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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掉了一块骨头

2017-03-17杨勇

小说林 2017年2期
关键词:王二小跑腿英子

1

黑暗的大地快要睡醒时,无边的稻苗漾起连绵的细浪,那是夜风最后清凉的一吹。暗蓝色的天空烁着满天银钉一样的星座,一只黑鸟划过去,丢下不安的嘎嘎声。

朱三听见了黎明前大地的呓语。他被自己的梦叫醒了。他推开歪扭的木门。黑暗的大地翻了个身。

朱三握着腹下一截坚挺的东西。浑浊温热的细流,从腹下划出一条曲线。朱三哆嗦了一下,感觉到自己掉进了冷水里。他睁开眼睛,暗绿色的水田横在眼底,就像长在他眼睛里。白雾还隐在稻田里,黑夜也隐在稻田里。稻苗硬戳戳地向上举着臂膊,像是做体操的小学生,一队又一队。

脚下是一条小河。细碎的黄色睡莲开了,静静浮着。河岸的蒲草向水里沉沉地倒伏,带着清亮的露珠,蒲草伏进河水里,去洗那些长长的绿发丝。

朱三的脸上潮潮的,一丝丝微弱的雾气往脸上抹。朱三抖抖变软的家什,打个冷颤。一只青蛙吓着了,扑通一下跳进更深的草丛里。

孤零零的板房周围,渐渐发白的水田把绿毯子铺向了天际。朱三闭着眼睛,朱三做梦也梦着稻苗在疯长。稻苗在水里伸展起小腰身。一瞬间,稻苗的腰身变得粗壮,变得抽出辫子来,变得辫子上都是鼓胀的种粒,变得一派金黄。

“棺材,棺材。快了,快了。”朱三像一条白鱼,向着稻苗游动,后来又游进木门,游进昏暗的板房里。

大黑狗在梦里抬头,微微地支开眼皮。它眼中有具白裸体,打开那道门,消失了。天将麻麻亮,它又把耳朵和鼻子拱进自己的毛皮里,抹着眼皮睡去。黑狗像一团顽固不化的黑夜,在黑夜里它醒着,活着。而在白光开始降临时,它的警惕开始一点点地死掉。

朱三掀开他老婆的被子。他觉得冷,就向那条白鱼贴了贴身。朱三的老婆翻个身,吧嗒着嘴巴平躺下来,像一条死掉的鱼,摊开了鳍。朱三看见两个微微发白的奶子,向两臂无力地堆着。他嗅出汗水的咸味儿,他离开了那条白色的鱼。

朱三叹口气,又想起梦中的绛红棺材。那棺材在他的头顶飞,他走到哪儿它飞到哪儿。“事真的有戏了呢!”他想,蒙住脑袋。黑夜重新来临。黑鸟嘎嘎的叫声,又从房顶落下来了。

2

朱三被他老婆摇醒。朱三看到一张蓬头垢面的脸。朱三的老婆两眼发直,朱三看定她,他看她是不是想要那个。

朱三的老婆臉像死掉了,好久也没动一下。窗外有家雀开始小心地叫着。窗帘由漆黑变得发白,墙壁由漆黑变得发白,朱三的老婆脸也由漆黑变得发白。朱三枕了双臂,睁大眼睛,等着她说话。

朱三的老婆坐起来。早晨的天,让一切都露出来了。朱三看见她身体发抖,胸上的两个白葫芦也跟着抖,房子也在跟着她抖。朱三的老婆两手搂住大葫芦,葫芦像变形的气球。“我梦见咱家沙包地有一口井,井太黑了,看不到底。”朱三的老婆说。

朱三不吭声,起来穿裤子,又在灰色的晨光中脱下。他光着腚,在被子下翻,找出自己的大花裤衩,大花裤衩皱巴巴的,像团脏抹布。

“井里有一个白脑瓜骨,没有身子,它飞啊飞,总往我身上扑。”朱三的老婆说。朱三套上裤衩,那软歪歪的一截被藏进入黑暗中。“我知道,你看你又来了。”朱三两条腿钻进裤筒里,系上腰带。

朱三的老婆眼神由僵直变得柔软和闪烁:“可真是有一个白脑瓜骨,总是要往我怀里钻。”她的手臂张开,一对大葫芦,扑扑地抖搂出来。朱三拉开窗帘,灰白的晨光挤进来,均匀地揉碎在屋子里。

“你该起来了。”朱三对白鱼女人说。

“我一宿都没睡好,那白脑瓜骨是被刀砍掉的,烂得全是骨头,两眼瞪得大大的,看上去就是黑窟窿。”朱三的老婆站起来,两腿间一丛黑草忽闪着。朱三嗅到鱼腥气,像昨夜一样浓烈。“它不断地跳跳跳,往我怀里钻,它说它要找自己的身子。”朱三的老婆也四下里找裤衩。

朱三推开窗,弄坏一张蜘蛛网。黑蜘蛛慌慌张张爬进屋檐下,一根长长的丝线起伏地弹动着。被破坏的网,沾满了蚊蝇。

屋子变得清凉。“我受不了,来你这里住,它也来找我,你不知道它有多吓人,大白牙要把我撕碎,要撕碎我的心,它说我心是黑的。”朱三的老婆扭动着,像从玉米棒子里揪出来一条多皱的玉米虫。

水田上的白雾似乎大了一些。两只家雀在稻苗和草尖上穿梭。朱三点着烟。隔着烟雾,一只家雀叼着截虫子,对着小窗,在田埂的稗草上晃悠。有时它没在雾气里。朱三听着墙里稚嫩焦急的叫声,小家雀在房檐的窝里叫呢。

“那你这两天就回吧。”朱三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冰冰。

檐墙里,一个小土洞,有两只刚长毛的小家雀。它们的母亲,早春时生下两枚带斑点的小蛋,用两截小翅搂住,不吃不喝地坐在上面,直到它们在混沌中醒来,变成两个粉红色小肉团。

一对老家雀,忙忙碌碌地飞,天天在稻田间捉小虫子。它们长出了绒毛,黄嫩嫩的小嘴丫天天叫着要吃的。

它们的父母捉了一个春天和半个夏天的虫子,它们的羽翼开始丰满了。

3

灰家雀在窗台上叫,啄着坚硬的玻璃,像敲打着冰。冰碎了。太阳光照进去。朱三家的老不死醒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从冬天冰冷的被窝里爬出来,像条瘦瘦的虫蛹。她在里面昏睡了一冬。她睁开眼,黑暗中,她看见窗外的世界亮闪闪。

一大盘炕,冷冰冰。她一冬就卧在那上面不起来。炕梢的被架子空了,她把所有的被和褥,都捂到身上。在被窝里,她感觉自己变成了冰,总是冷,总是冷。现在,她一点点掀起它们,沉重的壳被打破了。她又看到自己的屋子。

一对掉漆的暗红小柜,斑斑驳驳地挨着。皱纹不断地从木板那里裂开。在梦里,她也能听见咔咔声。

竹暖壶里结了冰,秋天时她烧的一壶开水,冬天时结了冰。温暖的壶变得硬邦邦,它什么也倒不出来。

一把张牙舞爪的鸡毛掸子,还放在小柜上。鸡毛掸子老了,在清冷的黑暗里,它的毛发小船样地一叶叶地飘。

大镜子上满是苍蝇拉下的黑屎,看不清里面的世界。镜子上角毛主席在抬头凝望,他住在红太阳里,太阳周围是万年青,毛主席像红太阳一样天天冉冉升起,她睁开眼睛就能看到。

老座钟时针和分针指向了十二点。在那个时刻,它死去了。它的两条匆忙赶路的腿,生出绿锈,僵直在苍白的表蒙子里迈不动步。

变形的镜框,咬住了一块方玻璃。方玻璃里面压着那么多的小人。一张最大的黑白照片,有年轻的她,有她刚会走路的小朱三。还有一个女人不同时期的面孔,那也是她,蒙在毛茸茸灰堆里。

屋里猫冬的小虫子们也醒了,它们爬来爬去,挤到朝阳的窗台上。秋天,它们总爱在炕席底下,嚁嚁地叫。冬天它们从来没唱过歌。冬天,它们可能冻死了。

北窗下,摆着一口绛红棺材。里面空荡荡,朱三家的老不死怕它太空了,早早把蓝缎子寿衣摆在黑暗的里面。它们摆成个人形,像是有另个朱三家的老不死替她躺在那里面。

窗外的杏树绿了,窗外的李树也绿了。窗外的家雀叫了,窗外的燕子也叫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下了地,她家的大黑猫,也跟着跳下地。朱三家的老不死凿开水缸里的冻冰,用小葫芦瓢了一瓢冰水喝。

朱三家的老不死醒了。朱三家的老不死要去小园子里种地,从春天到秋天,她又有吃的啦。

4

地平线上,一颗闪烁的星渐渐变得苍白。当它周围的云朵开始发亮变粉的时候,这颗最亮的星消失不见了。

朱三扛着铁锹,在水田埂上走。稻苗蹿高和分蘖时节,稻苗拼命地需要水。朱三的黑水靴踩得黝黑的田埂咚咚地响,踩得田埂绿色的杂草上也咚咚地响。

朱三往稻田里灌水,带着早晨浓湿的一身水气。绿色的草茎像刀,他的身体刮着它们,周身哗哗地响。在田埂上做梦的青蛙,蹬开后肢,从草窠咚的一声里跳到水田里。它们浮在稻苗叶下,露出鼻尖和黑眼睛,对着朱三鼓出一个又一个白气泡。

朱三扛锹走啊走。一只白鸟,突然从远处的稻田里射出,像朵白莲,射向开始发蓝的天空。朱三分不清它是云还是鸟。

太阳出来了,挂在草尖上。天空像张刚剥下来的粉色小兽皮。天空的光色都印在水田里,它们早晨都想要喝水。太阳想喝水,云彩想喝水,大鸟也想喝水。

朱三在一池水田边停下。被扒开的豁口处,水不流了。那块水田地势低,一夜间,水饱胀得没到稻苗的头顶。太阳往高跳了跳,朱三看见自己不规则的倒影,压在稻苗上一闪又一闪。那是条黑影,黑影也在闪。

朱三踩着锹,掘出几锹黑泥填在缺口处。该灌另一个池子了,他听见到细弱的水声。“用不上一头晌,这池子又会蓄满水。”朱三想。

小板房顶冒出乳白色的炊烟,慢悠悠地一团团飘向杨跑腿子家的水田。朱三的老婆在烧饭。

“后来,我梦着你家老不死的大红棺材啦,它飞啊飞来,我看见它在你头顶上飞,是不是你家老不死要死了呢?”。朱三的老婆醒来又说。她精光着身子。“你少他妈的放屁。”朱三震了一下身子说。朱三在田埂上走,他想起他老婆也梦到了棺材。

他在田埂上挖,水按着他的意愿流进一池池稻田。朱三每天早上都会在田埂上走很远,他感觉自己走到了天边,腰埋在白雾和草丛里。他回头看不到一所完整的房子,他看到一截烟柱,吐着白色的烟,像谁躺在草丛里抽烟。他还看到一丛丛杨树尖,像一些更高的草在摆动。

朱三想走到天边,想脚下都是自己的水田。可他走到杨跑腿子的水田边就到头了。

朱三从水壕堤上扒开一道缺口,把小河里的水引到自家最后一池稻田里。他拄着锹停下来。那条水壕还是满满的,水充满力量地流着,另一侧岸上也有几个缺口,水急急地流进杨跑腿子的稻田。

