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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书呆

2017-03-16邱贵平

文学港 2017年2期

邱贵平

书呆姓舒,是分配到石牛水泥厂的第一位中专生,算高级知识分子。

书呆毕业于省建材学校,毕业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那个年代,不讲究专业对口,只要有后台有门路,学医的也可以分配到财政局。学建材的,最不济也要分配到经委或者轻工局什么的,他的一位同学,先是通过关系分配到经委,然后又通过送礼调到土地局,二十年后当上了局长,吃喝嫖赌全报销。书呆却一事无成,既未成家也未立业,吃饭都成问题。

书呆母亲是个生育健将,一共生了六个,但是品种比较单一,除了书呆,都是女孩。书呆父亲是个伐木能手,姐姐和妹妹都嫁给了伐木工人,名字里统统带个木字,大姐叫杨花,二姐叫桃花,大妹、二妹、三妹分别叫松花、梅花、梨花,排行老三的书呆自然叫樹生。

尽管伐木工人子弟考上大中专院校的不多,书呆父母并不引以为豪,因为他们觉得老三有点不正常,不正常在哪里呢?一是不爱说话,一旦说起来却没完没了,中邪一般;二是反应迟钝,呆头呆脑,比木头还木,好认死理;三是爱看书,吃饭看书,上厕所看书,走路看书,连做梦都在看书,手里永远拿着一本书。

有一回,母亲叫他去挑水,半天不见回来,到河边一看,书呆正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聚精会神看书呢。两只水桶一只扔在岸上,一只沉在河底。等水下锅的母亲,气得直拎他的耳朵,一边拎一边叹气,你这个书呆子啊你这个书呆子,真是没有药治了。

从那以后,家人都叫他呆子。进厂后,大家则叫他舒(书)呆,可见其呆有目共睹,举厂公认。

姐妹对书呆如此沉迷书本挺有意见:既然那么爱看书,怎么不考个大学呢?考个中专,那不是丢人现眼么?即使考中专,也要考个林业中专,工作后混个一官半职。那年头,林业部门和建材行业一样,大中专生奇缺,只要不是太笨太清高,一般都能混个一官半职。一人得道未必鸡犬升天,一人当官全家沾光,那是毫无疑问的,多实惠啊。可他偏偏考了个建材中专,分配在石牛水泥厂,水泥厂不就是生产洋灰嘛,做灰能有什么出息。

毕业返家,除了自己和一大箱书,书呆什么也没带回。母亲问他,铺盖呢?书呆老半天才吭声,觉得母亲这个问题很幼稚很可笑,不屑一顾道,扔了,统统扔了,毕业了,还要它们干什么。

母亲踢了一脚书箱:“那你怎么不把这些书也扔了?”

“书是我的生命,你踢它就是踢我。”

“既然书是你的命,那我就多踢它几脚,踢死它。”母亲说着,又狠狠踢了书箱几脚,气得书呆和母亲做了半个月冤家。

书呆对自己的穿着吃喝并不讲究,对书却爱护备至。除了买书,藏书,读书之外,书呆最大的兴趣,就是常年不懈地补书和包书皮,像女人织毛衣、补衣裳一样专心致志。

书呆的书皮,主要由三类纸构成,最好的是彩色挂历,纸质厚密而细腻,包出来的书簇新硬挺;其次是黑白画报;第三是黄色的牛皮纸。挂历包的是中外文学名著,画报包的是当代作家的书籍,牛皮纸包的则是一些杂书。

别看书呆做其他事情笨手笨脚,包起书来却心灵手巧:先将选好的图案,估量着放在封面正中,对折一下,书夹在中间,四周轻压一下,压出书的大概样子,裁掉多余的纸边,沿着刚刚压出的痕迹,仔细折好纸,将书的封面和封底摺进去,三下五除二,一本簇新刮挺的书就包好了。其手法之娴熟,技艺之高超,让人眼花缭乱。对于特别珍爱的书籍,书呆还会采用非常手段,比如把旧牙膏皮擀平了,贴在书角里面,对书角起了特殊的保护作用。

