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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星边宿

2017-03-16桃墨曦

飞魔幻A 2017年3期
关键词:白帝城九江大陆

桃墨曦

九江已經离开白帝城十年了,仪方想过,她或许还要在周之大陆再待数十年才会想明白一些事。不承想氐宿星君降世后,她竟从周之大陆出来了,还一把火烧了氐宿星君的宫殿。

氐宿殿前的废墟之上,站在辅官身后的青衣男子无奈地看着冷着俏脸的小姑娘,说:“我真的打不过你。”

“那你叫亢宿和角宿出来。”

“他们也打不过你啊……”

九江眯起双眼,尾巴一甩,丢了一排火焰出去,固执地道:“我不管!”

仪方得到消息,从白帝城赶去时,九江已经离开,氐宿殿前一片狼藉,连带着整个春宫都被烧去了一半。仪方觉得十分抱歉,幸而氐宿星君不计较这件事,还能安慰仪方:“听闻女君天真烂漫,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见仪方还是愧疚得不行,氐宿又说:“其实烧了也好,前些日子我观青帝陛下有意整顿春宫,如此烧了,还省下了拆屋子的精力,我等属下也能各觅居所,简直两全其美。实话说,我中意人间陶然村的那片桃花林很久了。”

仪方也知道氐宿是在安慰他。但能有什么法子,九江会是如今这个脾气,绝大部分原因还在于他。自己造的孽,跪着也要承担后果,于是他对氐宿说:“氐君,你去寻你的陶然村吧,明日我会在这儿等着她来。”

第二日,九江果然又来了春宫,却未曾见到要见的角宿和亢宿,连那漂亮得分不清是男是女的氐宿都没见到。而废墟之上长身玉立的那道背影,叫她心头的熊熊战火都冷了下去。

“师父……”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那亘古伫立的白帝城,缥缈彩云间,千重水万重山的千年记忆,都随着这一声“师父”呼啸而来。

九江最初的记忆,是从白帝城的彩云间开始的。据说白帝城是天帝天后所创的境界,彩云间过去是天后的居所,自从这两位神隐之后,白帝城便给了仪方。

千里江陵的尽头,彩云浩浩荡荡,水色迷蒙,雾霭缭绕,终年沐浴阳光,即便是在处处圣地的碧海苍天之上,白帝城也是一等一的仙乡。

九江出现在白帝城的那日,正是人间西北角的周之大陆被焚毁的那一日。火光冲天,惊动了人间诸神,乃至碧海苍天之上都能隐隐看见下界的火光,于是仪方终于想起来:“那个地方是不是周之大陆?当年罗罗一族所在之地?”

聚在白帝城商讨,要找星官的几位帝君这才都想起来,那块大陆,在很久之前便从神州分离出去,被海流冲到西北海域中,经年寒冬,冰雪不化。不为别的,只因为要流放罗罗一族。

罗罗一族是对青虎的统称,曾经罗罗为人间虎族之王,可他们的领袖穷奇爱吃人,且专挑大善大德的人吃,对逞凶作恶的人却加以褒奖,各大部族连失数位贤德之人,终于忍耐不住,合力请祭司状告到碧海苍天之上。天帝震怒,下令割去天下虎族的翅膀,并将罗罗一族所居住的周乡从神州分离了出去,此后三千年蒙昧,不知世界之大。

若是没有这场火,他们也想不起来罗罗被困了那么久,曾经称霸人间天空的一族,如今已陨落了三千年。

三千年,也够久了。

仪方说:“同为虎族,我去看看那边的情况吧。”

话音才落,他便看到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从窗外飞来,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那便是九江,一身焦黑,四肢骨裂,连翅膀都是破损的,狼狈不堪地掉落在了仪方面前。

仪方捏住她的翅膀提起来,吹了吹小东西身上的灰尘,自言自语:“这东西是从周之大陆飞来的?那么远,她怎么飞过来的?”

