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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鹤守

2017-03-16鹿聘

飞魔幻A 2017年3期
关键词:三清山师姐

鹿聘

听到皇帝派来守青都的人是陈诩的时候,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众将士们面面相觑,集体陷入了一场绝望的沉默。

“这个陈诩……真是那个陈诩?”

四年前京都的天字号纨绔,所做的荒唐事一箩筐都数不尽。

听说夜半宵禁后,他专门花重金请人在府中演白日街市的热闹场景,摊贩、茶倌儿、酒徒、马车里的良家女、纵狗伤人的恶霸,无所不有。而这位大公子,就捧着破碗,兴高采烈地蹲在墙角当叫花子,痴痴地看着众生百态笑起来。

“上回我蹲城墙根儿下,被爹爹揪着耳朵骂回去了,这回在家里,爹爹可不用生气啦。”

陈诩不知怎么被下放到青都历练来了,没想到刚被派到这儿,又起战乱。然而,最觉得倒霉的,还是听见陈诩来了的将士们。

性子弱的文官已忍不住抹眼泪,交代后事:“青都注定撑不过去啦,是陛下要我们死啊!”

陈诩来后的生活,果然是一个败类的日常——他天生自信,对即将到来的十万大军优哉游哉,吃吃喝喝,倒头就睡。艰难时刻仍能秉持着一个纨绔的习惯,也是殊为不易。

众人叹息不解,青都战略位置重要,后邻赋税重镇,陛下怎么会允许如此一个蠢材来。

哪知前一夜,刚写好遗书的官员被匆匆传召,陈诩当头问了一句:“叛军四万,我军七千,胜算几何?”

众人这才发现,青都各个城门都已经部署好兵力,城楼立好木栅,弩机搭起,严阵以待。

陈诩道:“国力深陷北方夷族进攻,又有起义叛军作乱,我深知援军将会久久不至。”

他眼神蓦然清亮坚定,站起身,缓缓开口:“无妨,但死守尔。”众人此刻的惊异与震撼丝毫不逊色于四万大军临门,这家伙是脑子突然开窍,还是一直在戏弄世人?

当夜一个身影缓缓登上城楼,陈诩立于空旷天地间,袍带猎猎,缓缓伸手,轻声道:“青都不会失守,即使我死了,我认识的一个人,可抵万军。”

“我便在这儿等着她。”

陈诩嘴里念的那个女子,是三清山年轻一辈中最有天赋的剑者,她一出生根骨便越过常人,如今已艰苦练习十余年。据说长者将剑递给四岁的她时,长叹一声,此女资质之惊艳,三清山前一百年未曾得见。四岁握剑,七岁在剑道登堂入室,十二岁匹敌三清山诸多前辈,十七岁剑道大成。这一串可怕的经历,铸就了最年轻的三清山仙人李姑藏。

在李姑藏与陈诩相遇前的一个月,他最新的笑话是在赌场被人算计,无论点数大小,一律掏钱,差点没把家底交代出去,丞相气得哆嗦,打烂了三条椅腿子,说生他不如生个水桶好,叫他收拾东西滚蛋。于是,九岁的陈诩便被送往三清山重新做人。马车颠簸了一路,他便哭了一路。半路上,他突然冲出马车,一边抹泪,一边嚷嚷着不活了,要寻死。

那时候春和景明,他正撞上一柄冰冷的剑,敲得额头生疼,那人生硬地吐出两个字:“找死?”

“对!”陈诩恶狠狠地抬首,竟一下子懵了。她和他见过的所有世家女不同,年龄稚小,却神情凛然,左手按剑,脖颈光洁,永远高傲地微抬下巴,眉眼清淡,隐忍的杀意与出尘的清逸圆融地结合在一起。这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李姑藏,奉师命下山接他。

陈诩道:“给你万两黄金,杀了我,再把我的尸身抬到爹爹那里,做不做得到?”

