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匠心
2017-03-20张滢莹
张滢莹
对许多人而言,小说就是为了讲故事。在长期被“过度喂养”的社会环境中,如今大多数人只愿意“看”小说,而不再愿意“读”小说。他们在意的,更多是小说是否“好看”,能否第一时间攫取注意力,并将这种刺激感在有限的篇幅里维持或加强,令人心怀满满期待迅速翻阅。这是否有错?肯定没错。最初以及我们最熟悉的小说,就是以粗浅的形式和内容存在并散布開来的。但小说是否只是讲故事?在影像时代倒逼小说的叙述越来越直白、呈现越来越具象、结构越来越简单的同时,写作是否仍应留存那份值得细细品读的复杂性?这是读者和出版商共同向作者提出的难题。
在青年作家常小琥的写作中,仍热衷于“读”小说的读者也许能看到一抹亮色。从《琴腔》到《收山》,通过对时代流转中行将没落的两个行当的细致刻画,擅写京韵小说的常小琥已经向世人证明了他对于长篇小说的驾驭能力,而此刻,他所选择的又是一条与主流趋势相悖的路线。我们看到的中篇小说《摔跤手》,就是他心中对于小说可能性的另一番描摹。
相较于需要凝神聚气的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更有潜质能将一个故事任意延展、浓缩,或抽出其中一部分揉捏成全新样貌。故事甚至不必穷尽,“故事性”在这其中的地位被刻意压缩,写作者借着故事框架呈现更多层次的意义,在结构上也出现了更多变化。如果说长篇小说写作多是竭尽心力与体力之作,那么中短篇则更倾向于脑力和技艺的切磋,作者在这里不再坦诚心迹,而是将自己的意图隐藏起来,希望读者能够沿着字句逐一解读。就此而言,中短篇的写作更是一种双向考验,是对作者写作能力的考验(如何将书写在含蓄地表达意图的同时尽可能优雅和练达),也是对读者阅读能力的考验(如何不失兴味地绕开作者设置的障碍,达成自己对于作品的理解)。
《摔跤手》中,主人公猛子曾是黑老大手下一名得力助手,有一身好功夫的他常在冲突中出面维护“公司”的颜面和利益安全,最终将自己送进了监狱。在出狱后,不知该重续旧生活,还是展开新生活的他心生一个“怕”字。他找不到其他谋生途径,于是只能以卖餐盒和街头卖艺维生,对于过去的所谓荣光,他既希望儿子远离,又忍不住想向他一遍遍复述。
作品情节相当清晰,在断续的闪回中,猛子凭借热血和冲动行事的过往陆续展现在读者面前。作品中多处提及,曾经的场子里,只要有猛子在,再混乱的场面都能迅速被控制下来。作者着力书写的,则是当下猛子必须面对的失控生活——儿子的抚养义务、父亲的赡养纠纷、老家的拆迁分配情况……这些显山露水的生活琐碎曾经只是他“辉煌事业”的边角料,如今却成为了依靠和寄托。
在以往的写作中,流水一样的语言是常小琥所擅长,在《摔跤手》里,他却在对于主人公内心状态的描述中刻意将语言扁平化,以此塑造猛子耿直、单线条的人物性格。
乍看之下,小说结构似乎有些凌乱,当下与对于过往的回忆随意穿插,这样的设置容易让读者短暂性“出戏”,其实暗合了主人公杂乱无序的生活,以及在旧“特长”和新“活路”之间摇摆不定、困顿复杂的心态。在叙述故事的同时,有些事件、人物的出场似乎并非必要,细读之下却颇有深意:卷毛的威胁是流氓经历烙在他身上的牢牢印记,也是他挥之不去的心理阴霾;与抗拆老头精彩绝伦的一场摔跤则是对过往荣耀的召唤,也更像是对他当下颓势的一番嘲讽:虽然力量与体格犹在,但这般受人重视和尊重的场合,也只能称得上昙花一现,再难重复了。
借用“摔跤手”这一职业角色,作者塑造了一个充满身体力量,但在精神上无所适从的中年男子形象。作品虽名为摔跤手,但不难看出,与猛子角力的不是人,而是他面目全非的后半段人生。更泛化的层面上,小说更容易让人想到许多中年男人面对的共同困境:他们曾经年少气盛,曾经宏愿满满,但当岁月洗刷之后,种种期许落空,大小泡沫撇净,男人应该如何真正长大,又当以何种面貌应对自己像一地鸡毛一样的人生?巨大的空寥和落寞、错位人生带来的焦灼和无力感,也许是作者在这部中篇小说中最希望展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