之所以能确定她是从周之大陆来的,是因为罗罗只住在周之大陆。而周之大陆距离神州万里之遥,距离白帝城,更是不知多远。她要穿越数万公里之遥飞到白帝城,还是这种身体状况,大家都很好奇。

她昏睡七日,醒来后便不言不语,极为怕人,轻易不肯和任何人接触。一旦对方靠近,她便浑身哆嗦,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昏死过去,其中特别害怕的便是仪方的真身。

最初仪方化了自己的本尊白虎,想要与这胆小的小东西亲近,但自打醒来便悻悻不乐的小东西却失态得到处乱窜,和疯了一样竖起浑身的毛对他咆哮嘶吼,直到再度晕过去。

于是,仪方再也没有在九江面前用过真身。

她不喜欢大床,只睡竹篮那样大的地方,将头埋在肚皮上,全身蜷缩成一团毛茸茸的球,只露一条尾巴在外面;给她的食物只能放得远远的,等人走了,她才会一点点拖着腿儿过来觅食,再一点点爬回竹篮里;总是自己一只虎在深夜趴在窗口看着月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仪方担心她得抑郁症,便请来了青帝,请教如何与小虎培养感情:“她总是不说话,对人防备得很,你说她是不是哑?”

青帝也是好久没有看到罗罗了,还是这样小的虎,缩成一个球的时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猫儿。青帝想了想,说:“给她抓几只蝴蝶扑吧,小朋友都喜欢动来动去的玩具。”

仪方瞪眼问:“你确定?”

青帝沉沉点头:“你小的时候就喜欢扑蝴蝶,你不就是老虎吗?”

仪方顿时无语了:“……”

于是,仪方真的去抓了几只蝴蝶,用灵力化了线,捆在一只玉色的环上。

蝴蝶扇动翅膀,带着玉环飞到竹篮边,她才将头从肚皮上抬起来,伸出爪子勾住了玉环,双眼亮闪闪地看着动来动去的蝴蝶,露出第一个笑容……

仪方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精心和她培养了好久的感情,九江才对他放下戒心,让他给她上药,给她洗澡,给她喂食。偶尔他出门,她也会意思意思地跟着送到门口。

九江对仪方说第一句话,是在白帝城下雪的那日。她蹲在正殿的边边角角上,好奇地用尾巴勾梅花,仪方合衣走到屋檐下,见大雪覆盖了整个白帝城,江陵冰封成了一条银色腰带,一直蜿蜒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梅上初雪,因她的玩耍扑簌簌地落下,落了她一身一脑门。她抖着身上的落雪,忽而被一双温暖的手抱起,搂进了怀中。

“我们去堆雪人好不好?”

她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头靠在了他的胸口,轻轻蹭了蹭,声音脆脆地说:“好。”

从那之后,仪方才一点点知道了她的事。

她想不起自己的出身来历,不知自己的亲朋好友,唯一记得的便是自己的名字——九江。

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白帝城,初来时是个什么样子。仪方后来和她说:“那天你真是丑极了,眼神好的能分辨出来是只虎,眼神不好的还以为一块炭飞了过来。”

仪方说,周之大陆的那场火应该也是她烧的——但因大陆上的生物十之八九都死在了火中,剩下的那些也都差不多被烧坏了脑子,不记得前尘旧事,这事的真实性便一直有待考证。

九江到白帝城的第十年,已经是个很正常的小老虎了,仪方很宠爱她,但凡她要的,他都会极力满足她。他甚至做好了打算,如果她想知道自己的过去,他也可以带她去问天涯海角尽头的天镜,强迫天镜吐出点东西来。

但九江从来也没有说过半句想知道过去之事的话,连仪方都好奇地问:“你一点也不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吗?”

九江摇头,哪怕不记得任何事了,她也仍旧拒绝得很干脆:“不想。”

当时为什么拒绝得这样干脆?

大概是不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是一个恶人吧。

九江站在春宫氐宿殿的废墟上,垂着头有些丧气。仪方走上前来,将她细细打量着,忽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周之大陆积雪初化,民众才从蒙昧中走出,忙着学习,是不是没人陪你玩?若是无聊,回白帝城去,邹吾每天都念着你。不要总寻人打架,大家都很忙。”

不说邹吾还好,一说邹吾,九江整只虎都不好了,狠狠瞪一眼仪方:“你管好你的邹吾就好了!管我是死是活!”