李姑藏想了很久,慢慢道:“我不要黄金。”

话语未落肚子便尴尬地响起来,这个练剑的天才不谙世事,从三清山下来不久便跟着难民混饱肚子,世道艰辛,衣裳多有破损,纵然气势不输人,却耐不住两日未进粒米。

她局促起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我只要一块饼。”

陈诩愣住,被她与外表不符的穷酸逗乐,哈哈一笑:“我乃丞相家的大公子,命怎么就值一块饼,走,我带你去吃烧鹅!”

那天还是没吃成烧鹅,因为李姑藏一本正经地对他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等她把他杀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傻子再請她吃烧鹅?于是,两人闻着烧鹅的香味儿,在客栈旁的铺子里吃了两碗阳春面。陈诩吃饱了面,想着以后在三清山上,偶尔打趣这个一板一眼的姑娘,也是不错的消磨时间的法子,寻死之心便消了一大半。

陈诩将碗筷一放,正欲起身,剑尖却瞬间转至他的咽喉。陈诩顿时呆住,保持着半蹲的尴尬姿势,望着李姑藏。她缓缓转动手腕,道:“吃饱了,该送你上路了。”

剑锋刺破肌肤,血汩汩滴落,陈诩突然醒悟过来,忙解释道:“不……不是。”

李姑藏有一刻的迟疑与疑惑,随即坚定了信念:“吃你一碗面,就该给你办事,江湖规矩,不能给师门丢脸。”

不过一时赌气,哪那么容易放弃这好玩的世间。

“我……我说着玩儿的!”这姑娘当真了,陈诩怂了,他手慌脚乱,忙不迭地爬起来冲着窄巷逃去。

李姑藏认死理,持剑追去。陈诩躲在一扇破败的门后,欲哭无泪,战战兢兢地探头看。

轰然一下,尘土四散,破门被踹烂,差点砸伤陈诩的鼻梁。他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地抬起头:“疯女子,我跟你拼了!”

这一下陈诩彻底怔住了,眼前的姑娘站定不动,剑早已收在背后长匣中,在光芒与尘粒中,她竟然……在笑?三清山的仙人也会笑,还笑得这样好看。她像个俏皮的卖花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我就说,你不是真的想死。”

原本想给她落一个栗子的陈诩缓缓收回手,因为这一笑,受些惊吓也算回本了。

一上三清山,这个女子倒像不认识他似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剑。陈诩自讨了几次没趣,便少来往,后来,李姑藏因为在一次比试中大出意料,输于外门弟子一筹,回门后,长者大怒,严罚她受杖责二十二,长跪于剑牌堂。

陈诩感到很奇怪,依照李姑藏的水平,绝对将那男子打得作狗爬还有余,都说情能误事,莫非李姑藏是暗暗倾慕那个男子?他半夜溜到剑牌堂,待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李姑藏,山上都在传你喜欢那男子呢。”

“不是。”她吐出两个字,明显中气不足,身体虚弱。难道李姑藏是受伤了?

她紧闭嘴唇,面色惨白,微微挪动僵硬的双腿,血液顺流下来,濡湿裙裤,那是一件更难以启口的事情。还好陈诩并未发现。三清山长者中无女子,李姑藏也不曾开口,比试那日正值癸水来临之际,疼痛难忍,又恐被人瞧出端倪,是以大失水平。

败落后,她很不甘心,只是因为自身先天条件的限制而输于人。

“陈诩,”她轻声开口,“女子生来便不如男子吗?”

陈诩一愣,继而笑起,轻轻说道:“你不是已经胜过我许多了吗?”

眼前少年丝毫不以输给女子为耻,反而没正经地笑,令她有些迷惑:丞相之子,与生俱来的一切,他真的不在乎?李姑藏有些惊愕地抬头,听他自信地道:“李姑藏,你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女子啊!”

