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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荷马“回到”荷马:希腊古风时代的教谕诗

2017-03-17上官剑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 2016年6期

上官剑

摘 要:诗歌是希腊古风时代最为重要的思想表达方式,诗教是古风时代文化教育的“同义词”。这一时代的教谕诗充分阐释了其教育理念。荷马史诗独特的英雄观对古希腊教育影响深远;赫西奥德、提尔泰奥斯、梭伦等人的教谕诗更多倾向公民教育,却始终根植于荷马史诗;古风时代末期的大诗人品达则重新回到荷马史诗的语境之中。希腊古风时代的诗教成就斐然,其教育理念值得反思与借鉴。

关键词:教谕诗;荷马史诗;赫西奥德;提尔泰奥斯;梭伦;品达

中图分类号:G40-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124(2016)06-0013-07

“用体育来训练身体,用音乐来训练心灵” [1 ],这是希腊古风时代{1}教育的基本理念和主要模式。这里所说的“音乐”就是我们现代所称的古希腊诗歌,它集乐、舞、诗以及表演于一体,是散文兴起之前古希腊正式的、最重要的并且几乎是唯一的思想表达方式。即使一些科学或哲学作品也是以诗歌形式表达,如逻辑学奠基人巴门尼德的《论自然》在阐述逻辑学中“存在存在、不存在不存在”这类基本理念时就是用史诗格律(Hexameter),因为这种格律才是古风时代正式、高雅的“官方语言”;甚至政治理念与法律条文也都渗透在政治家们的诗歌作品之中,通过城邦公民的口口相传传播开来。古风时代正式的作品都以诗歌为载体,正如孔子所说:“不学诗,无以言!”

一、何谓“教谕诗”

按照古希腊的标准,怎样才算是受过教育的人呢?柏拉图说得很清楚:“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我们指的是他没有受过歌舞方面的训练;受过教育的人,我们指的是他受过彻底的歌舞训练。” [2 ]古希腊诗歌名篇中很大一部分作品其宗旨就是教导青年人,这类诗歌被称作是“教谕诗”(Didactic Poem)。“教谕诗”的概念其实迟至17世纪才在德国最终成型,而到18世纪后才被广泛使用。虽然“教谕诗”的概念并非出于古希腊,但西方研究者却总是从古希腊开始,因为“诗歌”与“真理”的关系一直是古希腊学者关注的核心问题。这既出于对真理的渴慕,更出于对青年人成长的谨慎态度,“教谕”一直都是古希腊诗歌的重要使命。

“教谕诗”的内涵也一直未有明确定义,本文试图从正反两个方面来界定其内涵。一般来说,“教谕诗”旨在教导知识、技能和积极的伦理道德,作者有明确的教导意图,且存在明显的师生情境 [3 ]。如以“教谕诗之父”赫西奥德的作品《工作与时日》为例,诗中不仅教导了关于耕作、航海、气候等方面的知识,更重要的目的是劝诫“游手好闲且耽于享乐、并试图通过贿赂法官图谋他人家产”的兄弟,勤劳才是正当的人生,神的公义会降临到每一个人。这就是最为典型的古希腊“教谕诗”。与之不同的是,还有一类诗歌或是更为关注人的内心感受,但其伦理观明显消极和负面。如弥涅墨斯(Mimnermus)的“一旦烦苦的暮年到来,美颜变丑,心志消磨,阳光之下再无欢乐” [4 ];或是直接关注审美价值,如阿利克曼描绘夜景的名篇“沉睡,峭壁与山谷……沉睡,紫色深海的巨兽;沉睡,所有羽类垂下了翅膀” [5 ]。没有人会把这些诗歌当做“教谕诗”。但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这些诗歌在古希腊非常重要的社交场所——“酒会”(Symposium)中广为吟诵,同样潜移默化地熏陶着希腊人。

古希腊的“教谕诗”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强调个人品质的养成,如赫西奥德(Hesiod)、泰奥格尼斯(Theognis)和品达(Pindar)的作品;另一类则注重公民道德的培育,如提尔泰奥斯(Tyrtaeus)和梭伦(Solon)的作品。当然这两类诗歌之间会有交汇,也会有个人与城邦的“重叠”,因为“人是政治的动物”,在古希腊这两者同样不可分割。

二、从荷马到品达:古希腊诗歌教谕理念的发展与“回归”