骂完,她伸手一擦眼角飙出来的泪,义愤填膺地离去,留下仪方在原地摸摸鼻子,扭头看向半截断墙背后:“来了就出来吧。”

然后,断墙后面走出来一只花斑虎,一脸委屈地看着九江离去的方向:“师父,师姐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仪方摊手:“你瞎吗?她怎么会是讨厌你呢,她明明是很讨厌你。”

于是,邹吾也哭着跑走了。

九江不喜欢邹吾,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了。

在虎族将王子邹吾送来白帝城,拜入仪方门下之前,仪方只有九江一个徒弟,虽然这个徒弟从来没叫过他师父,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仪方对她的宠爱。九江不黏人,但占有欲却极强,而且性格极端,觉得自己是仪方的弟子,且只能是唯一的弟子。所以,当虎族送来邹吾时,她向仪方强烈抗议过:“我不要师弟!如果你收下师弟,我就掐死他!”

这话是当着虎王离朔的面说的,虎王当即大笑,对仪方说:“陛下,女君与我家中的大公主一模一样,当年我夫人怀着邹吾时,大公主也是这样说的。”

此事遂成了笑谈。

之后,仪方仍旧将邹吾收下,还劝慰九江:“师弟有很多好处的,你吃着他看着,你坐着他站着,你躺着他给你捶腿,你练功他当沙包,你难过了还能把他甩天上踢来踢去,你看多好玩啊。”

邹吾身上也没有别的王族继承人的傲慢,自打拜入师门,对九江……就真的像是仪方哄骗她时说的一样,让往东不往西,让抓狗不摸鸡。但对于这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包子,九江却尤其来气。

“一个王族继承人当成这样,简直臭不要脸!以后你怎么统治你的部族!”

一怒之下,九江就跑回了她自记忆开始便从未回去过的故乡——周之大陆,师父就扔给了包子师弟。

但周之大陆的子民对她这个纵火行凶,残暴地烧毁大陆的凶手却畏惧非常,侍奉在她左右的宫人连眼神都不敢往她身上瞥一下,奉茶時经常手脚发软,甚至瘫倒在地……

唯有这个时候,九江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凶手。

离开白帝城的头一年,她起了好奇,唤来从大火中幸存下来的大祭司问:“为什么我要火烧大陆?”

大祭司戴着面具,拿着法杖,在她面前格外拘谨。在九江的一再逼问下,大祭司才告诉了她周之大陆流传了千余年的预言。

“预言中说过,罗罗将毁于长有双翅的虎。”

自打穷奇吃人,天帝责罚罗罗一族,累及人间所有虎类,人间大陆的老虎便失去了翅膀。不论是罗罗一族还是周之大陆回归神州之后遇到的其他虎族,都没有翅膀,只有九江有。

大祭司说,九江出生在山野,自打出现,便一直被追杀,或许是忍无可忍了吧,她终于火烧了周之大陆。

预言是否准确,早已无法知晓。

九江只在周之大陆住了不到一年,便受不了别人看她的眼神而离去。听闻青帝陛下在找星官,她便跑去了春宫青龙店讨要一个位置。

青帝陛下苦着脸说:“你要是不打人,我们一切都好说。”

九江站在青龙殿内,脸上滑过窘迫:“其实我只是找不到事做。沉渊陛下,我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以前在师父身边也是,回到周之大陆也是,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

青龙殿内,青帝俯视着殿内垂首站着的少女,想起最初在白帝城遇到她时她的模样,那样小,满身是伤。

她到底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青帝轻叹一声:“世间一切皆有因果,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就不要再逃避了。”

如果避无可避,那就去面对它。

九江考虑了很久,终于决定想办法记起过去的事。但天涯海角的天镜却不知去了哪里,怎么也寻找不到,九江无法,只能打道回府。

在春宫内当尾宿星君的那数十年,九江一边看顾星辰,一边寻找过去的蛛丝马迹,直到青帝派给她一个任务。

那是三千世界中的一个世界,王朝历史进行到“商”,国政开始衰败,商王武丁有意重振殷商,却苦于没有良臣。青帝说:“殷商气运未尽,你去托梦给武丁,告诉他,他所寻良臣名傅说,正在傅岩城当胥靡,夯筑城墙——喏,那个傅说,就长这个模样。”

青帝打了个响指,一幅画卷便出现在了九江面前。

画上的少年眉目俊朗,叫九江只看了一眼,记忆便潮水般涌了上来。

周之大陆,这是一片被神州遗忘在西北角的岛屿,因地处偏北而终年大雪弥漫,连阳光都是冰冷的,周之大陆上住着的都是一些耐寒的生物,王者为罗罗一族。在九江离开周之大陆之前,所有的人都以为,大陆便是整个世界,而世界满是风雪,风雪是神赐的,神高高地居住在天上,是只能仰望的,下界的任何生物都只能跪伏,不能与神同等相处。

所以,当生有双翅的九江出生后,身为罗罗之王的父亲觉得她会触怒神灵,当即下令要处死她这个“怪物”。是她的母亲跪下求情,磕破了额头,血流了满地,才保住了她的性命,她的母亲却也因为生下了怪物而失宠。

自幼,母亲便总是和她说:“你要收好你的翅膀,永远不要飞到天上,不然会触怒神灵。”

九江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和鸟儿一样飞,鸟儿都不会受惩罚,为什么她会?

