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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爱

2017-03-18孙燕

当代教育 2016年4期
关键词:鸡毛掸子外婆回家

孙燕

林飞是在四年级的时候来到二铺的。刚好转来我们班时和我成了同桌,我还记得,她捆了一个很高的马尾辫,梳着厚厚的斜刘海,露出饱满的额头,那天的阳光刚好打在她的侧脸上,鼻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与我们这些总在山间田里疯玩的孩子不一样,她很白,像城里的孩子。

林飞家租住在顶楼的两个小单间里,楼顶还养着鸽子。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很羡慕她有一张超大的床,床边还放了一张对着窗子的桌子,坐在床边就可以写作业,床垫得很高,下面放了很多东西。窗子是很老旧的木窗,刻意刷了喜庆的红漆,但由于老旧,看上去像很多丑陋的虫子在窗条上蠕动。她妈妈的房间是卧室也是厨房,当然还充当了客厅,床依然垫得很高,小小的火炉、小小的电饭锅、小小的电磁炉,但却配备了一个很大的电视机,放在很高的桌子(说是椅子或者更恰当)上。

娘俩租住在寨子的中央。由于二铺离城很近,地理位置优越,住着很多在城里打工的形形色色的人,但也是从更偏远的村里来到一个村里,所以二铺一直保留着村的影子。她妈妈总是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出出进进,她有饱满的额头,颧骨很高,两颊的肉很少,颧骨上有成块的斑。林飞和她妈妈很像,但小孩子胜在粉嫩的皮肤。这并不妨碍她妈妈穿着时髦的衣服,烫着时髦的发型。我一直很羡慕林飞,有着白皙漂亮的脸蛋,因成绩好而经常被老师夸奖,妈妈也总是很时髦,总感觉她们是不得已搬来乡下住的城里人。

我一直以为林飞的妈妈是独自带着林飞在外打拼,直到一次在她家玩到很晚才看到一个头发半白、很瘦弱的男人提着一袋米来到她家,林飞当时和她妈妈说了一声就和我出去压马路了。林飞的妈妈管她很严,一直告诉她只有她们娘俩相依为命,不能学坏,所以晚上都不准林飞外出。一路上她一反常态地说了很多小时候搞笑的事,说着他特别听话的弟弟,但是爸妈都不愿意抚养她弟弟,说着她的親爸爸在浙江又有了一个可爱的男孩,说着说着又说到班上那个男孩上课偷偷看她,那个男生每节课都给她传纸条,一直到很晚我们才各自分别回家。那是她唯一一次对我提起她亲生父亲。

在我们上初一的时候,村里刚刚开了一家黑网吧,林飞悄悄地带着我去了,我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熟练的操作着。

我好奇地问:“你好久会的,你妈晓得不哦。”

“半年多了吧,我妈不晓得,晓得她不打死我!”说完还俏皮地吹了吹额头上的斜刘海。

那天各自分别回家以后,没过多久她妈妈便拿着鸡毛掸子穿着增高的拖鞋冲到我家问道:“放学你是不是和我家小飞一起回家的?”她妈妈气势汹汹的,背着的手里还拿着鸡毛掸子。

没等我说话她妈便又接着扯着嗓子说:“你家大人去哪里了,做错事情一句话也不说,你家大人是咋教你的,带坏我家小飞!”说着不住地往我家里瞅。

我立马想到肯定是她妈妈发现她回家晚了起了疑心逼问出来我们偷去网吧的事了。看着她手里的鸡毛掸子,想必林飞已经被打了,而且没有骨气地招了。

我像个斗志昂扬的小公鸡昂着头大声回应道:“你看到我去网吧了?我没去,放学也是自己回来的。”

她妈立刻站起来挥舞着鸡毛掸子大声道:“没去?你这娃儿好意思讲,我姑娘都承认了,你死不承认,你家大人呢?喊你家大人来!”