虽然荷马史诗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教谕诗”,但研究仍必须从荷马史诗着手。这不仅是因为其被称作“古希腊圣经”的崇高地位以及在古希腊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深远影响,更为重要的是古希腊教化目标中最重要的概念“卓越”(Arête)、“正义”(Dikē)、“荣耀”(timē)等几乎都是从中而来,其他诗人的教谕作品也多是在荷马史诗的背景上延伸——或是赞扬或是批判。即使是对这两部史诗颇有微词的柏拉图,也不得不承认“荷马是希腊人的教导者”(《理想国》卷10,606e)。

荷马史诗形成于城邦兴起之前,具有浓郁的英雄情结和贵族气质。这一特征在古希腊历史中虽时强时弱,却始终一以贯之,即使是诸如赫西奥德的“农民诗歌”也有史诗的影子。在城邦兴起之际,“公民”概念渐成核心,贵族阶层慢慢褪色,高歌爱国主义的提尔泰奥斯(Tyrtaeus)和“雅典城邦的教导者”梭伦(Solon)的诗歌作品更多是从城邦“共同体”(community)的角度引发强大共鸣。但即使如此,贵族精神在古希腊从未真正衰退,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品达(Pindar)用一系列的运动员颂歌试图复兴荷马式的贵族英雄情结。从这些作品可以发现,古希腊对于什么是“卓越人才”看似理解不同,其气韵却一直未变,一眼就能看出属于古希腊的特殊样式。

1. 完美的战士:荷马史诗的人才观

教育的目的都是为了培养卓越人才,那到底何为卓越呢?荷马史诗体现为一个词——Arête(卓越){2}。在荷马史诗中,Arête并不是只属于人的概念,它泛指世间的一切美好事物,甚至包括俊美的马和流光溢彩的服饰。但Arête首先是属于神的,《伊利亚特》中一半的Arête都用在对宙斯的描写中。因为所有美好事物都是从神而来,所以当Arête用于人的时候——也就是当史诗表述“卓越人才的规格”时,其标准就是参照主角阿喀琉斯:骁勇善战、能言善辩、一呼百应、容貌俊美而且还是贵族出身。美好的事物必须是和谐的,所以才会在各个方面都显得美好。这种思想可以说是古风时代诗歌作品中的基础色调。

阿喀琉斯是战无不胜的英雄,但他不只是骁勇善战、武藝超群。阿喀琉斯从小就师从一位伟大的教师——人马喀戎,这位有着永生生命的“半神”和善智慧,精通各种技艺,他教导了包括阿喀琉斯在内的许多古希腊大英雄,如忒修斯、伊阿宋、赫拉克勒斯以及医药之神亚斯克雷比奥斯等,可见英雄都是被神选中的宠儿。喀戎将这个男孩抚养长大,教导他包括音乐、医药、骑术、狩猎和武艺在内的各种技艺,这些技艺对于阿喀琉斯的英雄事业有着无法估量的价值,让他在特洛伊战争中处处胜过他的同辈 [6 ]。

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们也一定是器宇轩昂、仪表不凡之人,诗人对他们的“身体”从来都不吝赞美之词。如帕里斯被描述为“神一样的亚力克山德罗斯”,还有“高大魁伟”的埃阿斯,“面容俊美……像一股幽黑的溪泉”的阿伽门农;而英雄即使战死也颇富美感,如特洛伊城普里阿莫斯的儿子戈耳古西昂“脑袋垂向一边,像花园里的一朵罂粟花受到果实和春雨的重压” [7 ]。对于那些胆小懦弱者,诗人则毫不留情地抨击他们的丑陋,如想退出战斗的特西特斯就被描写成罗圈腿、跛脚、溜肩和秃头,同时低俗、淫秽和愚蠢,他作为普通士兵站出来公开发言,激烈批评阿伽门农,这位挑战权威的士兵很快就被奥德修斯揍了一顿 [7 ],在荷马的描绘中,这个特西特斯是“最丑也是最坏的”。美与精神上的高贵一致,这是希腊人一种确定无疑的信仰。这种古希腊教育中身体与精神的内在高度联系,也可以在以后的古希腊文学、哲学、雕塑等艺术作品中被反复印证。除此之外,英雄们也一定出身高贵,每个人物的出场都会详细地介绍他的家族与父辈,因为这是高贵血统的证明。诗歌中还有许多关于贵族生活与礼仪的描写,这些优雅得体的行为举止,也是教养在生命中的美好展现。

