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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老子

2017-03-17朱文泽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12期
关键词:姚家养父养母

朱文泽

我的“娘老子”离开我们17年了,今天我写她的时候,换用“母亲”称呼她,虽说没有“娘老子”那么亲切,但更具敬重之情。

苦水

一九三〇年农历六月初六,母亲在湖南湘乡一个叫王家湾的偏僻小村子出生,这一天,传说是“晒龙袍之日”,这一天有什么好,母亲一辈子都没感觉到,只是每到生日,母亲会说:“可以把棉衣棉被拿去洗晒啦!”这样,我就永远记住了母亲的生日。

母亲本姓王,排行老六,上有五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家里穷得连补丁叠补丁的衣服都要轮着穿。

三岁时,她父母带她坐船到省城省亲,城北姚家巷姚姓亲戚看她长得水灵,就提出:“王嫂子,我家只一个崽,你有七个妹子,就把六妹子留我家,好不?”亲娘答:“老表,你家有条件,我们不眼红,就是讨饭,也不把崽女送人,谢谢你!”这个回答噎人,但表妹自找台阶下地说:“亲骨肉分开谁都舍不得,不过,我家不会亏待她。”母亲的亲爹白了亲娘一眼,把她拖到外面说:“姚家,在省城亲戚里算殷实的,对人还好,把六妹子送他家,再难舍,比饿死好。”他们在外面争吵好久,亲娘死活不依,赌气跑到另一个亲戚家去了,亲爹认定六妹子,留下会比乡下过得好,就忍痛把六妹子留在了姚家。我母亲意识到会把自己送人,就扯着亲爹衣角,哭喊着:“回家!我要娘!”父女相抱痛哭,生离之痛如同死别。等“六妹子”哭累睡着后,她的亲爹含泪“撇”下她,悄悄地离开姚家,强拖着妻子离长返乡。

此次,两家立了契约,最后一条是“生父母保证与六妹子永不见面”,这等于在亲娘的心上插了一把刀还永远不许抽出。亲爹拒收了姚家送的二十块光洋,他希望姚家对六妹子好一点。

我母亲到姚家后,改姓姚,叫春娥,改口叫“姚姨妈”为“妈妈”。三岁大就要做家务,孤苦自立,虽不再缺吃少穿,却得不到母爱了。养母常常要她做超过她年龄的活,而且还要遭受大她八岁哥哥的欺负。母亲六岁那年,哥哥说她吃饭慢,不让她吃了,我母亲就向养父哭诉,养父责骂哥哥后外出,哥哥怀恨在心,转身就把“妹妹”踹下楼,我母亲毫无防备被踹下了楼,手里还紧紧拿着瓷碗和筷子,滚落到楼下,她的右前额被打碎的瓷碗割了一道寸多长的口子,血流不止,一根竹筷子插穿了左脸,此刻,哥哥在楼上笑,养母则在楼下痛骂:“娘买逼的,把金边细瓷碗打碎哒呢……”然后蹲下小心地拼碎瓷片,受伤晕死过去了的养女,没人心疼,没人管她。不知过了多久,养父回家,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养女,急忙扶起她,从她脸上拔出筷子,清除额头上的碎瓷片和嘴里的饭菜,一边给她止血,一边喂自制的伤药给她内服外敷,看到她微微睁开眼睛时,养父长长嘘了一口气,然后把养母臭骂了一顿,把哥哥屁股也打肿了,此刻,我母亲轻轻地对养父说:“爹爹,是我自己踩塌了,滾下来的。”养父看到这么懂事,只替别人着想的小小养女,顿生怜爱,一下把她搂在怀里,伤心地说:“我的崽哎,还痛不!”我母亲每次忆及至此,总是怀念养父的好:“要不是你们的姚外公人好,我是活不到今天,也不想活到今天。”

