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之恋
2017-03-16文安宁
文安宁
琥珀之恋
钥匙对了门就开了
槿蓝想要离开时,心紧缩了好久。缓慢地收拾着一切物品,仔细地擦拭,仔细地端详,因为几乎所有东西的上面都有颜生的味道,她也缓慢地任由每个东西的记忆流淌出来。她突然发觉旅行包竟然那么小,根本装不下这些零零碎碎的杂物,其实她心里明白,是承载不下这些往事。于是,一次一次地整理,一次一次地挫败,最后会把她累得无法呼吸,她只好大口大口喘着气,无力地坍塌进那个有了凹痕的沙发。整整一个月,槿蓝就在这样的反复里度着光阴,直到今天。
今天让她最终决心彻底逃离颜生的动力,是一大早对着镜子时自己的震撼。镜子里是一个惨白颓废的脸和失神呆滞的眼,还有浮肿的眼窝,鬓边的一根白发。那一瞬间,槿蓝被自己吓到了,于是她决定不再挣扎,第一时间匆忙随意地套上外套,仅仅带走了自己最爱的一套画笔,那份急切和恐惧,仿佛后面有个长臂的吸血藤。至于存折、衣服和她收集得满满一个橱子的乞丐熊,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统统都丢在了她与颜生合住的房子里。
终于出来了,终于车行渐远。槿蓝才确定,这回她是真的走了,她也知道,这一走,就再也回不了头。
这样的离去,与当初的相识一样,几乎像是那倒影在水中的云彩,一片一片,除非是风在水上,否则看不出有怎样的区别。
槿蓝与颜生的相爱,也是这样地决绝,不带丝毫的犹豫和迟疑。她爱上颜生,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那是在槿蓝自费举办的画展上。彼时槿蓝正被一群没有水平的记者纠缠住,问一些毫无艺术性的问题。她不擅长与人交际,听见其中一个记者喋喋不休地追问她:这些笔法夸张的自画像到底是代表了一种狭隘的艺术走向,还是纯粹她自己自恋的私语时,她即刻不耐烦,用手拨开人群,就要结束这样的访谈。不想那记者粗鲁地挡在了她的面前,她拿手一打,将那记者的书包碰在了地上。记者不依不挠,又谩骂于她,一时间整个画展变得混乱起来。
而颜生,就在这时,在槿蓝大脑一片混沌、手足无措的时候,走到那个记者的面前,附在他的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话,让那记者的脸倏地红了,便即刻停止了这场争吵。片刻后,颜生走过来说:“你好,我叫颜生,本城日报社的记者,如果有时间,希望能够请你喝杯咖啡。”说完了颜生便很有礼貌地递上一张卡片。槿蓝来不及道谢,来不及应答,因为一低头时,眼底竟是浮上一层雾来。因为那张卡片,是槿蓝亲手绘成的乞丐熊的图片,许多来看画展的人,都将这样一张小小的卡片,顺手丢在某个桌子上,只有颜生,不仅好好地保存着,还特意地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写在了上面。
是不是一见钟情,槿蓝不知道,只是听见自己心内的某个东西,就那么“啪”地一下就打开了。自从离开校园,她就在各个城市间动荡不安地流浪了许多年,她的心,早就已经变得刀枪不入。各种各样的男人,都曾试图攻克她这座坚固的城堡,可是最后却都发现,这几乎是幻想。而槿蓝自己,在他们的跃跃欲试中,一直以为,自己是心如止水了的,直到仰头看见颜生那双微笑着却很安静的眼睛,瑾蓝才知道,原来一旦那把心灵的钥匙对了,所需的,不过是微微的一次触碰,心门便会自动打开。
想把心安放在他这里
画展办完之后,颜生过来帮她收拾东西。那个过程,槿蓝几乎是被感动得泪流不止。因为对于那些画作,他比槿蓝更呵护。就那么细致地收起,小心翼翼地放入画箱之中。槿蓝在他身边,一下子找回了儿时在父亲身边的感觉。大她10岁的颜生,从背后看过去,的确与离开她很多年的父亲有些相似:都有一样宽阔的臂膀,可以让槿蓝放心地倚靠;也有简洁的短发,头发硬而黑,一根一根,像那沙漠中仙人掌沉默不语的针刺。
颜生将所有东西都有条有理地装好、打包,而后叫来一辆车,放入行李厢,又做了一个请的幽默的手势,很绅士地让槿蓝上了车。
