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蓝
2017-03-20陈树泳
陈树泳
我还没有活到可以回顾生命历史的时候,还没有到那一步,恰恰相反我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不过,围绕着这些年所经历的,如果有人问起,其核心无疑是文学写作。对于这一点,我要到三十岁的时候才分外明确,以后,我就不会再去考虑写不写的问题,我知道任何事情都不会成为问题,文学、写作,既已成为所有事务的核心,那么生活和思想中的其他一切,就都围绕着它跟随着它转移、变迁。
我是很晚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做但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只看到了我所要做的事情的反面,即我不要做什么。我要自由,不要束缚,我同时也要专注和持久,有什么事情是自由而专注持久的,那时我还没有看到。那时——我说的是高中和大学期间,和我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里的其他学生,就因为这种微小的差异而有些格格不入。说格格不入是说严重了,事情没有到那种程度,我跟人相处没有问题,甚至是与人亲善的。不过是别人知道自己要报考什么专业,要去哪里求职,要去实习,要做什么工作,要和誰谈恋爱等等而我比他们显得滞后,就像一个智力滞后的学生那样,很多事情不敢去尝试,也不想要。我在想,这种说法是否准确,因为说到底我很早就想写作,我童年时吃下的第一口文学食物是李白的《夜宿山寺》,这种影响对我具有多大的决定性我并不完全知晓,我知道它在影响我。那时在高中校园里热衷的是“青春文学”,很快我就对此感到厌倦,而对于经典著作我也嫌其枯燥沉闷,我的老师她对我说,你不要着急,哪天有人提点了你,你就不会感到枯燥了。我对她说,我要转到文科班去,我不想学物理了。后来,我换到了文科班,大学时入了中文系。
我的家人并没有反对,对此他们也不是很懂,他们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大学毕业后有一份好工作。学中文嘛,可以做教师,可以当编辑,可以去报社,可以考公务员。他们多多少少也听说过汉语言文学是个冷门的没有什么职业前途的专业,就对我说,家里没有产业可继承,我们家也没有什么人脉关系,你想清楚,自己将来不要后悔。
并不是非选中文系不可,只是其他专业我都不想要,剩下的也就没什么可选的,后来我听说很多人是不得已而被调剂到中文系的,并非出于自愿,这种情况就更加说明了这个专业的不受欢迎。这不是一个培养作家的地方,这一点无需多说了,我相信文学写作上的许多经验和素养是可以自学的、并且应该通过各种方法从不同的地方得到积累,四年里我并没有从我的老师那里得到多少重要的启发,我写作的学校在其他地方,在图书馆和在黑蓝文学论坛。
我借阅了一些书,试图打开我的“感觉”,想感受到严肃的文学不是乏味的。这种情况很奇怪,一方面文学长久地吸引着我,一方面我又感到它从来没有向我展露其令人惊艳的一面。现在我对这种情况不会感到费解了,那时我是个名副其实的好学生,对文学的理解全然来自从小到大所接触的教科书那“正统”的一套思路,并不知道课堂之外存在某些隐秘的通道曲径通幽地抵达文学陌异奇诡甚至不合乎法度的活力领地。那时我借阅了一些书,我现在记得的在往后也还继续翻阅的几本是普希金的《黑桃皇后》、杜拉斯的《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夏目漱石的《心·路边草》,其他的书我也看了不少,包括乱七八糟的一些,我忘了,我只记得其中少数奠定我文学写作血统的书。我的兴趣正在转移和壮大,想到名著也不再是从小听到大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类,至少我也读读《九故事》,看看《背德者》。但这些还不足以称为文学接受上的转折。