母亲右前额上微微隆起的疤痕,我小时用手轻轻摸过,我天真地问:“还痛吗?”母亲拿下我的小手,笑答:“早不痛了,只有点破相。”那时,我就开始恨姚外婆和姚舅舅。

自从养父教训养母和哥哥后,母亲更加怕他们,养父在家,谁都不敢欺负她,一旦他外出,母亲就担心和紧张起来,因为哥哥老是盯着她。此后她受哥欺负,不再向人诉苦,更不会对养父说,她明白了:自己不是哥哥的亲妹妹,寄人篱下受辱是难免的。

长到十岁,母亲就完全要干大人的活了,哥哥拖板车,她就在后面推,还要协助装卸货物。哥哥拖不动,就怪妹妹偷懒、不用劲,他在前面咆哮:“是打瞌睡去了吧!”每次他一吼,母亲尿都要被吓出来。上坡时,她都要用细细的肩膀顶着板车往上推,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无一根干纱,可是哥哥还是不满意,总要找茬骂她打她,有时不让吃饭喝水,甚至连大小便都被禁止,哥哥虐待她已成家常便饭,而我母亲就是一只羔羊,只能任其训斥打骂。在那贫穷落后的半封建社会,她清楚自己离开姚家只有死路一条,回亲娘身边就会给她添负担,她想:不死就是好。她吃苦受罪时想亲娘,还不敢在养母与旁人面前流露半点出来,她怕亲娘知道她的苦而担心,怕养母责骂她养不亲,连狗都不如。母亲对亲娘的思念只能深夜躲在被窝里用眼泪倾诉。

我母亲的视力不好,总是眯着眼睛看人看物,母亲说:“是小时候被你们的舅舅用拖板车的扁担砍的,有一次我小肚子痛,多上了一次茅厕,他就骂我,我还没有来得及解释,他的扁担就飞过来,正好砍到我的脸上,我倒地后眼睛直冒金星,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顿时脸肿得像瓜瓢,我以为瞎了,爬起来摸着回家,被你们的外公看见了,他左问右问是怎么搞成这样的,我不敢讲是哥哥打的,我讲是自己碰到墙壁上了,外公听后心知肚明,不再问,他是武功高深之人,赶快帮我治伤,一边治疗,一边念叨:这个鬼崽子,会遭报应的!”养母听见养父在诅咒她的亲生儿子,更加讨厌我母亲。养父的药功神奇,没多久,母亲就能看得见东西,但是比以前模糊,母亲想:没瞎就好。

养父担心儿子再欺负养女会出人命,于是,让成婚的儿子分开居住,叫眼不见为净。他以为这样做就太平了,哪晓得,养母不是省油的灯,她经营的南食日杂店要我母亲负责进货,为了节约成本,还要我母亲步行去浏阳进豆豉,可怜的母亲不敢有任何违抗,十二岁就挑着担来回步行浏阳进豆豉。有一次,她和别人一起去浏阳进豆豉,回来途中遭遇日本鬼子飞机轰炸,同伴被炸死,她进的豆豉也丢了,惊慌失措一个人跑回家,养母见她空手回来,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还是养父出来圆场,养母才罢休,养父说:“今天人回来了,就是万幸,豆豉值几个钱?如果春娥也被飞机炸死,你会怎么样?”

为了让我母亲早点赚钱,养母还将高超的针线活(女红)真传给了我母亲。母亲夜以继日地“做袜底”,然后,用竹篮子装好跑到小吴门,坐在地上卖袜底子,每天要把赚的钱全部上交给养母。母亲想吃点糖油粑粑,就每天留一点点私房钱,后来为了给亲娘做件衣服,连糖油粑粑都不吃了,一分一毫地攒钱,偷偷地根据别人描绘亲娘的高矮胖瘦样子,做了一件“香菇纱”的衣服。

