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身体主体与技术的双重内涵

2017-03-20吴宁宁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6年6期

摘 要:基于身体现象学,身体主体与技术能够建立基础性的内在关联。主体性概念的核心在于前反思的自身觉知。在梅洛-庞蒂对知觉经验的分析中,身体主体具有双重内涵,一是身体与世界之间的直接实践关系,二是身体主体对自身处境的觉知。在上述身体图式的两层涵义下,相应也应该从两个不同的层次理解技术,即作为意义积淀方式与作为原初虚拟性。

关键词:身体主体;技术哲学;原初虚拟性;自身觉知;身体现象学

作者简介:吴宁宁,河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后,哲学博士(江苏 南京 211100)

本文试图推进技术哲学的身体现象学进路,阐明身体主体的直接性与自身性双重特征,并由此刻画身体主体与技术关系的双重内涵。

当代技术哲学不乏对身体现象学资源的阐发利用,例如著名技术哲学家伊德和德雷福斯的理论工作。但是包括伊德和德雷福斯在内的当代技术哲学研究者常常对现象学资源采取一种既定的解释模式,即认为主体性论题早已被当代思想证明是错误和过时的。伊德声称拒绝主体性这一概念,他将主体性当作与技术和经验相对立的先验哲学,批评和拒斥现象学的“主体性哲学”、“唯我论”方面?譹?訛;在德雷福斯那里,他极端地强调了身体与世界之间的直接应对关系,反对在身体层面存在任何形式的自身觉知,有学者指出德雷福斯的现象学是一种“无我”的现象学?譺?訛;而加拿大技术哲学家、后现象学代表人物维贝克则直接指出,现象学在主体性方面所能提供的理论资源已几乎被穷尽?譻?訛。在技术哲学“经验转向”的学科话语背景下,带有现象学背景的技术哲学研究总是宣称汲取了现象学中比较“经验”的一面,而反对其中比较“先验”、“唯我论”的主体性部分。也就是说:只要身体,不要主体。

其实,上述解释模式最初所预设的“经验”和“先验”之间的冲突、身体与主体的冲突等基础命题是不成立的。当代现象学的重要进展之一就是澄清了英语學界关于现象学“唯我论”、意识主体等主题的批评属于一种理论误读。这一理论误读被威尔顿命名为“标准图像”式解读?譼?訛。“标准图像”不仅仅误解了胡塞尔思想,也扭曲了对现象学本身、对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等其他思想家的理解。相应地,这一误读在技术哲学(身体现象学进路)中导致的是狭隘的身体观念和技术经验。从理论上拒斥身体主体性,无法说明身体经验的多样性及技术具身现象的不同层次,实际上是将现象身体固化为亲身在场的实际身体,例如伊德和德雷福斯都强调远程经验与亲身在场之间的绝对差异,将当代远程虚拟环境中的身体贬黜为“不具身”?譽?訛,回避了远程体验本身的复杂性。

现象学的主体性,并非强调一种无世界的封闭主体,而是对意义显现之世界本身的探索,是朝向世界的原初开放?譾?訛,这恰恰是对唯我论的真正克服。与其说现象学拒斥主体性,不如说它拓宽了对于主体性的思考。在这个意义上,技术哲学应该重新正视现象学关于身体与主体性的论述,重新思考身体主体与技术之间的关系。

本文将逐层深入地说明身体主体与技术关系的内涵。首先,我们将简略指出现象学主体性的核心在于前反思的自身觉知;其次,我们将从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中提取身体主体的基本意涵,身体主体是一种知觉主体,其特征包括直接性和自身性两方面;第三,我们将从直接性和自身性出发阐释技术;最后,我们还将指出这一进路所包含的缺陷。

