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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的隐喻(七)

2017-03-17赵彦

小说林 2017年2期
关键词:人类

1

对于脚来说,人体身上的一切都是行李。

但并不是所有的动物都用脚来搬运人体行李,比如蛇,它用腹肌的滑动来拖动它那漫长的身体;鱼用鳍;鸟和昆虫则用翅膀。不同的动物会选择不同的移动动力装置。在身体结构方面堪称精俭典范的是腔肠动物(如珊瑚、海葵、水螅、海绵等)和细菌,它们甚至不在身体上安装这个配置,它们指望搭便车,或者索性就断了旅行的尘念,一生就守在一个地址上。它们对自主移动兴趣不大,它们也没有时间看风景,一生太短,尤其对细菌这样的低等生物来说——有的细菌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上几秒钟,对于它们来说,出生和死亡之间几乎没有过渡。

想向上帝退货的肯定不止是人类。如果可以退货,我相信人类的第一個请求就是把双足还给自然,因为它无法让我们远行,它跑不过四足动物,也没法像鸟类一样漂洋过海,所以,人类给上帝的退货信第一段肯定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上帝,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用我的双脚去换一对翅膀。你知道,我们的一生很短,而我们又有许多愿望要达成,我们甚至想在有生之年能够前往你的住处看一看你发亮的家。可你给我们的这双脚却只能让我们一天走上几十里地,将我们牢牢限制在我们的诞生地。当然我知道你是有用意的,你认为人类不应该掌握太多的见识,因为这会影响到你的威严,你希望能够长驻在我们心里,把一些东西变成深渊,然后看着我们临着深渊遥望你——每一口深渊的边沿都比头发丝还细。但我们只是希望有能力再走得再远一点,在有生之年,能够步行到别的地方,别的大陆,去看看别的幸福。与鸟类相比,我们有时候简直就是个乡巴佬,我们不知道远方为何物,我们不知道所站的地方是一个球体,不知道河流像梳子一样会在大陆上分叉,大陆像薄饼一样漂浮在海平面上,而云又湿又冷。

如果有一对翅膀,这一切都将改变……

在逐渐了解了动物世界之后,人类可能还将提出更多的要求:希望安装一只犬类的鼻子,替换成苍蝇的眼睛,有一对长耳朵;希望像螃蟹一样能够在前后左右都长一些手,把脖子拉到像长颈鹿那样长以便俯视,像蜂鸟一样几乎没有体重以便飞翔……最后,这些数不胜数的要求让人类变成了一种奇怪的物种。人类不再是人类了。

根据进化论,直立行走对人类来说是一个大进步,人类的双手原先只是四肢中的一部分,它们和另外两只脚趴在地上,从而让身体得以缓慢而平稳地行走。这一趴就是好几百万年,后来才慢慢站起来行走。而为什么要直立行走,根据伊莲·摩根的《女人的起源》——是因为勇敢的猎人当时要站得高一些,以便巡视远处的猎物。一切都是为了打猎,如我们住进山洞,是因为猎人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以便外出后返回;我们用语言交流,是因为当初我们打猎时要计划下一次远行,要吹嘘上一次的战果……总之,进化的方向是沿着猎人的思维进行的。

现在,我们早就已经不是猎人了,进化也让我们生活得比大多数动物要舒适,我们也不再整天想着给上帝写退货信这件事——我们想要的那些肉体零件都有了替代物,包括我们那双每天只能走二三十公里的脚。自从发明了第一辆独轮车之后,我们就长吁了一口气,虽然从独轮车到自行车我们为此又进化了一两千年。越来越快速的交通工具缩短了我们生活的世界的距离,从独轮车到四轮马车,到自行车,到汽车、火车、轮船、高铁,在今天我们早就不需要翅膀了,我们还发明了飞机,飞机比鸟飞得更高,更快,也更持久。甚至没有脚的人在今天也能旅行。因为交通工具,我们改变了城市的概念,去一个城市和另一个城市不再是一场探险,而是一个点到另一个点的简单位移,之间的距离,只是一片空茫和不连续,短短几个小时就能完成。我们甚至可以通过潜水艇躺到海床上,我们也可以穿越高空抵达月球,以至于更远的星球。电影《星际穿越》告诉我们,利用时光飞行器,在未来,宇宙就是一座小房间。我们的双足不再是我们的限制,可以说,我们利用智慧战胜了进化论。