字字认真,字字喜欢。

树皆秋色,山唯落晖,这年秋日,李姑藏最疼爱的小师弟也完成任务归来。

陈诩第二日便同宋斛结识,一同骑马游山,秋日狩猎,没几日便热闹地打成一片。

不过,他们口中谈论的可不是什么天下大事,剑术剑道,而是一个李姑藏。

“李姑藏从前……活得很不开心吗?”陈诩问向身旁的宋斛。

“是。”宋斛答,“整个三清山的期望,整座江湖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她一个女子身上,无论吃饭睡觉,都不曾见师姐轻松过,她是一个必须要永远一骑绝尘的人啊。”

“所以,承受不住也是必然的。”宋斛迟疑许久,终于开口,“据说师姐常常性情大变,心智失常,有一次甚至挥剑斩向养育自己多年的师父,所有长者言辞一致,令人不得不信服。若不是师姐实在资质难得,恐怕早就依照门规……”

寂静很久,陈诩转身,缓緩冷笑:“这鬼话编得太没水平,李姑藏那样的女人,真的发疯了恐怕只会砍自己。”

门突然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李姑藏静静伫立。

“师姐,”宋斛弯起嘴角,“陈诩刚刚问我,师姐过去在三清山,喜欢吃什么点心,喜欢哪家的胭脂,喜欢骑什么品种的马儿。”

故意略去杀师这一节,宋斛想起刚开始陈诩那副凶神恶煞的脸,忍不住笑意加深:“对了,他还揪着我的领子问我,是不是喜欢师姐你,我若敢说一句喜欢,他便把我从三清山丢到京都的护城河里头。丞相家的公子,真是仗势欺人哪。”

陈诩瞪他一眼,转头问一脸讶然的李姑藏:“你这么怕三清山那帮老头子吗?三清山又如何,待我日后坐到父亲的位置,寻个由头派出官兵,再花钱请些江湖上的豪杰侠客,照样能找上三清山的麻烦,你便能少些担惊受怕了。”

一听到她在三清山受到的磨难,他心底就又气又有些心疼,比她认真地说只要一块饼的时候还心疼。还喜欢她吗?当然还喜欢了,她只是一个除了剑道什么都不会的笨女子啊。

世人听了这话恐怕会笑掉大牙,一个靠爹庇佑的庸才,也敢跟三清山叫板!只有李姑藏隐约清楚,他绝非世人认知中的废物。

“我替你对付三清山,你以身相许,江湖规矩,你有没有听过?”

她还真是一个未尝世事的笨姑娘,顿时被感动得睫翼微颤。

好险好险,差一点就说了一声好。

陈诩在三清山的第七年,家中已有人过来商量接他回京,只是那时李姑藏一直出门在外,陈诩想等到同她亲口作别。回来后,李姑藏说,此次出师门执行任务,是为了擒住一个普通女子,在三清山脚摆茶摊的,至于那女子为何令长者震怒,她也不知道。

那个女子如何能逃过三清山的耳目,第四日便被捉到。那是个姿色平平的女子,身躯与她的性格一样柔软,睁着惶恐的眼睛,怀中抱着一个幼小的婴儿。被推搡到大殿时,她仿佛看到了一丝生机,扑过去捉住陈诩的裤脚,或许因为他看起来最不像三清山人,她颤声说:“我孩子的爹爹,是仙人!”

此话一出,这个女子再也没有活路。

脸上泪痕未干,她说:“就是腰带衔玉麒麟的……”

众人明白了一切,原来这个山脚卖茶的女子勾搭上了三清山上的剑者。宋斛趁着同修的剑尖递来前,转身将这个女子护在身后。

陈诩坐在一旁,原本悠闲地等着看三清山出丑,此刻却绷直了脊背,怒火中烧。

“无耻。”他冷笑了一声,站起来,“三清山很不讲道理嘛。”

三清山众弟子缓缓转动剑尖,气势迫人,卖茶女子泪水滚落在婴儿熟睡的脸庞,她喃喃:“他一定是死了,要是没死,怎么不会来救我。”