雾气里杨跑腿子的窝棚还没升起烟。他搂着那娘儿们睡呢。朱三的裆里硬邦邦的,他想起了英子。

5

朱三开着摩托送他老婆回家。她老婆死命地搂着他的腰,朱三透不过气来。透不过气来的朱三耳边是风,眼里是连成片的绿色。

朱三在尘土里跑,他老婆也在尘土里跑,他们的摩托也在尘土里跑。风穿透朱三的身体。朱三的老婆身前有一堵挡风的墙,像盾牌一样向前冲。

大平原深处,阳光亮晃晃,大地在蒸腾,活动的生命好像都散去魂魄,变得轻了。朱三的魂魄,早到村里英子那去了。朱三老婆的魂魄,围着家的砖房和菜园子转。

朱三的老婆就是朱三的老婆。朱三的老婆让朱三在承包时就偷偷倒腾大米卖,朱三的老婆让朱三用低價包租别人的水田和旱田,朱三的老婆让朱三抬高利息向别人放钱,朱三的老婆让朱三穿上西服上电视和报纸,朱三的老婆让自己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的老婆,朱三的老婆让朱三现在成了村里最有钱的男人。

朱三的老婆在生产队里是个嫁不出去的地主后代,朱三的老婆当姑娘时就盯住了地主的后代朱卫东。朱三的老婆偷偷地去她未来的婆婆家,春天时她收拾屋子洗衣服,夏天时她收菜和做饭,秋天时她缝新衣和新被子,冬天下雪时她钻进了喝醉的朱三被窝。朱三的娘夸她是孝道懂事的好姑娘。另一个满院子李花杏花开放的时节,朱三的老婆变成了真正的朱三的老婆。

朱三的事干大了,朱三的心也大了。朱三把干大了的事又做到遥远的小湖头。朱三要回到村里,朱三要当村长。

6

小湖头走很远也不见人烟。小湖头到处是新插秧的水田。朱三的老婆从远处来,朱三看见他老婆提着一塑料桶酒。纯高粱酿的,举到夜色里,汁液里有淡蓝色火苗在烧。白天,朱三喝,朱三的老婆也喝。

那一天晚上,朱三让老婆弄四个菜,叫来杨跑腿子和小红一起喝。朱三的小板房,暮色里冒出了长长的炊烟。

朱三扭上用电瓶发电的灯泡,灯泡小牛犊子眼睛似的,黑暗的小屋亮了,逼迫得窗外的稻田更加阴暗。小湖头要下雨,满天都是怪异的黑云,空气中水淋淋的。

朱三拍打着身体上汹涌的蚊群,不小心踩着了身边的大黑狗。黑狗抬起前爪,哀怜地嚎叫着。“叫你妈个逼,闭嘴。”大黑狗抬着痛疼的前爪,忍住叫声,一脸的痛苦。“吃了老子三只鸡,还没找你算账呢。”朱三按死一只蚊子说。

朱三终于看见杨跑腿子和小红手拉手来了。小红像在歌厅时一样鲜亮,穿件小白衣,露出两只白胳膊和半截的白腰。小红像一株白芍药,在稻浪上摇曳。

朱三蹲下来拍拍大黑狗脑门,仿佛给它致歉。大黑狗感觉到主人的好意,摇摇尾巴接受了。杨跑腿子和小红进屋了。

朱三的老婆端上四个菜,屋子里香气弥漫。杨跑腿子说:“小红,你看这菜,你看嫂子这菜做的。”小红在昏暗的灯光中还像在昏暗的歌厅中一样。朱三收回眼光,听见小红说:“我这不是也学着做呢嘛,到时天天给你做。”

窗户上发出巨大的扑响。朱三端着酒杯回头,看见乱纷纷的黑影子,它们在往屋子里扑,往亮光处扑,玻璃要被它们咬碎呢。朱三的老婆点燃一小块蚊香,盘绕的小黑蛇亮起一点红头颅,刺刺地冒着烟,它在张嘴吃蚊子。

小红弯下腰,朱三听见啪的一声响。小红拍了杨跑腿子的腿。她向着灯光举起手,微黄的灯光让那小手闪烁着,像一朵水上的睡莲。“血,你看这么多的血。”小红展示给杨跑腿子看。红宝石一样的圆珠子,滚动在小红白色手掌上。杨跑腿子嘿嘿地笑,仿佛愿意让更多的蚊子来叮咬他。

“那些怪物还在敲窗子,”朱三喝得眼睛要睁不开时说,“可它们进不来,多严实的玻璃啊!”蚊香快烧到头了。杨跑腿子说,“我不怕蚊子咬,小红怕蚊子咬,她,她,肉皮水嫩着呢,我整宿不睡给她看蚊子。”朱三听见杨跑腿子的舌头有点大了,像陷在泥土里。

“来,喝酒,咱他妈的又快有大收成了,我听见老天爷告诉我的。”朱三仰着脖子,一口酒悠长地从酒杯里坠向他的大嘴巴。

菜盘快空时,朱三的老婆端来一碗黄豆酱,又回身从黑暗里端来一盘青青白白的大葱。“老杨,你看这房子地下能不能有口水井?”朱三的老婆的酒杯空了,她咬着一大截葱白说。灯光中她的脸像熟透的黑李子。

“等着吧,快要回去了。”朱三说。“你说啥?”朱三的老婆问。

杨跑腿子用力地踹着地,然后屏住气用耳朵听。“这地下肯定有水,可我不敢肯定有井。”小红脸红彤彤的,像多汁的樱桃。小红的酒杯也空了。小红说,“你这等于放了个没味的屁。”杨跑腿子搂着她哈哈笑,小红也笑,他们的笑声好像是二重唱。南蛮子杨跑腿子开始唱歌:

敲起鼓来打起锣,听我唱过十八摸一摸呀,摸到呀,大姐的头上边呀, 一头青丝如墨染,好似那乌云遮满天。哎哎哟,好似那乌云遮满天。 二摸呀,摸到呀,大姐的眉毛边, 二道眉毛弯又弯,好像那月亮少半边。 哎哎哟,好像那月亮少半边……

杨跑腿子几年前从南方一个流动的小剧团跑来的。

朱三的脑袋在长大。他压制不住那种生长,好像空了,涌进了一团雾。朱三揉着太阳穴,血管像充满水的壕沟,在恣肆地奔流。它们在脑子里掀起大浪,朱三随着浪摇晃。杨跑腿子有了三个脑袋,小红也有了三个脑袋。他老婆躲在灯泡暗处,漆黑一团,像是化在黑夜里了。

朱三睁大了眼,他看见英子一闪。“快要回去了,等着吧。”朱三又嘟哝了一句。

下小雨了,唰唰的,有那么多小脚急走在稻尖上。小湖头白浪涛天。黑夜拉出一条大幔,把它们和房子里的人一起盖住了。

7

朱三不知道黑猫活了多大年纪。他小时,娘身边就有那只猫。朱三怕这只猫,从小怕,现在也怕。小朱三和娘吵架,猫扑上来挠他的脸,小朱三哭了,娘打了黑猫。黑猫以后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朱三不敢看黑猫那绿而晶莹的眼睛。黑猫像石头,压在他心里,他搬不走它。朱三绕开那只午睡的黑猫,黑猫在篱笆的缝隙里出出没没。

朱三没去母亲那个土房子。土房里没动静,她是不是死了?朱三看着杏树,叶子间的杏子开始泛黄。他咽咽口水,眼睛丢在了那里。杏树下小板凳空着,落下一枚缺口的叶子。

黑猫慢悠悠拉长身子,前脚和后腿蹬出很远的距离,然后收缩黝黑的身子,像一张弓般抖动着皮毛。皮毛里有针尖一样的光芒,扎过来,朱三的眼睛痛。

朱三的老婆在菜园里飞奔,她在撵鸡。朱三的老婆一声高一声低地骂:“这些该瘟的,咋还不死呢,吃我的,喝我的,还这么祸害我!”

朱三点着一颗烟,对着那土房沉思。他的耳朵伸进土房里,里面有轻微的打鼾声。黑猫在土墙下开始磨手脚上的刀,他听见霍霍的声响,汗毛又竖起来了。

朱三的老婆用木棒追打花母鸡,花母鸡在小白菜地转,挑食翠绿的叶子,她刚产完一枚蛋,她饿,她吃得如醉如痴。朱三的老婆打不走那只鸡,人疯了,花母鸡还和她在白菜地里转圈。

朱三丢掉烟头,钻进自己住的大砖房。朱三在黑暗中咕咚咚饮下半瓢凉水。他头歪在水缸边,瓢在清水中打漩,一会儿装住他的整个的脸,一会儿又露出他的半张脸。脸忽闪忽闪的,像一张风吹动的皮。朱三不认识那张胡子拉碴的脸。

朱三从水缸口抬起头,眼睛里还印着那金和银的硬币。它们在沉沉的水缸底,水一晃动,它们就生产出很多枚金和银的硬币。

黑猫又跳到他眼前,它张开磨快的利爪,向他身上抓。黑猫时刻都要找机会这样接近他。他用菜刀撵它,它爬到杏树上,一动不动地注视他。朱三的手抖了,他怕那眼神,里面有一个更凶猛的怪物。朱三揉揉眼睛,院子的阳光更热辣了。

朱三回到村子时是正午。正午的村子,离离落落在高高矮矮的树木和庄稼里,阳光灿烂地照着。树叶和房子里到处是影子,静静地伏着,像那只老黑猫无处不在,等着夜色里站起来,等着在夜晚走遍每一个角落。土房子的白天多寂静啊,有多少寂静的白天,就有多少轰鸣的夜晚。

朱三聽见噗的一声。朱三家的老不死的土房前,一颗杏子掉下来。朱三想,“夏天掉了一块骨头,它快死了。”

8

朱三刮完了胡子,从自家的院子钻出来。他拖着黑影,背手走在灰堆的村路上。村子是空的,摘菜卖菜的时节村子是空的。他装了五张百元钞票,一路闻着英子家的香味走。

朱三的凉鞋沾着干牛粪,沾着黄色的尘土,一走一踢踏,像条牛舌头。朱三挽起裤管露出小腿肚子,一条条青色劲道的蚯蚓,在多毛的小腿上爬。

朱三的头顶顶着口蓝色大锅。一只蚂蚁从他的凉鞋下爬过,看见他顶着大锅走。大锅里有家雀飞,有燕子飞,有一丝丝的云彩飞。朱三顶着的蓝色大锅大极了,他和村子就扣到锅下边。

村里该下雨了。朱三想起遥远的小湖头,那儿充满风,雨说下就下。从小湖头离开,他和老婆在风和灰尘里飞了三小时才回来。路上少有人,一路是无边的稻田和几处农场。路变得笔直,像是放倒的大树干。朱三握着车把,一路踩着油门,眼睛都跑直了。眼睛变得不会减速和转弯。

朱三的老婆眯着眼,在他后背啊啊地尖叫:“快些,再快些。”他想起在炕上脱光衣服的老婆,更愿意骑着自己,就像她骑着摩托车。她喜欢那种速度,女人可能都喜欢那种速度。

窗子亮亮的,朱三从玻璃里看见英子在小卖店里看电视。朱三走进院子,那条黄狗对他热情地摇着大尾巴,像晃着一把扫帚。朱三拍拍它脑门。他想说:“妈的,三个多月不见,记性倒是很好。”他没有说,就匆匆地钻进屋子。