她说:“你不要着急,哪天有人提点了你,你就不会感到枯燥了。”
在我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中有一本我早已忘记了书名,大概是本访谈录,作者是些年轻的作家,其中有一篇谈到在网络上发表和讨论写作,他们说到黑蓝文学论坛,说到文学的纯粹与价值。那个时候BBS还活跃着,写作者想找人说话、想让作品被人看到、想听听别人的看法,就在BBS上去公开交流。那时是2006年底2007年初,文学论坛大概已经过了它的最高峰,但其影响力与热度还要再持续五到六年才冷却退位,才被具有更强大的社交功能的网站和平台所逐渐替代。那时黑蓝论坛仍然十分活跃,我注册了一个账号,潜水观察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发过一个帖子。
黑蓝论坛的小说、诗歌、影音、生活、阅读录入等各个版块每天都有人值班坐镇,作家和诗人很多,黑蓝论坛的会员在上面发表作品讨论作品,也在生活版发自己的行踪动态和好玩的事情。十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与其中一些人依然有联系,写作的和不写的都有,有的人在黑蓝论坛上认识了十年还没有见过一次面,北京的、上海的、成都的、广州的、厦门的,以至新疆和拉萨的都有,有的人已移居国外,在新西兰,在瑞士,澳洲或日本。
文学将许多人串联起来并形成一个密切的交流团体,这种情况现在不可能发生了,即使在2006、2007年,那也是罕见的。那么多人,就仅仅因为“文学”,就因为“黑蓝”所倡导的文学所散发的纯粹和有意思的气质和价值观,就聚集到了一起,形成一种向心力,那时有人戏称“黑蓝帝国”。黑蓝网刊中还有很多当时各个作者写的关于“我在黑蓝”的随笔。不仅仅是写作者的乐园,还有大量并不写作的读者,他们热爱文学,也有自己的文学观点,就在黑蓝论坛上交流讨论。说是乐园也不对,不存在纯然的乐园,炮火和怒气也在文学争论上直接而公开地时常爆发。
我写小说,打开小说版看了很久,不仅看小说作品,也看作品底下的跟帖评论,那些评论,有时比作品更加精彩。这种感受是强烈的,当时我不可能不感到吃惊,黑蓝的这些作者,从作品中看到的门道也开启了我思考和感受文学的方方面面。我注册了一个账号,在小说版发了一个小说,版主给了我点评,说实话,我当时可能并不太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所以今天我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些读者会觉得黑蓝的小说晦涩难懂,这不是智力的问题,是视角和眼界的问题,就像那时我读《大双心河》,看到海明威详尽有序地写一个人去钓鱼,我会纳闷为什么用那么长的篇幅去写钓鱼而又没有发生什么能说明问题的事情。不久我就新写了一个小说,刚写完就发到黑蓝论坛上,这次的评论来得没那么客气,我听得出其中的否定之声。那个小说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写的,而那个抨击我的人我却永远不会忘记。后来我在上海见过他,他到上海拜访陈卫,我们在黑蓝空间相谈甚欢,一起吃饭,他不知道我就是当时被他抨击而离开的人——那时他早已不写作,成为一家大型电器公司的销售经理。
说起这件事并不是为了说明我心胸狭窄而记得文学评论上的抨击,提起这件事是为了说明争论、不睦甚至反目成仇在文学交流中极其容易发生,并且可能一方并没有留意,早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了,早就一笑而过了。人们常说“文人相轻”,我并不同意,更多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文学上的道路也是各行其是,有的人走上来又走出去,有的人狭路相逢过后注定分道扬镳,有的人一条道走到黑。我也不喜欢“文人”这个说法,没有什么文不文武不武的,我不喜欢通常“文人”身上的酸腐气味,尤其是“卖文为生”。也正因为黑蓝没有这种气味,没有相互讨好巴结的讨论氛围,所以针对文学作品的评论直截了当难免伤人,这导致了我暂时离开了黑蓝论坛。
