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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外二题)

2017-03-18胡志文

北极光 2017年1期
关键词:老师

胡志文

离开故乡“梁家庐”已经五十五年了。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披星戴月奔波在“路上”,几乎忘记了故乡的模样。这回终于有了机会,大年正月初五,我们几家老少十二口人乘车去吉林梨树县串亲戚,恰好顺路看看久违的故乡。

我是七岁那年因饥荒跟随父母闯入黑龙江省讷河县的,落户在一个叫“丁马架子”的小村庄。之后又几经起落、辗转,扎根在天津这座美丽的大都市。屈指算来,父亲、母亲已去世三十多年,而我和哥哥、姐姐也分开多年。好在我们三个家庭都住在一个城市,每年聚在一起过春节,一块祭奠逝去的老人,这回又一起回乡“寻根”。记得一字不识的母亲临终时对我们说:“到什么时候都要把地种好,过平常人的日子”。我理解母亲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劝阻我不要南征北战地“折腾”了,安于务农,顺天由命,可是,我不甘于命运。当兵复员后不好好种地又考取了大学,从县委办调到市委办,还涉足了文化、教育、金融、计生、国资等领域,这一路走来真的是山高水长不知何处,飞鸿踏雪不计东西。这次哥哥和姐姐说,咱们离开“梁家庐”太久了,这次去梨树正好顺路回老家看看,是啊,确实该“返乡”了。

两台越野车奔驰在回乡的路上。我与妻子、儿子和外甥、外甥媳妇同坐一车,他们或说笑或打嗑睡,我则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索之中。回乡的车飞快向前。我想到大诗人李白的《拟古》:“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短短二十个字,道尽了人世苍凉。还有诗人陈子昂以歌当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片虚无和无助。人既然有幸来到世上,就应该有生命的担当,选择一个成为自己“存在”的人。弄清自己处在何时何境,弄清自己想做什么和正在做什么。

回乡的车已过四平,我仍在进行思想的漂流。造物主实在是太伟大了,它设计宇宙的时候已经考虑到平衡和制约,大破与大立、历久与弥新、瞬间与永恒。就说地球,为了让山水千古不竭,为了使阳光与氧气世代充足,时常就要上演火山、地震、海啸等悲剧,以确保生态的大平衡以及所有食物链的完整。造物主不考虑人类一时一事的痛苦和一星一点的损失,它着眼于悠悠时空的整体布局和恒久的生生不息。据说,上苍在孕育人类时,根植了两根线,经线为苦难,纬线为欢乐。那么,我们唯有坦然面对,从苦中求得欢乐,从黑暗走向光明。

车缓缓驶进了“梁家庐”,我怯怯地端详这个儿时留给我若干美好记忆的村庄:几条小路拓宽了,村边的树木长高了,茅草房变成砖瓦房了,村前那条发过大水的河床曲曲弯弯还在,只是已经干涸。陡然,一股暖流涌上心间,我毕竟找到了“树高千尺总有根”的感觉。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生命短暂,无需贪得无厌乃至丢失本真;生命多磨,那就熬它个苦尽甘来笑口常开。归去来兮!陌生而又熟悉的“梁家庐”,你让我的形体与精神双重“回归”了!

一川风雨

最近,一个张姓朋友讲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说一位与他一起扛过枪、同过窗的老友,突然间陌生起来,以致彼此不愿再来往,问其故,只因两家的儿子,同等年纪,同样创业,却一个如日中天,一个无所建树。结果我朋友的朋友滋生了醋意,每每冷语相向,你越“向阳石榴红似火”,他越“背阳李子酸透心”,就这样,无不遗憾地葬送了友谊。

听了这个故事,让我瞬间瞥见《圣经》中讲的“凶眼”。“凶眼”总是把凶险和灾难投射到它所注目的地方。我禁不住灵魂有些颤栗起来,因为它触疼了我三十年前结下的一块伤疤。那时我在县文化馆工作,有一天,上头突然公布我为预备馆长。这回可惹了麻烦,一只只“凶眼”的光,箭一样射过来,让我的“心”一阵又一阵的痛。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人家蔑视咱出身卑微(庄稼人进城)和不谙世故(大学刚毕业),不服!无奈,我只好改变人生的航向,弃文从政。

