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2017-03-18黄映雪
黄映雪
李家村西边有一口井。这口井从外表来看,与村中其他几口井相比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最多不过是用来堆砌井口的方石看着年代久远一些。然而,村中却一直有一个口口相传的规矩,即在四月二十四这天千万不可从井中打水上来。李二狗子问过奶奶、问过老娘,得到的回答都是,小孩子不要多问,守着规矩就成。有一次,老娘被问烦了,回了他一句:“那是龙王爷立下的规矩,若冒犯了,可是要遭大祸的!”二狗子听完就笑了:“哪来的龙王爷,定又是骗大伙的。”他老娘立马捂住他的嘴将他拉进屋里插上了门闩,一巴掌拍向他的嘴:“怎地胡说呢,被人听到还不得告到族长那儿,咱家还不都得跟着遭罪受罚!”二狗子撅了撅嘴,不说话。他老娘又骂了他几句就出去继续手上的活了。二狗子出门又晃到了西边那口井处,刚好遇到提水回去的陈先生。这陈先生原本不是李家村的人,听说在外面犯了事儿,逃到了这里,他又有些学问,平日村里的人找他算算八字、看看风水,逢了红白事儿写写文书啥的,倒也过得去。村里人大都对这位陈先生很是尊敬,想着村里全是一群庄稼粗人,遇到一个穿长褂子、还会认字吟诗的人自然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崇拜感。而二狗子觉得自己与陈先生大多待在一块,并且经常说话,也算得上半个文化人了,在三德子他们那群屁都不懂的猴孩子面前油然而生出了一股优越感。他急忙上前去帮先生提水,那陈先生看到二狗子如此也不拒绝,任他接过水桶去。二狗子虽然才十一二岁,但因常年帮着家里干农活,这胳膊也是粗壮无比,一桶水自是不在话下。“先生可消夜了?”“还未,正要回去弄呢。”“那感情巧,我去先生家搭个伙。”二狗子笑得一脸灿烂,陈先生也是好说话的人,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二狗子咬着个窝头,寻思着陈先生是个有文化的人,肯定能知道那规矩到底是不是哄人的,便问道:“先生可知道关于西边那口井的事儿?”陈先生点点头道:“刚来那会儿,族长就告诉我了。”“那依先生看,可真是有龙王爷这一说?”二狗子顿时来了兴致。“那可不,听说有一年,村头那家的女子坏了规矩,后来莫名其妙生了场大病就死了。”听到这儿,二狗子眼睛鼓得大大的,问道:“还真有这回事儿?”陈先生扒了一口饭,叹了口气道:“唉,狗娃子,小孩子家还是多吃两个馍馍吧!”陈先生将一个黑馍馍塞到他的嘴里。
二狗子回到家时,家里正在吃饭。他爹也从地里回来了,看到他劈头就是一筷子:“狗崽子,又上哪儿野去了,天黑也不落个屋。”二狗子捂住脑袋道:“我去陈先生家了。”他爹听到这儿气就消了,陈先生可是整个村里都敬重的人呢,便说道:“是该跟着陈先生多学着。”他娘又给狗子添了双筷子,狗子吃了几口便被他爹叫了出去。他爹正在马厩里给那匹红马喂食,说:“狗子,你哥今天捎信来了。”“咦……”二狗子他娘生了四个孩子,即他大姐(早就嫁到了邻村)、他哥、他,还有一个小弟,只是小弟却没能活过周岁就夭折了。他哥現在在坡头那边的村里做活计,时不时会捎点口信回来。“那家主人仁厚,待你哥也好。你哥给那家主提了提,你过着一两年也该出去闯闯了。”二狗子算是听懂意思了,想着出去也能见见世面,并能补贴家用,很是高兴:“那感情好,有我做活,娘和奶奶也不用干重活,可以享享福了。”“我明天要去隔壁村给人打土培,怕是四五天才赶得回来,那牛得靠你拉出去放放。”“爹,你就放心,保管让牛儿吃得舒舒服服的。”二狗子正要回屋歇着,又忽然想起那个事儿,转身回到马厩,看他爹用宽刀切草,说道:“爹,西边那口井可真有那么神?”他爹直起身,瞪着他说:“问这个干啥?去去去,回你屋去!”二狗子讨了个没趣,径直睡去了。
第二天,二狗子一大早就赶着牛去坡上吃草,自个儿躺在一颗柳树下哼着小曲儿,看着那日头,狗子又想起那口井了,再过两天可就是二十四了。“狗子……”是黑牛、三德子他们。“你们咋来了!”“这草坡是你家的啊,还不让我们来?”三德子名叫李承富,是村里李木匠的儿子,家境颇为殷实,说话也有些呛人,狗子也懒得理他,就说:“今个儿我又考量起一件事儿。”
“啥事儿啊?”黑牛真如他的名字,全身黝黑,健壮如牛。
“你们说,那二十四这天还真不能在西边那口井里打水啊?”
