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在呢,姐姐不哭
2017-03-16无痕
文◎无痕
小雨在呢,姐姐不哭
文◎无痕
我说如果我是男孩,就娶姐姐做老婆
年少的时候,我没有对爸爸妈妈高山仰止,我最敬仰的是姐姐,觉得她神勇无比,做什么都是让我钦佩的。而且从来不会像我,被小男生欺负了会哭、被老师丢了白眼会哭、即便是不小心踩上了一只毛毛虫,也会哇一声甩出绵绵不绝的眼泪来。她不过是比我大了一岁,却总会在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握住我的手,温柔地说一句:小雨别哭,有姐姐在呢。
她这一句话在我整个童年,真的是胜过所有的灵丹妙药,心底的恐惧和无助,似乎是瞬间,就没了踪迹。至此我只坚信:有姐姐在,我真的是可以永不惧怕,甚至可以威风凛凛地,将别人的拳头和白眼,原封不动地反弹回去。
我一直觉得姐姐比我大了许多岁,我会在她面前撒娇、耍赖;会在妈妈将手中的活计分给我们的时候,略施小计,就收买住姐姐的心,将自己的那一份,嘻嘻笑着交给她去做。即便是被妈妈发现了,她也会为我说情,将我的罪责,全都揽到自己的身上来。有风的夏日傍晚,我们躺在挂满玉米的庭院里,听蛐蛐在墙角低唱,知了在睡梦里偶尔的轻吟,常会畅想那很远很远的未来。我由衷地说:“姐姐,我要是男孩子,长大了一定娶你这样的老婆!”姐姐便笑说:“小雨又说笑话,我有什么好,读书那么差,将来肯定考不上大学,只有小雨这样成绩优秀的女孩子,才会有人喜欢呢!”我就高嚷着说:“因为姐姐像妈妈一样会帮我洗衣服,为我打抱不平,将好吃的全留给我,而且,姐姐比我更漂亮呢!”
只不过是童言,姐姐却是一点一滴地,全都记得清楚,而且,因此愈加地宠我疼我,纵容我的任性和顽劣。岁月在我的身上,那么缓慢地滑过,我都没注意留下什么痕迹,它却是让只大我一岁的姐姐,倏地便远离了单纯的年少时光,走进需要我抬头,才能看到的成熟里去。甚至,我都来不及想起和证明,姐姐真的比我漂亮。
她除了供养我,已经无力陪伴我的心灵
仿佛每一步都按照姐姐的预言来的。初中毕业后,我考入小城最好的高中,姐姐却是落榜。为了供我读书,她坚持不去复读,而是到一位远房亲戚的建筑队里,做了一名女建筑工人。家里人虽然希望她能出去做工贴补家用,但是去工地也是很担心她,姐姐却给了我们坚决的背影和坦然的笑容,告诉我们她没事,不用惦记,然后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家。
高中开学,我的功课开始紧张,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我和姐姐,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手拉着手上学放学。我也无需为偷懒,再装出刻苦读书的模样,将一切家务都推给姐姐。她自会在周六的下午,准时在校门口等我,塞给我一卷散发着汗水味的零钱,再将我的衣服,接过来回家去洗。父母的身体,由于连年的劳作,开始变差,只能勉强维持家中的田地。一家人的生计,尤其是我的学费,就这样落在17岁的姐姐身上。
我还是很擅长学习的,在学校里从不会担忧成绩,却会因为无聊的琐事而郁闷心烦:谁在上课的时候,抢了我的风头;谁无意中在一次小测验里,夺了我第一的宝座;谁又换了漂亮的衣裙,吸引我偷偷暗恋的男生。所有其实不值一提的小事,都会在我小小的心里,滋生蔓延。无法释怀的时候,便又去找姐姐。我以为姐姐会和我一样,有喜欢的小男生,她不过是比我大了一岁,怎么会逃得掉纯美的爱恋呢?可是我却无比地失望。
这一次的问题,那个懵懂的不明白的人,却换成了姐姐。我问她:“姐姐,如果长得不美,怎么才能让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注意到我呢?”姐姐便愣了一下说:“为什么要让他注意啊,读书不是只与学习有关吗,就像我在工地,只管挣钱,别人说的闲话,哪有时间去听?”