一、主体性与自身觉知

就主体性这一议题而言,现象学的核心之处在于关注一种前反思的自身觉知。现象学所关注的不是人们以什么方式来主动地认知和把握自身,而是一种更加基本的自身觉知类型,即:在非反思的各种世间行为中所包含的最低限度的自身意识?譿?訛。例如,在骑自行车、打电话、打字等行为中,虽然我似乎只是沉浸在日常生活之流中,并没有对行为进行反思,但是我们不能否认这些经验中包含着某种意识成分和主体性,这些经验并不是无意识的。这些经验内在包含着某种自身觉知,它们才能够成为我们的经验。

前反思的自身觉知正是主体性之为主体性的核心特征,也可被认为是现象学的基础论题,“现象学界中所有重要的人物都曾为这样的观点提出辩护,即他们都赞同体验维度的特征在于一种隐默的自身意识”?讀?訛。例如,在胡塞尔关于内时间意识流的分析中,不仅仅分析了对象的“原印象—滞留—前摄”时间性视域结构,而且还分析了意向行为自身的构成,即对意识流自身同一性的觉知。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生存论分析中,此在意味着“我们自己”这一存在者,此在的两个基本特征是:首先,此在是一个“去存在”的存在者,投身于日常生活,“在世界之中”;其次,此在的存在总是“我的”存在,此在具有“向来我属性”(Jemeinigkeit)特征?讁?訛。这两个特征分别强调了此在的世界性和自身性,也就是说,在实际生活的忙碌、激动、好奇等种种遭遇中,此在并没有因为沉浸世界之中而缺乏自身,相反,这些遭遇和沉浸同时也是一种自身经验。在与世间事物打交道的经验中,伴随着一种隐蔽的自身觉知。

现象学的这一立场对于技术哲学来说是重要的,因为使用技术的行为(在首要与通常的意义上)不同于反思或者理论行为,是一种具体的实践。现象学对于前反思自身觉知的关注,使得身体、技术这类“物质性”主题能够被纳入哲学思考的核心之中。

二、身体主体:直接性与自身性

1. 作为知觉主体的身体主体

梅洛-庞蒂通过对知觉经验的分析,揭示出一个独特的现象身体。在现象身体中,蕴含着主体与世界之间的相互构造结构。

身体本身是一个含混多维的概念,即便当人们在谈论心身合一的时候,所指涉的身体也可能完全不同,也许是人类生理学身体,也许是经验身体,或者功能化身体,甚至严格意义上的生物身体?輥?輮?訛。为身体做出一个全面的定义几乎是不可能的。何谓现象身体?通过对机械生理学和传统心理学研究的分析,梅洛-庞蒂指出传统的对象身体概念已经无法解释身体经验。对象身体概念把身体当作“无限可分的、各部分相互外在的存在,身体的各部分以及身体与其他对象之间只具有外在的机械因果关系”?輥?輯?訛。

身体显然具有世间对象的特征,但在第一人称视角的身体经验中,身体也包含主体特征。传统心理学已经描述了身体与一般对象的四个不同之处?輥?輰?訛:首先,我没有办法像观察一个外部对象那样观察我自己的身体。其次,身体能够具有“双重感知”(double sensations),身体可以在能触的主体和被触的对象这两个不同的角色之间转换。第三,身体具有感受性,比如当我说我的脚疼时,脚并不是疼的原因,脚本身就在疼。第四,身体具有运动觉(kinesthetic sensations),我并不需要确定我的手臂在客观空间中的位置,我直接移动我的手臂。因此,不同于一般对象,身体兼具了对象和主体的特征。

梅洛-庞蒂通过现象身体这一概念,试图有机把握这两个特征,“身体是在世存在的载体;对于一个有机体来说,拥有一个身体就意味着统一于确定的环境,融入某些计划,并总是介入其中”?輥?輱?訛。现象身体中包含着独特的主体模型,即身体主体。身体主体并没有在绝对的我思中一劳永逸地把握自身,而是外在于自身、在世界之中;而世界,既不是经验论者所预设的与心灵表象相对立的物理对象,也不是观念者所预设的能够还原为主体构造活动的对象世界,而是一个主体介入其中的体验世界。