她想不明白,后来也不敢去想——因为她只要一飞,母亲就会落泪,而周围的宫人看她的眼神,也仿佛她是什么肮脏至极的东西。

渐渐地,即便没有人提醒,她也不再张开翅膀。

母亲去世的时候,九江才十二岁。母亲的尸骨被殓入一副薄棺中葬在了野外,甚至无人清扫祭奠。九江拿着扫帚扫坟前的积雪时,听到了远方传来的礼乐声,她将瓜果摆在母亲的坟前,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问:“母亲,我能吃一个果子吗?”

她太饿了,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到东西了。

宫里的人都知道父王不喜欢她,母亲在世时尚且冷眼相对,如今母亲走了,更不会去管她的死活。她今日能得到瓜果,还是因为父王要娶新的王妃了,宫人才分了她几个歪瓜裂枣。

只是,在给了她果子之后,宫人怒声呵斥她:“王上不喜欢见到公主,今日王上新婚,公主不要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已习惯被人冷待,能得到这几个果子就足够开心了。

九江还是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最小的果子啃了一口,酸酸涩涩的味道让她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她一边吃着,一边眼泪却流了下来。

遇到傅说,便是在这一日。她吃着果子泪流满面,连有人走到身旁都没发现。直到头顶的声音响起,她才诧异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温和的眼睛。

傅说提着小篮子,半蹲在她面前,凝视了她好久,才说:“公主,你是不是饿了?我带了东西给你。”

那是一整篮的热酒和热肉,九江狼吞虎咽,吃了一大块肉才空出嘴来抽噎着问他:“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是公主?你从哪里拿到这些东西的?”

“我是宫里的侍从,见过公主好多次了。这些都是我从酒宴上偷出来的。”

“……”九江被肉噎住了,疯狂地咳了起来,“父王知道后会杀了你的!”

傅说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我不怕。”

九江一直像幽魂一样生活在罗罗皇室的宫廷角落里,尽量不出现在别人的视线中,虽有公主的称谓,却没有公主的待遇,甚至比任何一个奴婢都要卑微。那些在主子面前受了委屈的奴仆,转身便将怒火发泄在她的身上,以图达到报复的快感。

九江的身上总是布满了伤痕,过去她不说,是因为怕母亲伤心;后来她也不说,是因为除母亲之外,无人会关心她。

直到傅说出现,她的日子才没那么凄苦。他会将自己的食物分一半给她,在她被人欺负时将她带走,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不停地问:“痛不痛?我轻点哦。”

他还知道许多传说,每一个都说给她听。

比如说她最爱的那一个,傅说说:“罗罗只是虎族中的一种,因毛发是青色的,所以叫罗罗。虎族中還有别的类型,身上有五彩斑斓花纹的叫邹吾,长着刺猬一样毛发的叫穷奇,浑身雪白的叫白虎。很久很久之前,虎族都拥有翅膀,就像你一样。”

他温柔地注视着她,伸手轻轻摩挲着她的翅膀,像抚摸稀世珍宝。

九江在这样的温柔中不由自主地红了脸,那双给她带来无尽灾难的翅膀,仿佛也不再是她的耻辱,而成了她的荣耀。

哪怕九江知道,傅说只是在安慰她,但她宁愿去相信——相信周之大陆并不是整个世界,而只是世界的一小块;也相信她拥有天赐的能力,注定要带领族人重新回到真正的世界。

傅说就像阳光,在她全是黑暗的世界中投下了一片希望,让她觉得暗无天日的日子有了温暖。从十二岁到十五岁,傅说便是她人生中所有的快乐。

而这唯一的快乐,很快便被人摧毁了。

在那三年中,新王后为九江的父王前后生下了三个小皇子,各个毛色纯青,毫无杂质,王后母子大受宠爱。后族的子弟也在宫廷内外担任各种重要官职,连带着王后的侄女安禾也因娇美可爱被破格封为公主,成为她父王的义女。

