地塞进裤袋,“大都会一个小姐,儿子已经读大学三年级了。人家靠你这点钱够啦?哈哈哈!”

“笑屁啊笑,这有什么稀奇?街道办公楼头上的,叫,叫什么,福康足浴店,对的,里面一个小姐,孙子也有了。”黑皮说。

“老许,”阿康笑着,看看老许,并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你怎么一声不响啦?你老单位那么大,肯定有舞厅哦?”他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老东北在,老许就不敢说‘老单位了。”黑皮也笑着说,一旁几个人都跟着一起笑了。

“你黑皮一日到夜挑拨离间!”老东北骂了一句,“我又没有不让老许说,我只是说,老许你如果老是老单位,老单位,人家要听厌的,对吧?老许你说对吧?”

“老东北,你这点说得对的,你屁股上老虎的牙齿印,多看也没人要看了。哈哈哈!”黑皮笑得差点从竹椅上翻倒。

老东北把轮椅朝黑皮跟前一冲,黑皮立刻起身躲到边上一根水泥电线杆后面去了。

“我主要,昨日,吃了快餐店一条鱼,吐得不会动了。”等老东北把轮椅掉过头来,老许朝他扮出一个笑脸,然后无精打采地说,“我已经吐第二次了。前几日,也是这个鱼,吐得我要死。”

“是什么鱼?”

“青占鱼,油里煎的。”

“照道理,青占鱼油里煎煎,有什么不可以?”几个人说,这种烧法不是很普通吗?青占鱼,要么油煎红烧,要么和咸菜一起烧。

“大概是油不对,”黑皮说。“也可能是鱼不新鲜,肚皮里生虫了。”他补充道。

“在外面吃饭,迟早的。”里面看打牌的一个人回头说了一句。

“这怎么办呢,像老许这样,一日三顿饭,不在外面吃,到什么地方去吃?”老板娘凑上来说。

“我大女儿,一直叫我晚饭过去吃的,我不去。”老许听到,就头转过去对她说。

“你不去吃不是白说啊!”老东北说。

阿康接到一个电话,他一边应着,一边用手拍拍老许,再按住凳子,然后,他起身走开去。过一会儿他回来,说村里来通知,叫他下礼拜到人民医院去开白内障。

“你碰到的总是好事,小舅子是镇里领导,还有什么话好说,发香烟!”老东北说。

“你又瞎说,只要是白内障人人好去开的。”阿康说。

“你总是优先!”黑皮插一句。

阿康就发香烟,发到老许,他说,“其实,老许,你吃饭这事情,也没什么难,到街道敬老院去吃嘛!你这年纪,去吃可以,去住也可以。又便宜又安全。”

“这对的,阿康说得对的,敬老院饭菜应该绝对安全,否则,把老年人吃死了,这罪不是一般性的罪了。”黑皮表示支持。

伯初在里面打牌,他大声说,“老许,如果要到敬老院去,下午我带你去,我有熟人的。”

“真的到敬老院去吃饭去啊?”老许说,他的脸上露着有些尴尬的笑容。

“这人,”老东北说。他老婆已经来推他了,车子转过去时,他扭过头对老许说,“你说起来还是外面去过的人,一点也不爽快!”

“好嘛,去看一看。”老许最后说。

下午,老许就跟着伯初去了街道敬老院。正好一楼的一间屋里有一张空床。伯初人头熟,有些手续,先住进来,再陆续办。管理员告诉老许,敬老院吃午饭,是上午十点半,吃晚饭,是下午四点半。

敬老院离家有一段路,他就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去。这辆车,是他从老单位带回来的,刹车刹不住,全链罩变形,修车店老板都劝他扔了。他自然不会扔,当作宝贝。其他人叫它老坦克。

他的手机闹铃也调好了时间,上午十点廿分,下午四点廿分,均提前十分钟开始叫响,是一种蟋蟀叫的声音,听到的人,耳朵都会竖起来。

“老许,斗蟋蟀了!”