更进一步地,身体主体是一种知觉主体,梅洛-庞蒂主要是通过知觉经验来阐明身体主体。在经验主义哲学家那里,知觉总是外部对象刺激的结果,知觉经验是被动的身体反应,经验主义者忽略了知觉正是我的知觉,知觉经验中包含着主体性方面;而理智主义哲学家设定了一个普遍的“我思”,这一纯粹的意识主体通过判断来联结感觉材料与对象,最终将知觉还原为意识的判断,于是,只有主体,没有知觉?輥?輲?訛。经验主义和理智主义都无法发现这一知觉的主体。

作为知觉主体的身体,处在与世界的前对象原初关系之中;它尚未建立反思的自我意识,但蕴含着自身与自身的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它可以被称为主体的原因。不需要依靠反思,身体已经预先知道了如何去做,正如我们能够直接地在房间的桌子、椅子、床之间自由行走。对象首先不是作为被认识的对象,而是作为身体可以与之互动的对象。

2. 身体图式:直接性与自身性

在《知觉现象学》第一部分第三章“本己身体的运动性与空间性”中,梅洛-庞蒂通过身体图式(body schema)这一概念刻画了身体与世界打交道的具体机制,即身体空间与外部空间之间的动态交错和融合是如何可能的。身体图式是“身体在面临知觉生活之特定情境时的一个先行启动的象征系统”?輥?輳?訛。身体图式保证了身体主体与世界之间能够相互耦合。

梅洛-庞蒂有关身体图式的核心分析是通过对施耐德病例在具体运动和抽象运动上表现出来的差异而展开的。施耐德是一位在战争中受伤的退伍军人,他的症状之一体现在具体运动与抽象运动的差别上,他不能闭眼做那些不针对具体情境的“抽象运动”,例如根据指令移动胳膊和腿,说出被触摸的身体位置等;但是他能顺利地完成实际生活必需的“具体运动”,如从火柴盒里取出火柴点烟,伸手拍向被蚊子叮咬的部位,完成他所从事的制作皮包工作。他能够在具体运动中自如地运动自己的身体,但是却不能在抽象运动中指认自己的身体。在施耐德的行为中,体现出具体运动相对于抽象运动的优先性。

贝尔纳(Rudolf Bernet)认为,梅洛-庞蒂区分具体运动与抽象运动,其实是在衡量主体对于身体的掌控力度:与具体运动相比,在抽象运动中主体对于身体有着更强的掌控,因而身体成为意识主体的单纯载体和附属品。在这个意义上,贝尔纳认为梅洛-庞蒂在此还带有“唯灵论主观主义残余”?輥?輴?訛。但是,我们有理由认为,贝尔纳的这一批评并没有公正地对待梅洛-庞蒂的分析。事实上抽象运动所蕴含的关键之处并不是意识主体对身体的掌控,并不是一种反思性的运动,而是一种身体主体的自身觉知?輥?輶?訛。而这种自身觉知,并不是一个意识主体对身体的外在掌控,而是一个身体主体朝向世界开放自身。施耐德病例在这里是为了阐发身体主体机制的复杂层次。病人的身体主体是不完整的,其残存部分可以支撑一些具体运动,但核心机制却已经被损害。对正常人来说,当他在实际世界中劳作和运动时,总是能经受情境的某种变化,并未被困在实际情境里;而施耐德则被困在已经获得的世界中。

身体图式包括直接性和自身性两层内涵。

身体图式的第一层内涵,是主体与世界之间实践的、非反思的直接关系。主体不是基于认识,而是在知觉着的、运动着的、实践着的身体中,直接获得了某个世界的意义。在生物身体运动(如拍打被蚊子叮咬的部位)和已经习得的运动习惯(如制作皮鞋的工作)中,身体空间与外部空间融合在一起。在施耐德的具体运动中,身体被嵌入在已经被给予的世界中,他并非在客观身体和客观空间中运动,而是在现象身体和现象空间中运动。关于世界的习惯知识已经在我的感官和身体中被预先建立起来。