……

终究是没受过委屈的小孩,哑了的声音也变成了毫无底气的强撑。

外婆听到动静出来看,林飞的妈妈知道是我外婆以后便开始和外婆大义凛然地说我怎样带坏了林飞,我一个劲地打断林飞的妈妈说话。

外婆历来是疼我的,看我哭的实在伤心,就帮我擦着眼泪,并问了我事情的大概经过后,便叫我回家去。

林飞的妈妈也插嘴道:“是嘛,娃娃错了他们不晓得,但是我们做老的肯定要好好教。”

外婆也不住地边点头便让我回家去。我到底是生气了,“嘭”的一声将门摔上,独自一人在沙发上抹了一会眼泪。

我终是怕她妈妈继续编排我,开了门出去却看到林飞站在她妈妈的身后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抹着眼泪,肩膀也在不停地颤抖。外婆看到我出来便好生好气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好和伯娘说哈,好好说,我们不打你。”

我恶狠狠地看着林飞的妈妈说:“不打我,拿着鸡毛掸子来我家鬼吼鬼叫地搞乃?”

“你看这娃娃,我也不好说什么,小飞,事情是咋,你好好说给这婆婆听哈,讲难听点对峙哈嘛,是总有一个人错,是不是?”

我红着眼看着一直抹眼泪的林飞,她却一眼也不看我,便开着哭腔拉着她妈妈说:“妈,我错了,我们不讲了,回去好不好,我以后一定听你话,放学就回家做饭,哪里都不去。”她越说哭得越厉害。

她的母亲听到这里大怒,指着她说:“你这哈姑娘,到底是那个错你讲出来,怕我们是外地的就该着受欺负是不是?你今天不讲出来哪点也嫑想去!”

我始终没有说出是她带我去网吧的事实,也并未觉得那样会带坏我,便一直重复着我没带坏她。外婆听到这里到底是相信我的,便和她妈妈说:“小嬢,事情的大致经过我也晓得了的,娃娃家不懂事,去网吧确实要好好管,但是也不能讲哪个带坏哪个是不?小娃娃家那个晓得乃是好乃是坏,你讲是不是这个理?今天不管是哪个的错,两个娃娃都哭了,也得到教训了,不管咋好好讲,不再犯就差不多了嘛。”

林飞的妈妈听到这里便用鸡毛掸子指着林飞大吼到:“你是哑巴么?话也不会说么?等于变成我污蔑人家了,你讲不讲?不讲老娘今天打死你!你信不信?”外婆立马上去拉着她妈妈说娃娃还小,有什么事情好好问,要打要骂的过了嘛!

林妈听到这里也好好和外婆说:“你老说得也对,娃娃家不知道乃是错乃是对,我们这些当老的肯定晓得是不?人家讲三岁看老,娃娃错了你肯定要指出来,是打是骂,我们各人有自己的,对不对?你家外孙带我家姑娘去网吧是错是对你看嘛。”

听到这里,我到底是气不过,大喊道:“是打是骂各人家的事,么你拿着鸡毛掸子来我家鬼吼鬼叫的,我说不是,难道你要像打林飞像打到我承认?”

外婆听到这里拉我到怀里,一下一下的拍着我的背,我便对看着她妈大声说道:“说什么事情林飞开口就晓得了,反正我没错。”

她妈妈也看着林飞等她说话,她却走到她妈妈面前拉着她妈妈的手反复哀求着说回家吧,她妈妈便一把甩开她的手,用手来回戳着她脸说道:“你是哈的么,老娘在这点是为了那个,嗯?就等到人家污蔑你?污蔑老娘?你不开口就等到人家欺负我们是不?”