三清山门规严苛,对声誉操守一向视若性命,不敢有人越雷池半步。那个犯禁的男子早就被处死了。他曾经是三清山顶尖的修行者之一,怀有一颗红尘之心。他每次执行完任务回三清山,都一定要去茶摊坐着喝一碗茶。看到这个女子,他便觉得死里逃生变得很有意义,她与剑,是世间最有趣的两件事。剑者为此打破红尘,也为此丧命。

修行者心如磐石,不受陈诩的话语影响,正准备带走那个女子。陈诩动身想拦,霎时有数柄明晃晃的剑指向他——任何人敢阻挡三清山,都要做好赴死的准备。比这些剑更快的,是一道人影,横亘在剑气与陈诩中间。众弟子大为惊愕,是李姑藏。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道:“师父叫你们送人收押,没说伤及其他人,快过我的剑,就动他。”

李姑藏不会伤害自己的同门,只是摆出架势吓唬这些师弟。那句“快过我的剑”,让无数人有心理阴影,因为这一句的后果通常是他们在床上躺十天半月。

陈诩嘴角带起笑意,轻声道:“明明畏惧师门至极,为什么要挡在我身前?”

“废什么话。”她额头渗出冷汗。

陈诩突然腻烦了十六年的伪装,眼前的女子都有这样的勇气,他想站在她身前。

“巾帼枕边睡懦夫,石榴裙下跪无赖,好汉头上蹲鼠辈,今三清山,所谓剑道扛大鼎,江湖半边天,不过踩着先人功劳,如捧红倌人般,哄抬造势,使竖子立名。”他弯嘴一笑,端坐,气势浑然,声音清朗,倒像是夸赞一般。

赤裸的挑衅,令一再忍耐的众弟子面露愠色,陈诩继续笑道:“两百年才出个李姑藏,我看其余皆庸碌不扬,掀不起甚水花的矮驴,可知三清山天地灵气都给诸位糟蹋了,欺负了人家良家子,又捉来要人性命,祖辈地底有知,当跳脚大怒。什么剑道浩然,我辈护苍生,统统屁话,今日在天子制辖下,如犬乱吠,擅决人命,当真以为你们小小门规能越过了我朝王法!”

“你们之中没人有资格从我手里抢人,老子要回京都,不伺候了。”陈诩不管他们是否剑气与杀意大动,缓缓呼气,扶起地上女子,与李姑藏一同转身。他想了一想,平静地道:“我家住东碣巷顺数第一座府落,不想活着踏出京都,尽管来。”

有件事情传得很邪乎,说丞相家的公子被鬼附身了,竟敢对三清山大骂特骂。人们笑笑,说挨驴踢的陈诩得亏有个权势滔天的爹啊。不过三清山弟子没有真来报仇,奇怪的是,他们也没有再追究小娘一事。

陈诩坐上马车,身旁是李姑藏送他回家,他心底一直盘算着怎样劝她留在京都。

一日在客栈中醒来,马夫结结巴巴,眼泪都快磕出来,说休养在客房的女子死了,被人一剑刺中心肺,连带着李姑藏与婴儿也失踪了。陈诩心底一沉,望了一眼血迹,顺着漫延的方向追去。

他在出城的路上找到了被血浸染衣衫的李姑藏,她怀中抱着气息孱弱的婴儿。这个曾经极尽骄傲,绝情绝欲的女子,疲倦的目光中出现了他。陈诩抱住她,没有问当时情况怎样,没有问她为什么逃跑是向着三清山的方向,停止了一切揣测,将她抱起来。

后来李姑藏醒来,对他说,自己只能护送到这里,山长水阔,终于一日能再见。

她重复了那一句:“我们终有一日能再见。”

一肚子话烂在嘴里,陈诩坐上马,没有回头,行出好远,才转过头,目光紧紧盯着李姑藏。

他大声道:“放心吧李姑藏,做不成天下第一——”