唯独没人记起九江这位真正的公主。

而九江也不想被人想起——王后也好,三个弟弟也好,只要想起她来,就会将她唤过去羞辱一番。

王后将她当最低贱的侍女,弟弟们要她变回真身,将她当成坐骑。可是因为营养不良,自幼瘦弱,她的真身也小小的,弟弟们便在她脖子上套上项圈,牵着她在宫廷到处乱转,让她学狗叫,吃馊食,舔地砖。

每一次九江回到自己破旧的小屋,总会哭得双眼通红。

终于,在又一次被羞辱之后,九江哭着对傅说说:“傅说,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你带我走吧。”

她赤裸着背趴在枯草堆上,背上满是鞭打的伤痕,傅说为她擦完药,穿好衣服,从背后抱住她,声音哽咽:“好,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但你等一等,宫廷守卫森严,我们要策划好,找到机会才能逃走。”

十五岁的九江和同样年纪的傅说都不知道,逃走有时候比苟活更困难,想要自由,就要付出血的代价。

他们在中秋月圆的团圆夜,趁着宫廷护卫都得了恩赐回家团圆了,从地洞逃了出去。

宫廷外的风雪更大,吹在他们脸上像刀割一样,但九江却欢喜得同小女孩一样:“傅说!我们出来了!我们自由了!”

少女瘦弱不堪,因长期的饥饿而面黄肌瘦,脸上还带着尚未痊愈的伤口,可她笑起来的时候那样好看,叫傅说也移不开目光。于是,他温柔地执起她的手:“走吧!九江!”

他们都没看到,一个人偷偷地从远处的墙角离去……

那夜的月很圆,九江一直也忘不了,她和傅说没走几步,便听到宫门打开的声音,侍卫乌压压地涌来,漫天都是喊声。

“抓逃犯——”

安禾骑在雪白的马背上,猩红的披风在风雪中醒目得刺眼。马蹄声阵阵,她骑马来到他们身边,高高地俯视着两人,娇俏的面容上带着轻蔑的冷笑:“想逃走?胆大包天。”

风雪太大,九江没能看到安禾看向傅说时眼中的惊艳。

九江与傅说被分开关在雪牢中,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她不后悔,她早就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唯一后悔的便是连累了傅说。

被关押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一天,牢门被打开了,狱卒对她说:“安禾公主为你求情,王上放你出宫了,你走吧。”

等九江从浑浑噩噩中反应过来,她一阵激灵,双目瞬间亮了起来。

离开雪牢的时候,她托付狱卒向安禾道谢,没想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孩,原来是这样善良的人。

“那傅说呢?傅说在哪里?”

狱卒不耐烦地挥手:“傅公子是你能过问的吗?他和安禾公主两情相悦,下个月就要成亲了。”

九江的笑容顿时僵硬在了脸上。

然后,獄卒关上雪牢的门,将九江挡在了雪牢之外。

风雪中,九江低下头,心想其实这样也好,傅说那样有才华,本就不该屈居在藏书楼,整理一辈子的藏书,和安禾成亲之后,他一定能够拥有锦绣前程,站在千万人之上。

而她,只要能够在人群之中默默地祝福他,就心满意足了。

但命运,并没有给予他们这样的厚爱。

九江的自由,只持续了一年的时间,她在宫廷外的山上捕捉雀鸟的时候,一支箭凌空射来,穿过她的左肩,将她钉在了地上。

如同那年她和傅说逃离宫廷那日一样,马蹄阵阵,披风猩红,安禾公主手持长弓,坐在马背上,从箭筒中拿出一支箭,在九江的诧异中松开手指,一箭钉入了九江的右肩。

一箭一箭,仿佛戏弄一般,钉住了她的四肢,钉住了她的翅膀。剧烈的疼痛中,一个黑影凌空飞来,重重砸在了她的身上,黑色毛毯落地后散开,露出一个赤裸的鲜血淋漓的人来。那人浑身都是鞭痕,双目被挖了去,鲜血顺着眼角滑落,人已经冰冷。