一九四五年的冬天十分寒冷,经在长沙的老乡牵线,母亲在长沙小吴门邮政局后面与分别了十二年的亲娘偷偷地见了面,亲娘哭泣告诉亲生女:“是你爹爹硬要把你送给姚家的,我死活不肯。他好后悔,天天叹气,前年死了。把你送出后的第二年,你又有了一个妹妹,以后要相认啊!我真想把你要回去。”母亲急了:“娘,我在这里蛮好,习惯了,她把我养大了,不能要回去的。等我嫁了好人家,我再孝敬您啊!”此刻,母女俩有了交心和默契。母亲随即把做好的衣服给亲娘穿上,看到十分合身,喜悦至极;亲娘舍不得穿,立即脱下包好说:“等你结婚时,我再穿。”母亲点点头默许,然后抓着亲娘的双手,感觉是握着冰块一样的冷,母亲立即脱下身上的一件衣给她亲娘穿上,两个人正在推来推去的时候,有一个熟人跑过来报信:“你姚家娘来了!”马上一阵慌乱,我母亲和她的亲娘连忙松开手,她要亲娘到邮政局门口的邮筒边等她,自己迅速回到卖袜底子的地方坐下来,忐忑不安地看着养母来的方向,最后,过来的女人不是养母,只是有点像,是那个报信的看走了眼。这时,我母亲马上跑到邮筒那里去,糟糕,亲娘不见了,又不敢喊,没想到这竟是她们母女的最后一面。

我母亲的亲爹娘自与姚家立下“永不与亲女见面的约定”后,亲娘就一直恪守,今天见了面,她好像做了贼一样,飞快地逃跑了,随身携带的衣物(新衣)和钱粮全部遗落在邮筒旁边,我母亲急得跺脚,后悔听信了那一声喊,把自己的亲娘给吓跑了。我母亲后来才知道,她们见面的前一天,亲娘冒着大雪到了长沙,找了养母,求允许见一下“春娥”,却被养母臭骂一顿,还被赶出门。

亲娘失踪后的第七天,一个老乡从华容带来消息:王赵氏,冻饿交加死在了一个山沟里。这七天发生了什么,我母亲不知道,她不顾一切地跑到华容找到了亲娘的遗骸,将“香菇纱”新衣穿在了她的身上,买来木柴进行火化,然后,把骨灰送到了老家入土,我母亲已经没有了悲痛,只是自责和后悔。

一九四六年,母亲十六岁,经媒人介绍与我父亲结婚后,才脱离苦海。

母亲视力极差,是小时候被哥哥打的。有一年我从部队回来,劝母亲配眼镜,母亲说:“我又没有文化,戴眼镜丑。”但母亲知我心,随我到“老杨明远”配了一副中间有好多圈圈的玻璃镜片眼镜,母亲告诉我:“清楚多了,就是好重。”几年后眼镜店有轻薄的树脂镜片了,我又请母亲到原来配眼镜的店子,求他们为我母亲配一副清晰、轻薄的最好的眼镜,不管多少钱,可是,他们反复给我母亲验光后对我说:“你母亲的眼睛无法配镜片了,你出再多的钱,我们也无法,我们不可能做没有良心的事。她老人家只能带现在这一副了。”当时,我想:母亲啊,原来您戴不戴眼镜是一个样,这不是让我心酸吗?母亲啊,您视力如此差,为什么看人情世故又那么清楚呢!

母亲小时吃那么多的苦,我是记恨舅舅的。难道真的是恶有恶报吗?解放初期,母亲的哥哥不明原因疯了,他咬人打人,是武疯子,姚外婆请人用铁链子拴住他。听母亲说:“你舅舅疯后,只怕一个人!”我好奇地问:“是外公吧?”母亲轻轻地答:“是你爸爸,他看见你爸爸像是看见老虎一样,直往后缩。”我问父亲:“你打过舅舅吗?”父亲说:“他疯了,他看见我就下跪,一身的屎尿,好可怜,你妈妈经常要到外婆家去给他擦洗换衣喂饭。”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记事了,老迈的姚外婆,经常拄着拐杖,用她三寸金莲的小脚慢慢地从姚家巷走到韭菜园的我家来,要和我母亲说说话,母亲还是叫她“嗯冕”(妈妈)。我们喊一声外婆,就不再理她。每次,母亲都要多做几个菜,把饭煮软一点,让只剩两颗门牙的外婆吃好,外婆总是扁口扁嘴慢慢吃,慢慢说,她讲一口湘乡话,每次见面都要说:“春娥啊,老屁股(外公)和‘疯子(舅舅)死了后,我就只有你这么个女啦!我把你养大,不容易的啊!”母亲每次都诚心地说:“是的,是的,我会给您养老送终的!”吃完饭,母亲给她泡茶,还要递上热毛巾给她擦擦脸,她起身走,母亲还要双手扶她一下,以示恭敬。母亲把她送到门外,总是要给她几角钱、几两粮票和几尺布票,并嘱咐我们:“送外婆到马路斜对面的3路公交车站,买3分钱车票,扶外婆上车,让她坐稳了,你们再下车回家。”

