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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艺的尊严

2017-03-20黄德海

上海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拥有者琴师断魂

黄德海

常小琥一家世居北京,他自己也生长于斯,热爱这片土地,文字里就难免氤氲出京腔京调。不过这般脆生生的用词,懒洋洋的调子,六七十年来,文学里从没断过,远算不上稀奇。不料,常小琥似乎一不小心接过了老舍的“断魂枪”,小说不但有北京味道,竟也写到了老北京几近灭绝的技艺,因此自《琴腔》至《收山》,以及眼下这篇《摔跤手》,就不光是老北京的故事,也是身负绝技的人的故事。

因为与某种技艺相刃相靡,身负绝技的人就仿佛跟那样技艺长在了一起,带着这技艺本身的特质和脾性,往往便显出独特来,琴师也好,烤鸭师傅也罢,即使身份地位不高,也因这独特而有他们内在的骄傲——这也正是技艺的尊严。当然,拥有技艺的人也有他们的艰辛,甚至这艰辛原本就是技艺自带的,比如梨园行的卑贱地位,比如烤鸭师的脏与臭。以往,长养这些技艺的社会,既没有企图去掉技艺拥有者的艰辛,却也不会颟顸地迫使他们放弃自己的骄傲。只要心劲在,人就有光亮,一个身背绝技者的内在骄傲,能让他的艰辛也拥有光彩。通情达理而自发自为的社会,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然而,时代变化了。那些传承不绝如缕的技艺,自清末以来,要面对逐渐强大起来的社会结构和机器工业,在双重挤压之下讨生活。清汤寡水、向度单一的社会,越来越重视纪律和效率的机器,一面天真地想去除技艺拥有者的艰辛,一面也无比坚决地要求他们放弃自己的骄傲——琴师的骄傲、烤鸭师傅的骄傲、摔跤手的骄傲。可惜,挤压最终只拿走了骄傲,剩下了没有光彩的艰难。

常小琥的《琴腔》和《收山》,开篇的温润和卒章的干涩,大约就跟上述的原因有关。小说的开始部分,社会上似乎尚存古风,容得下人因技艺而来的一点小小骄傲,而这骄傲,其实是技艺拥有者对技艺的自尊:“嗓子就像猴皮筋,不抻即回,调门的高低,琴师自有把握,況且我们都是根据你的状态和自身条件来定调,所谓衬托垫兜,针齐相投,我不失职。需强需弱,不能死板随唱。”(《琴腔》)或者,也有他们随技艺而来的对人世的洞见:“我这点儿手艺,凭的全是一招鲜,吃遍天。从搭鸭炉、制鸭坯,外带酱糖葱饼,全部家伙事儿,这层窗户纸,我不点,只怕会叫你想破了头。但早早晚晚,一家通,家家通,等到遍地开花之日,也是我走投无路的一天。那时,谁赏我饭吃?”(《收山》)

然而,半点也不由人,时间一个小小的过渡,那双重的挤压立刻逼上来,骄傲也随即被收走:“你们位高权重,图的是管理方便,一支笔,一张纸,就把我几十年的规矩给败了。但你们哪一位能告诉我,一只鸭从饲养到出炉,要经多少道工序。您几位连好坏都分不出来,这眼光,如何放长远。”(《收山》)更让人心冷的,是如本篇的摔跤手这样,他不过借自己的技艺干未必见得人的事,根本就没什么骄傲可言。他只凭自身对规矩的重视,维持着一丝几乎拿不上台面的尊严:“一旦输掉的是他,那他不会再有脸拆人家的房子,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摔跤手失去了内在的骄傲,很奇怪,除了少数几处地方,似乎连带着小说也失去了自己的光泽,那些原先让常小琥作品透出光彩的部分,在这篇小说中消失殆尽。如果这小说去掉“摔跤手”的命名,改为一个凭勇力谋取衣食之资的人,也不会让人觉得少掉很多东西。或者可以这么说,技艺一旦出现在小说中,它就不只是一样简单的道具,而是如任何活物般展示出自己的能量,向小说索要自己应有的位置,并散发出独特的气息。如果作者对此置之不理,它就会用自己的能量回击,让作品显出名不副实,甚至蔫头耷脑的样子来。

前面说过了,技艺拥有者骄傲的消失,或许是社会变化本身造成的,否则,《断魂枪》里的沙子龙也不至于忍辱咬定不传绝技。只是,写作者大概也需要知道,小说本身也是一项技艺,它也向作者索要着自身该有的骄傲。即使骄傲已经在白日里消失,小说仍然可以写出某种夜晚的光芒——如老舍写的那样:“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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