朱三掉进黑暗里了。朱三使劲挤眼睛,挤出很多黑暗。朱三看见英子穿一件白色短袖上衣,胸部鼓出两个馒头的形状。馒头是活的,一下下起伏。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英子像是没有看见自己。朱三看见了英子,眼前亮多了。

“来一条烟。”朱三咳嗽了一下。她的眼睛还是盯着电视看,她还在她的黑暗中,仿佛只是朱三的眼前是亮的。“我刚回来,今年种的地又要有好收成了。”朱三抽出五百元钱,按在英子手上,自己走到烟架上取下一条烟。

烟架上一只苍蝇哼着歌。它忙于鉴别香烟味的好坏,扇着翅,一条烟一条烟地巡视。朱三找到红河烟。标价七十元,歪扭的字跡,躺在灰尘里。朱三吹吹上面的灰尘,小心地把它放好。

朱三咬上一根烟看英子。英子收了钱,突然从自己的黑暗里一下扑上来。英子给他点烟,朱三抽了一口。英子拽下朱三的烟,用脚踩灭在地上。朱三感觉到英子的嘴贴着他的脸,湿漉漉的。朱三听到哭泣声,怀抱里一块炭火在热辣辣地烧。英子亮了。

他们一起拥到柜台后。半边的窗帘垂着,隔开了下午的阳光。他掀起英子的红裙,眼中一片翠绿。三个月前,他要去小湖头种地,在柜台后也看见这样的翠绿。那是在黑暗中,没点灯,他在黑暗中看见这样的翠绿。他给英子褪下了那块翠绿。他和英子的嘴都湿乎乎的,咬在一起,发出小兽吃奶一样的响动。他们像是两只大蜘蛛,纠缠在一起结网。

朱三看着明晃晃的窗外。窗外静死了,人也静死了。大门被他反锁上,没有人敲门。一缕风缠绕着大门旁的葵花。葵花歪了歪身子,又懒洋洋地静下来。

朱三压在了那个背过去的身子上,他加快速度,像狂奔的摩托车。他觉得两个人像一个人,在黑暗中飞。

“我要当村长了,我梦见过好几次棺材。”朱三对村里的妇女主任说话,就像对空荡的黑暗说话。黑暗没有应答,黑暗喘着气。大黄狗扑到窗子上,吐着舌头,不动声色地瞧着一切。

9

“地主的成分也能当村长吗?”朱三的老婆切西瓜。一个大红瓤西瓜,在她的刀下啪的爆成两瓣。红色的汁液,淌在白托盘里。她继续下刀,红色的瓤分裂着,像一个个小扇面。

朱三不屑地说:“那是陈糠烂谷子的事了,我爷爷是,不等于我爸是,我爸是,不等于我是。你也一样,你家上辈子是,不等于你是,都啥年月了。”王二小抱着胳膊笑:“现在谁有钱谁能当村长,我捧谁当村长谁就能当村长,姐夫你放心,这次你当村长,包在我身上。”王二小屁股倚在窗台上,满脸的疙瘩,脖子上一条金链子在阳光下晃,一条大腿在朱三家的地上晃。

朱三盯着烟屁股看。他捏捏烟屁股,有一丝青烟从那里渗出来。朱三的两个鼻孔冒出烟来,眼睛从烟雾里看王二小。王二小在烟雾里轻飘飘的,好像在空中跳。他把烟掐在手上,王二小重新变得沉重了。

王二小的口袋里鼓鼓的,塞着朱三的一万元钱。王二小说:“找哥们儿喝酒,细商量这事。”朱三说,“你拿上这钱先去活动。”王二小接了,掂了掂。烟雾里的王小二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让那老不死的别再参加选举。”

朱三说:“你就办吧,这几年我种地为个啥?我总共出三万元,够买一个村长了吧?”朱三给王二小递去一块红扇面,自己也拿起一块红扇面。朱三看见王二小的嘴流着红色的汁液,像血。王二小看见朱三的嘴角,粘了两个黑瓜子,像鸟屎。

村子里的黑夜,时而狗叫盖过了蛙鸣,时而蛙鸣盖过了狗叫。朱三睡不着,他听见了黑猫在窗台上叫。他下地敲窗,黑影一下子消失了。

朱三的爷爷是地主,从关里跑到关东,开了一大片的地。朱三没见过他爷爷,朱三也没见过他爹。朱三家的老不死说:“你其实见过你爹,你不满一岁时,你爹就死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说:“你爹十岁时,你爷就死了。你爷死后,你爹就怕冷,夏天也怕冷,人越多你爹越怕冷,你爹说,有人追他。”少年朱三哭着问:“娘,我爹是咋死的?”

年轻的娘搂着他说:“你爹是在一个下雪的大冬天没的,那场雪好大呀,大雪盖住了村子。你爹说出去转转,结果雪下了一天一夜你爹还没回。第二天,雪晴了,就刮大烟炮,漫天都是大风,大风里夹着到处走走停停的雪末子。我出不去,我得看着不停哭闹的你。

“有人在北大河沿的沙包地里发现了你爹。你爹抄着袖,坐在大雪壳子里,硬了。你爹脸上和身上结了一层冰,胡子眉毛和鼻涕冻在了一起。 我哭着搬你爹,你爹硬得像冰块刻出来的冰人。你爹屁股下露出一块沙地,是你爹用手抠的。

“我搬着你爹走,经过蒿草上你爹刮得草秆噼啪地响,你爹好像不愿意走。我在大雪壳上爬,一直把你爹搬到家。我把你爹放在院里冻,我要等他夏天自己化开,自己缓过来。后来,你爹还是入土了。你爹是地主崽子,村里没人给你爹送葬。咱娘俩埋了他。

“你爹死时张着嘴,好像在笑,我死命地给他合上,他又自己张开,不知道你爹看见了啥玩意儿,就是一个劲儿地笑。你爹的一辈子,被斗怕了,我没见他笑过。”

“冻死鬼冻死时都像在笑,你爹咋走到了那个地方?”朱三的老婆在黑夜里说,“我爹倒好,别人咋打他,他都咬着牙活着,老不死的活到了七十,可没活过你家的老不死。”村里的狗不叫了,蛙鸣又汹涌起来。

朱三的老婆用手试探了一下朱三的裆部。朱三感觉那地方还是软塌塌的,刚才在她身上就没硬起来。他说,“我只知道那个地方是我爷开的地。我爹一块地也没有,地都变成了公家的。”

年轻的朱三夜里喊着要爹。年轻的娘说:“你将来要好好改造,出息成人,当个光荣的农民。”年轻的朱三懂事地点点头,不哭了。

生产队承包时,朱三分到了他爷爷开垦出来的一块旱田地,后来朱三又出钱包下那些剩下的地,只要是他爷爷的,他都包下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朱三说,“老子又变成了地主。”

朱三家的老不死说:“三子,你别那么显摆,毛主席他老人家不让啊,你咋又成地主了?”老不死的缩成一团,轻得像脏兮兮的棉花团。“对,我就是地主,地主就是我。”长大的朱三响亮地说。

朱三的老婆起来去外屋撒尿,尿桶噼啪地响,像炒豆子。

“地主不光要当个地主。”朱三在黑夜里说。朱三的老婆好像没听见,外屋地炒豆子的声音更响了。

10

大正午,朱三家的老不死搬着小板凳挪出了黑屋子。她的大褂蓝得像夜晚的天,她的小脚像小黑蹄子。

她把小板凳靠在扫干净的大杏树下,坐下来。杏树顶着一脑袋的阳光,泻下一片潮湿的浓荫。朱三家的老不死看见黑土上描着高处的叶子和果子的阴影,风一吹,黑土就重新地描一遍。

天空是个大火炉,满地的阴影就是水。水浮着她,她凉凉地睡着。她垂着头,嘴角流着发亮的口水,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太陽越来越亮,爬到天的最高处时,大杏树的影子往回收缩,缩成更小的一摊黑影。朱三家的老不死后背开始亮了,一头白发被点着,烧得像一堆雪。朱三家的老不死在梦里怕雪化了,她哼哼着,吧嗒着嘴巴往树根下挪了挪小板凳。

大黑猫也睡着。它挨着朱三家的老不死的脚,睡得一塌糊涂。它身体全翻过来了,露出柔软的腹部。它的喉咙里呼噜呼噜,整个的身体像个灌满开水的暖瓶。

朱三家的老不死醒来是午后。她发现自己睡在更大的阴影里。阴影斜上了墙,不断地攀登,像暴涨的大水。老土房似乎受不了这种冲击,沾着晒干苔衣的土皮一块块地掉。房子就快变成了骨架。

朱三家的老不死觉得自己的骨架也露出来了,她叹口气,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朱三家的老不死饿了,她张开没牙的嘴,捡地上掉下的杏子吃。

朱三家的老不死还是饿,她到园子里摘柿子吃。她被一株大柿秧子绊倒了。她挪动着小脚,一点点爬,扶着一棵李树,像一截复活的老树皮一样从地上立起来。朱三家的老不死吃了两个红柿子,又吃了两枚李子。感觉胃里满了。

早上,朱三家的老不死起得比太阳早。她在院子里坐下洗脸,看天看朱三家的大院子。她有三个月没看见朱三了,朱三的老婆也不来。隔着一道铁栅栏,朱三家的新砖房像年轻时的朱三。

天黑下来了。朱三家的老不死又吃了三只杏。她拄着木棍进屋,忘记了带小板凳。屋里湿乎乎的,有股臭味儿,黑夜全关在那里头。她喝下一碗凉水,又到碗柜里找出一块馒头,塞在嘴里一点点蠕动发瘪的嘴巴。

朱三家的老不死晚上又吃饱了。她想起猫,她说:“你自个抓耗子去吧,我昨天没力气做饭,今天也没力气做饭,明天也没力气做饭。”她爬上炕,脱下了黑布鞋。她又接着说,“你看看,这天太长了,黑天总来的这么晚,去吧,去吧,你去抓耗子去吧!”

朱三家的老不死,今年八十六了,像快要塌掉的房子。

11

朱三围着村部转了几个大圈子。背着手又远远地走了。朱三停在路边的杨树趟子里,哗啦啦的叶子里他脸是绿的。

村部院墙那儿原来有株大榆树,被老村长挖掉了。挖掉后开始长小榆树,老村长怎么也铲除不净它。一到春天,小榆树就像头发一样长,一株又一株,互相编织着发辫,编成了榆树篱笆墙。老村长白天站在榆树篱笆墙里的村部,晚上从不去那儿站着。

王二小在榆树墙下截住老村长。虫鸣从榆树墙流出来,“嚁嚁嚁”的一片。太阳拉长了榆树墙的影子,虫鸣就爬到村路上去了。王二小整个身体里都是虫鸣。“王二小被虫子蚀坏啦。”朱三想,他歪着耳朵。朱三的身上全是树叶的影。他躲在更深的黑天里。

黄昏时,风刮来了王二小说的话:“我要和你算我爸的账,我想问你我爸是怎么被打疯的?我爸怎么平白无故就没了呢?”