我们都不喜欢曹外婆,不想送她,因为她以前对母亲不好,她在我们的印象里,就像寓言里的狼外婆,但是,母亲要我们尊敬她,不要嫌弃她,母亲说:“外婆和舅舅以前对我是不太好,我有怨恨,但退一步想,如果不是她要我做养女,我就会像你姨妈一样,还在乡下吃苦;如果她不把我养大,说不定我早饿死了,所以,我现在想通了。心里没有怨恨了,我自己轻松一些,外婆她也自责少一些。”

弥留之间

一九九八年底母亲对我说:“人有点不舒服!吃了药不起作用。”母亲是不怎么生病的,小病一般不会说,如果说不舒服了,一定有大毛病。

我立马将母亲从大弟家接到我家,第二天就安排到省二医院看病。母亲已经胸腔积水了,没想到病情如此严重,是我关心不够啊!当医生告诉我爱人“你母亲的积水抽出来的颜色不正常”時,我就开始紧张起来。医生说要送省一医院做进一步化验,将抽样液管交给我们兄弟姊妹,没有一个人敢接,都怕。我是长子,无法躲闪,硬着头皮拿了抽样玻璃管,立即送一医院,希望快点出一个是胸膜炎的结果,否定主治医生吓人的初步判断,等到第二天,检验结果放在一个小窗口外面的篮子里,我忐忑不安地拿起看:胸膜间皮瘤,这是什么病?我去找医生询问,医生说,就是癌症!这个回答仿如晴天霹雳,把我击晕了,我不相信!我要求再做一次,心里默求:前面的都是误诊误检。当第三天的结果出来还是一样时,我讨厌这权威结果,一下子我变成背起石头打天的人了。

我骑上摩托车往家赶,在过经武门路口时,我闯红灯被交警拦下,他敬礼,要求我出示这个证那个证,我没有理他,而且要他让开,他看我这样,就要求我靠边接受处罚,我拿出我母亲的化验样管和检验报告,交警看我表情异常,他懂了,一边挥手让我走,一边提醒我:“再不能违章啊!”我麻木地骑车奔向家里,将母亲的病情结果告诉我爱人后,就瘫倒在地,用头去撞柜门,我爱人见此,跑过来抱着我的头,一起痛哭起来,她劝我说:“你赶快振作起来,不能倒下去,你是长子,许多事要你做主,去医院吧,把结果交主治医师,看还有没有治。”

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在医院无法保证能治好母亲病的情况下,我们天天巴望医生有一点点好消息给我们,可是一直没有得到,医生无情的报告和母亲每况愈下的身体,把我们推到了无奈和痛苦的深渊。母亲配合治疗,不问病情,不表现出痛苦,不愿给我们精神上和经济上添一点负担,她实在难受时,就接受女儿和媳妇给她捶捶背。

当时有一种叫“灵功”的东西在长沙流行,母亲没病前就信这个,还到侯家塘一个单位的大礼堂听过发功课,在人山人海的现场,她抢购了一合“灵功”磁带,在家里反复播放,大师慢悠悠反复在磁带里说:“放松!放松!”我们开始反对,母亲生病后,不反对了,小弟还特意为母亲买了一台新三洋牌收录机,专给母亲听“灵功”磁带,母亲聚精会神地听,开始好像有效果,我们暗喜,结果是屁用都没有。姐姐买最好的腰果、开心果给母亲吃,母亲说:“前世没吃过,好吃。”姐姐又买,听说是几十块钱一斤后,母亲就说:“好是好吃,就是吃腻了!”其实,她是觉得太贵了,怕姐姐费钱,母亲病成这样了,还时时事事处处替儿女想。