直到车开了一阵后,颜生才问她:“你想去哪儿?”而槿蓝不假思索地说道:“当然是你那里。”说完瑾蓝一下子愣在那里,空气僵了不过三秒钟,在槿蓝觉得呼吸不顺畅的时候,颜生伸出左手,握住了槿蓝有着火热的血液在奔腾的右手,槿蓝和颜生,没有再说一句话。
槿蓝到了颜生的房子里,进门、换鞋、脱外套,一气呵成,似乎都没有停留,没有任何陌生和戒备,一头躺倒在他的床上,便沉沉睡去。累!不只是这一场画展,许久以来,槿蓝都处于一种疲惫之中,夜半时也会问自己,不知道这样行走,要到何时才能结束;又似乎,永不结束,才是她最希望的生命的状态。
醒来的时候,颜生正坐在她的旁边,微微地笑看着他,就像小的时候,做大学老师的父亲,经常做的那样的姿势。槿蓝顺势将头靠在颜生的腿上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颜生温柔地抚着她额前的碎发问她:“梦到了什么呢?”槿蓝轻轻地靠着颜生暖暖的胸膛,思绪迷离,视线也一下子飘忽起来,似乎又回到了那色彩浓郁的梦中。“我梦到了一片无边的蓝色,似乎是星空,又似乎是海洋,我像只蚂蚁,在上面奋力地爬着,我的身上,开出大朵大朵的向日葵来,我负载着它们,希望遇到另外一只蚂蚁,可以渡我,穿越这一片蓝色。”
颜生笑起来。他笑的时候,槿蓝像是闻到了花香,或者触摸到了温暖的阳光。槿蓝在自己租住的地下室里,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快乐了。她常常一宿一宿地画画,浑然不知岁月,不知道外面的天光。实在是疲乏,撑不住了,她便吸烟。一根根地吸,吸到有人敲门,问她是不是房间里失了火,需要帮助。
而在颜生这里,槿蓝找到了一种拥抱时的温情。就像鸟儿依恋的窝巢,婴儿贪爱的摇篮,女孩喜欢的怀抱,或者,一个流浪汉向往已久的家。是的,就是家的感觉。槿蓝在颜生这里,找到了她一直游走在绘画中的那颗始终不能安放的心。
而颜生,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没有边际没有条理的话,没有和她对答,只是叹息着拥住她,紧些,再紧些。满满的,槿蓝确定,那代表的都是心疼。槿蓝就这样陶醉在他的疼惜里,在那双充满怜爱的双眸中,看到了越来越柔软的自己。
你抚平经年的疤痕
槿蓝像一株野生的百合,因为有了颜生细心的照料,瘦弱的茎叶,开始泛出饱满明亮的光泽,迟迟不肯绽放的花骨朵终于勇敢地打开了一个缝隙,然后,莺飞草长,怒放起来。
槿蓝开始将这个房子,称作她与颜生的家。颜生帮她整理出一间卧室,当作书房。日间颜生去上班,槿蓝便在其中安心地画画。阳光漫过画板,落在她的右手边上的时候,她就知道颜生快要下班了。此时她会反常地停下画笔,关上乱七八糟的画室,随便罩上一件外套,有时候找不到合适的,她就穿上颜生的风衣,将自己像一只蚕一样,裹在其中,下楼去为颜生买菜。
常常是还没有抵达楼下,她就看到颜生,提了大捆的花菜,或者莲藕,大踏步地朝她走过来。槿蓝总是习惯性地飞奔过去,先是撞到他身上,随即抱住他,而后给他一个几乎让他窒息的亲吻。
槿蓝喜欢让颜生牵着她的手,一步步上楼。她听着楼道里咚咚咚的响声,才觉得生活是真实的,不像她笔下的那些抽象的线条,活在虚幻之中。
厨房里,槿蓝是颜生最无用的下手。她总是将芹菜细细的茎,与叶子一起丢入垃圾筐里,或者把莲藕削去了头,再放入盆中清洗外面的泥沙。颜生从未与她生过气,总是一边笑她是个笨丫头,一边将茎重新捡拾起来,或者倒掉泥水,一遍遍地冲洗着莲藕。然后问她:“这些年一塌糊涂的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时的槿蓝,总是在背后抱住颜生说:“谢谢你,收留我的一塌糊涂。”颜生回头,捏一捏她小巧的鼻子说:“傻瓜,跟我在一起,不许说谢谢。”
槿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明明就享受在颜生这样的呵护中,却总是隐约觉得有一丝不安。她需要这一声谢谢,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修复心中所受到过的某种伤害。那种伤害,已经被时光的灰尘,覆盖上很久,久到她以为没有了,可是扒开那厚厚的落叶,还是发现了那些经年的孤零零的疤痕。