“我听到了。”

如果正在打牌,手头牌打完,他立起身,说一声我到敬老院吃饭去了,就走到店外的一个转角处,扶正老坦克,抬起一只脚从三角架上伸过去,立刻哐啷哐啷地骑去了。

老许在农村有老屋,后来修路造厂,被拆掉了,就在镇上买了一套商品房,已住了十多年,他老婆也是在这里去世的。他的那辆自行车,原是当年托亲戚,在上海凭票买的,三十多年了,对它已有深情。他晚上看电视,手经常要去摸它,摸到轮胎还一直捏。

老许睡觉不好,吃药的话,早吃早醒,又不敢多吃。他一般凌晨三点醒来,有时把自行车扛下楼,和伯初一起到东河去,看他倒虾笼。有时就在寂静的山石镇上轻轻地骑来骑去,酒下一路幽静的哐啷声。然后,在大饼油条店里吃好早饭,再把车扛回楼上。如今他要住到敬老院去了,他又好在白天亲热地骑它了。

这日是第一日,敬老院的晚饭,吃得很满意,尤其一盆清蒸剥皮鱼干,香松鲜肥,他很想来一杯黄酒。饭后,他去自己的房间。从食堂出来,在长长的走廊尽头一个右拐,就到了。老许觉得房间的位置很不错,吃早饭方便。

一个老头坐在电视机柜前面的一把竹椅里,抬起头望着他。窗帘半拉着,光线灰暗。电视正播着广告。这样两人一间的寝室,老许真是太熟悉了,他感到有点激动。他的床靠窗,和老头打过招呼后,就从竹椅旁走过去,老头的头跟着转过来,他问老许:

“你是谁啊?你有什么事啊?”

“哦,对不起,我姓许,叫我老许好了;我也这间房间,我睡这张床。”

“哦,你就是新来的?”

“新来的,对的。”

“哦哦,我听人说起过。老许,你叫老许?”

“对的,叫我老許好了。”

“好的,好的,老许,我姓王,三横王!”

“你好,老王,以后我们一间房间了。”

“哎,一间房间了。”老头停顿了一会儿,又问,“老许,你现在有空吗?”

“我有空啊,你有什么事?”

“我想求你帮我洗洗头,”老头说,不等老许回答,他又说,“我头实在痒死了。”

老许沉默了一会,说,“好,我帮你洗。”老头就笑起来,显得非常高兴。他说热水自来水龙头里就有的,用多少都不要钱的,肥皂在台盆旁边,是一块扇牌肥皂,毛巾挂在他床头。

老王指点完,就从竹椅里立起来,朝卫生间走去,这时老许发现,老王眼睛好像看不见。

“老王你叫我帮忙不要说求,求多少难听啊。”老许给老王洗头,一边洗一边说。

“我知道,我知道,谢谢你!”可是,头刚洗好要擦干,老王又说,“老许,求你帮我几件衣裳也洗一洗吧,我洗不干净。”

“你不要说求嘛!”老许说,“我帮你洗。”

老王真的是个瞎子,他两个眼睛都看不见。另外,老王只有一条手臂是好的,另外一条手臂不能正常活动。

这日晚上,老许帮老王洗了衣裳,又帮他洗了个澡,剪了脚趾甲,整理了许多东西,这间房间的灯,到半夜还亮着。第二日一早,老许离开房间,从此,他没再回去。

他不说为什么不去敬老院住,他说,虽然过去寝室里一直是两个人,但退休时间长了,一个人住已经习惯了,再两个人住,本来就睡不好,更加睡不好了。但是每日,老许照样蟋蟀一叫,就老坦克一推,哐啷哐啷地到敬老院吃饭去。

“爸爸,你到敬老院去吃饭,我要让人说的!”他大女儿说。

“随便人家说,你不要放在心上就好了,爸爸欢喜。”他说。

老许的小女儿在市里工作。老许去市里有事,小女儿知道了,会拉上丈夫,带上儿子,去堵她父亲。但老许最多吃顿饭就要回来,不肯住一晚。小外孙小名叫龙龙,他非常宝贝,看到了就抱,背后落几滴眼泪。他和伯初说过,这个小孩,是我孙子就好了。大女儿家就在镇上,他去得次数多点,但也很少。他就觉得,女儿家不是儿子家,是人家的家,尤其在女儿家里遇到亲家,他就变成一半木头人。

老许羡慕伯初,伯初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老许和崇三吵过后,两人在快餐店里喝酒,伯初对老许说:

“老许,我和你说句老实话,如果你有个儿子,崇三癞头敢这样欺负你?不可能的!”