朱三闭眼听他们说话。朱三啥也没听着,他听着风,听着虫鸣。树叶闪动中,那两条黑影站在血红的西天里,一个年轻,一个苍老。

王二小掂着从北京带回来的刀子,刀子辉映着天边开始泛亮的星星。王二小脖子上挂着从北京弄回的大金链子。他一说话,金链子就哗啦哗啦响,好像它是拴住了一条狗。

老村长像一片哆嗦的树叶。在风中他不停地哆嗦。他是被刮到地下的树叶,他要在黑天之前刮到家。

朱三看见老村长的影子横在王二小的胯下,王二小的影子横在道路上。一道黑粗的影子,像锁上大门闩,谁也过不去。

老村长说:“你爸的事我不知道。以前别的事都是知青们干的,我管不住知青。”西天下,太阳的炉火熄灭了,村子一点点掉进黑井里。有昏黄的灯火亮起来,像他苍老的眼睛。

“那你还想靠死多少人呢?村里的事不应该总是你操心吧。”是风在向着朱三的耳朵说话。

老村长说:“是,我早累了,我要睡觉了,我要陪着我地下的老婆去睡觉了,不想再睁开眼睛,你给我让开。”

老村长蹒跚着走了。王二小也走了。一南一北,他们两条道。朱三的眼前,通向村部的道畅通了,黑暗和风,在畅通无阻。

12

朱三和他老婆在自家的旱田地里摘菜。长长的土垄爬向了有雾气的天边。他们像两只大爬虫,在绿色的沟垄里爬。

发白的土路上,停着朱三家的四轮车,在绿色的庄稼地里,它红鲜鲜的。“你家的大四轮子真牛性。”朱三从家里开出它,村里人看见说。朱三开它经过村部,老村长看见后也说。老村长咳嗽时就躬着身子,朱三看着地面,他等待着老村长倒在那里不起来。老村长身后,是妇女主任英子。英子看着他,眼里烧着火。朱三的老婆只顾笑,她没被烫着。

朱三嗅到腐烂的味道。“地也会老会烂吗?”朱三的旱田地姓朱一百年多了,中间改过别的姓,但现在又开始姓朱了。朱三的老婆说,“这地好着哪,哪有臭味儿,是你嘴臭不刷牙。”

一群黑老鸹,它们绕着一片杨树林兜圈子。朱三看着黑老鸹。东面的地头有片坟地,他爹埋在那。从这地里干完活,刨完食,人就都挪到那块地方去。黑老鸹兜完圈子,哇哇地全落到那儿,像一些死亡的种子,撒进了沉闷的墓地。

朱三的老婆摘了一大袋子豆角,準备拿到菜市场去卖。朱三的老婆又摘了一袋茄子,也准备拿到菜市场卖。暗紫的茄子发亮,微微地弯曲,一头粗粗的。朱三的老婆握着它,有时一阵阵出神。

朱三坐在地里抽烟,不再看黑老鸹。他老婆的脸在菜地里明明灭灭,脸晒得更像是紫茄子。朱三看着看着就分不清茄子和他老婆了。

黑老鸹突然向这片地飞来。像一些飞翔的土块。一会儿,土块大起来,飞到朱三家的地上头,又飞到朱三和他老婆的头上。没人知道它们在吵嚷什么,它们哇哇地怪叫互相挤压着,声音变了形,像打碎一片大玻璃。

朱三捂着头,他的手上接着了老鸹的粪便。朱三的老婆也捂着头,手上也接着了老鸹的粪便。黑老鸹们纸灰一样旋转,它们嗅到了什么味道?朱三愤怒地用土块打它们。它们跳着圆圈舞,不飞走,朱三家的地上空黑透了。

后来刮来风,黑老鸹飞走了。朱三嗅到了更浓烈的腐烂味。朱三看看天。一团团的黑云翻滚着,像一些深暗的波浪,吞没了天空。老鸹变成了浓浓的黑云朵。

“要下大雨了,”朱三对老婆说,“咱们快点开回去。”

朱三的老婆看见朱三的头上有一道闪电,闪电好像一条虫子,迅速地游进他的脑子里。朱三的老婆张大嘴,开始捂住耳朵。朱三在骤起的大风中听不见老婆说什么。他看见她张着大嘴像呼喊。炸雷在朱三的耳朵里响起来。朱三没站稳,一屁股坐到地上。朱三压弯了豆角架子,被埋在里面。朱三的老婆看见一双颤动的脚,没了鞋,像两棵倒栽的大葱白。

雨点大起来。朱三的老婆两眼发直,她指着土地。朱三终于听清楚了老婆的话,“被砍下的脑袋就在这豆角地下飞着,它就要上来了。那儿有一口深井,它就从那里钻出来看我的黑心。”朱三的老婆挤在豆角架里,满脸是水。朱三也满脸是水。他们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大地消失在白茫茫的雨水里,天空电闪雷鸣。朱三开着车,他被雨浇透了,身体里往外冒着水。朱三的老婆堆在菜袋子中间,一动不动,她被雨水浇化了。

朱三知道闪电和雷鸣一路追着他,大雨一路追着他。他把车子开得长出了翅膀,像一只红色的船,飞在绿色晦暗的大地上。

“那块地也快死了,快烂死了。”朱三想。他觉得自己疯了。

13

朱三的老婆躺了两天后起来,第一次给朱三家的老不死送去一碗剩猪肉。

朱三家的老不死躺在凉炕上,一动不动。朱三的老婆连喊三声妈,朱三家的老不死活过来了。她抱着大猫,无力地耸耸鼻子,眼睛突然像猫一样亮。“是肉,是猪肉吗。三啊,你知道娘喜欢这一口。”朱三的老婆听见朱三家的老不死说。朱三家的老不死认不出她是谁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用手抓肉吃,抓给自己吃,抓给黑猫吃。朱三的老婆说,“娘,你知道白脑瓜骨的事吗?”朱三家的老不死满头的白发盖着耳朵,大把地抓肉吃,她没听见。

朱三家的老不死看看那空碗,又歪在了炕上。朱三的老婆说:“娘,我走了。”朱三的老婆空着手回到自己的大砖房。

朱三的老婆站在院子里,她看见大黑猫蹲在自己家房顶,一动不动像盯她,像黑铁铸的。“朱三,你把那可恶的大黑猫打走,你看它,好像它在算计咱们家。”朱三从玻璃窗前离开,拿出一把大杨树杆,他向黑猫那儿走,黑猫仍旧一动不动,眼睛从一团阴影里射出幽幽的绿光。朱三停下来喘气,黑猫在他睁眼时不见了。“你刚才看见那只大黑猫了?”朱三放下杨树杆子问。

吃完肉的朱三家的老不死,又能出来了。她还是穿着蓝大褂,坐在杏树下。杏子的味道越来越浓,树下的空气像拌了糖。小时的朱三,娘就是用竹竿打杏给他吃。朱三看看杏树,到处是杏儿,像站着一群黄鹂鸟。

朱三第一次给朱三家的老不死送饭吃。他端着一碗稀米粥。朱三想着那场大雨,想着那些黑老鸹。中午时,他去西院的杏树下,他端给了朱三家的老不死。

朱家的老不死坐在杏树下,用杆子向上敲杏树,敲下了几枚杏。“三儿,给你吃。”朱家的老不死喝完凉粥,朱三说,“娘,你知道白脑瓜骨的事吗?”

朱三手里握着黄澄澄的杏,暖暖的。

他看见墙角暗处的大黑猫温和地正盯着自己。

14

村部里门前原来有棵大榆树,大榆树吊死过老村长的老婆。大榆树没了,朱三围着小榆树转。他在黑夜里拽着最粗的榆树枝,榆树枝弹了弹,榆树枝现在拴不住粗绳子。

多年前,王疯子去报告村长说:“坏了,坏了,大榆树吊死了你老婆。”王疯子缩着袖筒,向绿色枝桠间指。年轻的村长带着三个儿子跑到大榆树下。大榆树有他三个儿子环抱那么粗,一个树杈上吊着村长他老婆。像一尾上钩的鱼,少年朱三远远地看着想。村长他老婆上钩了,被风吹摆着,舌头吐得长长,流着涎水。村长踹王疯子。王疯子哭着腔,他说他出来撒尿,发现不好,尿都没撒就报告了。

大榆树第二年没有放叶。它横在大队部的院落里,开始掉皮,掉树枝。它的树枝打在村长的身上。生产队的饲养员老孙头说:“大榆树到晚上就哭,呜呜的,像村长老婆那样哭。”村长骂饲养员老孙头:“你他妈的搞封建迷信,是不是要挨批斗了?”

年轻的村长一个人站在秋风里听大榆树哭。他装作很晚才离开大队部的样子。月亮闪躲在黑浓云里,风突然大起来。树开始哭,是他老婆的哭声,是他老婆挨打时的哭声,嘤嘤的,从树干里传来,绵长不绝。他用脚踹了一下大树。声音离他的耳朵更近了,像他用烧火棍子打他老婆光不溜丢的身子,他老婆恐惧地哀嚎。年轻的村长摔了一个跟斗,爬起来跑了。

年轻的村长带着几个民兵,民兵带着枪和绳子。他们一起躲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头上用枯草掩蔽着。有更多的人藏在草垛里,屏着呼吸,听大部队的动静。

黑暗里到处是黑眼睛。少年朱三也趴在草垛里,耳朵却在大榆树边上转。那一夜,他听见枪响,啪啪的像放炮。大人们都冲过去,几个民兵,正用绳子捆着大树。大树身上多了几个弹洞,冒着白烟。大树还哭,全村人都听见了。全村人都跑光了。

一辆“突突突”响的红拖拉机,它尾部拉出一条白亮的钢丝绳。钢丝绳缠住了大树。拖拉机像拉纤的红蜘蛛,它粘住了一條巨大的虫子。拖拉机开啊开,它想拉走大树。刮风了,打闪了,响雷了。耗尽力气的大树终于累倒了,村里的革命成功了。

拿来刀,拿来锯,拿来斧头。大人们分割那条大树当柴烧,像是生产队过年分猪肉,家家都有一棵大榆树。夜晚,每一棵大榆树都填在灶坑里,家家的烟囱都冒出红色的烟。烟在哭,灶坑也在哭,那晚有那么多村长的老婆分开了哭。

第二年开春,巨大的树坑被填死。胳膊一样的小榆树开始钻出地面,像绿色的火焰在燃烧,扑也扑不灭。年轻的村长听见它们又在哭。他拔光它们,它们开春又冒出地面来哭。

15

朱三在抽烟。耳朵里的青蛙在夜色里敲鼓,轻的和重的鼓声流进村庄,鼓声稠得化不开。

村子里的灯全灭了。妇女主任英子家的灯也灭了。英子锁上院子大门,又走进屋里插上房门,从黑暗中轻轻走到屋里。抽烟的朱三在等她。屋子钟表在响,红色的烟头在闪烁。

朱三喷着酒气说:“英子,我要当村长了。”他听到英子的叹息,像从深井里发出来,他的眼前漆黑一团。

“我昨个晚梦见了他,他头顶的窟窿长好了。”英子身体发出细细的响声。细细的响声混在咔咔响的钟表声里。朱三开始不安起来,在黑暗里他辨识出了更结实的黑暗。是英子的身体,呆坐在炕沿上。“你家何安好像走了十五年了?”他掐灭了烟,掉进更深的黑暗中。

“他的头上被插了那么一个大窟窿,血都流干了。我害怕,他总来找俺们娘俩,说要带我们一起走。他有时就在那个墙角出现,有时我俩在一起他也来。他不说话,他站在墙里看着我们俩。”

“一大帮人,就是他没了,他那是命啊。我们上山采蘑菇,他趴在一个石井边,说有蛇,我拽他都不走。月光好好的,我说天黑了,要跟着车回家。”

“他就是那样,结婚时,他说家里墙上有白蛇洞,他说蛇进进出出,他躲进被窝里发抖。当天晚黑我们啥也没做。”

“你就是看中了他爹是村长,一结婚你啥都有了。”

“我不是,村部开会时,我爹抽烟,不小心烧坏了红宝书,怕挨斗,我爹跪下求我,我就去找村长,村长留了我半宿,后来我就嫁给他儿子。”

“我拽不住他,他拼命伸手抓白蛇。我说那是白木头。他说不是白木头,是大白蛇,它往女人的腿里钻。我说你喝醉了,他说他没喝醉。我拽着拽着,他的衣袖碎了,他就栽进水井里。”

“他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一切,你啥时候娶我?”