槿蓝记得十岁那年,一场车祸,将父亲的双腿撞断。他躺在床上,还没有一个月,她的母亲便跟人私奔了,永远离开了那个城市。父亲无力承受这样的打击,随即服下大量的安眠药,也离她而去。转眼之间,槿蓝一无所有。她被好心的邻居送到奶奶家,却因为不太与人为善的个性,而被周围的小孩子冷落,也遭来叔叔婶婶的厌倦。尽管槿蓝父亲留下的那笔工伤的补偿完全可以供她读到大学毕业,而无需花费叔叔婶婶的一分钱。她还是只在这样阴郁的环境中,坚韧地读到了大学,而后在大二那一年,因为学费问题与叔叔生出争吵,断然地停止了学业,靠绘画在各个城市间穿行至今。
而这些,尽管颜生让她心安,可是她从来没有跟颜生提起过。
琥珀的里面有生动的姿态
没有提起,槿蓝觉得自己就还是一只随时随地会飞走的蝴蝶,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季。槿蓝也就更害怕颜生给她的幸福,会突然地生出翅膀飞走,且无论她怎样地恳求,都不会再回来。
这样的惧怕,甚至让她在某个夜晚突然地惊醒。侧头看到累了一天的颜生,睡得正香,他的梦中,一定有画板上最亮丽的颜色,否则,他的唇角不会溢出一抹婴儿般梦幻的笑容。
她总是俯身亲吻一下颜生的额头,而后在月光下细细地看着颜生脸上生出的皱纹。这样的凝视,像许多年前她在医院的病房里,偷看着父亲的脸一样。颜生与父亲,有相似的硬朗的棱角,这样的棱角,属于为爱而生的男人。他们生来就为等待某一个女人而与世界战斗着,假若心爱的女人逃开,那么,或许从此,他们会遭遇重创,不会再有爱的能力。除非他再一次遇到一个相似的女子。
而槿蓝,就是颜生第一次所爱的女子的翻版。几乎一模一样。这些,颜生没有告诉过她,她是无意中从颜生电脑设为隐藏的一个文件夹里,看到那个与自己神似的女孩的。
槿蓝在看到那一张张热烈的照片的时候,几乎喘不过气来。颜生与那个女孩,在天桥上、在麦田中、在海水里、在小溪边,留下了各式甜蜜的拥抱与亲吻。槿蓝可以感觉到那些密不透风的亲吻,它们像是热带海洋上刮过来的狂烈飓风,一旦席卷了一个女孩的心,便再也别想轻易地逃掉——正如此刻槿蓝所无限迷恋且无法挣脱掉的怀抱一样。
槿蓝记得自己哭了,一个人在地板上,坐在凌乱不堪的画室里,哭到头疼痛难忍。槿蓝突然地害怕失去,害怕颜生所给予她的这一切,在某一天,化成童话里那些海上的泡沫,在阳光下永远地消失掉。
而不失去的方式,或许只有一种,那便是让而今蓬勃绽放的爱情,戛然而止。就像一朵花,或者一只昆虫,活生生被突袭而来的岩浆,重重地包裹,虽然灼烧身体的那一刻会很痛,但在千百年后,依然以琥珀的形式,绽出昔日生动的姿态。
槿蓝怕自己是渐渐枯萎的花,怕自己是等待末日的秋虫。她无法想象,那样的自己怎么寻找生路,单单是镜子里那个憔悴不堪的女子就打败了她,尽管她知道,颜生应该不会让她变冷,但是仍然没有勇气去赌一个灿烂的明天。
心头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叮嘱她“不如离去”,她突然想起琥珀。千万年的包裹,里面依旧是鲜活的律动。她强烈地想做一只琥珀,不管里面是花,还是昆虫。这个决定,一旦涌出,便轰隆隆地,倾轧了槿蓝的身体,并让思维混乱的她,奇异般地安静下来。她不再留恋,不再牵扯。而是异常冷静地收拾了东西,准备着一场彻底地逃离。
她只给颜生留了一张简短的纸条说:“颜生,对不起,再见!记得替我保存这份曾经如此蓬勃过的野生的爱情,还有你的安好。”
槿蓝最后一次回头,看见阳台上,她第一次为颜生洗好的白色的衬衫,已经在春天的阳光里快要干了,正扑啦啦地飞翔,像他们永远定格在时光里的爱情的姿态。
槿蓝以为经历了炼狱,她会很潇洒地离去,没想到还是哭了。就在颜生小屋的对面,哭得泣不成声,哭得坦坦荡荡,唯独没有力气走开。然后等着颜生叹着气,从背后揽住她说:“傻丫头,太不乖了。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你就不明白?那我就说吧:我们的过去彼此都来不及参与,未来我们奉陪到底,好吗?”
槿蓝这次真的看见了一块琥珀在眼前生成,清澈透明,里面是一只蝴蝶停在一朵花上,只是包裹了千年的岩浆,蝴蝶的翅膀还在欢快地震动,好像在和那朵花窃窃私语。
编辑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