2

脚是人类的根。当植物把根须探入土地时,人类却用根来移动。进化论早就已经为我们规定好了生活方式。但在人体中,真正的根是我们的脑袋,那儿是一切的起点和起源,所有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养分都来自于脑袋,由它供养着我们。我们的身体终止于脚,我们所有的血管和神经都在那里收梢,脚也具有一切终点所具有的特征:在它之上没有重要的器官,不是人体的高潮,不能单独成为一个事物必须与起点相配。有时候,甚至也可以没有脚,有的人因为生来残疾或者意外事故失去了双腿但仍旧能在这个世上存活下来。这么说来,脚似乎不是那么重要。

但真要没有双足会怎样呢?例如珊瑚,在其白色幼虫阶段便自动固定在先辈珊瑚的石灰质遗骨堆上,于是它尽其一生都在同一个地方,它所能做的就只是等待,它的朋友圈也永远只是几只像它一样不喜欢远方的小丑鱼和和几朵水母,这样的见识让它不知道海的上面还有大陆,大陆的上面还有天空,天空外面还有更高的天空,它迟钝的举止为它挡住了眼睛之外的整整一个宇宙。但对于经常移动的人来说,没有双脚至死在一个地方生活的人肯定是不幸的,诚如一枝小小的珊瑚和一枚微弱的细菌。要是生命只有几秒钟、几个小时,或者几天,这样的生活是可以忍耐的,但不长不短的几十年光有等待却不够。不长不短的人生也很尴尬。人生之所以不美好,问题就出在我们的寿命不长也不短:几十年时间太短,所以我们急功近利,为了得到一切而变坏,互相利用,彼此欺骗;几十年时间又太长,我们无法持续地希望、创造、凝视,无法让一切维持在最好的状态上。我们用我们的脚走来走去,希望用陌生的认知改变寿命不长不短的局限。

3

植物没有脚,它们同样对迁徙和旅行充满热忱。它们将希望寄托给它们的后代,给新出生的种子准备好各种旅行包:在它的后代的表面包上丰美的果肉;给它们插上小小的羽毛,寄希望于风、蚂蚁、蜜蜂、鸟雀和有蹄动物将它们脆弱的后代带往异乡——虽然有时候异乡只是离母株几米远的地方。但这给了植物以安慰。最长寿的龙血树可以活上四五千年,它光开一次花就需要十几年,这样长的光阴如果没有种子的移动作为希望,它一定会活得非常悲伤。

植物们的旅行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生存机会,而人类去往他乡的感情则是被幻想的重音所强调。

诗人里尔克一生奔波,他几乎住遍了欧洲各国,但他却在《亲爱的上帝·正义之歌》中为不能远行的跛子大唱赞歌。因为行走和行动并不全是有意义和必需的。

“亲爱的上帝,为什么不可能?那些能够用双腿的人不可能遇到事情,可能就会发生在您身上,因为能够使用双腿的人会忽略很多事情,并且会逃避很多事情。爱德华,上帝已经注定让您成为一切熙熙攘攘中的安静点。难道您没有深邃到一切都绕着您在移动吗?其他的人总是在追逐日子,一旦他们赶上时,他们都喘不过气、说不出话来。但是您,我的朋友,您只是坐在您的窗旁,等待着;对于等待的人来说,总是有什么事情会发生的。您有一个十分特殊的命运。想想看,甚至莫斯科的伊白利安圣母也必須离开她小小的圣地,坐着四匹马的黑色马车去迎合那些在庆祝什么事情的人,不管那是施洗或是死亡。但是,您呢,一切都要来迎合您——”

“的确如此,”爱德华说,露出漠然的微笑,“我甚至无法去见死神。很多人在路上碰到死神。死神尽管不进入他们的房子里,就把他们召到外地,召去参战,召进一个高塔,召到一座危桥,让他们进入迷惑疯狂的状态。大部分人是从外面的什么地方迎接死神,然后不知不觉地扛在肩上回家。因为死神很懒惰;如果不是人们经常骚扰他,说不定他会睡着。”这个跛子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表现出自傲的神色说道。

……

里尔克觉得,使用双腿的人才会错过很多事情,因为他们的行动为他们带来了很多中心,使他们的灵魂不能专注于一隅,过多的行动也会窄化、限缩、麻痹他们的心灵。而对于不能自由行动只能在窗口等待的人来说,他们只有一个中心,这个唯一的中心让他们的心灵能力变得强大。同时,对于只有等待一件事可以做的人来说,等待使他们变得更安全——他甚至没法出门去邂逅死神。总之,失去双腿或者一条腿是一种特殊的命运,这种命运并非无益。