听到这里,外婆立马反驳。

她没理外婆,只是更加用力地一下一下戳着林飞的脸反复问道:“你讲不讲?你讲不讲?”林飞只是身体不住的往后退,头埋得越来越低。她妈越来越生气,挥起鸡毛掸子使劲地打着林飞的腿,林飞站在原地双臂紧紧地夹着,手也紧紧地贴在腿边挡着,手不可抑止地瓮着又伸直来回重复着,身体也随着鸡毛掸子一左一右地晃动,眼泪也越发地流得更凶了。周围看热闹的小孩害怕得直接不敢看,大人们不忍心看着林飞被打都左一句太下手了、右一句算了吧,带回家去好好说……

我的眼泪也流得更凶了,外婆也急忙跑过去拉,但是她妈妈越打越生气,下手也越重,外婆也拉不了,我突然不可控制地哭出声来,大喊道:“你就是这么打到林飞承认的么?”

林飞听到抬起头来,咬得发白的嘴唇,还没来得及放松下来的肩膀,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哀戚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看着她妈妈抽泣道:“回家回家……”。

林妈听到更下手地挥舞着鸡毛掸子开着哭腔道:“你哑了么,我下手打你是为个什么?就等人家这么戳到脊梁骨骂?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不是诶?短命儿杀千刀的你开口啊!……”

由于外婆和周围的人拉着,鸡毛掸子也落不到林飞身上,她妈妈突然无力地缩到地上,鸡毛掸子也落到了旁边,举着双手随着抽泣一下一下的打着自己的腿,大声的哀嚎道:“我的娘哟,我的爹哟,我咋这么个杀千刀的短命兒噢,我的娘哟,我们孤儿寡母啊,人生地不熟地就该着欺负啊!我的爹哟,我们孤儿寡母啊,拉没爹啊,我没男人啊,唯一个盼头也盼不着哟,就该来讨个公道也讨不到啊!我的命咋这么苦,我的娘哟、爹哟……”

那双新颖的增高拖鞋像两条离了水的死金鱼,翻着肚皮。林飞看到这里突然跪下,爬到她妈妈的身边抱着她妈妈一边抽泣一边用劲想把妈妈扶起来,可她妈却使劲地一把推开了,一次次爬过去,一次次被推开,最后就那样跪坐在地上看着她妈妈仰天捶地地哭着,自己也在抽泣着。

外婆越听越听不下去了,大骂道:“我家的带坏你家的,我咋不说是你家的带坏我家的,老娘在这几十年,从来没着这么泼过,我们欺负你?不讲没欺负,就是欺负了,你能咋?你给老娘滚!”

她妈妈无动于衷,只是更大声地哭道:“我的娘哟,我的爹哟……”外婆越发的生气,走过去指着她妈妈道:“你给老娘滚,滚出老子们二铺,欺负你咋?……”

第二天她妈妈仍是跑到学校将这件事情给我和林飞的班主任讲了,班主任将我和林飞叫到办公室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期间我和林飞一直低着头。林飞的妈妈让我写认错书,当着全校的人好好给她道歉,还要保证从此以后不与林飞来往、不带坏林飞。林飞听到这里便抬着头对班主任说:“是我的错,这件事老师不要管。”听到这里我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班主任叹了口气说:她始终是长辈,你们两个好好地去说清楚,特别是你要好好给她妈妈道歉……

这件我以为会不了了之的家事,在林飞妈妈每天不厌其烦地打电话给班主任,三天五天地来学校大闹一场,双方家长都来了、谈了,或者说吵了更合适以后,最终折中的办法就是林飞念了自己写的保证书,不与我来往,不被带坏……

这件事过后,我以为我和林飞心理都会有疙瘩,但在学校、在路上、在林妈看不到的地方,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和以前一样好,只是不再和她一起回家,不在去她家写作业,不再讨论男生上课偷看她、那个男生喜欢她,不再……

毕竟回家的路只有一条,总要经过她家门口,我依然讨厌着她妈妈,但却丝毫不影响我和林飞打招呼。每次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窗子总是开着的,林飞在的话,会很开心的躲着她妈妈和我打招呼。从那以后她妈妈管她更严了,她的窗台上也多了几个用塑料瓶做的绿色小草,歪歪斜斜地吊着。林飞很喜欢楼顶养的鸽子,那些每天自由飞翔的鸽子,每次路过的时候,总是看到她不是开着窗在看书写作业,就是在楼顶逗鸽子看鸽子。