每次买了新书回来,书呆宝贝般捧在手里,端详了又端详,翻开扉页,端端正正写上名字和购买日期、以及“书乃我命,借书如借我命,免开尊口”字样,然后单手捏着小牛角藏书章,在印泥盒里摁上几下,觉得满意了,双手捏着那个小牛角章,小心翼翼钤上,完成一件大事似的,嘘上一口长气。

书呆没有书柜,书全部放在箱子里。为了防止书籍发霉,箱子里放了樟脑,还定时拿出来晒太阳。自己身上穿的和盖的,却终年散发着一股子怪味。

整个水泥厂,只有我和杨艳,能够借到书呆的书。

书呆记忆力很好,虽不至于过目成诵,但看过的内容基本上能够记住。有一阵子,全国上下流行知识竞赛,凡是石牛水泥厂参加的知识竞赛,一律由书呆出马。只要书呆出马,总能获得名次。在全省建材行业知识竞赛上,书呆拿到二等奖,引起轰动,厂里为此发给他三百元奖金。书呆一个月工资不到一百元,三百元是大钱。

书呆用这三百元,买了一辆自行车,剩下统统买了书。

周末回家,父母知道此事后,气得直骂他是败家子:“这么多钱,你不会存起来讨老婆呀?”

书呆把头发一甩:“讨老婆干什么?”

母亲又去拧他的耳朵:“你这个书呆子,亏你问得出口?讨老婆干什么,讨老婆有人疼有人爱,有人问长问短,有人给你洗衣做饭。”

书呆翻了一个很白的白眼:“讨老婆就为了这个?俗!”

父亲呸了他一口:“讨老婆干什么?讨老婆就是为了传宗接代,生儿育女。老子要是不讨你娘这个老婆,哪有你们?”

“讨老婆就为了传宗接代生儿良育女?那就更俗了,我不干。”

“俗你娘,俗字就是一个人字和一个谷字,吃谷子的人都是俗人,难道你不是人,难道你不是吃谷长大的?”

“吃谷子的时候,我是俗人,其他时候,我是神仙。”

书呆说罢,把脑袋埋进书里,懒得理他们。

父母于是互相埋怨开了。

“都是你做的好事,生了这个怪胎。”

“你就知道怪我,难道儿子是我一个人生的?”

“不怪你怪谁?孬树结歪瓜。”

“那还不是你的种不行,烂种能结出好果子?”

一来二去,两人吵了起来。

书呆突然把头抬起来,对着父母连连摇头:“悲哀啊悲哀!”

言罢,扬长而去。

参加工作后,书呆依然爱看书,因为看的不是专业书并且影响工作,领导就不满。书呆一点不在乎领导的不满,有时还顶牛,别看他平时不言不语,一旦开口,却是一句顶一万语,句句击中要害,让领导扶着栏杆拄着拐杖,也下不了台,十足的愤怒青年。书呆于是成了领导的眼中钉肉中刺,皮球般踢来踢去,游走于车间和科室之间,甚至当了半年的过磅员,从未被重用过,一事无成。以至于后面分配来的中专生,后来居上当上了科长主任,他依然普通一兵。

有时候,书呆也是挺幽默的。比如第一次见面的人问他贵姓,他说姓舒,接着又说,不是苏联的苏,也不是舒服的舒。对方懵了,百家姓就这两个“shū”啊,难道还有第三个“shū”?

书呆说:“百家姓里是没第三个‘shū,我的舒是舒庆春的舒。”

“舒庆春是谁?”

“老舍,著名作家。”

“老舍不是姓老吗?”

“百家姓里有这个姓吗?”

“不是有个古人叫老子吗?”

“叫老子不一定姓老,就像叫卵子不一定姓卵、叫精子不一定姓精一样。”

“那你到底姓哪个‘shū?”