如何才能体现一个人的“卓越”呢?答案是:“超越你的同辈!”(《伊利亚特》卷6,208){3}毫无疑问,战场是问鼎英雄的最佳场所,也是凡世间英雄实现最高“Arête”的途径。可在和平时期如何胜过自己的同龄人呢?希腊人认为最好的方式是竞技。如在《伊利亚特》短暂休战时期祭奠英雄的葬礼上,在《奥德赛》的酒会中,希腊人都举办了竞技运动会,这也可以看作是奥林匹亚运动会的雏形。竞技作为古希腊文学作品最喜爱的主题之一,表达了古希腊人对“身体”与“至善”关系的独特理解,也决定了体育(Gymnastic Training)在古希腊教育中极其重要的地位,为其他文明所罕见。由此也不难理解温文尔雅的雅典城邦如何能凭借弹丸之地成为地中海的霸主。最崇尚高等理性的族类对武力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让“身体”与“精神”一同淬炼、成长,这一理念正是通过荷马史诗告诉所有的希腊人。

对于荷马史诗,还有一系列更深层次的问题由此衍生而出:首先是英雄们为何要历经艰辛来取得这些胜利呢?答案是为了获得“荣耀(”timē),荣耀是对人的奖赏,是“正义”(Dikē)的具体实现。那么为何要获得荣耀呢?因为这些光荣事迹会被写进诗歌广为传唱,诗人的使命之一就是“将神与英雄的事迹代代流传”,而英雄正是在这世代相传的美名中得到永生。荷马史诗对于希腊人的意义也正在于此,因为它对生命进行了重新诠释,引导出对生活细节的各种规定和基本的伦理规则,而荷马也就成为了“希腊人的教导者”。

2. 正义的生活——教谕诗之父赫西奥德与《工作与时日》

从现代视角来看,赫西奥德的《工作与时日》与古风时代的其他诗歌风格明显不符。无论是荷马史诗还是九大抒情诗人的作品,描绘的都是典型的贵族生活和贵族理念,而赫西奥德展现的却是农村生活题材,似乎与那个时代的文化格格不入。但必须说明的是,古风时代早期的农民地位并不低下,不能把之后各大帝国贵族阶层的奢华豪逸与农民阶层的悲惨痛苦简单地套入赫西奥德的诗歌之中。荷马史诗中有些被称作巴塞留斯(翻译成“领主”或是“国王”)的贵族们农忙时期也要下田协助奴隶们劳作,他们的妻子也要在家里纺线织布。可以设想,赫西奥德的农民家庭与一般的小贵族相去并不甚远,因为诗人称自己的弟弟为“高贵出生的佩尔赛斯”(296行) [8 ],建议佩尔赛斯“选一名没有孩子的女仆照顾家庭”(604行),建议“耕种是要一名仆人带着锄头跟在后面”(468行),嘱咐“耕种季节一到你要和仆人们不分时节抓紧时间抢耕抢种”(460行)。此外,虽然诗人将他的成就全部归于缪斯的恩赐,但仅从诗人在文字上的造诣来看,他的教育程度肯定不低。从诗人的自我介绍可以知道,他是一位荷马史诗的“吟诵者”(rhapsode),并在“安菲达马斯的葬礼竞技会”比赛中获得一只“青铜三角鼎”,还把它献给了“缪斯女神”(655行)。赫西奥德的诗歌与整个古希腊的贵族文化并无冲突之处,他所表达的理念反而从另一个角度解释和丰富了古希腊的主流文化,与之后兴起的城邦理念也非常契合。

赫西奥德教谕诗的“Arête”有三个最为根本的要素:一是虔敬。“尽你所能且纯真洁净地祭奠永生神灵”(335行),“做自己本分的工作,不冒犯永生的神灵”(第825行)。这也是赫西奥德的诗歌与荷马最大的相似之处,他们诗歌的背景都在一个属神的世界,诗歌中提到的诉讼乃是人间和天上的一场战役,人间的不义最终将被审判,且神的法则不局限于人类社会,整个自然界也在他的规定之下。诗歌后半段对农作、航海等节令的描写突出了这是个属神的世界,神制定了这些规则,而这些规则循序有据,彰显了神的大能。