“你咋说起这个了,那大人说不能就是不能呗!”那李承富个子稍矮,说话也尖声尖气的,而且他们家和族长家倒还攀得上亲戚。
“我看那口井根本就没啥事儿,族长就喜欢编些故事唬大家。”
“二狗子!”那黑牛大呵一声,“村中老人都是这么说的,你咋还不信呢!这话要让族长听去了,准把你押去祠堂里跪着。”说着他看了看李承富,李承富缩了缩脖子、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说出去。
“呵,李二狗,你这好大的口气。你要真不信,那天就去打桶水上来我们瞧瞧,那时我就服你了。”三德子瘪瘪嘴。
“嘿,我还真就去干!”二狗子不服气地说。
“狗子,说傻话呢,要真闯祸了咋办?还是老老实实地呆着吧!”那黑牛还是苦苦劝着狗子。
几个人又侃了一会儿,二狗子就赶着牛回去了。那李承富回到家将二狗子的话同他娘说了,他娘骂了一句:“那狗娃子,要遭的”,又叮嘱李承富以后少和二狗子搅在一块,别不干好事儿。自家作为族长的亲戚,那是要给全村人做榜样的,要多和像三德子这种好人家的孩儿在一块。李承富点头称是。
那晚,二狗子正要躺下,却听到窗户框被敲打的声音。他打开门,竟看到了三德子。三德子递过来一包蜡纸包着的东西,“啥事儿啊,大晚上的,还带东西来。”
“这是我爹去给河东那大财主家做活,人家送的,你尝尝。”
二狗子打开纸看到包着的竟然是酥糖,这可是好人家才吃得上的奢侈品啊,狗子咽了咽口水将纸又包上递还给三德子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哪能要,你还是快拿回去吧!”
“这就是给你的。狗子,还记得白日里说的那事儿不?”
“咋了!”
“我回去寻思了好一会儿,觉着你说的很是在理。想着再过两日不就是二十四了嘛,要不咱真去试试?看看到底会不会发生啥!”
听了三德子的话,狗子觉得自己的内心膨胀出了一股难以言表的东西,自己也是有文化的人了,别人不知道的事儿他都知道。
“成,咱两那日就去打上一桶水。”
“成,糖你收着,我先回去了!”
就这样,那晚二狗子躺在床上吃着酥糖,觉着那糖都甜到了心里去,梦里也是他站在祠堂里,村里人争相拿着酥糖到他面前。
到了二十四那日,二狗子提着桶到了西边那口井处,果然那地儿今天一个人影都没,与平日里的热闹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狗子望了望四周并未看到三德子的影子,心想:这崽子不会溜了吧?狗子暗骂着,但他也没管那么多,将绳子套在桶上就准备打水。
“嘿,狗娃子,你干啥!不要命了,快快下来。”
是附近住着的李老头,胡子花白了一大片,拄着根槐树拐,颤颤巍巍地跑了过来。
“老李头,我就要打水上来了,你别拦我,”
说着二狗子提着绳子就扯了一桶水上来,水桶摇摇晃晃,水溅得到处都是。
那李老头看到这儿,气都踹不顺了,急道:“你你你……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闯大祸了,要遭了!”
二狗子才不管那么多,笑着露出了一口白牙,说:“水都打上来了,也没出啥事儿嘛!”
二狗子就这样提着水回到了家里,他兴冲冲地告诉老娘他今天在西边的井里打了水,也没见着什么龙王出来,果然那些规矩都是骗人的。他娘听到这儿,甩手就是一耳光子,打得狗子眼冒金花。“娘,你咋地打人呢!”
“打的就是你,你这猴崽子,真是什么事儿都敢干,你爹要在还不得打断你的腿。”他娘将他锁在了屋里,二狗子想要在全村人面前宣扬自己事迹的想法也就没法干了。
第二天,李家村下起了大雨,那雨打在地上溅起了水雾将村子笼罩着,远远看去竟像浮在了半空中。连着三日,那雨都没停过,村子外那条河里的水涨了起来。村里人都说这雨这样下着怕是有灾祸,这样的言论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李承富他娘忽然想起那日承富说的话,她觉得和这件事儿有关,不敢耽搁,就将这件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族长。族长李光祖听说了这事儿也是吃惊不已,立马将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请来祠堂商议,那李老头也在其中,证实了承富他娘的话。大家立刻明白了,这场雨就是龙王爷下的,惩罚他们不守规矩。族长李光祖义正言辞地说了一大段话,大意就是:他管理这个村,定下规矩都是有道理的,大伙不遵守就会出事儿,现在就是个例子。大家深以为然。李光祖接下来又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让龙王爷消气,停了这场雨,将那不守规矩的李二狗押起来。
族长李光祖穿着长衫挺直腰板,双目微凸炯炯有神,带着一大帮人往二狗子家走去。二狗子他娘正在堂屋里织布,看到族长来了,心里咯噔了一下。
“狗子他娘,狗子在家哩?”