“舍予舒。”

“那不就是舒服的舒吗?”

“字一样,但意思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打个比方吧,你姓王,人家问你姓什么,你肯定说姓王,三横王的王,王子的王,大王的王,国王的王,难道你会说王八蛋的王?”

“你这是钻牛角尖。”

“这怎么是钻牛角尖呢?”

对方就不和他争了,说:“你这人真有意思。”

背后却说:“这人怎么这样,是不是有病?”

知道书呆的人便说:“他是书呆子嘛,当然这样。”

书呆事业风平浪静,爱情同样死水一潭。

爱优秀的人是天性使然,在青年女工眼里,中专生无疑是最优秀的,物以稀为贵嘛。中专生一进厂,成了未恋爱女工的追求目标,成了未恋爱男工虎视眈眈的天敌。由于供不应求,个别道德败坏的中专生,甚至脚踩两只船。有个名花有主的漂亮女工,硬是被父母活活拆散,包办给了中专生。那个中专生身高中等体型尚可,一张脸却比死人还难看,又黑又糙,雀斑麻点青春痘漫山遍野,好像使用过度年久失修的柏油路面。

书呆走路时,双脚呈外八字形,重心偏左,脑袋也偏左,看上去近似弱智或者伪思想家,左鞋的使用寿命总是短于右鞋。书呆的牙齿又黄又稀,黄得像南瓜皮,稀得牙缝之间可以塞进米粒,尤其门牙和门牙左右那两颗牙齿,拳打脚踢,像两对跳梁小丑。但是,书呆皮肤很白,白得像贵族。由于长期吃食堂和快餐,书呆本来就虚弱的身体更加虚弱,虚弱得像肺结核患者,常常能听到自己的身体因为营养不良而发出的哭泣。

一白遮百丑。书呆算不上英俊,也不丑,至少不比前面讲到的那个中专生丑。

书呆无人问津,并非走路难看,也不是牙齿又黄又稀,而是他对女人尤其未婚女人不感兴趣。书呆在省里得了知识竞赛二等奖后,曾有未婚女工主动请他看电影。

那晚演的是一部外国爱情片,有不少亲昵的镜头。当第三个被作了技术处理的床上镜头出现的时候,一些热恋的情侣坐卧不宁了,有的动手动脚来,书呆前面的一对情侣,甚至接起吻来。

书呆一进影院,就坐卧不宁,不停冒汗,此时已是汗如雨下。女工一连看了他几眼,突然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这下不得了,书呆好像被蛇咬了一口,“嗷”地一声,甩开她的手,艰难逃出影院。书呆坐在十二排三号,是个靠中间的座位,距离过道甚远。影院座无虚席,书呆磕磕碰碰、踉踉跄跄逃出,逃难一般。逃难过程中,有人责备,有人低骂,还有一个人,恼怒地擂了他一拳。

书呆站在影院门口,像个刚浮出水面、没有带氧气瓶的潜水员,大口大口地吸气。

女工跟了出来,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了?”

“我,我病了。”

“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

“不用不用,你先进去吧,我待一会儿就进去。”

女工狐疑地看了他几眼,等她踅进影院,书呆径直回到厂里,被子蒙头,全身微颤,好一会儿才睡着。

从那以后,书呆再也不和未婚女人接触。

书呆害怕和未婚女人接触,一接触就浑身不自在,还会出现脸红、盗汗、心悸等不良生理反应,严重时还会感冒发烧(低烧)。除了这位女工,还有不知情且长相一般的未婚女人,靠近过他,靠近不到半个小时便掩面而逃。就像一条饿狗,老远看见一块肉,欢天喜地跑过去,却是块塑料做的假肉,嗅了又嗅,终是无法下口,只好摇着尾巴悲伤地离去。