应该说,张姓朋友遭遇的与我三十年前的遭遇是同一个渊薮,即“凶眼”的别名一一嫉妒。诗经云:“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飞鸟如此,人何以堪?谁不希望满面春风皆朋友、人间友谊天长地久?然而,嫉妒这个“毒瘤”在人一出生就开始发育了。患此病,不愿看到他人的成功,喜欢打听和窥视他人的不幸。这真是一个伦理上的“悖论”,不相识的倒安然无事,越是好友之间越引发嫉妒,越是亲近的人越受其伤害。鲁迅痛心地说:“死于故人的刀锋不是悲苦,最悲苦的是死于战友乱发的流弹”。一针见血,发人深思”。

这里关乎人性的“善”与“恶”,不妨给它一个界线:作为官员,说真话,干实事,不贪婪,品行端,就是善,反之,不学无术、上蹿下跳、投机钻营、愚弄群众,就是丑;作为商家,守法经营,童叟无欺,又扶贫济困,就是善,反之,坑蒙拐骗、心黑手辣甚至变成“吸血鬼”,认钱不认人,即为丑。其他人群以此类推。

“凶眼”会衍生出很多丑恶。所以,我们必须通过后天的修行、教化,使“凶眼”变为“养眼”,见贤思齐。看人家才艺好,就勤学苦练;知道对方成功了,就送上祝福。有些人看上去高大威猛,可心胸狭小,闹红眼病,一再给自己降格。我想说,在人生这个旅途中,要不断剔除人性中的劣根性,特别是嫉妒心,从而在否定之否定的优化过程中超越自己。

时代在进步,人类在进化。相信“趁着夜色在别人麦田里种下稗子的人”会越来越少,而披着月亮“窃灌瓜田”的人越来越多。未来人的“心灵之树”,必将催生层层“善”的绿叶,必将扼断“恶”的枯枝。

我曾劝这位张姓朋友,不要因老友诡异的离去难过,也许是件好事。自己就非常感谢当年的“凶眼”,是它力推我改变了人生的航线,在仕途上误打误撞三十年,如今意外拥有了一笔宝贵的生活积累。

到了某个节点,人与人之间一定能重新找回曾经的契合和缘分,大家不再任性,不再孤独。南宋周密一词甚美:“问古今,几度斜阳,几番回首,晚色一川谁管领,都付雨荷烟柳,知我者,燕朋鸥友”。朋友,这番景致“我管领”,我已迎着风雨,荡起了小舟……

做心灵的主人

一九七七年孟春,一夜之间,我的生活便发生了“诡异”的变化。本来想参军到部队找个前途,比如说弄个“团长”或“师长”干干,谁知,一切都成为笑谈。与战友们分手了,回乡又开始种地了。每天醒来,面对的不再是北京城的高楼、名胜、四合院和营房,而是鸡飞猪跑、马拉车牛吃草,还有破旧的茅草房和一望无际的田野。理想破灭的挫败感让我羞于面对当年的老师、同事、同学及父老乡亲。苦水,咽进肚里,破碎的心,在痛苦的深渊里痉挛。而四年前体检、政审和盼入伍通知书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当时是多么的热血沸腾啊!大队开了新兵欢送会的第二天,父亲便陪我步行到十多里远的公社集合。我俩并排走,父亲心里一定很沉重,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而我,一直沉浸在喜悦和对于未来的憧憬之中。到公社后,新兵们都换上了肥肥大大的绿色军装,然后,征兵首长便开始列队点名。当天晚上,各路新兵都汇合在讷河县县城,长长的队伍首尾不见,只听“嚓嚓”的脚步声奔向火车站。一個公社的兵编成一个连,一个连的人坐在一节车箱。火车徐徐开动了,梦想也开始起航了……

尽管在部队多次立功受奖,尽管在连队里是文化骨干又考入团文艺宣传队拉二胡、吹单簧管等等若干的灿烂和辉煌,但都成了过眼云烟。不吃商品粮的一律回乡务农,正在我一愁莫展的时候,来了一个好消息,大队学校校长张春贵来到我家,他说,志文啊,入伍前你就是民办教师,大家举杯欢送你入伍时不议论过嘛,说你一旦在部队没干上去复员,还得在一块教学,忘了?你临走前咱们全体老师骑自行车顶着大风去一百多里地的农场总部合影,你说,一定弄个营长、师长干干,没想到你真回来了。这样,你们四队红孩子班(学前班)杨老师怀孕八个月了要休假,你先替她代几个月课,等暑假之后你就回大队学校教课,大队领导也都同意。张校长摇头晃脑,嘴说话冒白沫子,对我还是象四年前那样情深意切,和蔼可亲,感动得我热泪盈眶。