“那就來我京都,做我丞相府的少夫人,也不是很坏。”

有一声“好”轻得无人听见,少年骑马渐行渐远,女子持剑黯然背过身。

清晨的青都,战鼓擂得震天响,四万大军乌压压一片,乘船从天际涌过来,黑蚁般的士兵跳下船,用木马攻城,稍靠近便被投下的石块砸死,于是纷纷架云梯攀登。陈诩便命人将篙草束抹上油脂,点燃后投掷。

本以为拿下青都如探囊取物,却久攻不下,敌方将领暴跳如雷,下令停止进攻,安营驻扎,要活生生困死他们。陈诩这才命人前去求援。苦苦支撑四个月后,终于等到了关于斥候的消息,陈诩披衣而起,在城楼上远远望见敌军中被捉住的斥候。

他的嘶喊震彻青都:“我已见过陛下!”

“望诸位坚守!”

话语只脱出半截,彻底被激怒的敌军已经扬刀,人头滚落。

便是敌人也稍显动容,心有戚戚,被斩杀的何止一条性命,更是一种道义。

青都众将士愤怒无比,杀意激越,陈诩一声令下,弩箭纷纷搭好,漫天箭雨泼洒向敌营。混乱的场面中,有人眼尖注意到,头顶不知何时掠过一身青衣,踏着一支又一支劲箭,凌空奔向青都城。众人骇然,这莫不是……是三清山的仙人?

听到三清山,陈诩目光一凛,会是那个女子吗?

待到看清,他心底有些失望。众人艳羡地围上那个三清山仙人,陈诩没有动身,问道:“宋斛,你来做什么?”

“师姐收到了你要她援助青都的消息,我阻止了她,”宋斛平静地道,“我不允许她陪你送死。”

陈诩回到京都的第四年,略微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不知李姑藏竟已下山。

那一晚陈诩正跟人呛声,世家子怒得将他竖着揪起,冷笑道:“本公子今日替你爹教你,要么跟本公子过拳脚,要么驮着女人,从这儿爬到城墙根儿去。”

令人吃惊的是,当着众多门族子弟面前,陈诩缓缓蹲下身,大有俯身跪地让人骑的意思。

其实,当时他已经感觉到了几步外的姑娘,在他受人欺辱时,迸发出凌厉的杀意。

墙角的那个姑娘,忍不住动了动手指,问:“你还真驮?”

陈诩嘿嘿一笑:“不然怎么办,我又打不过他。”

“对了,”陈诩向那帮笑意悠闲的世家子说了一句话,“我身旁站了一个姑娘,是山上人。”

李姑藏一步跨出暗影,静静将剑横当胸前,低头抬眉,静静道:“三清山李姑藏,前来讨教。”实际上这帮世家子只听到前半句的三清山三字,便脸色不妙,富贵日子活腻了?敢招惹这官府也鞭长莫及的先天高人?人家杀了你,拍拍屁股便可潇洒地离去。

纨绔们指桑骂槐几句便离去,李姑藏突然又收敛了笑意,道:“刚刚那些讨厌的人,就算我不出手,你也不会输,可是我不出手,你就一定会跪下。陈诩,耍弄别人这么让你开心吗?”

他瞒得过世人,瞒不过她。陈诩沉默了一刻,李姑藏敏锐地感受到无数杀意,随即又消散。再度抬首的他,身姿挺拔,宽袍缓带,意态风流,仿佛全然一个陌生的人,他的自信与李姑藏这样的天才相较也毫不逊色。

“是很开心。”他答道。

陈诩的父亲早年伴随皇帝南征北战,是生死患难的兄弟,立国后拜相封官,权倾朝野,因此惹来皇帝的猜疑。狡兔死走狗烹,历代开国名臣都难逃此下场。

陈诩从小装疯卖傻,就是为了减轻皇帝的疑心,丞相生此蠢材,有何为惧?