“是这个道理。”老许脸开始红了,他喝酒上脸。“我就少一个儿子!”

“虽然有女婿,但是样样事情都叫女婿出面,总是不好,味道不一样,对不对?”伯初又说。

“对,是的,你说得不错。”老许和伯初碰了碰杯,把剩下的半杯黄酒一口喝光,他的脸更红了。

老许想起他的大女婿来了。不管怎么说,他和这个大女婿,很说得来,觉得亲。女儿来电话说,爸爸礼拜日来吃饭。他说不去。女儿又说,和贵叫爸爸一定要来。他到时候就匆匆地去了。

和贵对老人说话亲切,声音不高不低。他说爸爸欢喜吃红茶,这罐正山小种,他东河路上的天香茶行里买来的,给爸爸泡一壶,吃了好,爸爸这罐带回去。他说爸爸不欢喜吃水果的,但这是刚刚上市的糯米荔枝,爸爸尝一只试试看,好吃就再吃。他说爸爸你坐着,他去烧一只青椒炒牛筋,这只菜是他的拿手菜,爸爸也是欢喜吃的。他一边又叫女儿,伊伊!伊伊出来,帮外公开电视看,还有上礼拜你得的一张奖状也拿来给外公看。老许听着,满脸都是笑容。

饭吃好,坐在沙发上,女儿又提起敬老院吃饭的事。和贵说,爸爸说得不错,随便人家去说。他又对丈人说,爸爸,但是你最好每一个礼拜到女儿家里来吃一餐,敬老院的菜,都是大锅菜,味道不一样的。老许点点头,嗯了一声,但他知道自己不会来的。

“爸爸,你日里打扑克,晚饭吃好呢?就看电视,睡觉?”女儿问。

“有时候,外面走一会,桥头立立,文化广场看看跳舞;有时候和伯初一起到东河去放虾笼。”

“爸爸,有件事,你随便我说,不要骂我,好吗?”

“你说。”

“不要骂我。”

“不会骂的。”

“爸爸,我们这个小区里,一个刚刚退休的女老师,人长得非常清爽,现在也是一个人,想寻一个老头。”

“你这小姑娘,上回也说过一次!”

“上回是阿妹说的,不是我说的。”

“敲乱钟!”

老许要立起来走了,和贵忙拉他再坐下,“爸爸刚才说,和伯初阿叔一起去河里放虾笼,是大虾笼,还是小虾笼?”

老许重新坐定,接过和贵递上的一支香烟,点上,吸了一口,说道:

“是小虾笼。伯初也是凭兴趣的,兴趣来了,就去放一回。接下来第二日早上三四点钟再去倒虾笼,我是睡不着,又没有事情做,在旁边看看玩玩的。”

“爸爸,你睡觉睡不好,药再多吃半粒,试试看。”女儿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茶道壶。

“我已经多吃了,否则好睡到三点钟啊!这药中医院好开一盒,二十粒;人民医院只好开七粒,怕你药死。”

“这药多吃是不好多吃。”

“我知道的,我也不敢多吃。”

“来,爸爸,这是重新泡的。”和贵把茶道壶拿过来,给丈人倒了一小杯,说爸爸吃一杯,老许就端起来吃了一杯。

“爸爸,我在想,你反正和伯初阿叔一起去,不如也弄几顶虾笼来放放。”和贵说着,又给丈人倒了一杯茶,“我一个好朋友就是河里倒虾笼的,倒来小龙虾、河虾,杂七杂八的鱼,每日菜场里卖掉,他有一百五六十顶虾笼啦!”

“我不要。”老许说。

“爸爸,这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住得也不远,就在晒网山的山脚下,我问他拿几顶旧的来。当然太旧了我也不要,一拉就破,野生甲鱼也逃走了。”和貴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

果然没过几日,和贵就骑着一辆本田摩托车,送来四顶小虾笼。老许兴致勃勃,当天就和伯初一起去东河里放好。第二日,凌晨三点多,就出发去倒虾笼。老许骑自行车,伯初骑电瓶车,两辆车慢慢地前行。