二是“公义”。这首诗写作的直接目的是训诫诗人的兄弟——“已经分割了父亲大部分财产,挥霍掉以后又觊觎自己兄弟的财产,并通过贿赂法官来谋取这不义之财”。这首诗并不是为了描述整个诉讼,而是由此引出诗人的核心理念,即这个世界是正义的。“无论谁强暴行凶,克洛诺斯之子、千里眼宙斯都将予以惩罚”(240行);“须知,宽广的大地上宙斯有三万个神灵,这些凡人的守护神,他们身披云雾漫游在整个大地上,监视着人间的审判和邪恶行为”(255行);那些“心存不善、歪曲正义”者最终会遭到判决和报应(260行),“害人者害己,最受伤害的是设计者本人,宙斯的眼睛能看见一切、明瞭一切”(265行)。

尽管《工作与时日》也是用史诗的格律写成,但赫西奥德的理念较荷马还是有所不同。起码他在诗歌中从不调侃奥林匹亚众神,像《奥德赛》第八卷歌手得摩多科斯拿神灵们的风流韵事来取悦听众的事情绝不会发生。赫西奥德笔下的神不管是好是坏,他们都高高在上,人类的态度始终应该是谦卑与遵从。

三是“力量”。对此他用了一个寓言来说明(200-211行):一只鹞鹰用利爪生擒了一只脖颈密布斑点的夜莺,高高飞翔到云层之中,夜莺因鹰爪的刺戮而痛苦地呻吟着。这时,鹞鹰轻蔑地对她说道:“不幸的人啊!你干嘛呻吟呢?”“与強者抗争是傻瓜,因为他不能获胜,凌辱之外还要遭受痛苦。”如果从荷马的角度来看,鹞鹰是对的,因为所有的Arête是一致的,尤其是“力量”,代表的就是正义。但赫西奥德奉劝他的兄弟:“佩尔塞斯,你要倾听正义,不要希求暴力,因为暴力无益于穷人,甚至家财万贯的富人也不容易承受暴力,一旦碰上厄运,就永远翻不了身。追求正义才是明智之举,正义终究要战胜强暴。”(215-217行),不要误以为“力量就是正义,虔敬不是美德”(193行)。

那么,此处赫西奥德是否意在批判荷马呢?这也未必。因为在诗歌的110-190行,诗人叙述了人类的历史,从“黄金时代”开始一代代衰落。荷马史诗描写的年代是“英雄的时代”,虽然远逊于“黄金时代”,但也是一个比当下的“黑铁时代”好得多的时代。在“英雄的时代”,力量与正义统一,而在这个邪恶的时代,力量只是助纣为虐。

《工作与时日》這一被视作“教谕诗”的开山之作区别于古风时代其他诗歌作品的最独树一帜的理念就是——“勤劳”。“只有从事劳动才能倍受永生神灵的眷爱。劳动不是耻辱,耻辱是懒惰”(309-311行);“如果你心里想要财富,你就如此去做,并且劳动,劳动,再劳动”(381行)。最广为流传的篇章是:“邪恶很容易为人类所沾染,并且大量地沾染,通向它的道路既平坦又近切。然而,永生神灵在善德和我们之间放置了汗水,通向它的道路既遥远又陡峭,且出发处路面崎岖不平,可是一旦到达其最高处,那以后的路就容易走过。”(285-292行)

赫西奥德在诗中反复穿插提到“公义”、“神”和“劳作”等不同概念,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这几个概念浑然一体、相辅相成。其对永生神宙斯整全、正面的解释不只是出于个人偏好,而且提供了一种形而上的哲学依据,只有全知、全善的神的存在,才能据此推导出古希腊社会最为重要并为之奋斗的理想与目标——“正义”,否则任何道德伦理的基础都是薄弱且不堪一击的,而“辛勤劳作”也是在此基础之上推导而出的适合于每一个人的行为准则。这与后来的基督教文化基本吻合,也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标准一致。在赫西奥德的诗中我们看到的是构建有序社会的充满理性的正面力量。

3. 优秀的公民——提尔泰奥斯和梭伦的教谕诗

提尔泰奥斯(Tyrtaeus)和梭伦(Solon)比赫西奥德大约晚一个世纪,当时正值希腊民主思想崭露头角之际,这两位诗人的风格也明显为之一变,从“神话语境”过渡到“城邦语境”。两人更多的是从社会共同体(community)角度出发,认为个人的价值只有通过“城邦”这一集体才能得到实现。其中许多理念也与中华文明的传统道德情理相通,让人颇感亲切。