也有例外,比如和已婚女人,尤其和婚龄十年以上,年龄四十五岁以下的女人相处,书呆却游刃有余,一向木讷的他,居然巧舌如簧,妙语迭出,常常把她们逗得开怀大笑,笑得胸前波涛汹涌,笑得露出牙根底部的污渍,忍不住扭他一把或是打他一拳。这时书呆便裂开嘴羞涩地笑着,但是,如果她们当中,谁企图充当媒婆角色,他就会一脸的不高兴,谈兴顿减,甚至拂袖而去。

久而久之,未婚女工以为书呆下半身有毛病,下意识疏远他,书呆也不在意,除了几位已婚女工,几乎没有同性和异性朋友。不过,她们的怀疑没有根据,如果下半身有毛病,书呆就不会大大方方上澡堂。书呆的下半身生機勃勃,至少看上去如此。厂里有两个男工,从不上澡堂洗澡,被公认为下面有毛病。事实确实如此,一个年过半百,还没有孩子;一个三十来岁,老婆跟别人乱搞,却忍气吞声。

最小的妹妹都生儿育女了,书呆还是光棍一条。老父老母左催右促,书呆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当回事,有时还说他们吃饱了撑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有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老父老母火了,指着他说,你要再不找老婆,我们就没有你这个儿子。书呆也指着他们说,你们要再多管闲事,我就和你们断绝关系。伤心欲绝的老父老母,从此对他不闻不问。

此前,老父老母曾专程来到厂里,希望厂领导能够挽救书呆,帮他找个女朋友。女工会主席出面接见了他们,拍着胸脯道:“不是我吹牛,我连八大金刚的老婆,都帮他们找到了,给书呆找个女朋友,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不过,我有个条件。”

八大金刚皆是建产初期,从农村招来的光棍,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或四肢不发达头脑简单,嗜酒如命,醉酒后必闹事以助兴,动不动掀车间主任乃至厂长的桌子。八大金刚性严重压抑,荷尔蒙极度过剩,骚扰民女偷看女工洗澡的恶性事件,时有发生,是一群货真价实的危险分子。为了稳定厂心,让八大金刚安心生产,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以人为本,厂领导班子经研究决定,要将八大金刚的婚事,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当仁不让落到工会主席身上。工会主席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连哄带骗加抢,竟然在短短三年内不辱使命,给八大金刚统统找到了老婆,一时轰动全厂,威望鹊起。

书呆父母激动得发抖,仿佛遇到大救星,一人握住工会主席的一只手,异口同声道:“领导同志,您尽管说,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答应。”

工会主席轻描淡写道:“其实很简单,你们想方设法让书呆对女人感兴趣,他对女人没兴趣,神仙也没辙。”

书呆父母一听,泄气了,唉声叹气地走了。

苏呆的具体工作,是把别人从车间取来的颗粒状熟料,倒进一个小型磨机,摁动电钮,磨上半个小时,将磨成粉末的水泥倒出,过筛,一部分封存起来,一部分送给其他化验人员化验。整个过程不超过三个小时。也就是说,书呆一天的工作时间,只有三个小时,上午干完三个小时,就可以下班了,除了值班,下午基本不用来,轻松得自己都不好意思。

惟一不尽如人意的是,这个工种比较脏,倒磨和过筛的时候,粉尘很大,仿佛大晴天里一辆汽车从泥沙路上急驶而过。不过,与车间相比,这点灰尘不过是毛毛雨,根本谈不上脏。书呆倒磨和过筛的时候,仿佛大晴天里一辆汽车从泥沙路上急驶而过,那不过是一辆小汽车而已;车间的粉尘,则仿佛大晴天里一个车队从泥沙路上急驶而过,二十四小时不停歇,路面上不仅有泥沙,还有煤灰。