“我吃过早饭,还要到儿子那里去。”伯初说。

“去了几日了,还要去?”老许说。

“有什么办法呢?他一车货拉到宁波,质量不对,又拉回来。昨日连夜返工,一分钟也不可以拖,否则超过了时间,误了对方船期,损失就太大了。”

“有个儿子也烦啦!”老许笑着说。

“不错,是烦!”伯初说。

又骑了一会,老许哼起了越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不要唱了,好刹车了!你好刹车了!”伯初突然叫起来。

“我知道。”老许一边回答,一边低头看自己的脚,脚尖在地上先是点,接着便是拖,车子才停了下来。

“我真正要被你吓死!冲到河里去怎么办?你又不会游泳!”停好车,伯初说。

“我在唱越剧。”老许讪讪地说。

他们走上河岸,忽然都沉默了。路灯光下,东河里原来满满的河水,一夜工夫不见了,大部分的河底露了出来。几个虾笼横七竖八,像一堆被丢弃的建筑垃圾。伯初摇头叹气,说:

“昨日晚上,肯定通知过了,说有大雨,这海边闸门就放水了。我也是糊涂了,以为台风过去了,没有打电话去问问。”伯初说着,抬头看看天,“这雨又没落,白白浪费一河淡水。”

“虾笼偷走了。”老许说。

清点下来,伯初的虾笼少了一顶,老许的虾笼,四顶全部被偷走了。

“这贼太坏了,稍微新一点的,全部偷走了。”伯初说。

“我这个人啦。”老许说,摇摇头。

“老许,你不要这样!”伯初劝老许,口袋里掏出香烟,两人抽烟。“这是碰巧,有什么稀奇呢?你又不是没有看到过。这回损失是我责任,我赔你。”

“你在说什么?昨日是我要你来放的,害你也被偷掉一顶。”老许说。

“你瞎说。要么,叫你女婿再去讨几顶来。”伯初伸手拍拍老许的肩。

“他去讨也要面子的,”老许停了一停,又说,“算了。就跟你看看,可以了。”

伯初就扔掉烟头,拿了个塑料脸盆,走下河滩,把他的一只虾笼拉到跟前,开始忙碌起来。老许仍在岸上蹲着,一支烟抽完,又拿出一支烟接上。他望着伯初说:

“你说贼坏,贼是坏,但总不及这个畜生坏!”

“你说谁?”伯初躬着腰,回过头来问。

“下街头,阿七儿子的老婆,你知道吧?”

“知道哎,就是,说她是山石镇上最漂亮的女人,是她吗?”

“是的。”

“怎么回事?”伯初接着问。他直起腰,人转了过来。

“你这几日不在,你不知道。这对小夫妻,就是阿七儿子这对小夫妻,长远没在家了,有人问起,阿七就说,他们到海南岛旅游去了。但是碰到这个畜生,他又放狗屁了……”

“你是说崇三癞头?”

“这个畜生,”老许继续说下去。“他对人家说,到海南岛旅游去了?做梦啦,是在上海!这女人生癌了,在上海看,做化疗,头发也没有了,一张面孔不能看了,所以不回来。”

“这癞头这样去说人家做什么?”

“他还说,再漂亮的女人,也可能生癌,有什么好隐瞒?伯初,你说,就算人家生癌,这多少伤心,你还要这样去说人家,这畜生是人吗?”老许说着,人立了起来。

“不是人!这畜生不是人!”伯初说。

“这日还好他逃得快,阿七菜刀也拿来劈他来了。好,不说了,不说了,我到敬老院吃早饭去了。”

伯初笑了,他说现在才四点多,天还没亮,你吃早饭去了?老许说,那么,我先回家去。他扔了烟头,慢慢地转过身,扶起他的自行车。伯初还是抬着头,老许你骑慢点啊!他叫了一声,话音没落,看到老许人影一下子没了。

上午在小店,老许没心思打牌,有人来,他立起让开,店门口找了张凳子坐下。黑皮劝他,说这种事,他的妹夫也碰到过,还要过分。一个贼,实际上就是一个强盗,撑着一条船,当着他的妹夫的面,把他一顶大虾笼抢去,你在岸上,只好看着他。有枪的话,肯定一枪打过去。

老东北转着轮椅从人行道上过来了,老许朝他笑笑,点点头,老东北也露出笑容,把手抬抬。老东北买香烟,拿出一张一百元的,朝柜台上一放,一边声音响亮地说:

“你们听到过吗?今日凌晨,一点钟左右,牛脊岭高速公路上,一辆油罐车爆炸了,旁边正好开过一辆小车,当场死了两个,还有两个受重伤,不知道还会不会活。”

“啊?真的啊?”打牌的人和看牌的人都望过来,老东北说,“当然真的,这好瞎编啊?”