朱三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隐在黑暗中,消失了一样。

“你该回去了,我也没真的想。”黑暗中英子有了白色的影子,白色的影子缩进被筒里。

“老村长说他要和上吊的老伴一起走了。我今晚和王二小喝酒,王二小喊来了那帮子党员。大伙喝得高兴,他们答应选我。”

“你该回去了。”朱三又一次听到了黑暗中无力的声音,像从发酵的白面团里发出来。

16

朱三的老婆说:“杨跑腿子在场部里领回个女妖精。”朱三的喉结鼓了鼓,“我知道。”黑暗中他的回答像冰凉水域里的青蛙叫,被早春的旷野一下子吸收得无影无踪。早春的青蛙,叫得彼此都孤单。

四月里,朱三和杨跑腿子围着秧苗大棚转。育完稻苗,两人大睡了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朱三和杨跑腿子一起骑摩托车去农场场部找乐子。他俩坐在饭店里喝酒,像是泥捏的人,全身黑得老板看不见。

朱三和杨跑腿子先喝白酒后喝啤酒。喝到夜深时,他们的皮肤都亮了。他们低头,看见自己下体挂着一截透明的大铁锤。大铁锤硬得让他们难受,他们都想凿碎点什么。

五月里,朱三和杨跑腿子决定一起去小歌厅凿。南蛮杨跑腿子总去歌厅凿。他春天种地,秋天打粮,卖完就腰了钱,在歌厅里凿上一冬天。再开春时,他扶着空荡荡的腰,回到窝棚里种地。他种地和去歌厅凿一样用力气。他死心眼地凿水田,凿出一大片庄稼地。

“那妖精不是来骗杨跑腿子钱的吧,会不会吃了他?”朱三的老婆躺在小湖头的板房里问。朱三摸了摸自己刚凿过他老婆的锤子,不言语。

朱三摸过小红的馒头。朱三在歌厅喝多了,趔趄到杨跑腿子那里,摸他怀里的小红。杨跑腿子说:“小红是我的,你换别人干吧。”朱三说:“我就挑她了。”他开始在黑暗中摸。后来他感觉脑袋一痛,他摸自己的脑袋,他摸到黏糊糊的东西。他放开小红到灯光下去看手,手上满把的血。他骂杨跑腿子:“操你妈,你够狠。”他仰脖喝光一瓶啤酒,拎了空酒瓶回来。朱三看见杨跑腿子覆盖着小红,像两个绿色的大青蛙。杨跑腿子叫,小红也叫。

朱三拎着空酒瓶子,站在门外抽烟,脑袋黏糊糊的。他醒了,锤子不再想凿东西。他看见场部大街上,粉色的灯光迷离,那多么女妖精在走,那么多朱三和杨跑腿子在走。

杨跑腿子第二天把小红带回窝棚。朱三在窝棚外转悠,拎着那只空酒瓶子。杨跑腿子的窝棚像地震似的跳动,跳到了半空中。那窝棚门像嘴,还大喊大叫。杨跑腿子的窝棚跳了三天,才停下来不跳了。

朱三等了三天,头上结了黑痂。杨跑腿子钻出窝棚,递给朱三一瓶白酒。两人站在新插秧的稻田里喝。杨跑腿子说:“小红说她以后哪也不去了,她就在这住,她说我是她值得跟的人。”“操,你打我一酒瓶子,我亏大了。”朱三说。“你不亏,从今后你多了个弟媳。”杨跑腿子赔着笑,像五月底的阳光。

六月里,杨跑腿子领回一个大红证书,小红也领回一个大红证书。朱三在杨跑腿子家的窝棚喝酒,朱三在小红家的窝棚喝酒。朱三在杨跑腿子家和小红家的窝棚喝酒。三个人都喝醉了。喝醉的朱三回到自己的板房,喝醉的杨跑腿子和小红留在自己家的窝棚里。杨跑腿子的窝棚又地震似的跳起来。

朱三家挠着头皮。他头上的黑痂掉了。一小块干干的血肉落在他手里。风一吹,无声地飘落,像小小的尘埃。

17

月亮的脸盘圆了。刚从草垛边升上来时,它红彤彤的。升到杨树尖上,就变成了银白色。

大院子里的狗叫了三声。王二小一下弹起来,像一把迅速打开的弹簧刀。他在院子里走,在园子里走,绕着房前屋后走。他的脚踩在尘土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狗跟在他身边,他不看它一眼。

他的小肚子又疼起来,他捂着肚子,站在那儿醒过来。他看见自己持刀站在月亮下,星光满头,连成片,像一片旋转的大羽毛。大羽毛飘浮着,飘着飘着被吸进更幽深的暗蓝中。一只夜猫子扑棱棱飞过他头顶,带来一片暂时的黑暗。他觉得自己被那团黑暗吸走了,就剩下身体的一点儿重量。

“来吧,来吧,王爷我等着。”他望着月亮,自言自语。

他看见自己在医院门口持刀向前冲,身后是有那么多眼睛。他闭着眼睛也感觉到那些眼睛,它们惊讶得像是夜晚点着的灯泡。他的速度像一只箭,他停不下来。对面的孙三也往前冲,挥着一把菜刀。孙三身后也是黑压压灯泡似的眼睛。

他们带来两股风,彼此纠缠在一起。他肚子被切了两刀。他咬牙持刀追,他追上了风。孙三被刮倒了。他踩上去,刀落了一下,又一下。刀子好像切在西瓜上。

黑暗中,两群人打着手电冲上来,两群人吵嚷着抬起他们冲进医院。七天后,他们都回到人世。七天后,他成就了地方新霸主。

村子睡着了。他折回到屋子中,打开灯,喝光半瓶啤酒。他打起哈欠,用打火机烤锡箔上的白色物质,他把鼻子也放在上面烤。他终于躺下睡着了。

黑夜亮起来,他看见自己又回到北京。他和他们都坐在那里打牌,老板租下的房间,他能感觉到四下都是眼睛,他的腰里挂了刀。雇来的小姐笑吟吟站着,她们的身体里安装了那么多的电子眼睛。她们的身体能看到那些老板们的牌。他的老板输光了,笑着说,最后赌一根手指。他不再呼吸,瞪大了眼睛看。

他们分了那多的钱。黑暗中,有人喊:“警察来了,快跑!”他带着他的钱,追随老板又一次成功地跑回到乡下。

他的肚子恢复得很好,他的肚子里不再是几根坏肠子,只是外面的肉还痛。他的老婆还在酣睡。月光下,她裸着的肚皮平平而结实,没有刀伤,也从没鼓溜过。

他西屋的娘,在梦里咳嗽,叫着二小的名字,一会儿又睡实了。

18

王二小家的狗总是吠叫,震得村子空空地响。朱三盯着后窗上懸着的一颗星星睡不着。星星旋转着,它转出了很远,它还在小窗的嘴中含着。星星像一颗钉子,钉在小窗上。

朱三第一次去英子家,他就看到过这颗星,这颗星也看到过他。他们对视着,有一刻他觉得他像何安的眼睛。后面的事,他关上了小窗,拉上了窗帘。这颗星星看不见里面了。那是一颗该死的星。

“那井里真的有白蛇吗?”朱三怎么也看不出来。他不记得自己拽没拽何安,何安永远待在那口黑井里了。何安就留下了英子和他的女儿,好像他自己从来没在村子出生过。

朱三拉上自己家小后窗的帘子,两眼漆黑一片。朱三终于睡着了,他在清凉的黑暗里做起了梦。他梦见小时的英子,在他家的大杏树下跑,粉色的杏花落她一身。英子停下来,月牙一样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英子是从杏花里生出来的,浑身散发着香气。他年轻的娘睡着了。他在杏花枝里摸着英子的手,英子的手缠着他,像葫芦花的藤蔓。英子跑开了,他追到自己家的草垛边。他的两片嘴和她的两片嘴连接在一起,在他家土房洒下的阴影里。他们颤抖得一塌糊涂,但他们找不到另一条更颤抖的通道。突然英子消失了,他哭着找她。英子被锁在黑暗的大水里,像一朵落花浮啊浮。“你上岸啊,我找不到你。”朱三喊。落花飘远了。

朱三被自己的喊声惊醒了,他听到的还是王二小家的狗叫。那条狼狗,夜晚嚎叫,嘴上就像安装了高音喇叭,以前是老村长吼,现在是它吼。朱三的老婆在狗叫里搂着朱三的胳膊,像是朱三走到哪她都跟到哪的样子。

朱三轻轻放下他老婆的手,出来撒尿。他看见两眼空茫的王二小。王二小不和朱三说话,眼里没有别人,像纸剪的人。夜色里,他没有声响地飘啊飘。

那条狼狗又吼了三声。王二小手中的刀射出几点冷冷的寒光。朱三抖了抖那截东西。王二小说,“爹,是你吗?你咋回来了?”朱三吓得转身就跑。他听见王二小在身后快步追,像树叶刮擦着树叶儿沙沙响。朱三藏到哗啦啦的杨树趟子里,王二小四下望,摇摇头飘回去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说:“王二小的爹王疯子是个半疯,被人打疯的,晚上不睡觉,就愿意到处转悠,后来不知死到了哪里。”

19

黑老鸹在朱三家的老不死的屋顶上叫了三天。“这回老不死该死了吧,我总梦见到她的棺材飞。”朱三的老婆说,“杏树枝好像都被黑老鸹踩断了。”朱三在黑暗说:“是夜晚的骨头断了,别他妈的瞎说,天快亮了,睡吧 。”

整个夏天朱三家的老不死都没有开火。她的烟囱空荡荡。烟囱的上空没有云,也是空荡荡。土房子上空的天,早早就凉了。

春天才开始没几天,朱三家的老不死的灶坑就烧光了园中干枯的杂草和西红柿秧子。她不能再吃到热饭和熟菜,她开始种地。坐在小板凳上,用小镐一下下刨脚下的土,她一天刨出四块门板拼起来大小的黑土地。几天后,园子的土被她翻了一遍,杏树和李树下的土也被翻了个遍。翻身的黑土松软着,重见了天日,油汪汪的。

她挪动小板凳,她往那些地垄里点籽粒。她站不稳,不得不依靠小板凳。站起来她会进入黑暗里,死亡般地眩晕。

种完籽,天空下起小雨,绿芽儿就钻出了黑土地上。绿芽儿和她一起晒着阳光,几天就长大了。衰老的她嗅着蔬菜新鲜的气息,浑身又有了力气。

她依靠那些蔬菜,度过了春天。依靠那些杏和李,她的夏天变得甜蜜和懒散。她不用自己去烧饭。她拽不动那些稻草,朱三的老婆把狗拴在草垛下。到秋天时,她吃西红柿,黄瓜和茄子,她的身上红一块,青一块,黄一块,越来越像是一株彩色的庄稼。秋天结束时,她变成了干枯的庄稼,无人收割,等待着冬天白色的大雪。

这个夏天,只吃过一次肉喝过一次粥的朱三家的老不死,又死掉了一层。可她还能梳头,还能坐在小板凳上,还能唱歌。她开始给自己打扮得利利索索。她坐在小板凳上唱歌。她坐在满天星光的夜空下唱歌。