初三的时候,林飞和赵伟健成了欢喜冤家,老师上课拿他俩打趣,同学们下课也拿他俩打趣。后来,林飞拿了她手上的字给我看,兴奋地告诉我,“赵伟健经常在我的手上面写字,以前我都装着不懂,今天他突然用中性笔写了,怎么办?”后来她和赵伟健谈恋爱了。一切都像以前一样,只是多了一个讨论的对象,她与赵伟健做着早恋的一切事情。

林飞不再像以前那样与我诉说心事了,因为她有了新的诉说对象。早恋是美好的,但终是带着孩子气的。欢喜冤家总有吵不完的架,后来他们分手了。她与赵伟健虽然分手了,但依然像朋友一样相处,只是以前是欢喜冤家的玩笑,现在是明嘲暗讽的互相伤害。私下问她的时候她会反复强调是自己甩的赵伟健,一点也不伤心,结婚都会离的,怕什么。我们总会遇到一个轻易改变自己的人。林飞依旧梳着高高的马尾辫,没有一点分手颓废的样子,反而开始将规矩的双肩包背成单肩的,走路总是一只手插在裤包里,不经意地一侧脸甩一下齐刘海。现在她喜欢穿酷酷的衣服,说话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女生了,更多了点强撑的痞气。

我与林飞考上了不同的高中,更多关于她的事也总是零零碎碎地听说,只是周末回家的时候总会看见她妈妈依旧穿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出出进进。

一次回家的时候,看到林飞跪坐在地上抱着她崩溃的妈妈,像当初在我家门口那样,依旧是哭天抢地的哀嚎。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那个大的不像话的电视机也歪歪斜斜地摔在地上,周围是那些小小的电饭锅、电磁炉和盆盆碗碗,还有四处散落的衣服、被子、棉絮,甚至林飞自制的花草也没幸免于难,剪成波浪形的半截矿泉水瓶上还贴着花花绿绿的贴纸。周围的人有的去拉她俩,她妈妈也是甩开继续坐在地上崩溃似地哀嚎。林飞也只是流着泪哀求着:“回家回家……”,

后来妈妈告诉我,是经常提着生活用品的那个年纪大的男人打的……第二天,林飞的妈妈又被打了,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被打的,脸上依旧青一块紫一块的,但多了一些狰狞的指甲印,脖子上也是,嘴唇也被抓破了……

我妈说,林飞的妈妈闹了四五天,天天带着林飞去人家门口坐起撒泼。书也不让林飞去读,去一次着打一次,头发也被烧得像癞头一样。那段时间闹得二铺沸沸扬扬,大人小孩,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林飞的妈妈讨到了公道没有,只是林飞房间的窗户我再也没见开过。窗上也不再有或高或低的自制盆栽。后来也再没见过林飞去楼顶逗过鸽子,那些自由飞翔的鸽子,每天在同一时间绕着林飞家租住的房子飞翔。

林飞的妈妈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穿着高跟鞋、烫时髦的头发了,听说她妈妈现在在一个小餐馆洗碗。我与林飞的相处,她妈妈也睁只眼闭只眼了。林飞的房间还是和以前一样,垫得很高的床,床下塞满了东西,床边放了一张对着窗户的桌子,依旧是刷着红漆的丑陋窗户,只是窗子的玻璃上贴满了清新的包书纸,看着十分的怪异,这样就算把窗帘拉开,房间里依旧很昏暗。床的另一边放了堆了很多塑料瓶。林飞说那个很值钱,两块多一斤。只要把这里堆满,就能卖200多块钱。她的房间比以前更拥挤了,连站的地方也没有了。