身体图式的第二层内涵在于自身觉知维度,主体并没有绝对地沉浸在与世界的直接关系中,身体主体对自身处境有整体性的觉知。身体并不仅仅是被动地响应当前环境,身体还能够让自己朝向那些超出当前环境的可能性开放,向一个想象或者虚拟的世界筹划自身。这使得身体主体拥有一种“具体的自由”,能够在当下以不同的方式重新激活已经沉淀下来的意义,让已经习得的运动在新的情境中重新出现。主体能够在运动的同时承担自身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在抽象运动中,正常人能够中断对已经被给予的世界的嵌入,能够根据研究人员的指导语进行非常规的运动。

身体主体的自身觉知维度,体现在身体图式这一具体结构中,就是身体图式的“运动分化能力”?輥?輵?訛。施耐德的病症在于,他虽然在第一层次上保持着已经建立的运动习惯,但是在第二层次的活力上遭到了损伤,他无法在新的情境中重新整合已经建立的运动。

“表演”行为尤其能够说明这一点。所谓表演,即在语言指令和他人目光中进行身体运动。正常人能够根据别人的要求来“表演”具体运动,而施耐德无法表演。当研究者让他做一个具体运动如行军礼、梳头、钉钉子时,他必须完全地“投入”在具体运动当中,“行军礼的动作总是伴随着其他表示敬意的外部动作;右手装作梳头的动作总是伴随着左手持镜的动作;右手钉钉子的动作总是伴随着左手扶钉子的动作”?輥?輷?訛。如果人们打断他的动作,告诉他这只是实验情境而已,“他的所有灵巧动作便荡然无存”?輦?輮?訛。而在正常人那里,他知道研究者的指令只是实验情境而已,他能够轻松地演示行军礼,能够提取出运动的典型特征,不像施耐德那样笨拙。同样地,正常人也能够让身体“在想象的情境中呼吸、说话,甚至根据需要而哭泣”?輦?輯?訛。对比可以看出,施耐德必须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放回具体运动的实际情境中,才能让运动发生,他只有将一种虚拟或想象的情境转化为实际情境,才能够进入这个虚拟情境。这个情境不能被打断,否则运动的顺畅性会马上消失。也就是说,施耐德具体運动的表面顺畅背后其实是一种笨拙,他并没有真正将虚拟情景当作虚拟情境,他从来都没有“表演”。正常人的表演情境,并不是去复制实际运动,而是让运动在新的虚拟情境下重新展开,让“可能之物在不放弃它的可能之物的地位的情况下获得某种现实性”?輦?輰?訛。

身体图式的自身性这一维度,强调了身体主体的创造性和自主性。通过身体,人能够学会新的运动方式,从而进入一个新的情境、理解新的意义。例如,在进行赛车视频游戏时,需要通过操纵游戏手柄来控制方向和速度,此时一个新手或者“游戏玩得很糟糕”的人,会随着屏幕中赛车的行驶方向而摇晃自己的身体,车子的左拐伴随着身体的左倾,好象“用整个身体在游戏”。然而这幅场景未免滑稽和笨拙。新手还没有能够将这种“视频—手柄”游戏情境纳入自己身体的经验中,他只能将游戏情境当作实际情境,用实际身体经验来行动。但一个熟练的游戏者,只需要让眼睛聚焦于屏幕,让操控手柄的那几根手指在高速运转——我们知道这是真的“投入”在游戏中,身体的全部“能量”好似集中在指尖。熟练者在身体运动、手柄、屏幕画面之间建立起统一性,将手柄的空间整合进身体空间之中,进入虚构情境的游戏世界。