在提尔泰奥斯的诗歌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烈火一般的“爱国主义”。提尔泰奥斯时代的斯巴达正面临一场艰难的长期战争,传说中他是由德尔菲神庙派来挽救斯巴达的使者,正是在他的诗歌的感召下,斯巴达人英勇战斗并最终取得了胜利。他所表达的核心理念亦是之后斯巴达人行为规范与标准的一部分。

“英勇杀敌为国而战/死于最前线最美好……年轻人,坚持吧,勿恐惧,勿可耻地逃跑,你应当有坚毅果断的精神,并肩作战时不要苟惜生命,年轻人倒合这般死!年纪轻轻像朵花,男子看见赞叹,女子看见怜爱,生也美,死亦美。” [9 ]

而斯巴达人对待英雄和懦夫的态度也是“正义的”(just)。对英勇作战者:“他在前方倒下丧失宝贵生命,会给城邦人民和父亲带来光荣,父老和青年都会一齐失声痛哭,全城人民都会为他沉痛哀悼……”;懦夫的代价则是:“弃城而逃,抛下沃土,到处行乞最可哀,带着慈母、父老、稚子、爱妻四处流浪,遇到谁都遭憎恶,可恨的贫困压迫他……亡者没人关心、没人可怜。” [9 ]

从提尔泰奥斯一系列的爱国主义诗篇中我们可以看到荷马史诗中不变的要素“武力”、“荣耀”、“正义”;但他最爱使用的是复数,不再是荷马史诗中的个人英雄,而是讴歌“公民们”与“士兵们”,这正是之后整个斯巴达社会的基本结构。

另一位城邦诗人则是被称作“第一雅典人”的梭伦,作为“古希腊七贤”之一,梭伦用诗歌为雅典城邦立法——“我的灵魂命令我教导雅典人” [10 ]。他是雅典的基石,孩子们在学校都用心背诵他的诗歌,在聚会或者诉讼中也常常听到梭伦的诗。法律是形成公民责任感的最重要力量,雅典人愿意听他说话,乐意服从律法的管束。

梭伦与提尔泰奥斯一样具有爱国精神,他一首题为“萨拉米斯”(Salamis)的诗歌曾极大地鼓舞了雅典人的士气,夺回了萨拉米斯岛:“让我们去萨拉米斯,为这美丽的岛而战,洗刷那难以忍受的羞辱。” [11 ]

梭伦与赫西奥德一样追求“正义”(Dikē)的生活,这也是他诗歌的主要内容,是他为雅典城邦立法的细则,如:“我愿意有钱,但我绝不想要不义之财,日后报应总会来。凭横行霸道获得的财产来得不正,是被不义的事情迷住心窍。昧着良心为非作歹,随即便会身败名裂。坏事犹如火焰,起于微末,最后造成很大苦恼。” [12 ]与赫西奥德不同,梭伦虽然也歌颂神,但正义的降临不全然是来自神的审判,更多的是理性的推演。因为不义的行为会损害城邦机理,会引发民众之间的倾轧,会腐蚀整个“共同体”。

4. 贵族英雄——品达颂歌的教育理念

品达可以说是古风时代的最后一位大诗人,也是古风时代抒情诗的巅峰代表。他的诗又将我们带回到了荷马的英雄时代。品达最为人称颂的作品是他的运动员颂歌,歌唱奥林匹亚运动会上运动员获得冠军时的辉煌时刻,以及英雄凯旋时的隆重场景。品达的诗歌是荷马式的,即使他用的不是史诗格律,即使他描写的是竞技场上的对决而不是荷马史诗中真正的战场,但就算随意挑选一首他的颂歌,仍能感受到荷马式的英雄气息扑面而来。

品达的颂歌结构近似:获得奥林匹亚竞技的某位冠军有着显赫的身世,是神邸或英雄的后裔;祖先们跌宕起伏的神话传奇和卓越品质在其后裔——奥林匹亚冠军身上再度体现;冠军历经艰难获得光荣胜利,在城邦永享声誉,这是英雄应得的荣耀,是“正义之花”的再次绽放;在缪斯的赐福之下,诗人为运动员写下颂歌,让他的声名得以永世流传。