当时我个人事业正处低谷,母亲又得重病,真感觉是:屋漏偏遭连阴雨。有个朋友说:人健康,就是赚钱。确实如此,一个人的大病可以让一个家庭陷入困境,或者是人财两空。我母亲住院几个月,我的积蓄花得一干二净,母亲的养老钱所剩无几,兄弟姊妹也倾囊了,在这个经济困难的关口,我跑到母亲在二马路一个小巷子里的公司财务室报销医药费,她们居然不肯按癌症报销医药费用,理由是:“这个病不是癌症,不能享受。”我为了母亲,低三下四地跟她们反复解释,她们还是爱理不理地拒绝,我火往上一冲,伸手抓住女财务的衣领,咆哮:“一个儿子在母亲的单位为母亲报销一点医药费,不是癌症会讲是得了癌症吗?你们不仅不去看她,还在这里胡说八道,如果你搞清我母亲是癌症,你会睡不着觉的。”我气得满脸通红,我冲过去要打那个财务人员,被人拖住了。

第二天,母亲单位的工会主席带队到我家里看望了我母亲,母亲说:“耽误你们啦!”主席连声道歉说:“您是公司的老同志,我们都知道,您从没有给单位添过麻烦,不是你儿子昨天去报销您的医药费,我们还不知道您生病了。没有及时来看您,实在对不起!您尽管好好看病,医药费不要担心,公司一定及时给您报销。”母亲感到了组织的关爱,精神似乎好点。主席出门时,轻轻对我说:“昨天的事,对不起啊!我们狠狠批评了财务!有什么困难尽管和我们讲,你娘老子是公司元老、劳模,亏待她就是罪过。”我和主席握握手,没有再说什么。

靠报销医药费是杯水车薪,我做好了卖掉房子筹钱的准备。

有一回,我下班去医院看母亲,坐在她床边,我问:“现在吊的什么药?”母亲说:“不知道!”护士进来,我问她,她说:“吊的盐水。”我说:“盐水?为什么?”她说:“你们的账上没有钱了。”我愕然,然后责怪医生护士:“你们太不负责了,不通知就停药,是怕我们跑吧!”母亲要我和气一点,我平静一点后对母亲说:“单位有点事,我出去一下,就来。”到了医院外面,我用头顶在树上,我的心在滴血,医院怎么可以这样?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到哪里去了啊!钱一时没有到,也不通知家属,就直接给病人吊盐水,可是,我对医院的这种做法又能够怎么样呢?怪自己无能,怪老天爷不公平,让我母亲得了这样一种绝症。我把家里值钱的金银首饰等东西全部卖掉了,把钱送到医院,换下了盐水,重新用药。“吊盐水事件”让我的人生价值观开始有了转变,我自问:我通过巨大的努力获取的收入,为什么连自己母亲生病时的医疗费用都承担不起?

临近过年,母亲的病仍无好转,按习俗:过年,要回家过,不能在医院。母亲回家过年,我们围绕在她老人家身边,我想营造祥和气氛,结果还是陷入沉闷,因为母亲总是处于半昏迷状态。年过完,我们准备再送她去住院,二医院看到母亲的病情,不同意她再住院治疗,建议我们为母亲采取保守治疗,他们认定如果再进医院,一定是人财两空的结果。母亲也不想去二医院,她说:“二医院,我的那个病房,死了几个人,不好,不去,到儿童医院应该好一些。”她提出在家里过了正月十五就去儿童医院。