第一次接触黑蓝时的大部分时间我是在旁观看的,然而从这种潜水旁观中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这次经历确实开了我的眼界,说得上是我文学接受上的第一次转折。首先是网站首页上的那句话,任何一个知道黑蓝文学网的人都不可能没有印象:“小说不再是叙述一场冒险,而是一场叙述的冒险。”然后是这个页面自动跳转到一篇宣言式的观念文章:《作为本体存在的小说》。这篇文章很有力量,引人深思,尤其是其中最易懂的一句:“一个好看的故事仅仅是小说的一件华丽的外衣。”黑藍反对流俗,呼唤革新,期待艺术创作中的暴力与血性,对实验写作大力推崇。由此我也在这种文学艺术氛围中了解了法国新小说、纪德、萨福、卡瓦菲斯、“新浪潮”电影等等,并从中调理我的文学胃口,开始有意识地去写作。奇怪也并不奇怪的是,我所提到的这些作家和艺术都是国外的,而黑蓝很少推崇已成名成家的中国当代作家,只在被忽视了的稀缺地带发掘好东西,而对众人皆知的,他们几乎不去做锦上添花的事情。对国内的很多作品,黑蓝也是不承认的,那时先锋文学已堕落,商业文学大行其道,传统文学又没有提供新鲜的活力,所以他们大力推崇和鼓励有潜质的年轻作者。
我第二次重新登录黑蓝论坛,是在2007年“黑蓝文丛”第一辑出版之后,那时我在广州大学城,得知黑蓝在广州做活动的时候,他们已经结束了广州之行,奔赴全国线下活动的另一个城市。黑蓝文丛第一辑的出版引发了许多媒体的关注,被称为“中国当代文学最有价值的努力”。我当时还不知道如果一本小说没有市场或者一个作家没有名气,又是短篇小说集的话,出版是件怎样艰难的事情,现在往回看,我没来得及参与其中的黑蓝文丛第一辑的出版工作,看上去是一个文学群体单枪匹马的壮举。
第二次在黑蓝发表作品是个幸运的尝试,或许是因为半年里我自己也长进不少?我说过黑蓝的评论是严苛的有时甚至是不留情面的,但另一方面,它也在及时地施予鼓励。在亢蒙采访陈卫的一篇题为《把我们的鼓励和支持给予最需要的人》中,陈卫提到“我只记得这两天看到一个叫X的作者,我估计他也很小,有潜质的”。这是一篇针对黑蓝小说奖和黑蓝网刊的访谈,在顺便讲到新作者时陈卫只简单地提及了我这么一句,但对当时在写作上压抑了很久的我来说,相当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突然受到了他所敬重的群体的接纳和欢迎,我激动得在学校宿舍里跳了起来。这种体验是神奇而强烈的,这种体验也不可能再有了,后来也有不少人说我写得好,说喜欢我的小说,那对我来说已经不大有所谓了,其中已有所判断有所骄傲了,其喜悦的强度远远无法与你在写得并不很有自信的时候别人给予你的肯定相比,那真是久旱逢甘霖。如果这份最初的肯定来自你所敬重的人,那将是幸运的,也是意义非凡的。就这样,我开始在黑蓝写小说,试着跟别的作者讨论写作,后来也做了小说版的版主,学着去写评论、编辑黑蓝网刊,依然并不非常顺利,我身上的笨拙、稚嫩持续了很久,这种稚拙直到今天也没能完全褪尽。
