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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房人家

2017-03-16汪菊真

文学港 2017年2期
关键词:姆妈伯伯外婆

汪菊真

摇 门

蔡元房第一家,距离东河沿槽斗底十来米。三间,朝南。中间那间,两扇铁皮大门,四周镶嵌着黄色铜钉。外面还有两扇木头门,半截,称作摇门。

白天开大门,关着摇门。进出摇门的,是一个吴姓老人,上海来的。他戴玳瑁眼镜,很胖,冬天穿深灰对襟棉袄,围一条黑色毛线围巾。我父亲称其老吴,我当然叫他老吴伯伯。老吴伯伯很和气,只是太胖了,走路喘着大气,发出哼哼声。如果到埠头来洗菜,他总是皱着眉头,下一个台阶,哼一声,再下一个台阶,再哼一声。时间长了,如果听到哼哼,就知道老吴伯伯过来了。

上海不是美丽大世界吗,老了,还干吗到这里来受生活不便的罪。过不多久,他的摇门里多了个姑娘,自然是他女儿啰。大家这才明白,原来老吴伯伯是打了女儿插队的前站。这也不稀奇,据说我们这里是鱼米之乡,不要说老吴伯伯是这里出去的,就是八竿子够不着的,也要攀个亲安顿到我们这个古镇。

老吴伯伯的女儿叫云雅,身材苗条婀娜。眼睛黑白分明,看人好像会说话。一头短发很黑,嘴巴小小巧巧。见人就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声音既清脆,又柔和,加上上海口音,听她说话,简直是享受。只是皮肤稍稍有点黑,有人背地里叫她黑牡丹。我开始不知道她名字,只是笑笑,后来当然称她云雅姐姐。

我们附近女知青很多,大多数上海来的。她们常常成群结队,叽叽呱呱,嘻嘻哈哈,独有云雅姐姐落单,因为她插队在五大队。那里比较远,大队部在后街,田畈更远,一般有五六里,也有十来里的。云雅姐姐,却不落后,每天早出晚归。我们做邻居的,常会好几天不见她人影。

后来听说云雅姐姐会做衣服,我就兴冲冲地去找她。好几次去,都只是老吴伯伯在。他笑眯眯地对我说,云雅还没回来,你等一些时间再来吧。最后,总算碰到了,云雅姐姐在里间,伸出好看的脑袋,笑着说,噢,你来过好几次了吧,快进来,快进来。

里间是她的卧房,后面一张床,南窗一张桌,进门处果真有一台缝纫机。机头放着几片花布,云雅姐姐正给人做衣服呢。我站直了身子,让她给我量尺寸。她一一记载在一个本子上,我急切地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完工。她笑着说,如果下雨,很快就可以了。我一笑一跳地出来,云雅姐姐边给我开摇门边说,平时可以来玩哦。

记得那是件夏天的无袖短衣,当时称作运动衫。什么花纹呢,如果努力地回想,肯定能想出来,因为那个时候的花布,实在是奢侈品。不过,可能是云雅姐姐无师自通的缘故,也可能我的身体在她制衣时突击生长了,那件衣服做得不是很合身。我去取成衣的时候,她对我非常歉疚,硬是不肯收工钱。我忙忙把钱塞给了她,她从后面追上来,找了我零钱。记得是一角五分,或者是一角二分。总之,后面的是分。

隐约听得,云雅姐姐在五大队做得很出色,得到社员的好评。可能入了党,也可能提拔为干部。这些都是猜测,因为隔得太远,而老吴伯伯也好,云雅姐姐也好,都不是张扬的人。后来,忽然真的不见了云雅姐姐,这才知道,她已经被推荐去杭州某大学读书了。

自此,摇门里出来的,又只有老吴伯伯。可能乡下的空气适合他,也可能小镇的蔬菜更加养人,老吴伯伯越来越胖,几乎连走路都费劲吃力了。到了夏天,他早晚两次来埠头洗澡,每次来都让大半个身体浸没,然后摘掉眼镜,把脸没进水里。好一阵才抬起头,啊哈,啊哈,好像是在吸气,也好像是在赞叹,好凉快,好凉快。也是,那个时候的小镇,像老吴伯伯那样大肚子的真不多,胖人啊,吃不消热呗。

我高中毕业的时候,云雅姐姐从杭州的学校毕业了。当时的政策,哪里来,哪里去,她就再次回到小镇。不过这次不是务农,而是到离开小镇二十里的滨海中学教书。缘分真是奇怪,她还没在那里把板凳坐热,我却在父亲托人后,也到那里代课去了。