小麻雀

尾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忘了娘。

夏天,朱三家的老不死一直唱这支歌。杏子掉得越来越多,她唱得越来越响亮。她开始晒杏干和李干儿。水冬天里有,可粮食她冬天里没有,火她冬天里也没有。

温暖的夏天,她的院落里全叫杏树李树包围了,她的房子也叫杏树李树包围了。朱三看不见老不死,他只看见深远的院子,他听见她坐在黄昏的阴影里唱歌。

朱三觉得李树和杏树也在唱歌。他夜里听着黄杏和熟李子噼啪的掉落声,睡不着。他说:“好像死不了,你听,树们都在帮助她唱歌。”朱三的老婆说:“屁,那是风,还有老鸹叫。”

20

王二小牵着狼狗在慢悠悠地走,狼狗吐着舌头,挣着链子去篱笆下搜索它的尿。朱三站在夜幕下的篱笆等,王二小没持刀,叼着烟的脸一红一黑的。

“吃完了?”王二小问。“嗯,你呢?”朱三说。“也刚完事。”朱三盯着王二小的舌头看。狼狗张大了嘴,抬头看朱三。他吃完晚饭的舌头和狼狗的一样红。

王二小的牙白闪闪:“党员吃了你的,也拿了你的,你放心,他们不会选老村长,我用这刀子保证。你还要给我一万,我要摆平那个马二。他参加村长选举了,村里姓马的人多,你知道。”王二小吐了口痰,砸在地上,啪的一声,像是爆了一个小气球。

王二小听见朱三说,“我知道,他拉起了一帮人,势头好像挺大。”

“操!”黑暗中王二小说。“操!”朱三在黑暗中说。

没有月亮的夜晚,马二家的草垛着火了。晚上漆黑的夜色让烧着的草垛更鲜亮更壮大。“马二家烧着的草垛像水面上的红睡莲。”朱三背着手,看着想。

马二家的人跑都出来,拉出了一条小白龙。马二家的亲戚也跑过来,端盆的端盆,提桶的提桶,地上的黑影被地上的黑影踩着,大人叫,小孩哭。小白龙吐出一条白水。

全村子的狗叫起来,全村子的鸡跳起来,全村子的人围过来。火在稻草垛里着,它不能离开那里。它一捆一捆草地烧,它在一根根稻草上婉蜒,烧得像长长的红蚯蚓。

一团团黑色的小东西吱吱叫着,从火堆里蹿出来,像逃出来的火花,没跑多远就栽倒了。火花熄灭后,一股焦臭味兒,从黑色的小东西上散发出来。

下半夜,草垛开始冒黑烟,火暗下来了。再后来,湿透的草垛不再烧。草垛累了,呼哧呼哧喘白烟。马二一脸的灰,和着水,眼睛红红的。

朱三给马二点烟时,朱三看见马二像从地下钻出来的小黑鬼。“怎么弄的?”朱三问。马二黑脸上镶着一点亮烟头,“我也不知道,它自己就着了。”

“要小心着点呢,水火无情啊。”朱三背着手,烟雾吞没了他。

村里的狗不叫了,村里的鸡不跳了,村里的人回去睡觉了。

朱三一路走,耳边一路听着渐渐扩大的蛙鸣。蛙鸣像撒开一张大网,村子和黑夜被网进去了。朱三心满意足地打个哈欠,回家就睡着了。

21

王二小从马二家出来,喝完酒的朱三在月亮下等他。月亮太白了,它把星星们收走了。王二小的脸上抹着一层白雾。

王二小说:“前些日马二收刀子不收钱,这回他收了钱没有收刀子。他收五千,我给他六千。他说他退出村长选举了。现在,我该叫你村长了。”

王二小说:“那四千我给兄弟们喝酒了。以后,他们也是你的人,也会听你的。”

王二小说:“我家没柴了,现在快烧大腿骨了,朱村长,你看看是不是村里关照一下,给我拉点板皮子。”

王二小说:“我的一万你也要快给我,你看我辛苦得夜里也睡不着。”

朱三看着月亮下那个走远的黑影,脸皮在笑着,他感觉自己的脸皮在笑着。他让脸皮显出笑得很自然,对着那个大白月亮。

朱三回来抚摸着一对热馒头,那馒头是饱满的,不是他老婆那松垮的一团。他感觉到了兴奋和不快。他对要睡着的英子说:“这村子,王二小好像比村长官要大呢!”

英子说:“你惹不起他,他流的是胡子的血,你流的是地主的血。他家上辈子就吃你们家呢。”

英子家的后窗挡得浓黑一片。朱三找不到那颗星。朱三的手捂在热馒头上热烈了许多。朱三想,“也是,这小子玩的是命,我玩的是钱。他爷爷是胡子头,吃大户也吃小日本,活该日本人把他爷喂了狼狗。”

“胡子的后代还是胡子。”朱三想开了,他在黑暗中翻起身来说。

“地主的后代还是地主。”英子搂住他,他的胸膛感觉到了英子的颤抖。他们一起笑了,笑得房子跟着颤动,村子也跟着颤动。

22

黑龙到大湖头去喝水。它把尾巴伸到了大湖里,用尾巴搅得一湖黑水波涛汹涌。它的身子藏在厚厚的云朵里,云朵大得像一座翻滚的大山。没人看见过一条完整的龙。它只露出尾巴给你看。

早年的龙王庙被扒掉了,越来越暴怒的龙,说不上什么时候下雨和刮大风。

转眼,大湖头的雨下到了小湖头。小湖头的雨下到了水田里。

天黑了,天在白天就黑了。小板房陷在黑暗里,陷在无边的风雨里。

朱三在小板房里睡大觉。大雨降下来前,平和的风从小窗子吹进来,他梦里也嗅到了稻花香。小湖头的水稻扬花抽穗了。朱三帮不上水稻扬花和抽穗,白天他和杨跑腿子就喝酒,唱小调儿,然后睡觉。

下大雨了,杨跑腿子搂着酒瓶子。“妈的,稻子扬花最怕雨,今年怕要完他妈的蛋喽。”

朱三睁开眼睛,仰起脖,喉咙顺下去一杯辛辣的白酒。“人力尽了,剩下的看天意吧。”他又颤抖着手倒上一杯酒。

杨跑腿子头一垂又一垂的。一只苍蝇爬上杨跑腿子的脸,爬过有眼屎的毛栅栏,爬过脸皮的沟沟坎坎,它爬到了包裹着瓶嘴的黑唇上。它嗅着酒,吸盘上粘着浓烈的汁液。它很快醉了,松开细线一样的手脚,软绵绵地掉到地上。

掉到地上的苍蝇一动不动。大雨和风严丝合缝地包裹住房子。房子是耳朵,是大地的耳朵,是自己的耳朵,它就要听出自己的身体哪儿漏水了。

小湖头的雨,下了整整三天。杨跑腿子搂着酒瓶醒来。苍蝇从地上一跃而起,重新飞起来了。

杨跑腿子发烧了。杨跑腿子说:“小红回娘家了。我给了小红三千元,小红不会跑,小红说要真心跟我好。”朱三听见歌声。朱三打开窗,一个水世界,窗外彩虹横天。杨跑腿子在唱歌。好像小红踩着虹桥的另一端,扭着腰身正往回走。

三摸呀,摸到呀,大姐眼上边呀, 两道秋波在两边,好似葡萄一般般。 哎哎哟,好似葡萄一般般。 四摸呀,摸到呀,大姐的鼻子上边呀,大头朝下,小头朝上,好像一座小金山。 哎哎哟,好像一座小金山。……”

23

朱三家的老不死说:“三儿,你过来,我告诉你个秘密,你不是想知道你爷是咋死的吗?”朱三家的老不死躺在凉炕上喘了一会儿气,喉咙里呼呼地漏风,她的白发乱成一团糟。

朱三听着那吱儿吱儿的风,往凉炕上挪挪屁股,屁股下像坐了冰块,他一下凉到心。朱三说:“娘,你想喝热粥吗?我给你端去。”炕上那只像褐色松树皮的手摆了摆,“吱儿吱儿”的声平息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说:“是你爹害死了你爷。你爷觉得自己死得冤,晚上总来找你爹,要看你爹的黑心。你爹走到哪都能看到你爷,一个白脑瓜骨,睁着空眼窝。你爹实在受不了,有了你,他就自己冻死在他面前了。”

朱三摆弄着他小时玩过的鸡毛掸子,鸡毛又轻轻地飘出了一根。“娘,你糊涂了吧?”朱三全身凉得发抖。棚顶坠下一缕缕的灰,忽闪着,像小时娘梳头掉下的发丝。

朱三家的老不死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朱三看着她起伏的胸口,等了许久又听到苍老衰弱的声音。

“你爹跟我全说了,你爹他不会巴瞎话。那个大夏天,日本人围住你爷的大院,要抓一个胡子的厨子。院子里有十多户长工,一家一家的。你爹说,地上鸡飞狗跳,满天都是黑老鸹,它们追着血腥气,飞来了。

“日本人把大院子的人,全都集中到一块。张厨子拽着你爹的袖子。张厨子说,小宝,一会儿小日本让你挑爹,你就挑我,我给你当爹。我以后还给你米饭嘎儿和大肥肉块儿吃。你爹对我说,那个张厨子给胡子头当厨师,总来大院里要东西,来时总给他带好吃的。你爹打小沒娘,你爷照顾不到他。你爹想到米饭嘎儿和大肥肉块,就点头答应了。

“日本人把轰到大院里的人,男的分成一堆站到北边去,女人分成一堆站到南边去,小孩子分成一堆站在中间去。你爹说,大人们的腿都哆嗦着,全低着头,像经过一场大雨打蔫了的大烟叶。

“日本人给小孩子分糖吃。你爹流着鼻涕唆着糖,和别的小孩子一起去男大人堆里往出拽爹,像玩游戏一样。你爷等着你爹拽,你爹去男人堆里拽出张厨子。一会儿,大院中间就剩下你爷他自己。日本人推走你爷。你爷回头大声骂,小王八崽子,拽错了,你爹我在这儿啊!你爹说,你不是我爹,他才是,他指着身后的张厨子。你爹说,后来自己后悔死了,当时不知道日本人会杀人。

“长工在你爷家地头一口水井旁找到你爷的身子,你爷脑袋没了,脑袋在井里。你爹说,他趴在那里看井,井水红红的。长工没人敢下井,就埋了那井。你没头的爷,也单埋了。你爹跟我讲,后来他听说,那张厨子是共产党,如果真是,他也算心安。可你爹毕竟害死了你爷啊,你爷还年轻,还有那么多家产和土地。

“你爹我和成家,半夜里就扑腾一下直起来,你爹跪下说,爹,爹,你饶了我吧。你爹眼睛开始变得直呆呆,到哪都能看到飞着的脑瓜骨。”

朱三家的老不死说完,躺在那又不动了。朱三试试她的鼻息,站了一会儿,钻出黑暗的屋子。

朱三的老婆说:“我说咋总梦见白脑瓜骨,那个死老头子咋就缠住我不放?”朱三听见了黑猫的嚎叫,“他说,是你骂我娘骂的吧?”