这份工作对书呆而言,是赤裸裸的大材小用。并非领导不尊重人才,而是他太不尊重领导,什么事都做不好,做什么事都不认真,老走神。

这个工种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傻瓜呆子都会做,可书呆愣是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做不好。把料倒进磨机之后,书呆躲到一旁看书。书呆看起书来,是非常投入的,一拿起书本就进入状态,哪怕旁边有人吵嘴打架,丝毫不影响他的读兴。小磨机没有定时器,时间得由人工控制,超过半个小时,磨出来的水泥拿去化验,数据失去了科学性和准确性,进而影响产品质量,因为工艺人员是根据这些数据,进行配料的。书呆一看书,忘记了时间,常常超出了时间范围,只好重磨。

有一回,超出一个半小时,直到电机冒烟起火,发出刺鼻的焦味,整个化验室的人都嗅到了,惟独他没嗅到。等到别人提醒他,手忙脚乱打开磨机盖,一股热浪喷涌而出,把脸皮和头发都灼伤和烫弯了,幸好戴着眼镜,否则他再也看不成书了。磨机里放的是等量的钢锻和钢球,磨机转动后,钢锻和钢球裹挟着熟料,在密封的磨腔里与一寸厚的钢质磨板反复摩擦,别说硬度不高的熟料(其硬度相当于晒干的玉米),就是石头,也被磨成齑粉。小磨机最多只能连续运转五十分钟,一个半小时已经超出极限的极限。

书呆打开盖板时,里面气温超过百度,所剩无几的粉末几乎沸腾。车间里的大磨机比小磨机大五十倍,运转的时候,要不停往磨体注水降温,电机也要用鼓风机不停地吹,才不至于温度过度,导致磨机变形烧毁电机。小磨机没有降温设备,只能靠时间控制。

大磨机里的钢锻和钢球,比小磨里的大上十倍,滚动起来发出的响声,打雷一般,千米之外听得见。有一年设备大修,一维修工钻进磨机,外头一位工人以为磨体内无人,突然扭动电钮,不到一分钟,那个身高马大的维修工,就被磨成肉浆,惨不忍睹……

书呆的失误,虽未酿成重大灾难,厂领导对他却彻底绝望,从此根本不把他当中专生看待,只把他当一般工人大材小用,先是贬到车间当过磅工,半年后又把贬为成球工。

每次更换工种的时候,书呆都不服气,都要找厂长大吵一架,说他们埋没人才,打击报复。气得厂领导恨不得开除他。

不过,吵归吵,吵过之后,书呆还是老老实实奔赴新岗位。无论岗位如何置换,书呆一看见书就像饿鬼看见面包的陋习,依然没有改变。

书呆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许多人都看不起他,尤其女人,除了杨艳。

书呆最喜欢和杨艳相处。

杨艳是图书管理员,图书管理员是石牛水泥厂最轻松的工种之一,一般人没这个福分。杨艳丈夫县税务局企管科科长,专门管企业税收的,厂长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他想让老婆当图书管理员,那还不是一句话。

书呆是图书馆的常客,每天必去看书,一来二去的,和杨艳打得火热。杨艳是个一首诗也没有发表过的诗歌爱好者。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来也会吟,书呆虽然不会写诗,但他看的书多,记忆力又好,谈起诗来头头是道,对当时走红文坛的诗人和作品,更是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即便外国诗人,也能准确说出他们的生卒年月和代表作。

书呆看见书像饿鬼看见面包,看见受破损的书则像父母看见受伤的孩子。在书呆的影响和帮助下,图书馆大多书籍包上了书皮,破损的书籍得到修补。杨艳因此被评上先进。

可惜,随着水泥厂的衰败和图书馆的关闭,书籍丢的丢偷的偷,一本不剩。书呆近水楼台,却一本书也没有偷,大多数人是“书非借不能读也”,书呆却是“书非买不能读也”,偷书对他而言是可恥的,借书则是可悲的。

杨艳佩服得五体投地,忍不住要把自己如花似玉的表妹,介绍给书呆。

杨艳原以为书呆会很激动,没想到他却长长叹了一口气,许久才开口,杨艳,我真没想到,你也这么俗气。停了一下,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你把表妹介绍给我,这不是往火炕里推嘛。