父亲对我这次出行极为重视,出发前自然去找老吴伯伯。得到的答复是,云雅姐姐已经找了杭州的对象,星期天经常去杭州,而不是回小镇。接着,老吴伯伯非常热心地对我说,你大胆去吧,云雅肯定会照顾你。见父亲还不放心的样子,老吴伯伯说,老汪,要不我给你写张条子。这下,我父亲才摆摆手说,那倒不用,那倒不用。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秋天,父亲挑着担,我打着黑布雨伞,一步一步小小心心到了学校。还没放下担子,父亲先问云雅在不在。云雅姐姐闻声迎了出来,说老吴伯伯已经打电话给她。然后,由云雅姐姐领着,一处一处报到。学校正在拆迁,没有宿舍,连云雅姐姐也寄宿在村民家。校长见我们和云雅姐姐熟悉,就让我和她挤挤算了,父亲十分放心地答应了。

但是,到了村民家,才知道云雅姐姐和另外一个女老师住在一间,我的床没法搭。云雅姐姐想了想说,她们住后间,前半间是房东女儿,要不和房东女儿挤一下。父亲说好,我也说好,只要和云雅姐姐靠得近,就成。这里安顿好,云雅姐姐又带去食堂看了看。在她的提醒下,父亲到商店买了饭盒,饭碗。父亲走的时候,云雅姐姐对父亲说,放心吧,我会把她当做妹妹的。

自此,我进入了人生的第一个驿站,那时的高中生,虚岁十八。我生日下半年,实打实计算,只有十六。然而,我的学生,好些超过十四岁,最大的虚岁十七。所以,我当时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第一节课,简直是大敌当前。好在云雅姐姐就在身边,她不断鼓励安慰,总算熬了过来。

最难忘的是那些雨夜,我和云雅姐姐,那个和她同寝室的张老师,还有房东女儿,我们一起唱歌,讲故事,说笑话。至今还记得云雅姐姐的绕口令:“三哥三嫂子,请你借给我三斗三升酸枣子。等我明年摘了三斗三升酸枣子,再还给你三斗三升酸棗子。”我的普通话不好,即使慢慢地说,也连不上,绕不出。然而,云雅姐姐却能爆芝麻一样说完,还一本正经地虎着一张脸。谁能不笑弯了腰呢。

还有周末回家,我和云雅姐姐一起。先要走十里路,都是羊肠小道——滨海人家勤劳,见缝插针种菜,不让土地有一分空隙。下雨了,窄窄的田塍路滑溜溜的,我和云雅姐姐边走边唱歌,手里拎着的饭盒呀搪瓷杯呀,叮叮当当,好像在给我们伴奏。前方一片绿色,迷蒙在绵绵细雨里,简直是一幅大写意的国画。此情此景,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即使经过了几十年后的今天。

过不多久,云雅姐姐结婚了。她开始多跑杭州,少回小镇。我也在一年半后回到了小镇代课,同时开始另外一段艰难的生活之路,高考。老吴伯伯仍然住在蔡元房三间平屋,仍然呼哧呼哧地走路,冬天一条黑色毛线围巾,夏天两次到埠头来洗澡。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云雅姐姐已经调到杭州,老吴伯伯送了我一本绿色笔记本。翻开扉页,竟题有竖排的赠言。漂亮的行草,中有几个繁体。我拿它用来写大学的日记,至今还保存着。

大约是云雅姐姐调到杭州后,老吴伯伯完成了护花使者的使命,终于回了上海。他把房子处理给了阿娣的姐姐,后来阿娣的姐姐又把房子转给了结婚后的我。我在这里住得不长,但每次推开摇门,就会想起云雅姐姐,和她的父亲老吴伯伯,他们曾多少次多少次走出这摇门呀。

清 洁

叫她二妈,出于她是我家隔壁三婶的二姐。两姐妹都是本地媳妇本地囡,嫁给了本地人家,所以大家都以娘家的排行称呼。可谓一母生九子,连娘十个样。她们家别的兄弟姐妹不说,光是二妈和三婶就有明显的不同。

三婶中等身材,圆脸大眼。沉默寡言,做得一手好女红。据说十三岁就会裁剪缝制长衫,是远近闻名的聪慧姑娘。嫁了个在上海做生意的丈夫,大儿子参军提干,女儿南京工作,都非常有出息。