这是第一次,我知道我和姐姐,突然地有了距离。我们再无法像从前那样,彼此畅通无阻。我的青春里,藏着爱恋、嫉妒、高傲和毫无愧疚的索取。而姐姐,则只有家务、水泥、吃饭和源源不断的付出。我们就是两个各自运行的星星,永无交集,互相再无法踏入彼此的轨道。
这样的变化,我一直是无法理解,也不愿意接受的。有一次去她工作的地方,看到她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和那些男人们一样,满身的泥浆和汗水;宽大的工作服,将她最美的青春,结实地罩住。那一刻的姐姐,只是个没有性别的泥瓦匠。除了几个中年的女人,整个的工地上,几乎就她一个女孩。尽管是粉尘飞扬,可还是会在一大群人里,一眼看出姐姐的美。这样的美,像是一朵长在碎石乱瓦里的花儿,风吹来的时候,纤弱的花瓣里飘出的,只有孤单和无助。那一刻,我的心略过一丝心疼和辛酸,但是很快,我就被一种莫名的悲愤和气恼代替,看着她的卑微却突然觉得自己也很可怜。
那一年,我16岁,开始觉得姐姐原来再无力帮我。她依然可以给我学费,帮我将洗好的衣服,整齐地叠好,可是她无法再安慰我的心灵。我的青春,开到正好,开到她无法到达的花期;她的,却已是连绽放,都没有来得及,就开始渐渐凋零,这种凋零,还是她根本不曾看重,或者根本来不及细想的时节。
姐姐的爱情无力地夭折
即使有诸多小心思,我到底还是没有耽误学业。没有悬念地上了大学,按部就班地走着我的人生之路。,从青春萌动起,我也顺理成章地完成了恋爱这门课程。
而姐姐做了三年的建筑工人,在第四年的时候,她也开始初恋,只是,她的初恋是愁云满天的。她喜欢上一个与她一样的小工。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话,却是在机器的轰鸣里,会默默地对视一眼,而后给彼此一个鼓励的微笑。他还曾经在下班的时候,背着工友们偷偷地帮姐姐抹墙;第二天姐姐上班,看到几近完工的活计,便会心底藏着温暖,在满目水泥石块中,看一眼那个瘦削的背影。偶尔两个人的目光,会在半空里相遇,姐姐站在更高一层的脚手架上,突然地便会觉得一阵晕眩。
这就是姐姐的初恋。读了大学的我,尽管小姐姐一岁,却已是情场高手。我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具有资格,让我接近。我在心仪的男人面前,不会害羞,眼睛斜斜看过去,全是蛊惑和妖媚。初恋时的甜蜜与忧伤、清澈与澄明,都在年少的时候,就已是走过。我在城市的妖娆里,只知道,唯有主动,才会将别人手里的爱情争抢过来。而姐姐那样老式的爱恋,谁还会怀念呢?
是那个小工,先打破了这场沉默无语的爱情。一群男人在休息的时候,肆意地开姐姐的玩笑,拿荤色的段子,故意看姐姐脸红。他看姐姐在不怀好意的大笑里,几乎流了泪,来了一场不切实际的英雄救美,终于冲上去,和那个领头的小头目,拼命扭打在一起。
最后的结果,是他被开除。姐姐找到他说:“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走?”那年21岁的姐姐,是平生第一次求人,而且,还真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刚刚萌芽的爱情。他答应等自己找到了工作,即让她也不再做建筑工人。可是姐姐没有等,那个有主见的姐姐也是第一次做了一个听从心的决定,姐姐很坚决地和这个小工一起离开了工地。
那是她们一段艰难的日子。姐姐没有工作,家里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来源;甚至大学里的我,日子也突然地捉襟见肘。姐姐的爱恋,终于被父母知道,他们求她放弃,说即便是为了家人,也要找个有钱的男人,他那样连自己都无法养活的人,又有什么能耐,给你一个幸福的家?姐姐执拗地以沉默抗拒着,直到后来,父母打电话给我,让我来劝阻她。我毫不留情地一针见血,根本没有给姐姐留一点遐想的余地,我承认我说得是实话,但是我知道,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我是极度自私地害怕姐姐跟了这个小工,便不能再承担我的费用。我用了看上去很温情的语气和听上去很明确的理由对她说:“姐姐,爱情是不值钱的,爱情能让父母和你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吗?能给你想要的房子吗?能让你不再去工地上顶着烈日拼命吗?能让你的后代,跳出贫穷吗?还有,能供得起我和你以后的孩子,读大学吗?”