杨艳感动得小姑娘般泪流满面。

书呆眼里也蓄满了泪水,深沉地吟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爱这图书馆爱得深沉。”

杨艳就有些相见恨晚:“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伏在爱人肩上痛哭一晚”。

杨艳患有甲亢,眼珠外凸,上唇牙齿有三分之一暴露在唇外,因为这个原因,她的上唇和下唇仿佛两扇做工粗糙、年久失修的木门,怎么也合不拢。谁也不会怀疑书呆和杨艳的交往,包括杨艳丈夫。杨艳丈夫在外头有女人,巴不得杨艳和书呆弄出点节目,趁机和她离婚。但是他们之间除了交谈,什么也没发生,纯文学般纯洁。

杨艳的脸蛋虽然难看,身材还是不错的,按照现在的话说,有那么一点魔鬼。有一次,谈及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爱情时,杨艳向书呆暗示,丈夫出差去了,欢迎他晚上到她家去玩。

这是一个初秋的夜晚,刚刚洗过澡的杨艳,穿着一件半透明的连衣裙,湿漉漉的披肩长发,打湿了前襟后背,使得连衣裙更加贴身,身材更加婀娜多姿,稍一动作,掀起阵阵乳波臀浪,还是挺吸引眼球的。

杨艳挺着骄傲的胸脯,翘着自豪的屁股,在书呆面前走过来走过去,书呆的目光要么紧盯在书本上,要么投向窗外,没有越轨的行为,也没有越轨的语言。

他们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相处着。

后来,杨艳丈夫因为贪污进了监狱,判了八年,杨艳下放到车间。这时候,杨艳已经不爱好诗歌,连生活都不感兴趣了。杨艳的家产,大部分被没收,转眼之间一穷二白,亲戚朋友老鼠见了猫似地躲着她。只有书呆一如既往和她保持来往。

杨艳苦口婆心道,树生,我们已经没有共同语言,求求你,别来找我了,这样会害了你的。书呆笑笑,既然没有共同语言,那就不说话好了,反正我现在也不喜欢看书,以前我看见书像看见面包,现在我看见麻将像看见书。梁启超说惟有打麻将可以忘记读书,惟有读书可以忘记打麻将。我现在是打麻将可以忘记读书,读书却老想着打麻将,比你还庸俗。

书呆确实不爱看书了,兴趣完全转移到麻将上。不过本性没变,还是喜欢和已婚女人相处,即使打麻将,也要和结了婚的女人打,如果和杨艳一起打,发挥特别出色。丈夫入狱后,杨艳迷上了麻将,家里几乎成了麻将馆。书呆其实是在她那里学会打麻将的。

书呆把他的藏书,全部卖给了我。

我不仅在化验室和书呆共过事,还和书呆同过房。我离开通信员岗位到化验室上班时,弄了间单身宿舍。本来,像我这种家在厂里且住房并不拥挤的单身汉,是不能分配单身宿舍的。不过,当通信员的时候,我和行政科长相处得不错,行政科长是个女的,生了两个女儿,她很喜欢我。行政科长是我的间接领导,和厂长老婆关系相当不错,她喜欢我,厂长老婆就有可能喜欢我,厂长老婆喜欢我,厂长就有可能喜欢我。尽管我并不喜欢行政科长,我还是拜她为干妈,干妈以权谋私,为干儿子弄间房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英明正确的,如果我不拜她为干妈,分不到单身宿舍是小事,进不了化验室那才是大事。我能够到化验室上班,离不开她在厂长老婆和厂长面前的美言。

我住进单身宿舍半年后,书呆分配到石牛水泥厂。厂里的单身宿舍十分有限,单身汉都是三四个人共住一个宿舍,只有我例外。如果是一般的单身汉,干妈肯定把他塞到其他宿舍,书呆是厂里第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这样做显得不够尊重人才,如果有空闲的房子,给他一个单间也不为过。为了尊重人才,也为了配合干妈的工作,我不得不同意书呆住进我的宿舍。