在此以《奥林匹亚颂之一》为例。这首诗旨在庆祝希耶隆(Hieron)在公元前476年取得赛马(keles)冠军。这阕颂歌以一个比衬(priamel,古希腊诗歌一种常见的修辞方式)开始{4}:“水是万物中最好的,但是黄金,犹如夜里闪烁的火焰,使旁边的一切财富的荣光黯然失色。但是,我的心呵,愿你歌颂赛会的荣耀,不要在白天于那荒凉的空中寻找比太阳更加耀眼夺目的星辰,也不要以为有什么比奥林匹亚更伟大的竞技值得歌唱。”(1-11行) [13 ]然后是对希耶隆胜利的盛赞:“他挥舞着西西里羊群的正义的杖,尽收一切巅峰成就,被最美好的诗歌称颂。”(12-20行)

诗歌最核心的部分是重新构造了希耶隆的祖先珀罗普斯的神话传奇。珀罗普斯的父亲坦塔罗斯是宙斯的儿子,他也是一位神邸,他决意冒着生命危险娶美丽的希波达弥亚公主,为此必须和公主的父亲展开一场赛马竞技,因为这位父亲被预言女儿出嫁之日便是他的死日,所以他已经残忍地杀害了很多求婚者。但珀罗普斯认为“既然男人注定一死,为什么要蜷坐在黑暗中,不知何为,寂寂无名地老去,分享不到半点荣耀?决不!如今兇险就在眼前,你来助我实现目标吧。”(80-85行)在海神波塞冬的帮助下,他获得“一辆金色的战车和长着翅羽永不疲倦的骏马”(86-87行)。至此,奥林匹亚的赛马冠军希耶隆和他伟大祖先珀罗普斯的形象叠加到了一起,而前者的荣耀更甚:“奥林匹亚盛宴的荣耀更远胜于珀罗普斯,马场上,是速度的比拼,是勇敢力量的艰难的丰功伟绩。胜利者在余生中永享甜蜜与安宁。”(94-97行)

在诗的末尾处,品达骄傲地“签下大名”,这也是抒情诗兴起后许多诗人的惯例。他说:“我的工作是为那人加冕,用爱奥利亚人的骑士格调。我自信今世无人能出我左右,擅长以崇高追求与高贵的力量,用广为流传的诗歌来荣耀(英雄)。”(100-105行)“让我与胜利者们比肩而立,无论何时,因为我的智慧在希腊人中首屈一指。”(115-117行)

在品达的诗歌中我们又读到了颇为熟悉的荷马式的“Arête”:英俊不凡、坚韧顽强的贵族青年,在神灵的庇护下虽历经艰难但最终“超越了他的同辈”,并通过诗歌获得永久流传的声誉。这里所有的美好事物又和谐地共振在一起,英雄获得荣耀并永享美好生活,“这种每天都拥有的善是凡人至高的善”(99行)。“至高之处是冠冕为王,不要犹豫,愿你永远行走在高处。”(115行)

品达处在一个民主思潮高涨、贵族政治地位式微的转折时期。当一代代贵族没落的时候,我们总是可以从那个群体的诗歌中读出“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的无奈与不满。但品达的作品却截然不同,他描绘的是一个令人向往、极度荣光的国度,没有讽刺和挖苦,也没有自怨和自艾。尽管那个贵族时代早已逝去,但品达的诗已经超越了时光。其颂歌不只是为一个阶层歌咏,而是为高贵的精神歌咏,这也是品达的颂歌以及古风时代所有教谕诗力量的主要来源,他只朝最美好的事物举目、只传达最崇高的情感。这些诗歌塑造了古希腊的民族精神,至今仍在广为流传,正是诗歌中这种纯粹、坚定且如烈火般燃烧的高贵追求,才让他们历久弥新。

三、反思与启示

古风时代历时三百余年,是古希腊历史中颇为动荡却始终昂扬向上的时期,它孕育了之后的古典时代,是柏拉图那一代人心目中真正的“黄金时期”。在古风时代,“诗歌”与“武力”盛行于整个希腊半岛与周边邻邦,打造出希腊人独特的民族特质,文雅且豪迈,懂得欢娱却又善于自制,这是现代人特别是东方人难以真正理解和把握的独特风貌。

如果仅从“教育成果”来看,人才辈出、名家云集的希腊半岛充分印证了诗教时代的空前成功,而其教育理念又明显相悖于当下,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谁对谁错的问题。古风时代的教育绝非尽善尽美,但不断“现代化”的我们是否也应该驻足反思?对历史的批判我们曾不遗余力,而从正面与积极的角度来探讨古代教育,也许会给我们更深层次的认识和启示。