这最后的一句,终于“打动”了姐姐。姐姐的孩子还很遥远,父母还可以自己度日,其实只有我还是寄生虫,寄生在一块儿一点也不肥硕的土壤里,寄生在姐姐很贫瘠的臂膀中。确切地说,是为了我在大学里,可以有一场场悠闲浪漫的爱情,怀柔地让姐姐放弃了自己的初恋。
现在回想起来,姐姐真的是一个理智的人。不知道她用了多久去忘记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她是怎么样在无眠的夜里回忆那份甜蜜,总之,她很快就选择了和小工分手,并且毫无表现地继续打工。一年后,姐姐就结婚了,与一个有钱的包工头;又过了一年,她生下一个女儿。
而我,就在她的支持下,读完了被一段段爱情充斥的大学。
姐姐让我找个喜欢的男人嫁了
我和姐姐除了那次的爱情劝告,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只是在她汇款我收钱的日子中延续着血脉。在我找到工作的那一年,姐姐却打来电话,很认真很严肃地说:“小妹,找一个喜欢的男人吧,这样我就可以完全地放心。”我笑着说:“我要和姐姐一样,嫁一个有钱的男人,这样就可以生活富足无忧啊。”姐姐却在那边深深地叹口气说:“可是小妹,我只想让你幸福;你不像我,没有工作,没有知识,没见过世面,没什么本事。既然自己能够挣钱,那就找个爱你的男人嫁吧。”
我还没来得及明白姐姐的话,她就没与任何人商量地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开始孤单地生活。我问她为什么,出了什么事,她也没仔细告诉我。只是隐约地听母亲谈起,说她的丈夫,其实并不爱她,背着她在外面养别的女人。她默默忍受到我大学毕业,没有了来自于我的那份经济压力,姐姐竟然义无反顾,斩钉截铁,终于无所依恋地走出这场婚姻。
工作半年后我去看她。她住在租来的房子里,靠在商场里做售货员,来维持她与女儿的生活。日子清苦,尤其,在她做了几年富人的妻子之后。我很震惊,这样的女人还可以在贫寒里安然度日。我说:“姐姐,这么苦,还是找个人嫁吧。”姐姐摇头笑道:“可是我心里不苦啊。”说这话时,姐姐的脸上是很轻松很满足的笑,连同她的女儿也乖觉地依偎过来,组成了一个美美的“甜”字。
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姐姐,这么多年,她牺牲掉自己的青春,换取我和父母的幸福,可是那么良善的她,要在何时,才能真正地想到自己?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拉着姐姐去上街,她死活不肯让我花钱,我只好把用过的手机,穿过的衣服一股脑儿地给她,偷偷在里面夹杂进去按照她的喜好身形买来的,象征性穿过一次的衣服。
几个月后,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她焦急地说:“你回来看看你姐姐吧,她丢了你送给她的手机,难过得快要疯掉了。”我笑着说“不就是一个手机嘛,又是我用过的,值得这么伤心吗?”母亲停了片刻,才道:“你还是回来看看她吧,其实你姐姐,和你一样,也是个很柔弱的孩子。”
我终于在母亲的这句话里,心里面有根弦动了一下,暂时地放下手头的工作,去看姐姐。那个晚上,我和姐姐并肩躺在一起,漫无边际地谈着琐事。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地亲密无间了,我们从小时候的庭院到田间,说到长大后的历程。这也是第一次,姐姐说她,我说我。以往,我们了解的,仅限于一个轮廓,那日,终于彼此倾诉了无数个细节。我侧过头,看着身边这个给了我天空的姐姐。我们不过是差了一岁,却在不同的轨道上,越走越远。我长成一个人人艳羡的白领女子,而姐姐,则老成一个衣着黯淡的妇人。
我们谈起年少时各自的梦想,谈起我曾经对她那样地依赖,且渴盼着变成一个男孩,娶漂亮的姐姐;谈起姐姐曾经为了我喜欢的衣裙,去很远的地方采了两天的草药;谈起姐姐在我的记忆里,竟是勇敢到连眼泪都没有流过;谈起青春里那场仓促的爱恋,以及同样仓促的婚姻,还有她在那堆衣服里发现我的小秘密时嘴角的笑意,还有无意中丢掉了我送她的手机,竟是突然间觉得像是丢掉了全部生活下去的勇气。
我在要走的那天,将自己刚买的手机送给姐姐。她低头微笑看着,却很长时间都不肯转过身来看我。那个背影,纤细;那个肩头,柔弱。突然,我有了一种要保护她的冲动。我慢慢地走过去,停留在她背后,轻轻地环拥住她,我说:“姐姐,我要走了,常给我打电话,得空就去看我;还有,以后再丢东西,不必这么难过,因为,有小雨在呢!”
这样的一句,终于让姐姐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我,大哭起来。那个年少时勇敢的姐姐,原来她真的和我一样,也是个脆弱爱哭的女子,只是这声悲啼迟来了许久,只是在这样温暖的时刻,她才将一路隐藏住的泪水,恣意地流出来。而此时,姐姐的面容好像重新有了青春的光华,流光溢彩。
编辑/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