如果说直接性刻画了主体与世界的原初开放和交融,那么,自身性刻画的则是这种开放本身的力度。不过,直接性和自身觉知在正常人那里通常并不是分离的。抽象运动、表演、学习这些涉及新情境转化的例子,预设了总已经存在着前反思的自身觉知。严格说来,正常人与施耐德的具体运动就是不同的。之所以正常人能够根据研究者的指令表演一些动作,是因为正常人在实际的具体运动中已经蕴含了虚拟情境、其他方位、不同的视角(因此在抽象运动中他可以倒转身体的方向,指向自身;在模仿行为中,他可以直接就处在别人的身体位置中做出模仿动作)。“正常的被试不仅拥有作为当前位置的身体,而且还拥有作为在其他定位活动中由无限多个等价位置构成的开放系统的身体。我们曾经称之为身体图式的东西就是这个等价系统”?輦?輱?訛。正如当我们掌握一门语言时,我们既能够在具体的对话中与他人通过话语交流,也可以单纯利用语言来表演逗乐;正常人拥有身体,既能够进行具体任务的身体运动,也可以倒转意向性的自然指向,依从指令将身体当作对象来指涉——也就是进行抽象运动。

三、身体主体与技术

对身体主体来说,技术意味着什么?在上述身体图式的两层涵义下,相应也应该从两个不同的层次理解技术,即作为意义积淀方式的工具与作为原初虚拟性的技术性。

1. 意义的积淀

首先,使用工具的身体,是一个习惯身体(habit body)。工具使得主体得以建立稳定的行为习惯,获得某个世界的意义,让身体锚定在某个世界中。技术和身体共同成为某个意义的媒介。在这个意义上,技术是一种“记忆术”?輦?輲?訛,主体的记忆是一种在身体中、在工具中的记忆。

身体主体并不是一个受自然本能支配的生命,而是一个介入世界的主体生命,能够获得丰富的意义,这些意义在运动习惯中被获得和保存。身体主体创生意义,可以是基于最初的生物生命及其相应的生存习惯,比如抓握、走动等;有时,则是为了娱乐、礼仪等意义而进行的非生产、非实用的身体运动(如舞蹈、运动、鞠躬等)?輦?輳?訛;有时,则需要创造出工具,通過使用工具来建立新的身体习惯,获得新的意义,比如弹琴、打字、拄拐等各种使用工具的活动:

有时,身体仅仅局限于为保存生命所必需的必要动作,相应地,它在我们周围设定了一个生物学世界;有时,身体把弄这些原初的动作,从这些动作的本义转向它们的转义,并通过它们来展示一种新意义的内核:这就是像舞蹈那样的各种运动习惯的情形;最后,有时所指向的意义无法通过身体的自然手段联系起来,于是,身体就必须构造出某种工具,并在工具周围透射出一个文化世界……当身体被一种新意义所渗透,当身体被一种新的意义内核所同化时,身体就已经理解,习惯就已经获得?輦?輴?訛。

从生物空间、舞蹈空间到使用技术的人类文化世界,身体主体在不同的层面上获得了不同的意义和世界。如果说工具是身体的一种“延伸”,它并不是对某个现成的生物技能的延伸,而是对一个作为“拥有世界的一般媒介”?輦?輵?訛的身体的延伸。或者更应该说,是身体主体借助技术建立 “意义内核”——掌握身体的新用法、扩展身体图式,获得复杂的技能。在新的工具情境中,人们让身体去学习和适应,建立一种带有普遍性的行为模式,获得一种新的运动习惯。对于盲人来说,拐杖仿佛融入了他的身体之中,成为运动能力的一部分,他通过拐杖直接地知觉世界和运动,无需思考拐杖的尺寸;对于打字的我来说,键盘融入了我的身体运动之中,我无需思考键与词语之间的对应关系。工具与身体在技能中融为一体。

2. 原初的虚拟性

工具和习惯身体让主体能够在实践意向性中获得一个确定的世界,但是,身体主体并不只是为了实现确定的意义,身体主体还朝向创造本源开放,还蕴含着不确定的、潜在的意义。

我们之前在身体图式的第二重内涵中强调身体主体的自身觉知,这一自身觉知体现为对整体情境的觉知,但是这种觉知并不是对象化的、明确的意识,而是在实际性中蕴含的虚拟性?輦?輶?訛,即内在包含的自我超越和外化的行动潜能。在此,我们还并不是要去分析当代数字技术的“虚拟”和当代虚拟生活,而是关注在知觉经验的基本层次上就已经蕴含的一种原初虚拟性。