1. 诗教何以可能

首先让我们觉得陌生的是诗歌这种教育形式。在这个诗歌式微、“诗人已死”的年代,诗歌只能是文化的点缀,何以可能成为一种巨大的教育力量?其实诗歌教育并非古希腊独有,它也曾是中国上古教育的主要途径。如《周礼·春官宗伯》云:“以乐德教国子,中和、祗庸、孝友;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这里的乐将诗、舞自然而然集于一体,德、文、武融汇其中;这里的乐教就旨在育德、育智与育体,先秦文明也自此孕育而出。可见诗教(或称作乐教)作为一种教导方式,在人类文明之初曾是一种不约而同的共同选择。

希腊从古风时代至古典时代一直到泛希腊化时代,荷马史诗等名篇一直都是各类教育的基本“教材”,从识字断句开始直到高等学园,对诗歌的理解与把握不断提升。从识字开始,接触的就是最为经典的著作原本,很少有希腊人会放弃荷马史诗而另起炉灶。这不仅让希腊人的教育在一个高点起步,也让整个民族形成一种统一的核心文化。

此外,诗歌教育方式的有效性也正是当代教育所缺乏的。古希腊诗歌通过文字与音乐、舞蹈的结合而具有极大魅力,“诗人总是按照诗歌的节奏和韵律讲述,这些有着天然装饰的咒语具有巨大的影响力”(柏拉图《理想国》卷10,第601页),因为“无论是谁,都会为诗歌陶醉”(阿尔基洛科斯)。讲述者与听众不再是简单的师生关系,而是表演者与听众的关系,两者之间不会像当下教育在主客体之间形成极大的紧张与压力,而是通过诗歌产生一种共通的情境。同时,城邦或者部落(tribe)之间经常举行少年组和成年组的各种诗歌表演竞赛,其隆重程度不亚于体育竞技,人们的参与意识强烈,不论是表演者还是观众,都深深地迷恋其中,在技艺和审美方面共同提高。这才是当代教育不断提倡的真正的“情境教学”、“互动教学”和“体验教学”。

2. 宗教不只是神话

现代教育无法认可古风时代诗歌中太多的神话故事,以及古希腊人对奥林匹亚众神的虔敬态度,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信息时代,古希腊近似原始的多神宗教观念是愚昧与无知的同义词。但当我们了解高扬理性大旗的柏拉图在他的阿加德米学园定期祭祀阿波罗与雅典娜、逻辑学之父亚里士多德用三段论推演出神的存在时,我们是否偶尔也会怀疑我们的武断与轻率呢?

《荷马史诗》和《神谱》开篇高歌缪斯女神,这不仅是致敬和颂扬,更重要的是宣告这些诗歌是神的话语,从而为自己的诗歌定位: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和“真理”!古希腊时代荷马史诗的游吟诗人们也极受尊重与欢迎,他们衣着光鲜、手持权杖,这只权杖就是赫西奥德《神谱》中缪斯女神所赠的月桂枝(代表阿波罗神)。古希腊只有两种人可以手持权杖:其一是代表世俗最高权力的巴塞留斯(常译成“国王”),其二就是吟诵史诗的游吟诗人。只有首先确定神的地位才能确定诗人的话语权,才能确定诗歌讲述的都是真理。这一时代的诗人将自己的才华与技艺归功于神,同时也就确定了自身的权威性。古风时代后期,特别是古典时期,诗人们明显不再这么虔敬,常常将诗歌归功于自身才华,虽然个人获得了名声与尊重,但对一个群体来说在抬高自身的同时其实也在自掘根基。诗人们或为名或为利,歌颂传统文化不认可的对象,有时甚至诗人自己的诗歌也自相矛盾。人的有限性一目了然,诗人从神坛走下,话语的权威逐步走低,甚至被一些哲学家斥为“匠人”。诗歌中再没有真理体系,甚至整个教育中的真理体系也被希腊人自己逐步攻破。而这种困境我们今天依然存在,在怀疑主义、相对主义、工具主义横行,缺乏真正权威价值体系的当今社会,我们如何确保知识来源的可靠性,如何解释某种伦理道德观的合法性?我们又如何心安理得地认为教师是一种高尚的事业,而不是为稻粱谋的“匠人”呢?