24

一大早,两只小家雀就跟着两只大家雀在飞。小家雀灰色的羽毛棕黄色的嘴,它们贴着微微泛黄的稻田,歪歪扭扭地划着弧线,喝醉了一样飞。它们一整天也飞不远,在小板房的周围转。

小家雀落后了,落在田埂上喘,小尾巴一撅又一撅。大家雀停在稻尖上,稻子分出了叉,稻穗沉沉地弯着腰,摇晃着。大家雀对着小家雀叫,小家雀扑腾一下,歪扭着飞起来。

整个白天,朱三眼睛里就有这四只家雀在飞。两只大,两只小。飞在稻田里。大家雀在教小家雀飞,教小家雀捉虫子。小家雀捉不到虫子,朱三看见大家雀把自己捉的虫子哺给它。

朱三扭回头,不愿意再看四只家雀捉虫子。他低头,沉默地坐在机车零件堆里。地上一摊摊黑柴油,映得太阳亮晃晃。朱三用钳子拧螺丝,他修理收割机松动的骨头。朱三给收割机打着火,它的心脏突突突跳,强壮得像打鼓。

朱三又蘸清水磨光三把镰。薄薄的锋刃“霍霍”地在石头上走,一下又一下。他的双腿间,一小窝的晦暗里,镰刀像月牙一样亮起来。

杨跑腿子的窝棚很久不像地震一样跳了。杨跑腿子独自一个人在稻浪里走,腰下的铁锤子沉甸甸。杨跑腿子垂着头,看一会儿窝棚,看一会儿远方。高远的青天,一些灰色的鸟,开始南飞了。

朱三的老婆在做鱼干儿。从大铁桶里揪出那些蹦跳的鱼,用指甲切开跳动的鱼肚皮。鱼肚里红红紫紫的,像一堆小虫子,她拽出来它们,丢在板房下。一群鸡争抢着啄,每只鸡的脸,都抢得红彤彤。

朱三的老婆去河边,把剖膛的小鱼用河水洗,有些小鱼没死透,在水里游着空壳的身体,游一会儿就不动了。小河水开始红彤彤,红彤彤的小河水往下流,小河成了红河。

朱三的老婆把洗净的鱼撒上盐,死去的鱼翻着白身子,软软地挤在一起。一上午,它们的身体变咸了。

朱三的老婆铺开大筛子,四个木桩支住它。太阳着了火,火着在小板房的房顶和墙上。朱三的老婆把变咸的鱼摊平在大筛子上。鱼吸收着阳光,不再游泳。到黄昏,鱼的身体变硬了,鱼的身体变干了。它们没有响动,懒懒地睡着。苍蝇们嗡嗡嗡,围着它们不离开,像鱼的眼睛,飞啊飞,爬啊爬。咸透了的鱼,不会烂。没咸透的,一些肉滚滚蛆虫生在肉里涌啊涌。鱼的死,是蛆虫的生。

朱三家的稻穗灌满了浆,变得沉甸甸,谦卑得一律齐整整地躬下腰。像朱三家的老不死到死也没抬直的背。

小湖头的晚上开始凉如水。朱三的老婆炒菜、煎鱼。杨跑腿子一个人来喝酒,他拎来了几条一臂长的黑鲶鱼。朱三的老婆用茄子炖了半条鲶鱼,撒了香菜末,鱼汤白得像豆浆,鱼肉嫩得像豆腐脑。杨跑腿子和朱三喝得眼睛睁不开。杨跑腿子说:“小红要能吃到这鱼汤就好了。”朱三的老婆说:“她跑了,她不会回来和你过了。”杨跑腿子在秋风里唱起歌。

五摸呀,摸到呀,大姐的耳朵边, 两个水饺一般般,还有一对大耳环,哎哎哟,还有一对大耳环。 六摸呀,摸到呀,大姐的肩上边, 两个肩膀圆又圆,我越摸呦越喜欢。 哎哎哟,我越摸呦越喜欢。……

25

朱三家的老不死,死了。朱三家的老不死,这回是真的死了。

朱三在村部给村干部开保秋收大会。他的心咚咚跳,身体像地震,心震到嗓子眼。闭嘴憋一会儿,他看见红日坠到玻璃上,像给玻璃盖了枚红公章。他接着像老村长一样,黑着脸讲完他讲的话。朱三的老婆就闯进来说:“你娘,你娘,死了。”

村长的娘死了。朱三的老婆是大喇叭。黄昏,早秋的风一起,朱三的老婆的话哗啦哗啦响。村里的人都知道了。

朱三的老婆偷偷和朱三说:“你娘自己穿的蓝缎子寿衣,自己抹的粉,自己梳的头,自己躺到棺材里。我说怎么好几天没看见老不死出来晒太阳。我一进屋里,臭死啦,你娘躺在棺材里好几天,臭死啦 。”朱三的老婆在朱三的周围晃,朱三只瞅着个动来动去的黑影子。“妈个逼的,闭上你的臭嘴。”朱三踢着一枚落叶说。

土房里阴沉沉地凉,冬天躲在里面。朱三拉开电灯,昏黄的灯光下,屋子空荡荡。朱三的鼻子被腐臭味堵得透不过气来,他打开南窗和北窗,秋风吹进来,吹得灯泡像钟摆。屋里的一切动起来,明明又暗暗。

朱三看见老不死结婚时的那套小柜子,绛红绛红的,像新漆的一样。看见多年蒙着苍蝇屎的大镜子也光洁如水。朱三从幽深的镜子里看自己阴沉的脸,硬碴碴的小平头。他的肩膀边挤着他老婆。她正在启一个小花露水瓶子,眼睛贴近着瓶盖儿。棺材的一角在镜子变得黑暗。朱三的老婆转身,对着他的头喊。朱三没有应答。她的身体被自己的上身挡住了,当她越来越靠近自己,他的脸和她的紫脸并在一起。

“这破柜子和镜子,老不死咋擦得这么亮?”她说。朱三没听见。他看着镜子上面的红太阳,红太阳里住着毛主席。毛主席被青松围着,毛主席在凝视远方。镜子上写着:毛主席万岁。小朱三,总是指着那几个字念,当他年轻的娘对着镜子梳两个粗辫子时。朱三闭上眼睛,咔嚓一下,他听见镜子碎了。一柜子碎鏡片,相互重叠着,朱三看见那么多灰暗的墙。镜子露出胶合板,剩下一片镜片斜插着。朱三的老婆的紫脸映在那里。朱三走开,紫脸熄灭了。

朱三的老婆捏着鼻子往棺材里撒花露水儿,一瓶一瓶又一瓶,香水儿亮闪闪地滴,像甘露。朱三家的老不死浪费了朱三老婆三瓶花露水儿,朱三家的老不死躺在棺材里暂时才变香了。朱三闻着香味儿,从棺材里看见年轻的朱三,看见年轻的老不死。年轻的朱三和年轻的老不死挨在一起,对着未来的岁月都在笑。四十多年里,他觉得现在自己在这屋子里待得时间最长。他低下头,从棺材里捡出那张黑白照片,沉思了一会儿,他又轻轻地放进去。他把它压在老不死的身下。

朱三家的老不死闭着眼睛,朱三在她的脸上盖了一块黄布。黄布在昏暗的灯光中金灿灿。她不知道儿子和儿媳全来了。她的孙女在她的小院杏树下,看着月光,她害怕屋子里的黑暗。那里面有一个长年的老不死,现在她死了。老不死死啦。她家的房顶,大黑猫“喵喵”地哀叫。

26

朱村长找来本村的张老先生。张老先生掩着鼻子,看看朱三家的老不死。然后放下手说:“屋子里太小,要挪到你家大院里去。”朱三说,“对对对,老太太要放在大砖房的院落里才对。”朱三的老婆不吭声,朱三抬起一脚踹她屁股。朱三的老婆张嘴想骂,朱三指指张老先生。朱三的老婆忍住了,她拿出大扫帚,夜色里唰唰地扫,给朱三家的老不死扫出一块干净宽敞的地。

棺材抬到大砖房院里。朱三拿来一堆张老先生要的东西。张老先生把谷草、麦、豆、炭灰、红枣等和八十八个硬币,一并放进朱三家的老不死的身边,又把七条黄纸条和七条白纸条放在她身上。

朱三在院内搭灵棚。张老先生在夜色下指挥着。朱三去房后扛来松树杆,又在院落四角挖四个坑,把松树杆插在深坑里。朱三手脚快极了,用钳子扭铁丝,往松树杆上绑横架。一会儿,他就在黑暗中搭起个大灵棚。朱三往架上挂一匹又一匹黑布,灵棚里一会儿就变成小屋子。朱三家的老不死躺在黑暗里,黑布给她用,活一百年也用不完。

朱三家的老不死两手扣在一起,搭在前胸上。头南脚北,她不说话。她的头顶点着豆油灯,两只小碟子装满了油。白色的棉花捻结出黄豆大的光。三盘带红点的馒头,香炉里三炷燃烧的香。一个烧纸的泥瓦盆在地下,火光烁动,照着盖脸的朱三家的老不死。

朱三的老婆从黑暗的屋里走出来,腰上系着白布。她给朱三也缠上一条白布。朱三的老婆悄悄撕碎了朱三家的老不死家最干净的白被单。朱三的老婆开始大声哭着,全村人都听到了她的悲伤。

朱三的老婆弄来一个红纸本,摆上一个小桌和小凳。在砖房门口,小学校长李顺民用毛笔写名字,写名字的都交了钱。全村的人都来了。带来钱,带来布,带来挽联和花圈。

朱三的老婆哭,她从来没有哭出过这么多眼泪,朱三的老婆哭得像下雨,眼泪在地上流出河。飞在朱三家的老不死身边的苍蝇,落在地上淹死了。朱三的老婆脸上结满盐花,白白的一层。眼泪干了,就变成盐。村里人开始传说,朱三的娘摊上了一个好儿媳。

院里越聚越多的人群,像一些黑色的大鲶鱼,依次游进灵棚里,给朱三家的老不死三鞠躬。朱三家的老不死不说话,平躺着肚子咕咕响。朱三家的老不死活着时,从来没接受过村里这么多人的恭敬。朱三的老婆往棺材里又撒上一瓶花露水。村里人惊奇地说:“老太太这是咋修来的,满身清香味走了,好福分,她是被佛主接引到西天享福喽!”