那个时候,我知道林飞家的日子过得不容易,林飞妈妈对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严厉了,只是经常听到林飞妈妈说:“我就你一个盼头,没了你我晓不得怎么活下去。飞儿,我老了要养我不?”每当这个时候林飞总会说很多好话逗她妈妈开心。林飞妈妈身体不好,但是林飞要读书,租房子、水电费、生活费等一笔笔支出把曾经风风火火穿着高跟鞋进出的城里人变成了早出晚归的乡下妇。

林飞的妈妈脾气变好了很多,但身体却变得很差。她上班的地方回来要过铁路,每次稍微晚点她就会告诉林飞铁路上有人喊她回去,然后就会咳嗽头痛。林飞忍不住了就会说去买药,她妈妈也会一如既往地说:“是我命苦,过铁路老是遇到不干净的东西。飞儿,以后要养我不,我家飞儿孝顺很……”她家门口也总是放着一排排倒扣着的碗,林飞说那是她妈妈帮自己倒水饭的碗。说她经常梦到自己拿起那些她妈千叮万嘱不能拿起来的碗,排的整整齐齐的碗。拿起来里面都是碎筷子的碗。那些排得很整齐的碗在离林飞最近的地方,每晚都有的梦乡。

林飞开始喜欢一些东西,养四脚蛇、养蜈蚣、蜘蛛,将它们都养在一个盒子里。还收集了许多形式各样的小刀。她说她喜欢刀口磨自己的手指的感觉,会把指纹里的汗水都刮出来,很舒服很锋利。她开始用针蘸墨水在自己手臂上弄所谓的刺青。刺着所谓的爱恨情仇、生生死死。再后来,我看见林飞的手臂上出现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疤痕,在细嫩的手臂上或长或短、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那个时候,我以为她是在耍酷,像初三失恋的时候一样,忽然换了风格,不走寻常路而已。

后来我听说林飞恋爱了,对方是高中学校旁边汽车修理厂的汽车修理工,大她七岁。我再次遇到林飞的时候问过她,她平淡地告诉我那个男的叫小伟,对她很好,会给她买衣服鞋子,情人节会带她去玩并送她礼物,她有什么事也会给她说,有时候还会给她零用钱,高二的学费也是他给交的,还来过她家,给她妈妈买了很多补品。我曾问过她大你七岁你不介意么,她看着我反问到:“如果和我爸一样,年纪和我妈差不多却对我不好,你觉得好不好?”

“那你喜欢他么?”

“喜欢。怎么不喜欢,对我这么好,还肯为我花钱。还说以后我考上大学就供我读书。”

我记得那天她头一低更像是自言自语道:“肯定会供我读书的,如果考不上大学,我就和他结婚,反正都一样。”

那天回家的时候我又看到了楼顶的鸽子在盘旋着,像养在鱼缸里的金鱼,一圈圈地游着。

林飞的妈妈知道林飞男朋友的事,沒有赞同与不赞同。这大出我所料,因为小学的时候就经常听到林飞的妈妈告诉她要多和成绩好的同学玩。

高三的时候林飞搬家了,听说搬回了老家永婧,一个比二铺更偏远的地方。将近一年的时间我没有再见过她,只在毕业没过多久她打电话告诉我说她没考上,二本差两分,而且她要结婚了。两件事一起说的,好像没有一点伤心,还很高兴地跟我说到时候要我去吃酒。

我以为是那个汽车修理工,但她说那个男的是永婧的叫陈国,是她妈妈介绍的,高三的时候相亲认识的。她说她也想复读,但是她妈妈说想读也可以,把婚结了,学费陈国家出。她说那个陈国对她也不错,人很老实,大她九岁。

我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偷偷跑掉,去外省打工也好过与大自己九岁的人结婚,为什么不反抗?