这一原初的虚拟性,使得身体主体能够进行抽象运动、表演、学习等否定当下情境或转换为新情境的行为,使得身体超出当下情境,朝向虚拟之物、新情境、他人维度开放。身体主体的虚拟性,是一种“超出了其具体实现的运作力量”?輦?輷?訛。

下面我们想要说明的是,工具和使用工具的习惯,不仅仅意味着对世界的把握和意义的获取,也蕴含着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的虚拟性。

首先,工具的特性就蕴含了人的自我超越能力。在《行为的结构》中,梅洛-庞蒂分析过一个例子,猴子能够使用一根树枝来获取目标,但是树枝对于猴子来说并不具备工具的含义。首先,猴子不能为了创造其他工具而使用工具,它只能在实际处境的压力中使用工具;其次,对猴子来说,当它将树枝当作棍子来使用时,这个棍子就仅仅是当前实际处境中的棍子而不再是树枝,猴子下次再见到树枝的时候不会将其直接把握为棍子。因此,树枝从没有作为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工具”而被猴子拥有?輧?輮?訛。何谓“完全意义上的工具”呢?对人来说,成了木棍的树枝还是树枝,是一种具有两种不同意义的、包含多种视角的同一事物。正因如此,木棍能在当前的情境中作为木棍被我使用,它也同样能够作为树枝被精心打磨抛光、进行不断的改进和改造,以便适用于不同的使用情境,这蕴含了技术的发展和不同技术之间的联合。人类行为之为人类行为,并不在于其活动内容的范围超出了生物自然,而在于行为本身的结构超出了生物本能的机体—环境模式。在行为之中包含了一种超出环境的多样性视角,正是这一视角构成了人类认知行为和自由行动的必要条件。?輧?輯?訛借由行为的结构,我们刻意理解工具的意义,它至少包含了功能和物质性两重视角,这使得它一方面能够成为使用情境中的工具,也能够在使用情境之外被创造和改造。因此,技术本身之为技术,意味着技术之中包含了一种视角转换的可能性,也即在包含了超出当前现实情境的虚拟成分。

其次,使用人工制品不能被还原为生物本能和对环境的适应,而是创生出属于人的意义统一体。例如,虽然衣服可以御寒保暖、维持人的生物生存,但衣服并不只是动物皮毛的替代,穿衣会成为一种打扮、时尚行为,也会成为一种遮羞行为,能够穿衣的人将明白自己的赤裸—穿衣行为中凝结了多重含义,并非仅是直接地适应环境,而是朝向某些间接意义、朝向不确定的时间空间而开放,人因此成為一个自为、为他人的知觉主体?輧?輰?訛。

第三,习惯行为本身也能够经受某种否定和变化。人的行为习惯并不是运动与环境之间的刻板联结,而是获得了一种创造意义的媒介。“一个‘知道如何打字或弹奏管风琴的被试者有能力即兴演奏,也就是说能够产生各种对应于他从未见过的语词或从未弹奏过的音乐的运动旋律……被试者能够在他们不熟悉的乐器上即兴弹奏”?輧?輱?訛,也就是说,获得演奏习惯,并没有被束缚在一个固定的乐器或乐曲中,而恰恰超越了实际视点而获得视角转换的可能性,获得多重视角。获得一种习惯,不仅仅意味着获得一种意义的“沉淀”,也是意味着获得了一种朝向新意义的开放,获得一种创造性。