二妈高瘦,眼睛偏细。长脸,白中泛黄。头发半白,但梳得一丝不苟。偏左留条缝,发夹夹住右边的头发。整年穿大襟上衣,裤子也都是老式的。嫁的丈夫叫纪良,我们同一个生产队。据说早先生有一子一女,但没能留住。当我晓事,家里只有他们两老,吃五保户口粮,被人称作孤老。他们住在蔡元房,阿东家隔壁。

二妈有一个称号,骂人精。这个是兰珍告诉我的,她们住得近。据说二妈的嘴巴成天不停,且声音很响,左邻右舍都能听到。我问,白天纪良伯去田里,家里又没有别人,骂谁啊。答是,也不知道骂谁。没有对象的骂人,不是精神病吗。对此,兰珍却摇摇头说,二妈对小孩还是不错。难怪,她每天到我家门前埠头来洗衣服,常常定定地看着我。过一会,又没来由地说,你这么高了呀,马上就是大姑娘了。我叫她一声二妈,心里想着,我离大姑娘还早着呢。听到我叫她,她马上眉开眼笑,又夸起我嘴巴甜。

有时,我们捉迷藏,蔡元房前后三进都藏遍的时候,也顾不得兰珍的告诫,躲藏到二妈门前的楼梯下——共用楼梯,二妈夫妇的房间由此而上。二妈看到我,招手让我进她的家。屋内非常暗,仅能看清人影,还有些简陋的物件。摆放得非常整齐,上面没有一点灰尘。她正要给我吃点心,兰珍从门口跑过,同时大声喊我的名字。二妈赶紧拉我到一个角落说,不要让玉米(兰珍的雅号)看到,她没有良心的。

然而,当我和阿东纺石棉的时候,倒真领教了二妈的骂人功夫。石棉车放在公用走廊,因为走廊很宽,也不见得影响了她走路。但阿东说,骂人精肯定要骂人了。果真,但见她进进出出,拎个大竹篮,篮里却只有一件衣服。边走边骂,但听不出骂谁。阿东说,就在骂我们。后来想想可能,几辆石棉车的灰尘肯定很多,她这样爱清洁,每天擦不干净心烦。又不好挑明了干预,只好莫名其妙地骂。

然而骂得最多的却是她丈夫,每次纪良伯从田里归来,屋内就传出二妈的骂声。还不是一般的骂,有时居然牵连到了上辈。我问阿东,纪良伯有什么错,干嗎骂个不停。阿东笑说,她就是每天这样骂,不然还叫骂人精吗。奇怪,从来没有听到纪良伯的反应,可能忙于吃饭吧。

很快,老人用搭在肩上的白毛巾擦着嘴巴,田头看水去了——他年纪老了,照顾他的活计。硬是这样的时候,二妈也会赶出来骂:“你个老太公,毛巾贼臭郎哉,还没有换呢。”哎呀,这不是关心丈夫吗,为什么这样凶巴巴的。仔细看纪良伯,虽然都是粗布旧衣,却都洁净,连纽襻缝隙都洗得清清白白。纪良伯,这个时候已经背着钢铣要走,沉默了一阵,转去换了毛巾。有人说,纪良伯的干净,是二妈骂出来的。

小镇从古代的海涂开垦而来,本来适合棉花。但大古塘前的土地经过近千年的改良,水稻倒占了大半。稻田需要水,大水泵在大义桥,再通过水渠输送。纪良伯就是把水渠的水引到自己生产队,同时照看每一块稻田的水分。这个费时,同时需要经验。纪良伯那时该七十来岁,已经吃了五保户的口粮,但也在生产队干一份,这样两人的生计就活络一些。

忽然,有一天中午,人说纪良伯触电了。忙忙跑出去看,他已经被大家抬着去医院。原来纪良伯在渠道引水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沉在渠道底部的电缆。还好,只是被弹了下,命还是能保住。在医院的抢救室,见到二妈边哭边骂,你个死鬼,眼睛长到哪啦,怎么不看清楚的呀。医生听了,赶快让她离开,她还是没完没了地哭骂。还真是命大,休息了一段时间,纪良伯又到田里去了。

可能就在那之后,三婶的儿子大罙过继给了二妈夫妇。名义上是照顾两老,其实是大罙到了下乡年纪,三婶舍不得小儿子去外地,就近在我们生产队支农罢了。大罙还是住在自己家里,二妈两老的五保户口粮有没有除掉,大罙有没有出月子钱孝敬两老,三婶口风紧,从来不吐露半点。只是多见二妈在三婶家走动了,每次到河埠头,都到三婶家转转。有时还拎个盖着白毛巾的竹篮,里面几个鸡蛋,有时一碗麦果点心。那个时候,二妈再不骂人,见人总是笑。我们说,二妈讲卫生了。