我们的身体因其感官功能总是在寻求暂时的事物,而静止的不奔波的灵魂才会自觉地去寻求永恒。与身体的移动相比,心灵的漂移、变化和增殖更为重要,因为漂移、流动可以帮助我们从寻常事物中获得陌生感。跛子寓居一隅,身体上属于房子,心灵上却是在他乡——在自己的屋子里生活像是在异乡流放、流亡、漂移,因为行动不便,与周围世界和他人几乎格格不入,关押在这种格格不入和隔膜中,转而会去寻求一种精神上永恒的归属感。而一个可以随便走动的人,一个永远在做很多事的人,在世界边缘也像在充满噪音的房子里生活:各种具体可观的事件在他周围筑起了各种各样的墙,令他无法逾越,无法张望。

4

诡异的是,最常使用双足的,不是搬运夫,不是体育运动员,不是步兵,是作家和艺术家。流放这种刑罚在过去多施加于政治人物身上,为了让他们禁言,或远离政治中心,将他们支遣至人迹罕至之处是最好的选择。但到了19世纪,作家和艺术家也开始加入到了这支队伍当中,十二月党人是其中最著名的一支(代表人物有雷列耶夫、拉耶夫斯基、丘赫尔别凯、亚·奥陀耶夫斯基、亚·别斯土舍夫等)。因为其民主思想与沙俄的专制主义有冲突,热爱文学的俄罗斯革命党人被迫带着他们忠诚的妻子在革命失败后流放到了西伯利亚,在那块冻土上,他们被迫用笔给夭折的理想招魂。此后,俄罗斯这块土地上流放和流亡成了作家和艺术家的常态命运。索尔仁尼琴、曼德尔斯塔姆、蒲宁、茨维塔耶娃、康定斯基、索洛夫、别尔嘉耶夫、舍斯托夫、布尔加柯夫、梅烈日柯夫、纳博科夫、布洛茨基……这些人有的曝尸于荒凉的冻土上,有的最后被迫选择去国离乡,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祖国。

全球性暴发性的流亡事件出现在上世纪30年代。因为战争,数百万人开始了他们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片大陆到另一片大陆的迁徙命运,其中不乏作家和艺术家。据统计,从1933年开始,约有两千五百个德国作家分别流亡到了41个国家,其中主要是美国(美国有1281个)。1930年代文学和科学人才从德国和奥地利转移到美国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智力转移,这次人口迁徙给美国电影工业、心理分析、音乐、美术以及大学的许多研究和学术来了一次大范围的换血和清洗。移民美国的知识分子和作家、艺术家大多数是犹太人,他们在遭受巨大的语言和文化错位所形成的困扰中创作了无数惊人的作品:包括索尔·贝娄、马拉默德、施瓦茨、古德曼、辛格……

流放和流亡并非全是不幸。德国知识分子阿多诺在20世纪30年代纳粹掌权后即离开祖国流亡到了美国。反省自己的流亡生活,他说离开母国恰好是一个乐观的摆脱旧文化的羁绊的机会,这种生活给了他们不同的生活安排以及观看事物的奇特角度,虽然不能减轻焦虑和孤寂感,但会使整个知识分子行业显得有生气。

用双足远离自己的故土有点像失去行走功能的跛子∶跛足给了他们别样的视角和沉思的权利,他们不再是风景的主体,而是趴在窗口的痛苦而冷静的观察者。离开祖国,离故乡,成为少数派,这样的一种处境相当于将自己置于一种特权、权力之外的边缘位置,就像舞台的边角——观察的视野被扩大了。有时候作家、艺术们也会自动选择离开故乡,有很多作家和艺术喜欢冒险的旅行和流浪:作家洛特雷阿蒙生在乌拉圭,年轻时却远渡重洋来到了法国;诗人波德莱尔从巴黎去了毛里求斯;兰波从巴黎出发去了阿比西尼亚;画家马奈去了巴西;德加去了路易斯安那;高更去了塔希提;莫迪里阿尼从意大利出发来到了巴黎……远行给他们的创作带来了无比丰厚的获益:熟巧的语言和连贯性的文明会导致思想的瘫痪;熟人的社会网络也会阻止个人意识获得逃逸的空间,从而导致精神和智能上的萎缩。而一旦与故土脱离,成为另一地文化的边缘人物,情况就会发生戏剧性的转变……

脚仅仅是将他们带到了异国他乡,不管在哪里,灵魂思考的仍旧是相同的人性和相同的情感。脚有很多地址,大脑和灵魂终生却只有一个地址。乔伊斯一生两度离开爱尔兰,第一次是1902年,第二次是1904年,他带着刚刚认识的娜拉·巴那克,那次离开让他永远地告别了家乡。晚年有人问他会不会回爱尔兰,乔伊斯回答道:难道我离开过吗?

作者简介:赵彦,1974年3月出生,发表中短篇小说及随笔若干,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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