“二十年藏拙,我就是想要爹爹晚上睡得安稳些而已。”

陈诩见李姑藏不再说话,反倒笑了:“你看破了我,我也看破了你,怎么,没什么要跟我说说的吗?”

四年后的第一回见面,对面的人都不再是从前的人,李姑藏摩挲着剑柄,终于开口:“我浑身除了这把剑,天赋尽毁,空有一身修为却再也施展不出了。”

陈诩没有问她怎么回事,将她接到府里,教她世间的一切。

李姑藏几乎夜夜都做噩梦,大汗淋漓地醒来,是陈诩握住她的手指,轻声道:“在丞相府,不必怕。”最后一次,陈诩不再握住她的手,她醒来时,他负手站在相距几步的地方,神情模糊。李姑藏全身有一股突如其来的沉重,果然,她听到陈诩慢慢开口:“你睡觉时一直在喊:‘这个女子不能活。”

她顿时脊背僵直,然后放松,他终究还是知道了。失了剑的她变得软弱,竟然眼眶红肿。

李姑藏说:“那时,我从师门得到消息,那女子曾从修行者的口中得知几句口诀与心法,是三清山至关重要的内修术,万万不能流传到江湖中。”

同处多年的师弟们苦苦恳求,只此一件事,她便可与师门再无情分。她清楚,没有完成任务的师弟回到三清山将要面临怎样的酷罚,那里面还有宋斛。

因十六年相伴的感情,一咬牙,生生答应,她替他们杀了那个女子。

陈诩的语气透着淡淡的失望:“原先我不愿猜到你身上,没想到三清山那群伪君子,还是借了你的手。如果当时我没找到你,你是打算将那个孩子扼死,还是交给你师弟扼死?”

“你在一个孩子面前夺走了他的母亲,一个孤身带着幼子的女人。我这样被世人嘲弄的纨绔,都知晓公理与怜悯。”

“原来你和我父亲口中那些人没什么不同。”

“再高洁不染尘俗的仙人,也会因为利益考量,弄脏自己的手。”

倏然一只手掌撑在李姑藏耳畔的墙壁上,他目光逼近:“那你下山来,装作这么柔弱可怜的模样,丧失天赋,博我同情,又有什么心思?师门派你来杀我吗!”

她目光顺势而迎,一字一字道:“不是,是另一个可怕的事情。我跟师门决裂了关系,因为我杀害了自己的师父,逃亡下山时,还伤及了许多同门弟子。宋斛说的是真的,我是一个疯子。”

“你还是倾慕于我,不愿赶我离开京都吗?”她笑道。

“还好,我并不曾倾慕于你。”他起身,脸上是淡然的笑意,“过往二十年的伪装,包括了对你的喜欢,你是我故意制造的软肋之一。”

是这样的吗?一怔后,李姑藏倒有些释怀,又一笑:“我这次本来就只想见你一面,然后回师门谢罪,你知道,這世间我最不愿连累的就是你。你安心,我不会死,不过被关押在地牢一辈子。”

她想说很多话,嘴唇几次开启,最后只说:“你是我在三清山唯一的朋友,那一碗面的恩情,李姑藏改日还。”一点都不解释,一点都不在意,她拿着剑便走。突然她怔住,转头对他道:“以后每年我会托人从三清山给你送一块桃树脂,希望你好好带在身边。”

如果是很久之前,他会怒气冲冲地喊:“我没说让你走!”或者气得冷笑道:“被关押一辈子,你叫我怎么安心?”

走出很远,都没听到这两句话,在他开口时,李姑藏背后的剑匣发出嗡鸣。

她曾说,她伤心的时候,剑与主人心意相通,便会震鸣。

陈诩喃喃道:“山长水阔,再不相见。”

宋斛来到青都的第一日,便极受盛待。五大三粗的将军们对着这个仙逸的男子无比敬仰,都好奇地笑道:“听说你是来找陈主将的,怎么,主将那个人,竟也结识过你这样的朋友?”