“这个是吓人的!我老单位也有一辆油罐车爆炸,声音多少响啊!嘣!像炸弹一样。但还好,一个人也没有死。”老许挺着背,竖着头,紧接着老东北的话说。接着,他闭上嘴,瞧着老东北,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老许又要说老单位了。”老东北笑起来。

“是我亲身经历的。”老许轻声说,又尴尬地笑笑。

“这跟亲身不亲身有什么关系?你最多就是吓一跳。”他手上一使劲,人就转过来对着老许了。“人家是死人了!”他激动地说,脸也胀红了。

“老东北,香烟是整条的,要拆开给你,我先把钱找你。”老板娘把钱放在柜台上,老东北伸手过去,把钱抓住。“你这个老许,对你没话可说。”他说着,摇摇头,一边身子一斜,朝裤袋里塞钱,一边还在说着:

“老许你这个人,说你什么好,人家在谈正经的事情,你就来瞎搅,又是老单位……”

老东北手里拿着钱,往裤袋里塞,但塞来塞去,塞了半日也塞不到裤袋里面去。老许看着,觉得奇怪,说你怎么了老东北?正想上前去,老板娘把香烟拿过来,她发现老东北的嘴歪了,眼睛也直了,就叫了起来。又急忙打了120。老东北老婆正好走到,救护车来了就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了。老许和伯初几个人随后赶到医院,老东北做过检查,说是脑溢血。“左边,要偏瘫的,”一个医生对他们说,“但是命保住了,这是最重要的。”

“我这个人,是倒霉胚啦!”伯初骑在电瓶车上,老许一旁推着车,走出医院,老许闷声闷气地说。

“你又来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总是熬不住,我要是不说我老单位的事情,老东北不会中风。”

“你这人是有病!”伯初把车停下,声音很大地说。

“他激动了嘛!一激动,血压就上来了。”

“那么他还要严重点,变植物人了呢?”

“和我总有点关系!”有几个行人停下来看他们,老许眼睛翻翻,仍旧嘟囔了一句。

“好,好,老许,我不和你说。我只和你说,你不要這样去想,这样去想你人要没用的。”伯初说着,停下来,朝前面望了一会,随后侧过头对老许说,“你中午不要去敬老院吃了,外面和我一起吃一点,吃拉面,好吧?再跟我一起去小湾村看戏去。”

“看戏?”

“《追鱼》,街道越剧团演的。”

“这好。”他答应,点点头。

中午十二点,小湾村老年协会礼堂里,已经坐了一大半人,全部是老年人。伯初有熟人,坐到一起去了。老许靠着一根柱子坐着。戏开演后,听了一阵,他就皱起眉头,再听一阵,他就打瞌睡了。瞌睡醒来,愣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立起,提着竹椅子,到大礼堂外面抽烟去了。抽过两支烟,他又立起来,把竹椅子往礼堂门口一放,到小湾村里散步去了。

这个戏,老许觉得徐(玉兰)派和王(文娟)派的味道都没唱出来,演员好像不管什么徐派王派,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他实在听不惯。另外还有,放在礼堂门内的那只大喇叭有回音,嗡嗡响,唱什么都听不太清。

当地人有一种说法,生大病的人,熬过冬至没死,暂时就不会死了。老许冬至前去看老东北,带了水果,临走时,又在人家枕头底下塞了钱。转眼到了春季,不久就是清明,仍然是那个说法。老许又买了水果,去看老东北,却在半路上被伯初挡住,伯初劝他说:

“老东北不会死的,前两日,我老婆还看到他在桥头透气。他儿子上回碰着,也和我说过,医生说的,只要他平时当心点,坚持吃药,活到九十岁也有可能,你知道吧?”

“他儿子不是在坐牢吗?回来了?”

“肯定在里面表现还好嘛,提前释放了。”伯初说,“我和你说的听见吗?”

