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寺里的宋船
2017-03-18蔡飞跃
蔡飞跃
断桅的宋代古船平卧在陈列馆的厅池里,呼啸的海风远去了,啁啾的鸥鸟远去了,悄无声息的。厅池的瓷砖是蔚蓝色的,表面还涂抹着蓝色的油彩。木船泊在干涸的“海洋”上,这是它的荣耀?还是它的无奈?
庄为玑教授是发现这艘古船的功臣。1973年,时任厦门大学历史系教授的庄老回故乡考古,在泉州湾畔,邂逅一位陈姓搬运工。神聊中,老陈指着不远处的滩涂,说,去岁渔家过年蒸糕,从海底下挖出一百多担柴,烧不着,就没再来挖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或许是天助庄老,正是退潮的时辰,残留水渍的滩涂在阳光下五彩炫目。年逾花甲的庄教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不深的泥洞露出一截圆木,庄老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一搬,纹丝不动,再搬,还是纹丝不动。空气仿佛凝固了,职业的敏感提醒他,底下可能隐藏着什么秘密。一个大胆的想法在瞬间形成请求
发掘。翌年七月,一彪人马驻扎海岸,历时四个月的挖土清淤,一艘有着13个隔舱的多桅帆船终于浮出土面,很快运往开元寺的跨院,过后不久,一座“泉州湾古船陈列馆”拔地而起。
展厅里,随船出土的文物弥足珍贵:宋钱、宋瓷、铜镜、木牌木签。文史资料是这样写的:泉州是宋元东方大港,宋景炎(1276-1278)年间,这艘装满货物待发东南亚的中型商船,不幸桅折船倾,沉入海底
肯定有人会质疑,一艘沉船岂可证明泉州曾是饮誉世界的东方大港。其实,泉州还有多处等待发掘的沉船和灿若晚霞的人文遗迹,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庄为玑为泉州贡献的何止是一条船?他的足迹几乎走遍故乡的山山水水,《晋江新志》、《泉州港研究》和《古刺桐港》倾注着他的爱心。读了他的考古专著,我的目光一片清澈。泉州对外交好肇始于隋唐,现存最早最有影响的伊斯兰史迹非圣墓莫属。墓主是先知穆罕默德的两位得意门徒,他们于唐代武德年间来泉州传教,卒后葬于东门外的灵山上。北宋初年,泉州社会安定,民康物阜,又有更多的被统称为蕃商的各国侨民带来无限商机,泉州街头挤满了“市井十洲人”。为了尊重他们的风俗习惯,朝廷恩准他们建寺礼拜,一时间,清真寺林立街头。岁月无情,伊斯兰教寺院大都湮没于历史尘埃,建于北宋大中祥符元年的清净寺已成鲁殿灵光。1087年,泉州有了专管对外关系的市舶司,占尽天时地利的泉州如虎添翼,内港常常帆樯如云。与此同时,地少人稠的泉州,居民也相继出海谋生。时至今日,不仅有620多万泉州传人旅居120多个国家与地区,还有根在泉州的70多万港澳同胞和900多万台湾同胞,泉州海外创业的历史岂能不长?