电话那头的她也只是笑笑说:“我妈也是为我好,早结婚和晚结婚也差不多,况且陈国对我也不错。我结婚就只喊了你,要来哈。”

那个时候我劝了她很久,她的青春才刚刚开始便戛然而止了,我固执地认为是林妈逼她的,是林妈一步步毁掉了林飞的人生。脑海里一直回荡的是她在电话那头的笑和一直强调没关系,林妈没逼她,她不会被欺负,陈国很好,她会幸福的。

我到底没能去参加她的婚礼,只在手机上看着她发给我的照片,站在一片菜地里,穿着一件俗气的大红色裙子,脸上画着老气横秋的妆容,特别是腮红,将颧骨显得更高,她还将厚厚的斜刘海全弄上去,头上撒了许多亮晶晶的粉末,脸上也粘了不少,整张脸就看到凸起的额头和颧骨。整个人很瘦,肚子却大得出奇。和她站在一起的男人和她差不多高,脸很黑,脖子很短,国字脸、粗眉毛,却长了一双小眼睛,穿着不合身的西装,裤脚卷起来露出了白色的袜子和擦得很亮的皮鞋。像旧式的老照片,让我莫名地想到了童养媳。

结婚酒是与搬新家的酒一起请的,男方入赘。入赘到林妈重新嫁的赵家。

后来我才知道,她真的只叫了我一个同学。打电话给我叫我去参加婚礼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高三的时候,林飞的妈妈就在永靖找了一个男的重新嫁了,而她妈妈也在林飞同意和陈国相好了以后带林飞住进了陈国打工工地上的工棚,托陈国照顾林飞到她高考完。

过了几个月,林飞打电话告诉我,她要办满月酒了。她生了个儿子,叫赵瑞。林飞的妈妈姓马,林飞的老公姓陈,林飞姓林,林飞的儿子姓赵,是跟着林飞的妈妈重新嫁的老公姓。那年林飞还没满18岁,他们扯不了结婚证,也办不了出生证,儿子的户口是登在赵家的。

一年多以后,我参加了初中同学的婚礼,在婚礼上遇到了林飞。儿子一岁了的她,没有一点妈妈的样子,依旧瘦瘦的,斜刘海高颧骨,只是两颊上的肉更少了,眼睛显得很大。脸色也不如以往的粉嫩,长期不见阳光的脸色,透着疲惫。与林飞一起的时候,她说她才从厂里面来,请不了假,没有调休只能直接旷工来的。老板很凶,也不能回老家见儿子,今天晚上就要赶车回去补今天的工时。

说到这里,她便拿出手机翻出儿子的照片给我看:“看吧,这是他一岁的时候,我拿花给他戴,他不愿意哭得好凶。”看着照片上的孩子,耳朵上别着一朵油菜花。我实在说不出喜欢,脸没有大多数小孩子的白嫩,甚至不及林飞,哭起来脸上全部皱成一团。我更注意到的是扶着孩子蹲在其身后的林飞,嘴巴微微张着,眼睛弯弯地看着孩子的头顶。阳光从她身后打过来,头上细碎的头发和泛红的脸上的绒毛都在泛着光,温柔可爱。

她一张张翻着,我一张张看着。偶尔翻到陈国的照片,她会自说自笑地看我一眼说:“我老公,越看越丑,笑得哈戳戳的。”相册里都是林飞口中傻气的老公和哭闹欢笑的儿子,没有我记忆中美丽而笑容灿烂的林飞。

林飞和陈国在离永靖五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上班,陈国在工地,林飞在厂里。两个人住在陈国的工棚里,儿子在老家有林妈带着。他们一两个月回家一次,更多的时候是两三个月回家一次。两个人都请不了假,请了也只是两三天。

“你想你儿子么?”

她用力地吸口气笑着说道:“想怎么不想,想就看哈照片嘛。有时候看得眼泪淌,但是有什么办法,生活嘛!”

婚宴上,还遇到了林飞的初恋男友赵伟健。林飞看到他后很惊讶地问我:“咋新娘还喊了他?好尴尬!”我笑着打趣道:“你都是孩子的妈了,尴尬,尴尬什么?”她笑着瞪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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