本想給抢我地盘的书呆,一点脸色看的,当我看到他那一大箱文学书籍时,立即转怒为喜,向他表示热烈的欢迎。在同居的六百多个日日夜夜里,共同的爱好,使我们相敬如宾和平共处,我是书呆惟一玩得好的同性朋友,他对我几乎无话不说。即便结婚之后,我和他的来往日益减少,路上碰到了,他也会站着和我说上半天。

同居岁月里,哈姆雷特的“生存还是毁灭,这是值得考虑的问题”这句名言,是书呆的口头禅,上床的时候,这么说;起床的时候,也这么说;甚至上厕所的时候,也要来上一句。

结婚后,路上碰到他,第一句我总是这么明知故问:“怎么,你还没有毁灭啊?”

书呆会心一笑,露出又稀又黄的板牙:“我正在考虑生存还是毁灭呢?”

“你也考虑得太久了吧?”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需要考虑一辈子。”

如果没事,我会和他探讨一下这个说不尽道不完的话题,同时过问一下他的近况;如果有事,我就对他说:“你继续考虑吧,我有事,先走了。”

杨艳的丈夫出狱不久,石牛水泥厂倒闭了。杨艳和丈夫在街上开了个小吃店,没时间打麻将了。

书呆手气从此臭得像大便,老输。不知是生理还是心理原因,杨艳不在麻将桌上的时候,书呆特别紧张,一摸到金,手忍不住发抖,弄清他这个规律,麻友一看见他发抖的手,知道他要糊了,赶紧联合起来,抢在他之前摊牌。这么一来,书呆手气再好,也摆脱不了输牌的宿命。

书呆输了钱,到处借钱,他的交际范围不广,认识的人不多,借了又不还,很快山穷水尽。书呆倒不向我借钱,主要向我卖书,也只有我才买他的书。那些包装精美的书,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在我心目中却是宝贝,何况还打折。我并没有趁火打劫,有收藏价值的书,一律原价付款。那套红硬纸壳的《鲁迅全集》,我还多付了二十元给他。

不到半年,书呆的书全部卖给了我。

下岗后,书呆有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身不由己来到杨艳的小吃店。

杨艳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输了钱,热情为他张罗饭菜。杨艳丈夫更热情,有时还会和他喝几两白酒,不停地拍着他的肩膀,把他肩膀都拍疼了,兄弟,你是个好人,好人啊,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父母先后去世,姐妹视他为路人,一个孤家寡人,能有什么事呢,无非输得一文名的时候,蹭顿饭而已。可惜,从那以后,书呆的手气似乎没有好过,蹭饭次数越来越多。杨艳当然不会给他脸色看,杨艳丈夫的脸色越来越看,偏偏书呆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人,依然心安理得吃着白食。

有一天,书呆正狼吞虎咽着,杨艳丈夫借着酒劲,猛地一拍桌子,地震一般,吓得书呆一口饭卡在食道里,咳个不停。拍过桌子之后,杨艳丈夫破口大骂,他骂得越激烈,书呆咳得越厉害,捂着嘴巴落荒而逃。

事后,杨艳偷偷找到书呆,塞给他五百块钱,语重心长道,树生,你快四十岁的人了,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啊。

书呆怔怔地望着她,望着望着,突然流下泪来。杨艳给他拭泪,他抱住杨艳号啕大哭起来。

哭着哭着,书呆突然对杨艳说:“杨艳,我想和你结婚。”

杨艳吓了一跳,连忙去摸他额头,温度正常。

杨艳哭了,狠狠在他身上拧了一把:“冤家,你怎么不早说?现在,你就是说破嘴,把心掏出来,也不可能了。”

“既然这样,我只有走了。”

没过多久,书呆果然走了,杳无音讯。不知他是否艰难地生存着,还是痛快地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