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
2017-03-18苏致龙
苏致龙
村东头有一株老木,黝黑的皮肤满是开裂的“老茧”,又硬又厚,总是“一瘸一拐”地在村口晃悠,目光坚毅又执着地凝视着远方。
木头回村的时候正值傍晚,透过轿车玻璃正好看到落日的余晖洒在老木身上,像是把老木放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炸一样。
莫名地,木头有点心烦气躁,心里很不是滋味,干脆把车停在村口,却始终不敢下来。
贫穷的小山村外面突然多了一辆发着黑色光芒的小轿车,这可是一件顶大的事情,比张二虎家的鸡啄了村长家的菜还要大得多的事。
“咦,快看,路口有辆车哎!”
“又来这招,没新意,你又想耍赖?”
“快看!真的有辆车,黑色的,我先去看看……”
“我也去!”
黑色的小轿车被包围了,几个熊孩子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很是好奇。
村里的老人、妇女被惊动了,也闻讯赶来,却又远远地停下脚步,不敢近前,且呵斥孩子们回来。
一群人远远地观望着小轿车,指指点点的。木头终于被吵醒了,回过神来,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领带,检查一下皮鞋,然后推开了车门。
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呼,“咦,那不是木头吗?村东头老木匠的孙子……”
“还真是哎,木头在外面混出人样了,又是西装又是轿车的。”
“乱说什么呢你们,不懂不要瞎讲,什么‘木头?‘木头是你们能喊的么,要叫‘李哥知道不,没见识。”村长的儿子嚷嚷着来到木头面前,连叫了好几声“李哥”,还把儿子一把扯过来说:“叫李叔叔好!”,其实,他比木头还要大好几岁。
木头有点懵,被一大堆“李哥”“李叔叔”“李伯伯”堵在村口,四处看了几眼,目光扫过那颗黝黑的老木,这才确信自己确在村里,不是城中。
“李大兄弟,你这次回来是打算接老木头……呸呸,瞧我这嘴,你是打算接李老太爷回城去享福吧。李老太爷福气真好,有这么个出色的孙子。”好家伙,连系着围裙在做饭的嫂子婶娘都过来给木头见礼了。
几个老人相互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又拄着拐杖回去了。看背影,确是更显苍老了。
来到老木匠的小院时,木头才猛然惊觉,自己带来的一车礼品一件都没剩下。木头狠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又在心里恨恨咒骂了几声,才一脸无奈,认命般地低头推门进去了。
院子里木屑纷飞,老木匠在忙着削木头,旁边摆了好几个棺材,就差最后的棺材盖了。木头嘴角抽搐了几下,凑上前去小声道:“爷爷,我回来了,来看你来了。”
“小兔崽子一边去,回来就回来了,没见我正忙着吗,不要烦老子!”
“爷爷你平时做几套家具玩玩就行了,怎么突然做起棺材来了,还做了这么几口,不吉利,再说你身子骨还这么硬朗,我……”
老木匠心里一阵烦躁,暴喝一声打断木头的话:“给老子做饭去,少在这啰嗦,老子一天没吃饭了!”
饭后,月亮出来了,爷孙俩也跟着出来散步,惹得一声声狗吠。走到村口,月光下一棵黝黑的老木,一辆漆黑的轿车格外显眼。
“那辆黑车是你的?”
“嗯,上周刚买的,好几十万呢。”
“哦……”老木匠点点头,不吱声了。
良久,木头急了,说道:“爷爷,我这次来是想接你去城里享福的。”
老木匠还是不吭声,走到老木下,突然说了句,“这棵树了不得!”
木头腹诽,因为这话村里的老人都不知说多少遍了,了不得在哪儿,却又讲不清,难不成是它年纪太大,比那几个老头岁数加起来还大?就算是,也不过就倚老卖老,活得久就了不得吗?难不成还会成精?也就一烂木头而已。
虽说心思转了好几圈,木头可不敢说出来,不然铁定被踹屁股。这边老木匠开口了,指着树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开始解释道:这些是刀伤,这些是斧伤,这些是火烧的,这些是砸伤的……有的是几十年前的,伤口早已结疤,有的是新近几年的、几月的,甚至几天的。这棵树,不容易啊,只差没被雷劈过了。
木头又开始恶意揣测,心想这树得多遭人厌啊,没少干坏事吧?这次木头没能藏住话,不小心说了出来。老木匠那个气啊,抬脚就想踹这小子屁股,想了想却又停下了,长叹一声道:老了,没用了,确实遭人厌了……
木头不敢接话,背心里全是冷汗,刚才老爷子抬脚时第一反应就是跑,可怎么也挪不动腿,正后怕不已时,却听老爷子又开口了,说最近村里修路,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來又要建新房,嫌这棵树又老又丑,就想砍了当柴烧掉,简直就是造孽啊!
木头知道这事,下车的时候一堆年轻人跟他说过,这树每次冬天眼看着就剩一口气、随时都可能去了,然而它每次都不死,第二年春照样抽枝发芽,活得好好的。村里的几个老不死的硬拦着不让砍,说这树是村子的魂,砍不得,砍了这树,这村子也就没了。一帮人让木头劝劝老爷子,一棵又丑又老的树,砍了也没啥。可现在,木头不敢开口了。
第二天,木头开着他的小轿车回城了,老木匠没跟着去享福,而是呆在院子里,日夜不停的给自己这帮“老不死”的做棺材。
木头走了,透着玻璃看见村里新修的水泥路,还有那些新房,和城里确实没什么差别,看来村庄没了是早晚的事。
热闹了一天的村子,终归还是平静了下来,连狗吠声也莫名地低沉了许多,整体死气沉沉的。
村东头的那棵老木,黝黑的皮肤满是开裂的“老茧”,背一下驼了许多。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又“一瘸一拐”地在村口晃悠,目光浑浊又无神地张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