然而,好景不长,大罙很快顶替亲爹的职位去上海了,二妈却是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当然,她也知道这无可奈何,于是只盼着大罙多来看望。只是大罙进了大城市,上班不说,还夜读大学,喜欢上了读写,回小镇的时间实在不多。后来结婚生了女儿,还把女儿托到乡下来让三婶养。二妈,这个时候也屁颠屁颠过来帮着一起带。她抢着把屎把尿,把婴儿的屎称作金蛋,还笑眯眯地念叨:“香不过的奶花屙,臭不过的老太婆。”

二妈夫妇归山之时我外出了,据说大罙夫妇都归来料理了后事。后来又听说,平时大罙也寄钱给二老了。这样想来,二妈的最后几年还过得踏实的吧。只是,她虽然后来很少骂人,但许多人口中,总还是叫她骂人精居多。或者,大家还是对骂人的二妈更加习惯吧。

棉 花

我九岁那年,小学毕业的姐姐辍学去做田头活。她的家务,大多移交给了我。其中一项,给漪婆跑腿。

漪婆是老姑娘,已经六十多岁。个子很小,皮肤白而光洁。她住蔡元房第三进正屋右边那间。平时去兰珍家玩,总要打打闹闹,但不能跨过仪门,因为兰珍说后面住着一位神经病。而兰珍嘴里的神经病,就是我马上要去的漪婆家。

第一次,外婆陪着我去。外婆年轻时做女裁缝,吃百家饭。好处之一,便是见多识广。这位老姑娘,便是外婆当时的老主顾,所谓大户人家的小姐。至于小姐为什么没有出嫁,还被人称为神经病,外婆从来没有说过。

我们进去,漪婆正坐南窗下。她也不起身,只静静地对着外婆笑了笑。外婆扶着我的肩,对她说明了姐姐的情况,同时说我已经九岁,那些简单的事情都会了。漪婆这才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对外婆说,大的事情还是让姐姐来,小事让我将就也好。所谓大的事情,就是倒马桶,或者河边洗衣服。其实这些我都在家里做了,既然她不放心,外婆也只好答应。

记得她第一次差遣我的是买酱油。我一手紧紧捏着从来没有拿过的那么大面值的五毛钱,一手把那个红毛酱油瓶抱在怀里。经过兰珍家,怕她看到我在给神经病办事,赶忙紧跑几脚。在石洞门口的小店买了酱油,又匆匆经过兰珍家去交差。我问漪婆,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她摇摇头,从一个古色古香的橱里拿出一块蛋糕。我不敢马上就吃,把它带回了家。爷爷见了说,到底是大户人家,还有闲钱吃这个。外婆说,她家从前再怎么有钱,现在都没了,这钱是兄弟每个月带进来,不然怎么让他们两个人过下去。

明明只有一个人,外婆却说是两个。可能我太小听了不经意,也可能吃蛋糕正专心。不过,待我去了几次后,倒真的见着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让我十分害怕的人,宗仁。为什么宗仁到她家里来了?宗仁,这个小孩子见了害怕同时又歧视的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要说这个宗仁,我倒是很早就知道。他经常从我家门前经过,胡子花白,戴个眼镜。穿得灰不溜秋,手里还拎个破破烂烂的藤篮。他每次过来,后面总追着一群藕荷弄的小孩。喊着什么,还从地上拾石头子甘蔗皮扔他。我胆子很小,看到他经过,躲进屋还来不及,扔石头子甘蔗皮这样的事情自然没有做过。可为什么这里偏偏碰到了他呢。

漪婆看到我害怕的样子,让我赶紧回家。我回到家,自然盯住外婆问。外婆放下手里正做的衣服,对我说起了他们家的旧事。

原来,漪婆家当时十分富有,这个蔡元房就是她家祖上的资产。然而,正所谓富不过三代,到了漪婆出生的时候,家里渐渐现出了末世的模样。后来漪婆的父母亡故,有一个哥哥,读了书,上海谋生去了。家里留下漪婆和弟弟,这个弟弟就是宗仁。姐弟俩相依为命,在老家人的照顾下渐渐长大。只是,做哥哥的却不放心乡下的弟妹,用了当时很普遍的方式照顾他们——娶了一个乡下妻子,却不带去上海,名义上是蔡元房的主人,实际上是他家的长期保姆。