即便面目全非,九江亦认了出来,那是傅说,是她的傅说。

她全身颤抖,忍着剧痛拔掉手腕上的箭,泪眼模糊地看向安禾:“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傅说,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

即便是很久之后,当她离开了周之大陆,看到了傅说口中真正的世界,看过各种各样的善恶,她也仍旧弄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可以这样残忍。

她忘记安禾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那一日,一口一口喷出火焰,烧了整个大陆。

冰雪融化,草木尽毁,被火焰包围的生物哀鸣痛哭,从最初对她的辱骂到最后跪地痛哭求饶。她看到她高高在上的父王眼中不再有憎恶,而是无尽的惶恐;她看到刚才还趾高气昂的安禾转眼之间便面色苍白,被人捆绑着丢在地上,向她谢罪。

他们求她饶了他们,但是,谁又曾饶过她呢?

谁又曾饶过傅说呢?

烧了大陆后,九江朝着一束光明飞去,不知自己飞了多久,不知飞出了海域、飞过了江陵、飞进了白帝城,也不知自己飞到了彩云间。

她曾那样讨厌自己的族群,曾偷偷诅咒过自己的血脉,最后手上沾满同胞的血,却仍旧还是飞向了白帝城,飞到了仪方的身边。

只因仪方才是三千世界虎族真正的王,白帝城是虎族最多的地方,他们的血脉中天生便带有互相吸引的亲近感。

青龙殿内,青帝伸手在九江眼前晃了晃:“回神啊女君,我知道这位未来的殷商宰相长得很标致,但他现在还是个面黄肌瘦的奴隶。相信我,你见到他之后说不定会很失望的。”

九江收好画卷,摇摇头,笃定地说:“不会的,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失望。”

傅岩城墙边围满了人,殷商的王武丁从华丽的车辇上下来,拿着画卷与一个泥瓦匠对比。

忽然,武丁抱住了那个泥瓦匠:“爱卿,孤总算找到你了!”

武丁极为高兴,转身对着人群说:“昔日神女入梦,将此画卷交于孤,对孤说,画卷中人名为傅说,必将辅助孤大治天下。寡人在此立誓,以傅说为相,将国政悉数交付,但有所献之策,无一不从。望天佑殷商,国富民强!”

九江站在人群外,看着满脸都是灰尘的少年。他脸上的诧异还未来得及收起,大约连他自己都没弄明白眼前的状况,为什么天子会忽然寻他,还对他这样亲近。

傅说被拉上了车辇,他不停地回头看,起初是城墙,后来是人群,最后,视线却停留在了人群外的那个女子身上——春风浩荡,吹拂她的纱衣,衣袂翩飞,与周围粗布麻衣的人全然不一样。然而也只一眼,等傅说再去看时,那个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周之大陆百花开,九江叫来了祭司,命祭司摘下面具,祭司却执意不肯:“臣容颜毁于大火,丑陋不堪,不敢惊吓到女君。”

九江淡漠地看着她说:“是怕惊吓到我,还是怕我认出你来,安禾公主?”

青帝给她的画卷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九江尘封多年的记忆,她既然想得起傅说,想得起母亲,又怎么会记不得安禾?容貌可以遮挡,声音可以改变,可一个人的眼神却是很难改变的,周之大陆的祭司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并不是年轻人,也从来没有过什么预言。

“安禾,我不杀你,但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又要杀傅说?他不是你的丈夫吗?”

“丈夫?”安禾发出嘶哑的笑声,眼神竟十分凄楚,“女君,你要不要看一看我的记忆?”

记忆是存在于脑海中的,可看到过的画面却是存在于眼中的,所有人的双目都记录着他们看到过的一切。这个眼睛用来储存画面的地方,便是瞳之界,只是,很少有人能进入瞳之界。

从安禾的瞳之界内看,她最初遇到傅说的地方,并不是在傅说和九江逃离宫廷的那日,而是更早更早之前,在九江还未遇到傅说前。

傅家世代都侍奉宫廷,整理藏书楼的书籍。他们同样父母早逝,她被姑姑收养在膝下,严苛教导,等待着长大了嫁给权贵,换取利益,琴棋书画稍不认真便要挨打。她最爱的便是每月的十五,因为姑姑会放她一天假。但她能去的地方不多,她放弃了所有花红柳绿,跑到宫廷的藏书楼中借书。每次她来时,他都会对她温柔地笑。