有一个文学事件我是记得的,那时德国汉学家顾彬指责“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的言论迅速传播和被谈论。在大学里有一位老师也写作,她是个诗人。有一次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听到几位老师在谈论这个事情,她很愤慨,又说顾彬说得也没错。我们在黑蓝论坛也谈到了顾彬事件,种种看法可能都包含着一种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复杂情感,也促使了我们为“白话文运动”之后现当代文学与中国古典文化的割裂而惋惜,中国古典文化、魏晋唐宋的文学,其中的精华美好的东西这些年我们仍不断地谈及和思考,力求从中获取思想养分,我们讨论得越来越多的不是中外的现当代文学,而是中国古代的书法、诗词以及传承到日本之后再系统而独立地生成一支,并深入影响到其国民生活居所、待人接物、颜色节日和各类艺术形式等等这种种情况所彰显出来的文化问题,以及我们的人民对“美”缺乏基本的需求和在意。这个话题我压后再讲,回到顾彬这个事情上,毫无疑问他的文学观念也有其褊狭的局限,但从这个事情上能看到的东西并不仅仅是具体的哪一个作家、哪一部作品或哪一个文学研究者的某些状况;当你把视角放得更高,你就会发现,是哪些作家和作品在代表着顾彬所谈到的中国当代文学,而这些作品远远无法说明中国当代文学的现状,这些作品只是被推到台面上的已成名的作品,而那些一个个独立创作的个体,由于缺乏文学事件的推动而不被关注的写作者们,则是完全被文学界所忽视的。这是商业和体制双重夹击下的中国当代文学写作者的现状,你要么身处各种人际关系之中被慢慢地抬了出来,要么就只能靠你所写的东西的商业价值,才有人将你放在台面上去谈论你。十年过去了这种情况有所改善吗?恰恰相反,商业进一步主宰着一切。而一旦一部作品没有商业价值,刺激不了消费,电影没有名演员、没有所谓的IP、没有去娱乐民众或炮制情怀,那它即使有好口碑也难以维持下去。电影如此,何况文学,更不用说是让人去理智思考、冷静感受的严肃文学。所以你必须去推销自己,必须去制造事件,哪怕找人骂你也成,要么就去结交各种朋友,常年在网上互动,相互借力互推自己的作品。这些都在加速文学走向更加卑贱的境地,也使一个作家不敢没有“朋友”。
陈卫在这方面是有雄心的,他知道中国太缺乏文学的“发表—发掘—培养—评论—奖掖—出版”的自由而完善的机制,所以创立了黑蓝文学这个平台,任何写作者只要去注册都能自主发表作品,又邀请了作家和诗人当版主,点评和发掘作品。每个月的黑蓝网刊呈现优秀作品,用黑蓝小说奖去奖掖新作者,也出版了一些作家的小说集,大部分是作家的第一本书。从2003年到2015年整整十三年的时间,黑蓝网刊编辑出版了156期,作家的数量和作品的体量都是难以计数的,也伴随了许多作者和读者从中学到大学,从大学到步入社会,从青年到渐入中年。许多时光是快乐和激昂的,然而这些事情的困难比它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大,虽然黑蓝吸引和凝聚了一批志同道合的作家和诗人,其中的大量点评、专评工作都是长期且无酬劳的,这些工作占用着许多人的时间和精力,这里面也因直言不讳的评论而引发次数不少的激烈争论和不睦,又因每个人性格的不同和人性的复杂敏感而有聚有散。写作者通常是性格强烈的,也不可能不是骄傲的,他们的谦逊在很多方面都能体现出来,但在面对自己作品和文学观念的时候,情况要复杂和尖锐得多。写作者去做宣传推广也是吃力而不擅长的,这就是为什么说黑蓝文丛第一辑的出版工作,是单枪匹马的壮举。这里有一双大手,是陈卫的手,掌着一艘名为黑蓝的船在茫茫海上航行;是的,文学是看不到岸的,除非你弃船下海,而现在我的手也放到了他的手边。他这双手要做什么呢,除了写作,他可能什么都不想费心,说来奇怪,他对文学的新鲜血液的热爱一直存在他精神里,而对一个作者能否持续地写上一辈子而不被生活所软化腐坏又十分在意;当一个作家在作品中出现流俗、虚伪的影子的时候,即使是他以前所大加激励的人,他也会反过来加倍地为此感到失望、苛责。写上一辈子还保存着年轻时的锐气和活力,太难了,文学对许多人来说就是青春期的一场梦,一入社会便被各种事务和压力占据心思,很快消解了写作的兴致,甚至文学也与他无关了,不再是他所需要的,可能还反过来嘲笑文学在今天相对于电影和全民娱乐时现出无人问津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