话说这个嫂嫂,开始嫁到大户人家,总以为日子会好过不少。但几年下来,面对的只是这两个神情默然的孩子,心里渐渐不平静起来。开始她还试图去上海和丈夫团聚,但那个做哥哥的,原本在上海已经有相好,娶她只不过为照顾弟妹,所以,哪里还有出路呢。于是,这个女人就把所有的无名之火转嫁到眼面前的漪婆和弟弟身上。

漪婆模样姣好,但从小孱弱。加上早先父母的宠爱,并不曾做得粗重活计。然而,自从这个嫂子进门,卻把家里佣人辞退大半,硬让漪婆做起粗活,而把上海寄来的银钱藏进自己腰包。最不能忍耐的,是嫂子放着家里满柜的稻谷,却不让他们姐弟吃饱。如果说这些对漪婆来说还可以忍耐的话,后来,等到宗仁渐渐长大,就满心怨恨,且越积越深。他的意思是,自己受苦倒罢了,但如花如玉的姐姐,本该嫁个好人家的姐姐,却被嫂子日渐埋汰到精神委顿,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放出狠话,总有一天,要把嫂子杀了。

早有趋炎附势的家中伙计,把这样的话传到嫂子耳里,但她只是眼皮一翻,哼,你敢。她以为一把可以捏死的两个孩子,怎么敢这样胡说。于是,只是变本加厉地虐待姐弟,再没有想到把人逼急了的后果。

一个傍晚,嫂子又把自己吃过的饭菜收起,而让他们姐弟吃麦碎米饭。漪婆那天胃痛,实在不能咽下这样的饭食。宗仁看到刚刚嫂子吃的饭菜一转眼就不见,硬是要求嫂子拿出来。霸王硬上弓,嫂子在他们面前一贯强势,岂是宗仁的要求就能答应。于是宗仁发出警告:“今天你再不给我们吃,就把你杀了。”嫂子一听,想老伙计的话到底不错,于是火冒三丈,手指宗仁的脸说:“来呀,把我杀了吧,今天不把我杀死,你们都要死在我手上。”

宗仁听了“死在我手上”的话,便想,怎么也是死,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就和你做个了断吧。于是,他转身从厨房拿出薄刀,明晃晃的刀子向嫂子砍去。漪婆看到弟弟真拿着刀,怕闯出滔天大的祸祟,奋不顾身地扑上来。嫂子听到漪婆的惊叫,正转过身,刚好对着宗仁的刀子。宗仁势头猛,情知如果不把刀向嫂子砍去,刀锋就会偏向扑过来的姐姐。“你个婊子,今天叫你做好人哉。”说时迟那时快,还没有等漪婆扑近,薄刀已经砍进嫂子身体。

小时,常听大人说,凡是快口,比如剪刀薄刀,不能轻易出手——好像它们本身带着莫测的神秘。如果说第一刀下去,是宗仁自己的意志,而后来的连续动作,却是机械式的,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手。事件的结果,嫂子横尸,姐姐连连惊叫。宗仁看到姐姐吓得倒地不起,才停止了动作。

这时,窗外月黑,只有屋内的油灯闪着一丝豆大的光。深宅大院,本没有外人进来的道理。那个当时搬弄是非的伙计,早已躲到了一边。宗仁本想一刀自尽,但看到地上的姐姐,终于不忍——我也死了,谁来保护姐姐呢。而想到姐姐,他的神智才清爽起来。“我杀人啦,我把嫂嫂杀死啦!”于是,蔡元房后门的石板路上,出现了一个高喊自己杀人的毛头小伙。只见他高举着薄刀,一路喊一路奔向当地的衙门。

对于这件案子,本来非常简单,杀人偿命呗。但是,听到宗仁杀嫂的消息,街坊邻居都纷纷到衙门为宗仁说情,声言宗仁的嫂子不是好人,是她自己把自己逼进这死路的。当然,最后的定局者该是那个哥哥——听到家里犯了这样的人命案,他自然火速赶到。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何况当时他也一直规劝这个老婆。是她不听,如今只能做个屈死鬼了。于是,官府终于判宗仁无罪释放。

外婆一口气讲完故事,九岁的我自然听得心惊肉跳。不肯再去蔡元房做事,外婆却再三保证,宗仁只是每个月才去一次——把外面哥哥带来的生活费送给姐姐,其余日子他忙着呢,要让他去也没有时间。我半信半疑,却在外婆爷爷的再三哄骗下答应再去。