小小少年,芝兰玉树,一个如春风一般的笑容,便叫她怦然心动。

有一次她练不好一首曲子,挨了打,逃出家门跑到藏书楼中,一个人躲在书架旁边哭。他听到了声音,默默坐在她身旁给她说了一天的传说故事。

终于,她的心思被姑姑发现了,姑姑再也不许她去宫廷。

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和一个书童在一起,整整三年,她都把他藏在心底。

直到王后生下了一个怪物,王上重新择妻,姑姑成了新王后,他们家一夜之间成了罗罗的权贵,再也不必巴結谁。姑姑说:“以后,你就按着你自己的心意活吧。”

她兴奋地跑去藏书楼,想要告诉他,他们之间再也没有障碍,却看到他坐在屋檐下,怀里搂着另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眼角带着泪痕,靠在他的肩膀,无比依恋的模样。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轻声说:“你轻点走路,不要打搅她。”

她问他:“傅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安禾啊。”

他低下头去,显然没有听到她的话,一心都放在那个姑娘身上:“你自己进去找书吧,我走不开。”

其后不过是,她无法忍受他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在姑姑面前一次次提起九江,告诉姑姑九江私底下偷偷诅咒姑姑和表弟生病死去,想借姑姑的手除去九江。却没想到,她将九江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后,九江没有选择自杀,反而和傅说策划了逃走……

其后不过是一步错,步步错,她用九江的生命和自由换来了傅说待在她身旁,却发现留住了人,却留不住心,她不快乐,傅说也不快乐。

终于,在傅说一次醉酒,喃喃叫着九江的名字时,她一怒之下,拿过鞭子来,终于酿成了大错……

九江睁开眼睛,从安禾的瞳之界内收回意识,安禾跌坐在了地上,显然刚才九江看到的一切,她自己也重新看了一遍。

“你活活打死了他,还气不过,跑来杀我。”

安禾痛苦地捂着脸:“我不想杀他的,但他一直想着别人,我才是他的妻啊!”安禾抓着九江的裙摆,“女君,你现在已贵为天上星官,也是苦尽甘来了,你就放过我吧。”

九江想起她从瞳之界出来后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灼热的火焰中,王后割断了捆着安禾双手双脚的绳子,拉着她到河边的小船上:“快上去!”

火势飞速蔓延,小舟承载不起另一个成人的重量,王后将三个孩子递上去:“安禾,照顾好你的弟弟们!”

安禾点头说好,割断了系舟的绳子,却在小舟远离了大陆之后,将三个孩子推进了水中。

王后凄厉地喊:“安禾——为什么——”

安禾狰狞的面容仿佛还在眼前,当时她说:“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过得这么惨,我恨你。”

九江将裙摆从安禾的手中抽出来,轻轻抚摸着这张仍旧美丽的面容,手中的刀刺入了安禾的胸口,火焰包围了她的身体,一瞬便将安禾烧成了灰烬。

没人知道,那个一直独居在深山中的大祭司去了哪里,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武丁在位的第四十九年,傅说去世。他辅助武丁近三十载,君臣和睦,政令通行,史称“武丁中兴”,此事在碧海苍天上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春宫内照常每月一次聚会,青帝说:“冥府不收傅说,冥王差人来问寡人是不是还缺星官,寡人觉得可以……”

“沉渊陛下,”九江打断了青帝的话,“请另择星官吧,傅说,我要他来给我当辅官。”

“你那儿都好几个辅官……”

九江将尾巴一翘,一团火焰已熊熊燃烧了起来,诸位星官急忙以眼神示意青帝:陛下!臣等不想打架!青帝急忙改口:“给你给你!都给你!好了吧!”

傅说敬鬼神,但要说相信,其实也没那么相信,从未想过死后会被领到碧海苍天。

尾宿殿内,同僚好客,对他透露着小道消息:“我们君上虽然总要与人动武,但并非粗人,她只是偶尔无聊,才找点事做。”

傅说来到尾宿殿一个多月了,都没见过大家口中的君上,直到他问起,同僚才说:“君上回娘家白帝城了,说要拖嫁妆回来。你还没见过君上吧?那你驾车去吧。”

天马银车顺着江陵而上,彩云浩荡,白帝城巍峨地立在彩云之间,傅说心想,那是个怎样的女子呢?会像那年他在傅岩城看到的一样吗?

但那年他所看到的女子,真的不是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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