3. 教育的精英情结

现代人无法接受古希腊教育的另一个原因是,古风时代诗教的贵族文化背景和精英教育情结与当代教育公平和大众化教育的民主步伐极不相称,其实这种观点存在一定程度的误解,两组概念并不一定对立。这可以从最具荷马式风格的斯巴达教育中窥见一二:“斯巴达之教育,一干涉严酷之军人教育也。婴儿之生,必由官验其体格,不及格者,扑灭之。生及七岁,即使入幼年军队,教以体育,跣足裸体,恶衣菲食,以养成其任受劳苦凌犯寒暑忍耐饥渴之习惯……举国之男女老少,莫不轻死好胜,习以成性。彼斯巴达一弹丸之国耳,举国民族,寥寥不及万人,顾乃能内制数十万之异族,外挫十余万之波军,雄霸希腊,与雅典狎主齐盟也。”(梁启超《论尚武》)斯巴达是典型的贵族体制,这种教育也是按照传统精英教育方式进行的,但这种精英教育方式却艰苦苛刻异常,在极度控制物质供给的条件下进行,可见精英教育与奢华的物质条件完全可以剥离开来。这也是整个希腊黄金时期的主流思想,以培养“哲学王”为目标的柏拉图所倡导的也是简朴与自制的生活。

从以上一系列诗歌中品味出来的是,这种古希腊的精英教育目标是培养不着眼于物质生活、不为欲望所捆绑的高尚品性,是培养在各方面都有卓越表现的同辈人的表率与楷模。这种精英教育与教育公平毫无实质冲突。而且需要引起我们注意的是,我们刚刚經历过一个将所有社会精英全部掀翻在地的时代,那个时代的教育以民主自诩,却对整个民族伤害至深。即使这一极端思潮已经过去,但余荫犹在,当下的教育仍然完全着眼于为将来谋一份好工作、有一份好生计,甚至精英阶层也只是用收入和地位来衡量,教育理念的境界重心整体下移,教育的大众化蜕变成“平凡的”甚至是“平庸的”教育,这显然是对教育民主的伤害。真正的教育民主并不是朝大众的日常需求靠拢,而应当是一齐努力朝向最高道德目标,用培养精英的方式成就更多人,正如品达的诗歌所说的那样——让“我们”一起“永在高处行走”!

注释:

{1} 对古风时代的划分有不同意见:历史学家从政治事件的角度来划分,一般将其界定为从800BC到490BC左右第一次希波战争结束;从文化发展的角度来看,一般将其界定为前苏格拉底时期,即哲学和散文兴起之前。本文采用后一种划分。

{2} Arête一词没有完全对应的英文翻译或者中文翻译,英文通常译作“excellence”,中文通常译作“卓越”。而古希腊文中的Arête内涵更加广泛,包括一切美好事物,如“善”、“好”等,用于人的时候多指最为杰出的人。

{3} 原文为“αι■ν(always) αριστε■ειν(to be best) και(and) υπε■ροχον(distinguished above) ■μμεναι(to be) λλων(others)”.

{4} 品达的《奥林匹亚颂之一》翻译参考LOBE版的英文译本和中文译本http://www.reeds.com.cn/forum.php?mod=vie wthread&tid=18504.

参考文献:

[1]柏拉图.理想国[M]//柏拉图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621.

[2]柏拉图.法篇[M]//柏拉图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400.

[3]Robert M. Schule,John G. Fitch. Theory and Context of the Didactic Poem:Some Classical,Mediaeval,and Later Continuities[J].Florilegium,1983(5):1-43.

[4]Mimnermus. Fragment1[M]//Gerber. Greek Elegiac. Massachuset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81.

[5]Alcman. Fragment89[M]//Lyric:Anacreontea-Choral Lyric from Olympus to Alcman v.2,Massachuset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8:455.

[6]C.J. Mackie.AchillesTeachers:Chiron and Phoenix in the Iliad[J].Greece & Rome,Volumn,1997(44):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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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神谱[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10.

[9]Tyrtaeus. Fragment12[M]//Elegiac Poetry. Massachuset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51,59.

[10]Werner Jaeger.Paideia:The Ideals of Greek Culture:Volume I[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141.

[11]Solon. Greek Elegiac Poetry:From the Seventh to the Fifth[M].Massachuset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133.

[12]梭 伦.古希腊抒情诗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81.

[13]Pindar.OlympianI[M].Massachuset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2:46-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