之后去的时候,果真不见了宗仁的影子。就是每次做完事情,漪婆也是和颜悦色地让我坐下。点心省不了,还讲故事给我听,有时还唱歌。至今还记得,她坐在窗下的小桌旁,阳光斜射进来,形成一个斜的光圈,光圈里浮荡着地板上扬起的灰尘。这时,漪婆白皙的脸泛着笑意,连太阳穴上散发出来的黑皮膏药的气味也好闻起来。她唱歌的声音轻柔和美:“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唱得多了,连我都会。

兰珍一听我唱的歌,马上说,这个歌是后面的神经病教你的,不能唱这样的歌。我说为什么不能唱,她不是也在唱吗。这下兰珍急得脖子粗脸红的:“她神经病唱,人家不管。你要唱了,可是反革命。这是我家隔壁上海人说的,我骗你是小狗。”那天回家,我向外婆下了通牒,真不去神经病家了。家里人看我的架势,倒也没有再逼。

然而,每月一次,宗仁依然经过我家,后面依然追着一群孩子,也依然扔他石头子甘蔗皮。宗仁却不恼,顾自大步流星地往东而去。我如果来不及躲避,他会认识我似的,对我笑一笑。手里还是那只破旧的藤篮,脸色却越来越瘦。经常想他藤篮里到底藏着什么宝物,外婆说,那是他地头捡拾来的几朵棉花,积攒起来准备交给棉花厂去的。我问为什么,外婆说,这是当时官府无罪释放他后开始的,已经几十年。

不知道什么时候,漪婆去世,宗仁也不再经过我家门口。依稀听得他还在捡拾棉花,后来报纸登载他的事迹,连广播也时有报道。还有具体数目,只是忘记了。我每次得到他的消息,他黑瘦的脸和破旧的藤篮,总会出现在眼前。更加莫名的,同时出现的,还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是宗仁罪孽的渊薮——当时官府没有给他量刑,而他自己却用无偿捐献棉花的方式赎罪了一辈子。

正房的门

晚饭后,我跟母亲去水月姆妈家,不在。母亲想了想,就带我出来,去了蔡元房的后墙门。

后墙门有两个,一个在左,通二妈家走廊。两道高高的石头门槛,没有正儿八经地关闭——可能年代久了,原有的大门锈蚀坏,丢哪去了。还有个在右边的红色大理石护墙间,两扇高而窄的木门,安在古色古香的门楼下。有时看到一个戴眼镜的老妇人出入,她是水月姆妈的姐姐,我称她秋月姆妈。

母亲叫门好一阵,才有秋月姆妈出来开门。进入天井,石板地面。借着屋内的隐约光线,看到窗下排列着四五只大水缸,一律盖着竹编缸盖。也有几个石头墩子,上面搁着盆栽的天葱。还有些什么,没有看清楚。

又跨过两道门槛,才进入有光线的屋内。水月姆妈坐在八仙桌旁喝茶,笑眯眯地让我们坐下。她的姐姐,到另外一间屋子去倒了茶来。我母亲谦让一番,也喝起了茶。可能刚才她们说着要紧话,一下加入了我们,无从说起了。有搭无搭的说了些闲话,母亲带着我告辞出来。

关于秋月姆妈,曾经听得一个说法——她是抢亲抢来的。至于怎么抢,却不知情。于是在回家路上,我问了母亲,母亲却语焉不详。于是问,秋月姆妈平时都在哪里,怎么常常不见她人呢。关于这个,母亲对我说,她的丈夫是上海工人,平时住在上海,偶尔才回来。

这个时候,我已经听过一些故事,知道凡是抢亲,必须女的漂亮男的有钱。秋月姆妈这样漂亮,被抢正常,但一个工人抢亲,好像说不过去。很想继续问母亲,但刚刚问了这么多,知道还是不刨根究底的好。想不到这个疑问存了很多年才解开,当然属于后话了。

现在来说那天之后的事情。第二天又去水月姆妈家,我靠在母亲的膝盖上,听到的却是秋月姆妈儿子的事情。原来秋月姆妈成亲后一直没有生育,领养了一个小镇附近的农家男孩,名字叫阿耀。阿耀领过来几年,秋月姆妈却生下了女儿阿君。秋月姆妈同样看待两个孩子,也同样培养他们读书——或者还指望他们日后成亲。