一九九九年的正月十六日,母亲早早起来,洗漱完,就把我、姐姐和我妻子叫到她的床边说:“明天要去住院了,我有一些事要和你们交代。”见此情形,我连忙拿纸笔,心里忐忑不安。母亲非常平和地说:“我的病看样子是治不好了,你们都尽力尽孝了,明天去医院,我就不上东冬家的楼了,到时怕娭毑死了下不得地。”我插话:“到医院去,会慢慢治好的,就是胸膜炎,很多人得过,都治好了,不要这样想啰。”母亲接着说:“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们兄弟姊妹要团结,要互相帮助;亲戚之间要保持来往,多走动;我已经准备好了寿衣,放在文文(大弟)家里阳台柜子里,小美(我妻子)你去找出来晒晒,看还缺什么,你帮我补齐;我的相片准备好了不?东冬,你把我那张工作证上的照片放大就可以了。”此时,我到另外一间房里拿出已经做好相框的母親遗像给母亲看,她点头认可(这是我至今认为做得最愚蠢的事)。母亲讲完了,显得很疲惫就躺下休息。我流着泪把母亲遗嘱一一记下,背母亲下楼,骑摩托车把她老人家又送进儿童医院。

经过几个月治疗,不见好转,照片子,母亲的胸部已大面积纤维化了,呼吸和吞咽都困难起来,真的是病入膏肓了!

三月十一日,母亲提出要见大弟弟11岁的双胞胎姐妹,我们急忙从学校把她们接来,让她们站在娭毑床边,娭毑抓着她们的手说:“娭毑讲的把你们带到10岁,还是讲话算数吧!你们满了10岁,娭毑不能再带你们了,你们两个要好好学习,听爸爸妈妈的话,下午放学要早点回家,两个人不要吵架,要友爱。娭毑不在,你们要记得带房门钥匙。”两个孙女并排站着,含泪点头,她们看到娭毑病成这样,都很心痛,一改往日活泼的天性,默默地守在奶奶的病床前没有说一句话。等她们离开病房后,母亲问我:“你们单位也没有人来看看啊!”我慌张地骗母亲说:“他们要来看您,我怕吵闹了您,所以要他们莫来。”母亲哦了一声,不语。她清楚我当时正处在事业低谷,不会把这种事告诉同事,母亲圆话:“不来也好,你难得还人情。”

三月十二日下午,母亲突然把我和大弟喊到床边说:“你们赶快搞汽车,马上搞,把我送到乡里去。”我坚决不同意,我讲:“住医院住烦了,就还是回我家住,到乡下去,条件好差,尤其是看病太不方便了。”估计母亲已经想了好久,宁愿早点舍弃自己的生命,也不想再拖累我们了,她是绝望后冷静作出的决定,所以,根本不听我们的了,她看到我们不服从,就生气地大声讲:“你们不去搞汽车把我送到乡里去,我死了就不保佑你们!”母亲这样坚决,震撼了我们,肯定有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没办法,我和大家商量后,非常无奈地执行母意,四处找汽车,好多面包车车主不愿意送病人,我们就跑到沿江风光带找到带篷布的货车,找到后,我们还在犹豫,最后我们还是决定不违背母亲的意愿,不然,对她养病更不利,说不定,到了乡下,病可能会好一些。

货车开到儿童医院里,我们在后车厢里铺上厚厚的棉被,母亲自己把白蛋白针管给拔了,我们小心推着母亲出病房抱上车。母亲知道二伢子(我小姑妈的二儿子)他们看望自己后回家了,毛伢子(我大姑妈的独子)还没走,上车后对车下送她的毛哥说:“毛伢子,你不去吗?”毛哥笑了笑说:“舅妈,下次去乡下看您。”毛哥不知道这会是永别。

母亲去世好多年后,毛哥对我讲:“冬伢子,你娘,我的舅妈,我那次没有送她到乡下,是没有料到她会死,舅妈当时问我去不,我没有听懂。我一想起就难过,下次你们去扫墓一定要带我去,我要到舅妈坟前谢罪。”我记住了毛哥的嘱托,在母亲去世十年后的二〇〇九年清明,毛哥已经73岁高龄,我带他到了母亲的坟前,当我对母亲说:“娘老子,毛哥来看你了!”话还没有说完,毛哥就扑到地上呜咽起来,接二连三地呼喊:“舅妈!舅妈!我来看你太晚了。”母亲的侄儿如此呼喊她,见此情景,我们都泪流满面。