“我知道。但是我去看看又不要紧的。”

“老许,我跟你说,不是我不让你去,你去看他跟我有什么关系?主要问题是,你这个是不正常!”

老许笑笑,垂下头。他不去了。

清明前一日,老许给父母去上了坟;清明这日,他给老婆上坟。他到坟前,已经七点钟。他看到坟头的杂草被拔除干净了,上面插着的大小几只纸花圈,五颜六色地在风中颤动,就知道小辈们一大早都来过了。大女儿前一晚电话里和他说,母亲的坟上好,他们一家还要到晒网山去,上和贵舅舅的坟,然后她们母女叫出租车回家,和贵一个人到山脚下他的那个倒虾笼的朋友那里去,去坐一会,顺便讨几顶小虾笼,再拿点河虾。和贵说他不是专门去讨小虾笼的,是顺便的。和贵要爸爸中午来吃饭。

“这是绿豆糕,小女儿从台湾买来的,她说这是中国最好吃的绿豆糕。”他喃喃说着,把带来的祭品一样一样放在坟前的圆石桌上。然后,点烛上香。坟碑上夫妻两人的姓名,刻得清清爽爽,涂得一红一黑,他拿布上去擦,擦着老婆的名字,心里疼痛。

当年春节,他最后一次回家探亲,探完亲,就跟过去一样回单位去了。想不到大女儿的电话脚跟脚追来,她说妈身体不好了,爸你快回来。他马上请假再回来。他对老婆说,我们住到医院里去吧,医院那么近。老婆说不要紧的,老毛病了,还是家里好。老婆微笑着,摸着他的手,说这一次电话一打,怎么你就回来了?他有点难为情,轻声对她解释,主要是我就要退休了,到领导那里请假,好说话了。

这日早上,她说要吃面条,他就煮了一碗,叫她起来吃。她起来坐到桌边,吃了两口,头就俯在桌子上了。他连忙扶她到床上去躺好。她说你不要走开,你就坐在这里,陪我说说话,让我看看你。

他就坐在桌子旁边,望着她。他说,最早,我和你谈恋爱的时候,到你家里去,也是两个人在房间里。天冷,你坐在被窝里,我坐在窗前的四仙桌旁,你听我说单位里的事情。你问我,什么叫铸造啊,什么叫铸钢啊。

她微笑着听他说,一会儿,她的肩,她的背,接着是她的腰,她的腿和脚,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地朝床的里侧转过去,她的脸最后转过去,她的脖子始终向外扭着,眼睛一直盯着他;等脸过去了,她就不再动弹。

香要烧完了。他现在,觉得自己还可以一眼看到坟里面,看到老婆还是当日去世时的样子。他心里对她说,老婆,我真想和你睡在一起,我退休了不是要吃你烧的饭,我一辈子吃食堂也没有怨言,我只想和你睡在一起;我和你两个人,睡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少了。老婆我真想马上就和你睡在一起。他差点呜呜地哭出声来。

他把一大袋锡箔倒在坟碑旁。每一只锡箔,在家里都拉松了,他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小心地凑过去点燃。于是,翻腾的灰和烟,倏然笔直地窜了上去,他抬头呆呆地看着,直看到那蓬灰烟仿佛升到了云霄之上。然后他弄灭余烬,收拾好东西,再点上一支香烟,慢慢地朝山下走去。

快走到停车场了,他接到大女儿打来的电话,她在哭——

“爸爸,爸爸,你快点来,你快点来,出事情了——”

“出什么事情?你不要急,慢慢说,出什么事情了?”老许在山道上停下脚步,用两只手按住手机,心开始跳起来。

“爸爸,出大事情了,和贵骑摩托车,回家去的路上,跟大货车撞了……”

他转过头,望着山上,带着哭音说,“这是我作孽啦!”

和贵骨灰上山,已经四月底了。这半个来月,老许一直住在大女儿家里。这日,小女儿请假来陪阿姐,老许就要回去。他前看看,后看看,问小女儿:

“龙龙呢?龙龙没有带来啊?”

“龙龙没带来,五一节要跟他爸爸去老家看爷爷奶奶。”

“噢!”