南宋偏安浙江,中国政治經济中心南移,传统的东北、西北陆路通商濒于断绝。为了开辟赋源,筹措军费,“海上丝绸之路”取而代之。史书云:建炎二年(1128年),海泊税收占国库总收的三分之一。南宋政府尝到外贸的甜头,索性大开国门招商纳客。在南方的三个重要港口中,明州(宁波)在宋金战争中遭受破坏,又靠近首都临安,为了保护京畿,经常屯驻水军,对外贸易迅速下降,很快为泉州所超过。而广州在宋代曾发生过侬智高入侵事件,外贸活动一度停滞。泉州赖于经济繁荣和有较好的航运基础,故而地位骤然上升。财政拮据的朝廷虎视泉州,沉重的使命压得泉州官员们喘不过气来。唯恐出现闪失,他们为远洋船队能够顺风往来求庇于神明,于是,祈风典礼应运而生。仪式一般在每年的四月和十月举行,正是出海和返航的时间。选好吉日后,市舶官员们相约到九日山的通远王祠祈风祭海,尔后登山刻石记事。泉州的宋代祈风石刻不少,大都集中在西郊九日山的石崖上。刻石疏密有致,苍劲浑古,翔实记有祈风时间、地点和人物官员。不管以史学论,抑或以艺术论,其价值都难以估量。
海上航行,离不开航标指引。泉州湾畔尚存两座十二世纪的航标塔,一处名曰六胜塔,另一处是关锁塔,均为八角五层楼阁式石塔。塔尖燃灯导航,富有泉州特色。关锁塔又名姑嫂塔。《闽书》说:昔有姑嫂,嫁为商人妇,商贩去久不至,姑嫂塔而望之。凄美的爱情故事,道尽了渔家女子的辛酸。显然,中国老早就有放眼世界的意识,只是被缺乏感受力和想象力的史官们疏忽了,加上明清那一段闭关锁国的历史。以致后人常常把马可·波罗和利马窦推崇为“发现”中国的功臣,把林则徐和魏源推崇为最早睁眼看世界的中国人。
如果几任提举市舶官不是有心人,我们将会对南宋的泉州海事一知半解。绍兴年间的叶延珪,在繁忙的公务之余,把商务的枝枝蔓蔓记入《海录碎事》。宝庆年间的赵汝适,更是大有作为,他把泉州港与60多个国家地区的贸易情况写成《诸蕃志》。今人研究泉州港的发展史,一般从《诸蕃志》入手。藉着史书的指引,我曾数度走入城南聚宝街。此街古时是“番货远物,异宝珍玩”的集散地,故名。往事越千年,我想象着蕃船浩浩荡荡地由后渚港驶入街边码头停泊,货物又经人挑马驮转运到这里,许多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商人叫得正欢
倘若先人地下有知,看着我们现在街头街尾追着洋人瞧稀奇,肯定会笑骂子孙没见识。
泉州人不仅善于远洋,造船也很在行,宋诗“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可知鳞爪。鉴于东南海域曲折深阔、风大浪急,北国的平底船不习南方的水性。泉州工匠因地制宜,发明了吃水深、稳定性好的尖底船。船舶用材也有讲究,关键部位选用硬木,楠木是艏柱的首选,龙骨则用浸水千年不朽的松木。眼前这艘古船,曾阅尽天风海涛,尝尽深海的滋味,最后昏睡海底七百年,轮廓至今大致清楚,显见泉州工匠打造船舶的倾力。
南宋的顺帆风吹大了泉州的船队,到了元代,泉州的航运就像墙上的爬山虎一样蓬勃向上,后渚港一跃成为名副其实的东方大港。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站在十三世纪的泉州码头上,百舸争流的场面激起他的由衷赞叹。马可·波罗归国后撰写的游记,感召着更多的西方人前来泉州淘金。如今,泉州仍有甚多的少数民族,他们的祖先便是宋元年间的外侨。元末江西人汪大渊两次由泉州附舶出洋,船队满载着云南的叶金,四川的草芎,泉州的瓷器,福州的漆器,明州的草席等货物,成功地与十几个国家完成交易,并且把沿途见闻写成《岛夷志略》,汪氏的盛举为泉州扬名贴金。此是后话。
可叹的是,明清统治者目光太过短浅,以海禁为国策。几百年间,形同虚设的国际商埠,不止是泉州。尤其清廷一直以泱泱大国自居,不知外部世界己变化得天翻地覆,坐失了民族复兴的良机。这种夜郎自大的心理催生出累累恶果,毁了国家,苦了人民。自诩固若金汤的防线,在列强的坚船利炮面前不堪一击,最终落得割地赔款的下场。明清经济之舟的断桅和搁浅,泉州也不可避免地成了城门失火的池鱼。
古船平卧在展馆里,悄无声息。天地汲存了它的涛声帆影,历史砾石镌刻着它的光荣履历。我没有为古船的孤独悲伤,反而为它庆幸着。它的庞大家族早已粉身碎骨,唯有它在泥土庇护下得以留存。应当承认,泉州港历经数百年的荒废,长时间的淤积,已失去了东方大港的优势。但古船永远不老,先人的桅灯永在我们头顶闪烁,亮如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