宋斛沉默寡言,此刻只是笑了笑。有人掀帘子闯进来,“咣”的一声蛮横地解下腰间长刀,摔在众人目光前,骂咧咧道:“散伙散伙,给这狼心狗肺的皇帝守什么城!”

门外不知何故群情激愤,痛骂声此起彼伏,都纷纷解下武器,场面一时难以控制。

“不知断粮多少日了,原本三餐清粥,后来连老鼠麻雀也吃绝了。为了饱肚,嚼些草根树皮,大家伙儿都能忍能挨,可是现下,竟连一口水也没的喝了!人不进水几日就得死,没力气,哪里扛得动刀跟人家拼命,这不是找死吗!”

正骂得起兴,有人缓缓走近,声音响起:“败降者,先死。”只见那男子倏然闷哼一声,眼眶欲裂,胸口多了个血窟窿,缓缓倒去,露出身后男子严肃的面容和滴血的长剑。

他低头笑道:“不是饿得受不了了吗,那吃了宋仙人怎么样?”

闻言,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惊恐起来。陈诩神情正经,不似玩笑,缓缓下令:“架烹锅,食全城伤弱者。”其实,在早前,陈诩便默许了吃人的行为。

听陈诩语气不容抗拒,宋斛脸色如常,问道:“陈诩,你很恨我?”

“是恨整个三清山。”

一时穿堂清风,带起丝丝血腥,陈诩眼神沉下来:“死在青都,宋斛你死得冤枉了。”

“已经这样艰难,到了要吃人的地步了?”宋斛喃喃,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块东西,狠狠朝地上摔砸,遍地是四分五裂的桃树脂,这些年李姑藏一直托人给他送来。

“逼她的是三清山,赶她走的却是你。”

“给你送这些桃树脂,是为了治你身上被当年那个女子下的毒。若不是师姐,你早就死于非命了。”宋斛道,“师姐远比你想象中活得难,她是三清山一个杂役生下的女儿,若不是有惊人的天赋,根本就没有练剑的资格。你当长者们是真心培养她吗,三清山只有宋姓的嫡传弟子才能继承师门,更何况她是一个女子,长者一开始,分明就是存了抢夺她内力的心思。”

“那天晚上,长者说她疯狂杀人,我和师弟们都不信,我知道一定是他们迫不及待地动手,激怒师姐反抗。我也知道师姐一下山,一定会去京都,因为她这样不善交往的女子,只有你一个朋友啊。”

“那个女子是江湖其他门派特意安插来,勾引剑者的,有人动了真心,被骗出了口诀与心法。后来那个女子在你身上下毒,迫使师姐就范,她不得已,拔剑杀了那个女子。在三清山的时候,师姐就说要尽早名扬天下,受皇帝封赏,便有理由去找你了。”

“你喜欢的是天下第一的李姑藏,不是普通平凡的李姑藏。”

“师姐这个笨女子,没有想到的是,在她一生最潦倒的时光,抱着希望投奔你的时候,你却因为她杀了那个女子而责怪她,因为她杀了自己的师父而恐惧厌恶她。当初你说要替她对抗三清山的话,果然只是一句玩笑话。她不肯告诉你真相,即使你将她驱逐出京都,她也不肯给三清山的声誉抹黑。”

“这些年,你因为她送来的桃树脂苟活至今,却不知道,她日日被关押在三清山的地牢,内力被一日日剥夺,忍受着超越常人的痛苦。”

“陈诩,你有什么资格怪她,有什么资格认为她亏欠了你,有什么资格要她来这里送死!”

“李姑藏。”陈诩失神念出她的名字。

一片死寂中,突然一声惨厉高呼:“城破了!”