就这样,我很快就去代课了。我家离队部只有几百米远,每天往返两次去那上课。孩子们天真无邪,我每每进课堂,他们就齐刷刷地喊:老师好!让我落漠的心产生丝丝暖意。语文课,我教他们大、小、多、少之类;数学课,教他们1+1等于2之类。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我回归大队教学。学校基本上还是四年前那几个哥们儿,只不过多了四位青春美茂的女知青老师,她们一边教学一边准备着返城。

大队学校除小学外还设有初一初二初三。我教初中的语文、历史、地理。我虽被大队学校“重用”,但仍然高兴不起来,看那几个公办老师,他们每月开二十几元的工资,底气十足,而我与多数老师是挣工分,到年底要坐下来磨磨叽叽的评等级,公办老师超脱,话语权大,可以说,吐个吐沫就是“钉”。二年多,我被他们评来评去,但始终浸评上过一等工分。

日子就这样不温不火。至1978年农村又实行了包产到户,我们家分到六十多亩地。不得己我一边教学一边种地,掰玉米,割麦子,起土豆,拾柴火,两年下来,搞得我又黑又瘦,再也找不到昔日带红领章时的翩翩风采。

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这无疑让我死寂的心重新燃烧起希望的火苗。我在教学、种田的同时,悄无声息地“备考”,企图再次走出这个小山村,“东山再起”。可是我家地处极为落后偏远的小山村,找不到复习资料;农村落后没有电,夜晚只能点着煤油灯学习。乡里乡亲对我的不伦不类不太理解,说这小子没啥正事,快三十岁了不找媳妇,学不好好教,地也不好好种,还整天看书拉提琴什么的。我已经顾不得颜面和舆论了!“高考”是我唯有的一颗救命稻草。其实我并没有耽误给学生们上课,也努力地春种夏锄秋收。几位知青老师还经常给我鼓劲,说我报文科大有希望,而她们也在争分夺秒地复习。

1977年恢复高考,我连续考了三次,1979年终于榜上有名。我这棵“老树”发了新枝,我又一次告别年迈的父亲、母亲,如七年前一样,对人生又充满了无限的憧憬。至于三次高考的过程就不细说了,我只能告诉朋友们,第一次报考的是师范類文艺专业,第二次报考的是黑龙江省艺校编剧专业,第三次正式考入现在的齐齐哈尔大学中文系。

大学毕业之后,我的运势便好起来了。毕业不到一个月结婚,分配到县文化馆,工作了三年后调入县委办公室,1986年底调入美丽的沿海城市秦皇岛。“岛上”人在海边长大有海一样的胸怀,有“天覆地载”的包容,接纳我并给了我立足之地,我决定今生今世不再“流浪”,在这里安身立命。

这段往事仿若陈酿,日子越长越有滋味。当初那么大一个讷河县城怎么就容纳不了我呢?城市户口的战友们安排到百货商店、拖拉机修配厂、味精厂、屠宰厂等让我羡慕不已的工作单位,而我因为是农村户口这一硬件不够,被死死地“卡”在门外。当时非常了解我的两个文化界老师想尽种种办法,试图推荐我去剧团做编剧或去文化馆搞创作辅导,遗憾的是谁也无力回天。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十年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于讷河县委县政府的信件,大意是希望不在讷河工作的家乡“名人”为家乡做贡献,近期县里要修建一个“花园”供市民健身娱乐,捐钱者的名字刻在功德碑上。当时我在“岛上”的“大院”上班,我铺开那封写满了肺腑之言的长信看了又看,哇!是不是寄错人了?怎么还能有人忽然想起我?而我能为家乡做点什么呢?这之后,我又陆续收到当初分配在工厂、商店等战友的来信,让我帮助找点事干,说那边的企业都倒闭破产了。写到这里,我想说的是,个人的命运总是和时代的脉动紧密相连。有些事情,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也不必大喜大悲地对待人生旅途所遭遇的逆境与顺境,得到与失去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需要耐心,需要诚意,需要远虑,需要砥砺。“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我们无法左右时代和环境,但完全可以做自己心灵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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