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神宠的必死于青春年华
2017-03-18张宇凌
张宇凌
我是学习西方古代艺术史的,所以迷古希腊,古希腊人把没长胡须的少年作为美的最高典范,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题目。但说实话,在中国当代艺术创作中,找以少年为主题而且有一定数量和分量的创作非常不容易。任航的摄影作品中能找到一些,他的文字和摄影我也关注多年了。
春节前我想找任航谈做这个少年展览的事儿,很多熟悉他的人跟我说,任航很难打交道。不过我们還是在三里屯爱奇艺咖啡厅见面了。他早上4点刚从日本飞回来,我则是刚从上海看儿子回来。两个风尘仆仆的家伙。我点了咖啡,但任航跟我说,这里的咖啡特别难喝,选这儿纯粹是因为安静。
他痛快地答应了展览的事情,而且似乎不在乎细节,任由我们安排。我问他要不要抽空来空间看一下,他说完全不需要。接着他告诉我:“我就是要跟合作人见面,见面聊得来就什么都OK了,聊不来就算了”。身体性和现场感,一个人的语气、声调、眼神、表情甚至长相,可能从某个角度都会影响他的选择。而且他果真完全不介入布展细节,直到展览开幕才来,对我们的布展方式欢天喜地,毫不挑剔。
我们那天在咖啡馆接着说了很久他在写剧本想要拍电影的事儿,他说如果跟合作者谈好了,就推掉一切事务,一心做个电影,而且他要做在院线播放的电影,而不是只能在画廊或博物馆展出的东西。事后他当面把剧本和导演阐述都用微信发我了。走出咖啡馆,我跟同事都觉得,为什么那些人说任航难打交道?他简直是我碰到的艺术家中最好打交道的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连空间都不需要去看的。
展览准备的进程也颇为顺利,任航回复我们的问询和要求比他的助手快得多,而且在微信中总是习惯性地加个笑脸。我当时想,哎,这家伙是个跟我一样小宇宙弱的人,一方面疯狂,另一方面又缺爱。
开幕前他来空间接受了我的采访,在那个采访中,他告诉我写作才是他觉得最有趣和艰难的事情,“有一种酸辛的快感。”而拍照更像游戏,大家玩得开心就最好。虽然他在网上招募拍摄对象,但好多有意思的作品还都是跟朋友一起做的。因为任航基本只拍摄裸体,他觉得裸体是人类最脆弱而真实的状态,可以自然暴露这种脆弱的人,还是那些跟你熟悉的人。采访中我们提到一段他写过的关于黑暗的话:“黑暗越强大就似乎越变成一种积极的黑暗。”他笑着说,“我现在重新说起来,觉得似乎完全不是我自己说的。”
开幕式那天他带来了小奇,跟我们介绍这是他男朋友,一个大眼睛的温和沉默的男孩。然后他迅速带着小奇从应酬的人群中躲进我们的办公室,照顾他吃饭。他点了巨大的麻辣香锅外卖,跟小奇一起在办公桌上吃起来。我20分钟后再进去,他们不仅吃好了,而且抽空用马克笔在我们的办公白板上画了一个硬挺的大阳具。任航那天十分开心,明显有点过度开朗随和,开幕晚餐吃到一半会把桌上的相思草插到一个女性朋友头上,或是跟我一桌桌敬酒,笑得喘不过气来地说:“这有点像结婚。”
我这几天都在剪辑那天采访任航的短片,他说得不多,我却怎么也剪不完。他那天非常像自己,一身黑衣,头刚剃,额头很短,颧骨很高,一笑就露出一口大白牙,脖子上有鲜明的红色吻痕。他从来不留胡须,回答我的问题时生冷不忌,有时也残酷。他说:“其实我写诗或者拍片子的时候都挺开心的,主要是生活,我生活起来才会觉得黑暗和困难……而且只要可能,谁想要黑暗啊,谁不想好好活着啊。”
任航的展览挺顺的其实,我一度觉得,这是两个因为各自人生际遇而变得不在乎和豁得出去的人的一次合作。跟他约好节后回来喝酒聊电影。但他在2017年2月24日傍晚从北京姚家园跳楼了,所以这场酒没喝成。
(题目来自古希腊戏剧作者米南德的残篇《双面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