青都被百门石炮围困攻击,城墙尽毁,敌军气势凶猛,瘦得拉不开弓的将士纷纷败退。强撑到此时,已经英雄末路,唯有死战!那一日,陈诩率众人持刀背弩,出城迎敌。经过一日一夜的厮杀混战,他杀人的手没力气再抬起来,目光却如狼直视着千军万马。没有活路,没有生门,人们惊悚于他的意志与固执,究竟为什么。

“还想再守这城一日,还想再见那女子一面。”

“今日叫你们死在纨绔刀下!”

他满脸血污,艰难地一笑,刀最后一次举起。

“姓李的,姓陈的喜欢你。”这句沙哑的嘶喊很快被淹没在马蹄之下,血肉横飞,面目全非。

长空掠雁影,那些被埋在尸堆里的人,没有阖上的眼睛,看见了一道刀光,一道剑气,一身血衣,还有一身白衣。三清山剑仙李姑藏!

每一年送来的桃树脂,都会让陈诩思念那个姑娘一回。同时,他也无比庆幸,幸好自己当时没有留住她。李姑藏不知道,她说要走的时候,身后的男子内心挣扎了很久,他想说:“我没准你走!”

“什么杀师的屁话,老子统统不信!当年不信,现在照样!”

幸好他没这样做。

丞相将幼小的陈诩送到三清山,便是为了让他躲过各种各样的刺杀——天子的猜忌与日俱增,越年老心越狠。那时丞相府岌岌可危,如履薄冰,陈诩敏感地嗅到,丞相府的败亡只在顷刻,这种关头,他怎么能不负责任地留下她,让她跟着自己过朝不保夕的生活。

在这个世间他最不想拖累的也是她,他怕这个傻女子跟着他一块儿死啊。

丞相被冠以渎货无厌,贪赃纳贿的罪名,投入大狱,皇帝为免非议,也为彰显其恩德,留下香火,饶了陈诩一条命。到第四年,皇帝又指派给了他守青都这必死的差事。

活得比狗还艰难的四年,陈诩唯一庆幸的就是没有让她一起吃苦。

为什么死守青都?他想给天下人看看,前丞相的儿子不是草包。他也想活着,捞到大功,重振陈家,去三清山接她回来。

李姑藏在三清山这些年,也在暗暗蕴劲,任何人都无法阻挡这个剑道天材惊人的成长。

这一日出关,长者想效仿当年再次吸尽她的修为,却不知这个女子已经悄然超出他太多,差距恐怖,她绝无可能再受人掌控。杀尽阻碍她的烦人长者,女子毅然踏出仙山。

“欠你一碗面的人情,李姑藏今日来还。”

后来许多年,青都守城一役,依然是酒馆茶铺最爱被人议论的一段。

“青都城刚破没两日,陈家小子尸体还没凉透,援军就赶到了。”

“可不是,当年咱京都第一傻子,真被仙人附身了,不简单。最后一日,连剑仙李姑藏都出动了。”

“我听说,后边撑不住的时候,他指派手下吃人呢,要不得要不得……”

那一日,女子赶到时,青都已经没有一个活人,遍地死尸。她找不着他,心里很急,又很气。对峙大军,她提腕抖剑,轻声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傻子,这一剑,你看好了。”

女子缓缓纳气,拼尽毕生修为地一挥,剑气冲天如蛟龙舞,剑声嗡鸣令星斗寒,一身转战三千里,一人可当百万师。

三清山众人抬首仰望,心底震撼:“真正的两百年一剑一人啊。”

“做不成天下第一,就来京都,做我丞相府的少夫人。”

可惜这一日李姑藏登顶天下第一,丞相家的纨绔公子也没了。这个世间无敌的女子,被视若仙人的女子,竟然弯腰哭起来。一怒为他死,一哭为他不娶。

七步外那具不辨眉眼的尸體,犹自温热,他死前一刻,脸上带着没有遗憾的笑意,因为见到了自己思慕的姑娘。

天上地下,阴间阳间,初成剑仙的这个女子,弃剑离去,再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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