阿君女孩子家心事重,倒真对这个领养的哥哥心有所属,但阿耀却在外面找来了一个媳妇。这也是没奈何的事情,阿耀一表人才,又聪明好学,人家看上也算情理中事。然而,阿君却想不开,一直闹腾。秋月姆妈再三劝解也无效果,直到阿耀正式结婚,阿君才死了心。

如果光是这事也罢了,重要的还在于,阿耀结婚的时候,场面上出现了他自己的亲生父母。其实,这也无啥,小镇上領养的很多,两家当做亲眷走动的也有——我母亲就是领养,并且两家做了亲眷。但是,秋月姆妈领养阿耀,可能当时就讲定不走动。也是,秋月姆妈带着阿耀在上海生活,复杂事情简单做,省心。然而,长大后的阿耀,到底还是暗中认了亲生父母啊。

过了好几年,我倒看到过这阿耀一次。高而斯文,俊眉大眼,一口上海话。因为他的到来,秋月姆妈开了前门。原来秋月姆妈的房屋这样宽敞,朝南也有一间呢。这房是蔡元房第三进三间正房的左手那间,和漪婆的家相对——中间隔了个很大的厅堂,这时算是公用。南窗下陈设着八仙桌太师椅,中间板壁边堆叠着拆卸了的大床,还有几件旧家具。临时开启,灰尘还没有扫除干净。现在想来,可能这间正房是属于阿耀的,不然,为什么他走后又紧紧关闭了呢。

不久,秋月姆妈的丈夫退休,他们夫妇都回到了乡下。每年春节,女儿阿君总来探望,但阿耀从没出现过。听说,那次我看到的阿耀,就是为正式脱离和养父母的关系才回老屋。条件可能不少,其中之一便是,老人从上海退休后,上海的房子和这里属于阿耀的正房对换。然而,秋月姆妈始终没有打开过正房的门,出入仍然在后墙门。常常见到他们老夫妇,一个秀雅,一个魁伟,双双徘徊在古镇的小巷,似乎是一道风景。就在这个时候,老辈的人忽然想起了他们夫妻的前情,于是牵扯出了我当时存在心里很久的抢亲故事。

据说,秋月姆妈和妹妹水月出身大户,从小读过书。但就在她们刚要成年的时候,父母染疾亡故了。听到这双如花似玉的姐妹失去了依傍,早有地方上的土匪作声要来求亲。秋月姆妈到底知书达理,她求族里父老做主把自己嫁了,千万不要落入土匪之手。族里长老一时情急,挑了个穷人家的小佬去做上门女婿。当时风俗男婚女嫁,必须有些排场。然而小佬家里没有钱财,加上时间紧迫,族长就想了个古法,让新郎抢亲。

好多年的疑问一旦勾销,我从心里长长吁出一口气。还好,秋月姆妈到底出于自愿,而不是被胁迫而抢。只是抢亲的时候具体经过怎么样呢,答说,这样的抢亲旧时很多,说定一个地点,然后新郎家派人去抢。我还是问,新娘穿着新衣服吗,有没有蒙住眼睛。然而,不等对方回答,我自己就先笑了。既然为省钱而做亲,抢不过是形式,哪里有蒙眼睛的道理。

好像男人娶得了一个如花美眷,没来由的会长出一番志气。这个小佬自从和秋月姆妈成亲,就到上海去学生意。很快在那里生了根脚,接了秋月姆妈出去。然而几年无子,就按照乡里风俗领养了一个儿子。忽然又生女儿,自然喜上加喜。男人一味勤苦,终于买回几间老宅。只是,当他们来去奔忙,竟然没有想到养子阿耀最后会断绝了关系。尤其是听到,阿耀其后接了亲生父母去上海养老,这对秋月姆妈夫妇倒真是一击。

忘记秋月姆妈夫妇作古何年,该是我离开小镇之后的事了吧。至于阿耀当时有没有来和他们作别,更不得而知。近日,却意外知悉,经历了人世沧桑的蔡元房西厢后院,终究已改换门庭。只是正房的门还未开启,似乎在等待一个机缘。

阿娣的手

蔡元房第二进,和阿美家隔了个穿堂的,是阿娣家。门槛很高,也很粗糙。我去的时候,喜欢坐在门槛上,看阿娣忙碌。

她是老二,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阿娣,是小名,大名该是招弟或者领弟。接连两个女儿,农村一般都这样取第二个女儿的名字。