毛哥挥手和我母亲告别后,汽车就启动离开长沙往湘乡驶去,行至暮云地段,母亲问我:“到哪里了?”我如实告诉了母亲。母亲又问我:“你冷不?”我冷也说不冷,我倒是关心母亲是不是冷,我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盖到母亲身上,母亲微笑接受了,还抓了我的手,看我冷不。一路上,汽车颠簸,我紧紧靠着母亲,母亲看我心思沉沉,反过来和我聊天,第一次表扬我:“你是家里的长子,帮爸爸妈妈操了不少的心,值得表扬!你自己的事业起起落落,这是你的‘八字,不要太在意,你爸爸死后没怎么保佑你们,我死后会好好保佑你们的。”我一时不知怎么和母亲交流,语塞,在母亲昏昏沉沉时,我说:“您和我们在一起,就是保佑我们。”母亲清醒一阵迷糊一阵,看着她病成这样,她清醒我难过,昏迷了我也难过,以前母亲给我的感觉就是不病不死的菩萨化身,但眼前的情境,让我产生了即将失去母亲的恐惧。

汽车一路颠簸,傍晚时分到了母亲的妹妹家里,我姨妈一家人感到非常意外,慌忙仓促中为母亲安排房间和床铺,他们在老房子里开了一张床,我们扶着母亲躺下,姐姐看到老房子破旧,床也不像床,和我母亲没有生病前他们承诺的完全不一样,就发脾气,母亲看到自己女儿在维护母亲时的方式,在时间、地点和事情上都不妥,就示意她,将就一点。我也觉得这个环境对于病人养病是绝对没有好处的,但是,我想:我们现在是给乡下亲戚添麻烦来了,确实只能将就了。我准备用请求的口气去跟他们商量,看是不是可以换一个稍微好一点的房间,就在此时,房间的灯泡突然炸了,一下子漆黑一片,一种不祥之兆猛然袭来,我急得大喊:怎么啦!表兄弟们赶紧过来,打开手电,二话没说就将我母亲转移到姨妈大儿子刚砌好的一间新房子里,乡下亲戚如此厚待我母亲,我们感激涕零。我心里想:母亲已经坦然面对生死,到了乡下有这样的环境,说不定会起死回生。

母亲来到妹妹家,来到乡下,她的样子一下子松垮下来,没有之前强撑的时候好看,母亲是心安了:再不会给子女添负担了,只有等待自己的去世。

亲戚跑到乡卫生院请来医生,医生背个上面印有个红十字的皮药箱,他询问病情,翻看病历,对着灯光看片子,然后把我们喊到隔壁说:“你们准备她老人家的后事吧,我没有办法,对不起,我还要去看彭家病人。”他没有信心让我母亲好一点,告诉我们只能听之任之,还急着要走,见此我也好急,请他给母亲治疗,后果不要他负责,他只好給我母亲挂上了吊针。

母亲已不能正常进食,靠输液维持生命,我们轮流值守在母亲身边,有一种回天无术的困苦,看着亲爱的母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心里的那种难受无以言表。第三天,母亲忽然清醒,问:“小美没来?”我连忙解释:“她和我们一起送您来的,昨天回长沙去拿点东西,今天会来。”正说着,小美来了,握着母亲枯瘦的手,泣声喊:“娘老子!我在呢!”母亲微微点头。母亲看到坐在她床边的二崽,慢慢费力地把手伸过去摸他的脸,无限的母爱一瞬间光照房间,我大弟双手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手,贴着她的耳朵地说:“娘老子,我是文文!”母亲点了点头,乡下人说是回光返照!我们在旁边的子女个个都泪如雨下,一起对母亲说:“娘老子,我们几个都在,娘老子!”

其实,母亲决然来乡下就是想早点“断舍离”,不给我们再添麻烦,她弥留,是想多陪我们一天。

母亲走了,她的苦难和辛劳结束了。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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