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和光

吴长青

宇宙在这一刻倾泻如流水，倒灌入她的眼中。她的眼睛是幽幽得晃了多年的古井，泛着一整个星河的光，是他忍不住想要靠近的光。没有风的夜晚，只有她的眼睛是明亮的。他是萤火，是镇定又平静的魂魄，缓缓飞到她的面前。没有烈火烧灼，没有奋不顾身地奔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接近那摄他心魄的光。在他看到她眼光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是魂魄了。所以，他扑入她的眼光中，不是赴死，而是向死而生。

她装作没有看见他，只是低着头，想要找回树叶的影子。如今，宇宙中所有的光芒都融化在她的眼睛里了，因而树木还哪有什么影子可言。曾经日月星辰还在天上时，光会从树叶的缝隙中落下来，地面上全是凌乱的影子。她要做的就是把树叶的影子拼凑出好看的图案来。人们爱看的树影斑驳、满目琉璃，都是她的功劳。她每个白天都在做这样的工作，在光影中徘徊，只有冬天和夜晚，才稍得空闲，夏天则尤为繁忙。而他，是在白天休息的，夜晚才出来，夏天的夜晚，他总是出来玩。他们的时间交错着，始终没能相见。

在没有彼此的日子里，他们辗转流离，又各安天命。流云淌过、日影倾斜、鸟儿归巢、昼夜交替之时，就是他们可能相逢也可能擦肩而过的时刻。这个神秘又模糊的分界线，横亘在两人的命运之间。钟摆在那一刻可能晃向左右任何一边，两个可能就是无限可能。

每到接近这个时刻时，他刚刚舒展开来的翅膀必定会忽地没来由地左右先后颤动一下，他稳不住身形，每次都险些跌落。而与此同时，她收回悉心拨弄的指间，指头莫名地微微抖动起来，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如同人偶。眼前的地面上，摇曳着许许多多的小光点，像数不清的他的身影。在接近那个分界线时，这些光点都慢慢变得黯淡，逐渐消逝。而他的光芒，刚刚亮起。她一定无数次地抚摸过他，而又在无数个无法相遇的日落月升之间失去。

有时候，她觉得她身边有什么人陪着她。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她甚至能简短地说出他们一起做过什么，好像她的日子里有什么小小的细节，是他帮她完成的，是他们一起纽着填充的。虽然这种感觉像灵感一样偶得，又像手中的光斑一样抽丝剥茧一般层层削去，缓缓消逝。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但也终会像他所在的森林里升起的薄雾，又在日出时毫无方向地消散，被大地吸收，被天空吞食。

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接近森林的边缘。她还有森林中树木的影子需要拼凑，那里树木很多，工作量大。他在森林里呆久了，如今时不时地想要飞出去看看，但飞飞停停地，一次也飞不了多远。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在慢慢地靠近了。

那天他们都站在森林的边缘了。她拼凑好当天要完成的最后一片树影，静静地看着熟悉的一地婆娑。那是相当美好的画面，只有光不行，只有影子也不行，它们完美地交融在一起，才是最好看的。地面上的图案，像是飞满飘悠又忽闪的萤火的森林。她蹲在地面上，等待光影在最美的一刻又被夺去。他刚从睡眠中苏醒，动了动触角，空气中有一种很舒服的淡淡的香气传来，他回头望了一眼飞过的森林，看着眼前即将飞出的出口，树木间残留着一线即将消逝的明亮。

天色暗下来了，不知已经这样过了多久，神秘的分界线再次来临。

她忽然抬起头来。她抬头，望向那个一次次赐予她光影又收走她光影的天空。此刻太阳刚刚落下，月亮即将升起，两端的地平线有一种奇妙的平衡，微光从那头走远，又从这边靠近，气氛异常和谐。天地融合得刚刚好，万物有常，秩序井然，滴水不漏。

两边的微光忽然同时抖动了一下，像有人触动了天边的两条线。两个在森林边缘一树之隔的人，也终于同時踩在了分界线上。

“咣当”，钟摆停在了中间，既不是左边，也不是右边，而是停在了有无限可能的中间的空当中。

日月的光芒在两头骤然搅动起来，旋转成斑驳的光晕，像无数树影融合起来，像无数萤火汇聚起来，它们开始升腾，交会在头顶的天空中央，那广阔无垠的空当之中，纽在一起，八卦鱼般不断交织，却不相融。天空中圆圆的光芒像一口井，宇宙中所有星辰的光芒都被吸引过来，加入旋转，加入翻搅，形成一个灿烂耀眼的漩涡。她出神地看着，忽然，这些光芒全都向她扑来，落入她的眼中。光芒有紫色的、蓝色的、青色的、黄色的等，无数种颜色，不融成白光，而是恰到好处地拼凑替换着，雨一般落入她的眼中。这一刻，他从树后飞出来。

她再也不用拼凑树影了，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永夜降临，他们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

她的瞳孔空空的，没有颜色，其他地方都被星光填满，星屑都在睫毛和眼圈周围四溢飘散着。

他静静地靠近她。直到刚才那一刻，他才知道他的使命是什么，与生俱来，不可违抗，要像仪式一样虔诚地完成。

飞蛾扑火而死，若力量足够，肉身灼烧成灰，火苗也消散殆尽。这是一个彼此成全共同灭亡的过程。

他飞向她，缓慢，安静，却用尽了他一生蓄积的全部力气。他流恋森林，她痴迷树影，可这一刻，还是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她不再找寻她失去的东西。她站起来，抬头，眼眸中的星光和他的光芒对接，彼此照耀，彼此拥暖。

两个人同时露出了微笑。

他的翅膀忽然左右不齐地颤动了一下，她的手指也在腿侧轻轻抖动。

原来，那个隐形的跟在自己身边的人，是真的存在的。

他渺小的光芒忽地大盛，飞入了她空空的瞳孔中。

世界的末日，他们一起，向死而生。

拼图完整了。光芒在此刻终于归一。人间开始消散，缓缓褪去。只留下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卷成螺旋的星云，升入宇宙之中。

无数年后，地球进入新的轮回，人们观测到了这样美丽的奇景，位于距地球700光年外的水瓶座，蔚蓝色瞳孔和白眼球的四周是肉色的眼睑，与人眼极像，它散发的光线从一侧到另一侧需要五六年时间，浩瀚无边。人们管它叫做，“上帝之眼”。

你要明白并践行自己的使命，你要用力去爱，有了这样的力量，你就是自己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