族长说话时中气十足,整个房间都回荡着他的话。他娘不敢隐瞒,直说在屋里。族长立马带着人将二狗子押了出来,二狗子不明所以,问道:“咋地了,我犯啥事儿了?”
“是啊,族长,这狗娃子出啥事儿了,你们要搞这么大阵势。”
“看看這邪门的雨,就是狗娃子坏了规矩,龙王爷不干了,才送了这么一场大雨来。”
听到这儿,狗子他娘什么都明白了,也不敢阻止,因为他爹和他哥又都不在,家里没个管事儿的人,就只好眼睁睁看着狗子被押着,自己也一路跟了过去。
族长押着二狗子到了祠堂,全村的人都来了,大家还指指点点地闹成了一片。狗子跪在那儿羞得无地自容,但也没什么可辩解的,只在心里求着族长轻罚他。他娘也只是哭哭啼啼,根本说不上话。
族长李光祖拿着三柱香跪在了祠堂的牌位前,后面的众人也都跪了下来:“列祖列宗在上,今村里无知小儿坏了规矩,冒犯了天神,我在这里代表全族向各位赔罪了,还请先人庇护我族。”又磕了三个响头,才将香火插进了香炉里。而后,又带着二狗子到了西边那口井处,雨还在下着,李光祖也不避讳,就着湿地跪了下去,手上仍是举着三柱香,“龙王爷在上,这坏规矩的小儿就交由你处置,还望龙王爷大人大量,停了这场雨吧!”身后众人都俯拜在地上高喊道:“停了这场雨吧!”
就这样,二狗子被绑着,跪在了西边井口处。他开始无比后悔自己的作为,对这样的惩罚他也没什么怨言,只是在人群中看到三德子让他有些胸闷,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跪在井边,心里暗暗祈求着龙王爷。
狗子他娘实在没法,也觉着是自家娃做错了事儿,也没脸面去向族长求情,只有在家哭着。狗子他爹赶回来,看到他娘在屋里哭,“咋地了,一回来就哭哭哭,哭丧呢!”他娘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狗子爹听,他爹一个没气岔气,一巴掌打向狗子娘,并说道:“那狗崽子反了他,这种事儿也敢做,活该族长罚他,你这妇人哭什么哭,管不着崽子就晓得哭。”
狗子爹想着让狗子淋一晚上的雨也好,省得以后竟胡来,等天亮了再去找族长说情也不迟。
第二天天放晴了。天还没全亮,就听到村里有人喊,二狗子不见了。这声响就像给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大块石头,溅起了大块大块的水花。全村的人都往西边那口井赶去。狗子他爹娘到的时候已经有了不少人在谈论。他们只看到了狗子的一个鞋落在井边,而那个大活人却不知所踪。人群里都说狗子是被龙王爷吞到井里去了,所以今天龙王爷就把雨给停了。狗子他娘趴到井沿边一看,井面上浮着另一个鞋,她顿时就放声大哭,而后晕倒在地。狗子他爹倒还冷静,托着周围的人帮忙,向井里打捞,妄图将狗子捞上来。
后来族长来了,对狗子的爹说了很多安慰的话,他爹并未怪其他人,要怪就只怪那猴崽子胆子忒大了点,什么都敢做。他们最终没有从井里打捞到什么,连二狗子的尸体都没捞到。
村里人越发相信二狗子是受到了龙王爷的惩罚,尸体都不见了。大概两三天后,出村的人在村子前的那条大河里发现了二狗子泡得肿胀的尸体,给带了回来。狗子的奶奶看到狗子不成样的尸体,伤心过度,竟然卧床不起,不久也跟着狗子去了。他娘整天精神恍惚,活都干不了,家里就只剩他爹能干活了。可是,这个消息狗子爹还没敢告诉狗子哥。
这天黑牛在坡上放牛,躺在草坪小憩了会儿,竟然梦到了那晚。他原本打算去给二狗子送件蜡纸衣披着,让他少受点苦,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哪想到竟然看到了两个壮汉抬着二狗子给扔进了井里,他认出了那两个汉子分明就是族长家的家丁。黑娃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又悄悄地回到了家里,没有说出任何关于那晚看到的事儿。一下子惊醒,黑娃赶着牛就回到了家里。
此后,李家村的人越发守着族长立下的规矩,没人再敢坏规矩了,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守着本分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