阿娣的姐姐很白,即使每天做田头,也晒不黑。眉眼更加俊秀,眼睛黑得潭水样的。阿娣的脸团而黑,眼睛眯成一条线。短发,发梢经常挂着一只虱子。常和她玩在一起,我的头上也有过虱子。

我去阿娣家玩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入学年龄。然而,她没有上学,只在家里做家务,洗衣烧饭,空的时候还纺棉线。她的手不闲,然而可以给我讲故事。木卵女婿到丈母娘家受奚落,和尚偷馒头,都是她的拿手好戏。还玩猜谜,印象最深的谜面是,驼背,驼背,每日敲三遍。

她的两个弟弟非常顽皮,整天挂着鼻涕,不着家的时候居多。可能读书去了,也可能跟着大些的孩子玩闹去了。常常听到阿娣母亲骂两个儿子:“奈两个枪毙鬼(念ju),笃洞鬼,不会死的啊。”这样的骂法,东河沿很少,所以到了今天,闭上眼睛静听一会,耳朵里那个“鬼”好像还在。

不是由阿娣才引来的儿子吗,为什么骂得这样凶狠。可能,阿娣的弟弟真的太皮。也可能,他们太会吃。更有可能,他们外面闯了祸。倒是阿娣,小母亲似的护着两个弟弟,最后连带自己也遭到痛骂。这样的时候,我就悄悄起身回家,只在家门口盼望阿娣拎着篮子来洗衣服。

阿娣母亲矮而结实,脸上有几个雀斑,短发,大襟衣服。她需要去四大队出畈,路上的时间就不少。另外,阿娣父亲有病,脸孔蜡黄,稍微受点风寒,就气喘咳嗽,再不能到地里挣工分。四大队的田薄,收成差,家里经常缺吃的。于是,东河沿说到困难户,第一个就是阿娣家。

阿娣的父亲平时不苟言笑,病重的时候只会哼哼。然而,身体好的时候,尤其是下雨天,他会拉二胡。阿娣姐姐很会唱戏,连同两个弟弟也有这样的天赋。阿娣却不参加,她还是做家务。说起来,姐姐弟弟都有自己的优势,唯有阿娣相貌随了母亲,就连唱戏也不会。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家搬走了。空出来的房子,阿美的儿子大狗小狗做了住房。这里原是阿美家的房子,阿娣家租住的呢,还是阿娣家感到不方便,卖给了阿美家?不得而知。凭空的,我却少了这个朋友,而且从那之后竟然没有再见到阿娣一次。小镇弹丸之地啊。

倒是阿娣的姐姐,嫁了个居民丈夫。当时,农村姑娘嫁居民丈夫,了不得。而且这个丈夫是我同学的哥哥,所以经常碰面。稀奇的是,他們夫妇后来从上海人手里买了蔡元房第一进屋——三间平房,过不了几年,我结婚后又从他们那里买了过来。其间,这个漂亮姐姐告诉过我,阿娣嫁给了小镇附近的农家,生了个儿子。云云。

又几年后,我的一个朋友说,家里请了钟点工,就是我们东河沿出身。探询之下,知道了这个人就是阿娣。朋友还说,阿娣为人实诚牢靠,一个家交给她,会打磨得精光锃亮。我说,三岁看到老,她小时就是这样的人呢。听了我的介绍,朋友说,原来阿娣从小就苦,现在她的手指已经缺少好几个了。惊问缘故,却是给人做冲床时出的事。

试想,以阿娣残缺的手,要把偌大的房子收拾干净,该是怎样的艰辛。果然,过不了几年,阿娣腰椎盘突出,连这份钟点工也不能做了。好在,这个时候她已经翻造了楼房,儿子也将从大学毕业,想来总能安心度过晚年了吧。

阿娣始终没有见到,倒是她的两个弟弟,西郊碰到过一次。原来他们搬到了这里,现在正和漂亮大姐合伙演出地方戏曲——之前听说过阿娣的姐姐是草台班的女主角,还远近闻名。真想不到,长大后的两个弟弟,都像极了父亲,连微黄的肤色也是。

奇特的是,当阿娣的弟弟对着我笑,并称呼我为姐姐的时候,我的心里特别温暖。其实,开始他们叫我,我还没有认出他们。然而,似曾相识的面容,到底还是让我高兴地想了起来。而从他们的笑容里,我也能感受到,那刻的兄弟俩是多么喜悦。

是啊,人在外面逛了一圈,心底却是对幼时的一切最亲最热。这就是所谓的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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