27

第二天,朱三看见自己家的院子里,外村的村支书来了,村长们也来了,妇女主任们也来了。朱三长了一脸胡子,眼中粘着眼屎。朱三和他们点头打招呼,觉得世界上真的剩下自己了。

朱三的老婆,半夜又在棺材里撒上第五瓶花露水。她觉得不用掩鼻子啦。他们进来时,朱三的老婆跪下来,放声大哭。她手中的手帕,在风里一上一下地甩动,轻飘飘的。朱三的老婆哭得没眼泪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没有掀开黄布坐起身,她这一觉睡得太安稳,她听不到朱三的老婆哭。她的土房子空寂着,黑暗的屋中一切照旧,柜子,大镜子,鸡毛掸子。她的小院里,杏子落光了,李子落光了。小板凳周围的黑土上,掉下来的杏子烂了,掉下来的李子也烂了。一股发酵的酒香味,随着薄薄的一层黄叶飘。

朱三斜着眼看它。灵棚外的铁栅栏上,飞来一只家雀。它收缩着身体,听朱三的老婆哭。一会儿又飞来一只,听朱三的老婆哭。朱三的老婆不哭时,它俩开始交头接耳。朱三听不懂它俩说什么。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碧蓝的天又高又远,一丝白云也没有。夏天空下来了,夏天掉完了它自己的骨头。

朱三的老婆又哭起来。朱三听着那干号,觉得他老婆的心肝肺里没有水。铁栅栏上飞来五只家雀。七只家雀一起一动不动地听,像七个音符。朱三绕过人群,扬手轰它们。它们飞走了,飞到房脊上听。

朱三突然听不见哭声,家雀的叽喳声冲来一阵阵洪水。朱三看见房顶上全是家雀,铁栅栏上也全是家雀,它们不停地跳跃着。天黑了,朱三看见空中成群的长舌妇,指戳他脊背,愤怒地叽叽喳喳。

朱三的老婆躲在灵棚里。她捂住耳朵,看见飞翔的白脑瓜骨又往她的怀里钻。朱三开始用长竿子轰那些家雀,他的白孝带在风中一飘又一飘。家雀们飞起来,又落下。吵闹声一浪高过一浪。朱三吵不过它们,朱三的耳朵好像聋了。

黑猫蹿上砖房顶,家雀们飞走了。朱三家的院落里,厚厚的一层白屎,臭味冲天。

28

第三天,朱三看见自己家的院子里,人群影影绰绰。他知道,全村人早早都来了,挤在蓝色的黑暗中。朱三用凉水洗一把脸,脸上的胡子像荆棘一样扎手。他在那黑压压的人群前走,看不清谁是谁。太阳在大平原的深处睡觉,一身露水盖着它。

朱三的老婆半夜又在棺材里撒上第六瓶花露水。臭味太浓,朱三的老婆被一群群黑苍蝇追得要疯啦。“这老不死的,死了也不让我安宁。”她整个晚上嘟嘟囔囔。她不再哭,她不停地喝水,为明晨的出殡准备出足够的眼泪。

看见东方的星星隐退后,张老先生让朱三撤掉灵桌。大胡子朱三收走供品、纸扎、挽幛和花圈。朱三家的老不死的棺材重見了天日。一会儿,鱼肚白的东方天空粉红一片。大平原在阵痛中,一点点地又分娩出一轮鲜红的太阳。人群被抹上了红色,在长长的光线里晃。

张老先生揭开朱三家的老不死头上的黄布。朱三家的老不死的嘴在动,一涌又一涌,朱三闻到浓烈的臭味。朱三看一眼,他吐到自己的孝带上。朱三的老婆看一眼,她吐到自己的孝带上,朱三的姑娘看一眼,她硬硬地倒下了。张老先生不动声色,他为朱三家的老不死盖上那块黄布。朱三家的老不死又蒙着脸在人群中睡着了。

太阳长大了。在大红色的光线中,朱三眼前划出一道黑色闪电,它径直落到棺材里。愤怒的朱三用棍子吓它,打它,它不动。它变成一块乌黑的铁,朱三弄不动它。橘黄色的一张张脸,围上来看。黑猫卧在朱三家的老不死的身边,对着那些脸张嘴叫,露出白森森的牙,眼睛放出莹莹绿光。朱三的手哆嗦起来,棍子落到脚背上。

“一只小猫,一只小猫,”张老先生大声说,“奇了,随它去吧!”橘黄色的人群散开来,“啧啧”成一片。朱三的老婆脸皮和孝带一样白,她揪紧朱三的衣服,绛红棺材旁,像一张秋风吹动的白纸。

家雀们又飞来了。在朱三的大院里,家雀们铺天盖地。家雀的叫声大起来,像是小学校的合唱队。全村的家雀都来了,比来的全村人还多。朱三家的早晨,突然又黑透了。

在黑暗中,沈木匠盖棺,黑猫在里面一点声息也没有。它真的和朱三家的老不死一起去了。朱三向沈木匠点点头。沈木匠开始给绛红棺材钉大钉。他扬起黝黑的胳臂,当的一下,大铁锤在大钉上砸出一朵火花。朱三说:“娘躲钉。”当的又一下,朱三说,“娘您躲钉。”当的又一下,朱三说,“老娘你躲钉唉!”

村里人抬着棺材上大车。朱三抬着最重的一头。他用劲了平生最大的气力,把他的娘送上了车。太阳黄色的光线,打透着密实的家雀群。朱三的脸,黑黑又黄黄。他捧起灰瓦盆,他听见张老先生说:“上路喽!上路喽!”他摔下烧纸的灰瓦盆,“咣当”一下。脚下的黑蝴蝶,受惊一样飞。朱三的老婆干干的哭声嘹亮,送葬队伍出发了。

朱三对他老婆小声说:“你听到家雀在说话吗?”朱三的老婆说:“我听见了,它们好像在骂咱们。”

全村的牛车马车都跟着,全村的四轮小汽车都跟着。迎着东方冉冉上升的太阳,行在乡村大道上。路上,扬下一地的纸钱和元宝。路上,乐队吹起唢呐,一路唱哭歌——

金钱银钱撒灵前哎

我给亲人送盘缠哎

黄泉路上两座桥哎

金桥银桥不一般哎

金桥底下众生往啊,

银桥底下恶鬼嚎啊

平生积善又积德啊

我见亲人走金桥啊

… …

29

围着村部的榆树墙,叶子乱纷纷地落。榆树的身体碎裂了。朱三把留下谈工作的妇女主任英子推到旁边的会议室,感到身体冰冰凉。他点着烟,急忙走出来,王二小就进了村部。

王二小说:“我看这村里又要有人死,昨晚黑老鸹在老村长屋顶叫唤了一夜。”朱三的办公桌上,一个宽大的屁股占着。王二小一扭动,桌子就吱吱地响,老鼠在里面抓咬。

“你下来,那是我的办公桌。”朱三对着屁股说。窗外的雨雾和纷乱的黄叶纠缠在一处,混沌成一片,盖住了玻璃上的村庄。朱三走到窗前看榆树墙。那棵碗口大的榆树,像倒写的“人”字,叉向了如晦风雨中。

王二小跳下来,跟上来说:“姐夫,你这有烟吗,我刚才去英子家买烟,英子家没人。”朱三的脸热了一下,又冷下来。他抛过去一盒红河烟。王二小划亮一支火柴,空气中开了一朵小黄花。村部水泥地面,泌出了水,一粒粒,密麻,水泥地起了疱疹。王二小踩在那上面,疱疹碎了。

“我来没别的事,我来我想说,我想要承包那所学校的空房子。我没钱,我先打白条给你。我要成立米业公司,开大米加工厂,你得支持咱这村办企业啊。”王二小喷出一大口烟,他打开窗,白雾围住了脸。王二小的脸上,没有疱疹,有疤瘌。

朱三没回答。他听见狼狗的吠叫,他看见它在村部的院子里。王二小转身,一会儿,他和狼狗一起走进来。狼狗抖动着皮毛,雨水亮滚滚的,朱三的鼻孔里,塞满腥味儿。王二小说:“我怕它浇病了,进来躲躲。朱村长,我说的事你想得怎么样?”

王二小松开狗,耸着肩膀要去大会议室转,屁股后颠动着一把刀。朱三跳起来,说:“行,村子上先搞个小投标,你找两个人摆摆样子竞标,学校的空房子归你后,你要好好干,我这村长脸上也有光彩。”

朱三看见王二小折回身,松口气。外面的雨停了,湿漉漉的几枚黄叶飘起来,一枚粘在朱三脸上。黄叶像黑猫午夜的眼睛,盯着王二小看。朱三忍不住打个大喷嚏,黑猫的眼睛慢悠悠掉了。

“那就先谢姐夫了,放心,在村里以后咱们合作的事多着呢。”王二小说着话,牵狗走出去。窗外的榆树墙缝隙里露出他,一闪一闪,然后没了影。朱三看见一只灰色大老鼠,在树根的落叶上爬。它竖起三角耳朵听一会儿,拖着细铁丝的尾巴,嗖嗖嗖地窜走了。

英子重新扑在朱三的怀里。村部重新寂静起来。朱三感觉到一丝丝的热气回到身体里。他闭上眼,抱住英子,像死掉一样一动不动。

30

“我还是闻到咱村子里一股臭味儿,咱村子好像什么东西正在烂掉呢。白天黑压压的苍蝇往玻璃上扑,它们晚上看见了灯光,更拼命地往玻璃上撞,压得咱家的房子透不过气来。我看见老村长躺在破木板上,好多天了,黄叶盖了一层又一层,老村长吊死在村部那棵小榆树上,全身粘满苍蝇,粘成一个黑人儿。他的两个儿子在干架,没人管老村长。后来,是英子把老东西发送了。”

朱三的老婆带来了这个消息。她想起朱三家的老不死的臭味儿。她在秋天金黄的田野上皱着眉头。

“村部看来真的要挪挪地方了。”秋风吹着,朱三一脸的秋风,像一张褐色的落叶震颤着。小湖头的秋天一派无垠的金黄,平坦的大地像铺一层金子。朱三跳上他的收割机,突突突地开着,他又想起了英子,“快了,快了。”朱三在长长的秋风里收割他的金子。

杨跑腿子听不到朱三的老婆说话。他远远地隔着秋风,浅下去的河道,站在稻田里。他请来的收割机正成片地放倒起伏的稻浪。杨跑腿子今年丰收了,他在金色的稻地里唱起《十八摸》:

七摸呀,摸到呀,大姐的胳膊弯, 好像小河弯又弯,如同牛梭一般般。 哎哎哟,如同牛梭一般般。 八摸呀,摸到呀,大姐的胳肢窝。摸来摸去喜死我,好像喜鹊垒的窝, 哎哎哟,好像喜鹊垒的窝……

小红跟在收割机的后面。收割机脱下金色的稻粒。她用绳子扎着麻袋嘴,一身劳动服。她捶捶腰身,腹部微微地凸起,她在侧耳乐呵呵地听。

朱三家的稻子收光了。起伏的稻浪,变成跌倒的稻草。风吹着,被砍光头的稻草一动也不动,像一潭死水。朱三的稻子变成二十万元的存折,揣在腰间硬硬的。他收拾好农具,锁好板房的门。他把黑狗送给在这留守的杨跑腿子看顾,顶着星星和一路的纷飞的枯叶,带着老婆回家了。

小湖头的草越来越黄。霜降后,等待着一场白雪的覆盖。

两只小家雀在朱三板房的屋檐下安下新家。它们的羽毛光泽,尾巴长长的。冬天来临之前,它们飞进飞出,叼着细碎的草丝和绒毛儿。它们往来迅猛,穿梭得空气刺刺响。

老家雀还住在原来的土窝里,双双趔趔趄趄飞着找食吃。它们飞不动了,羽毛被秋风炸起来,稀疏得露出身上的小肋骨。

村长朱三卖了村部,搬到空荡的小学校五间房里。剩下的小学校,变成王二小的村办企业。王二小收村里的粮,加工后打上包装。他的订货单源源不断。王二小的工人白天加班,晚上也加班。王二小的大狼狗,在夜色里盯着他们嚎叫。

朱三拆掉西边的土房子。巨大的推土机只是用掉一颗烟的工夫,就铲平朱三家的老不死的土房子。杏树李树的小园子,也推得光秃秃。朱三让人拉来石头拉来砖,入冬前,在那儿盖起一个气派的大猪圈。

“开春时抓一窝猪,奶奶的,养得壮壮的,天天杀肉吃。”朱三说。朱三的老婆说,“对,再买个老母猪吧,一窝窝地下,咱家一辈子有吃不完的肉。”她捏住了鼻子,一股臭味儿,“什么东西正在烂掉呢?”

又一只大黑鸟,翅膀上好像系了黑头巾,夜色里嘎嘎叫着,飞过他们头顶。

作者简介:杨勇,男,1970年出生,现居中俄边境城市绥芬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文學创作,有大量诗歌、散文、小说发表。主编有大型民间诗刊《东北亚》,著有诗集《变奏曲》《点灯》《日日新》等。鲁院第八届作家高研班成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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