“爸爸,你过了节再回去好了。”大女儿说。

“我要回去了。”他从女儿的车棚间里推出他的自行车。

“那你过节来。”

“再说。”他抬了抬下巴,朝两个女儿说了一句,就上了车,哐啷哐啷地骑走了。

“和贵在的时候,叫爸爸来,他有时会来;和贵不在了,叫爸爸来,他不大会来了。”阿姐眼泪汪汪地说。阿妹拿张面纸给阿姐擦眼泪,自己的眼淚也流了下来。姐妹两个,肩靠肩立着,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

老许午后到小店,停好自行车,回转身来,看见老板娘从柜台里冲出来,从一个捡垃圾的老妇手里夺下一只矿泉水的空瓶子。“谁让你捡的?我店门口的,谁让你捡的?”老板娘嗓门很大,她拿着瓶子走回来,把它扔进门后边的一个塑料篓里。她抬起头来,才看到老许,忙叫了一声,“是老许啊!”一边拉过一张长凳,“坐一会,老许,坐一会。”但老许没坐。

楼上还是闹哄哄的,楼下店堂里却冷冷清清,只有老板娘一个人,站在柜台里面。

“老许,听说你吃羹饭的时候哭起来了。”老板娘说。

老许眼睛望着老板娘,说,“我是他丈人呀,丈人吃女婿的羹饭,没有道理啊!”他感觉眼眶又热了起来,马上转过头,嘴里咕噜了一句,“里面没人打扑克啊?”

“这是,老许,是这样的。”老板娘说,“我前几天啦,和伯初有点小误会,他不来打牌了。”

“其他人呢?阿康和黑皮他们呢?”

“我也不知道。”老板娘把手肘撑到柜台上,凑近老许说,“其实又没有什么事,一点点小事啦!老许,你和伯初好,帮我去劝劝他,我给他赔礼道歉,叫他来打牌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这样。这日,伯初和黑皮两个人,在我这柜台上打牌。我说里面牌桌空着,你们到里面去打。外面香烟灰啦,茶渍啦,弄得一塌糊涂,人家来买东西,钱和东西没处放。结果,伯初说我是为了要收他台费……”

老板娘正说着,崇三从楼梯上走下来,要老板娘给他拿一包牛肉干。要麻辣的,不要牛肉丝,要牛肉干,他大声地说,走过来把钱朝柜台上一拍,没朝老许看一眼,又说道:

“老板娘,你这点事情,东托人西托人,请祖宗啊?这几个人,是一窠的!还赔礼道歉!柜台是打牌地方?要打牌就到牌桌上去打,就要付台费!两个人也要付!要么不要打!”他说着,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牛肉干,撕开袋子,抠出一片,扯下一条朝嘴巴里一塞,嚼了起来。“但是说回来,你们又没有子孙,两个人要这么多钱做什么?这张牌桌干脆拿掉,不放了!可以吗?你再来也没有了,打屁牌啊,你滚好了。”

崇三下来买东西时,老许就想走的,只是他觉得和老板娘的话还没说完,不好走,所以只是离开柜台,站在店门口,崇三的话,就全听到了,他这才扭头快走。走了一段路,又赶回来推他的老坦克,却又听到崇三在说:

“这人也奇怪,就是老许,害好老婆,再害女婿,还差一点把老东北害死。”

他听了,人就像个炮仗一样就地一耸,马上浑身要炸开了似的,最后他还是稳住了,推了自行车急走。老板娘跑出来背后叫他,他也不应,在人行道上一路直推,推得飞快,好像有人要追他一样。

后来才知道,四月底,五月初,总共一礼拜左右,敬老院没有厨师,老的逃走了,新的还没招到,全部人员在外面订盒饭吃。老许没订。那几日,包括五一节当日,他都没去女儿家,也没有人看见过他的人影。

最后,在五月三号,才有人看到老许。这日凌晨三四点钟,人民路小店隔壁大饼油条店的曹老板,在山石大桥上,看到老许骑着他的那辆自行车,横过桥头往西边去。

曹老板说,他在想心事,只觉得老许一晃而过,甚至那辆老坦克发出的声音,他也好像没听见。曹老板接着说:

“其实这日,西河塘路的阿二,也在桥头碰到过老许。他是骑电瓶车,和老许面对面碰到。三月廿七,三点多钟海水涨潮,阿二到海边钓鱼去。”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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