梅洛-庞蒂对于知觉的分析、对笛卡尔主义的批评、对人与世界之间原初关系的关注,并非否定人类的理性、追求原始性,而是拓宽理性自身的内涵,在传统视角看不到的地方如知觉层面发现理性。的确,从知觉的层面上,动物和人类行为都体现出身体对于世界直接的行动性把握,所谓的“机体—环境”之间的直接应对。但动物行为无法超出其当下面临的环境和任务,是完全的直接性;而人的行为中总是包含着超出当下情境的成分,包含着一种间接性和含混性,也就是视角转换的可能性?輧?輲?訛。“用来定义人的东西……是那种超越已经被创造出来的结构以便创造其他结构的能力。这一运动在人的劳动的任何特殊产品中都已经成为可见的。……如果导致用具和文化物品出现的人类活动不同样具有否定它们并超越它们的意义,这些物品就不会成其所是。”?輧?輳?訛于是,人为了生存而占有新工具,而新工具使得人能够进一步超越自身、扩大自己的生存空间。

四、结 语

我们从梅洛-庞蒂在《行为的结构》中关于人类行为形式的刻画和《知觉现象学》中关于身体空间性和运动性的分析中获得了关于技术与身体主体的初步模型。首先,身体主体的特征在于,身体与世界的交互机制包含直接性和自身性两个特征。其次,这两个特征体现在身体主体与技术的关系中。身体主体是一个朝向世界运动的实践主体,主体在用具经验中建立运动习惯,把握世界意义,同时,在用具经验中已经内在包含了身体主体对于整体情境的一种自身觉知,正是这一自身觉知保证了主体总是具备转换视角、自由行动的可能性。基于这一基本框架,技术哲学的身体现象学进路的一种可能性是,直面任何技术经验本身,探索特定具体技术所建立的身体运动习惯和知觉世界意义,以及所蕴含的自身与虚拟性,从而揭示技术为人类行为所建立的规范、所打开的自由。

然而,我们上述所刻画的仅仅是技术哲学的身体现象学进路的一种可能性。其实,基于知觉经验所建立的身体主体模型并不足以穷尽梅洛-庞蒂对身体问题的思考。虽然基于知觉行为的身体主体已经包含了觉知自身、朝向自身之外开放的虚拟性维度,但是这种虚拟性在知觉行为中仍然附属于主体“占有世界”的实际性,它并没有充分地发展出一种关于身体虚拟性以及身体朝向他人开放的理论。虚拟性的维度依然屈从于一种投射目的论(projective teleology),虚拟性只是一种有待现实化的可能性?輧?輴?訛。在知觉身体之外,有必要探索“表达身体”所蕴含的朝向他人开放的真正可能性?輧?輵?訛,也能够更贴切地面对新媒体时代的技术状况?輧?輶?訛。

注 释:

①(美)伊德:《让事物“说话”——后现象学与技术科学》,韩连庆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0页。

②Zahavi:“Mindedness,Mindlessness and First-Person Authority”,in Schear,J. K. (ed.) Mind,Reason,and Being-in-the-World:the McDowell-Dreyfus Debat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3,pp.320-343.

③(荷)维贝克:《伴随技术:伦理转向之后的技术哲学》,杨庆峰译,《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4期。

④(美)威尔顿:《另类胡塞尔:先验现象学的视野》,靳希平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9页。

⑤参见Dreyfus:“Telepistemology:Descartess Last Stand”,in Goldberg(ed.) The Robot in the Garden:Telerobotics and Telepistemology in the Age of the Internet,Cambridge,Mass.:MIT Press,2000,pp.48-63;Ihde:“Bodies in Technology”,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2,pp.15.

⑥Zahavi:“Phenomenology”,in Moran,Dermont (ed.)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Twentieth Century Philosophy,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8,pp.661-692.

⑦⑧(丹)扎哈维:《主体性和自身性:对第一人称视角的探究》,蔡文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7-19页,第13页。

⑨(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49-51页。

⑩Legrand,Grünbaum and Krueger:“Dimensions of Bodily Subjectivity”,Phenomenology and the Cognitive Sciences,Vol.8,No.3,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