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守
2017-03-16秦挽裳
秦挽裳
一
思玥染了风寒——她在三月草长莺飞的平陵长大,第一次来到西北这样极寒的地方。
此时长夷正在主帐里和副将商讨行军布阵之策,思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内帐传了过来,一声一声,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长夷听得心烦,也没有心思再商讨下去,不耐烦地把副将打发了。
思玥裹着一件绯红色的斗篷,衬得那张惨白到没有血色的脸更加病态。西北的天气太过恶劣,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她不适应,甫一踏上这个地方就病倒了,至今未见好转。
感觉到外面已经没有了动静,她敛眉低笑,恬静的眉眼里露出一丝狡黠。
“一……二……三……”
她在心里默数,第三声刚落下,营帐厚重的幕帘就被人一把揭开。
她转眼去看,只见来人着一袭玄色的长袍,对襟里是白色的内衫,腰间系着红色的锦带,锦带上坠着一枚银色的腰配。火红的头发像烈焰一样,细碎的额发下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英挺的鼻梁,单薄的唇角,俊美又肃杀。
从第一次见到他,思玥就无时无刻不在感概,如此风华月貌,怕是造物神最完美的作品。
长夷好看的眉眼微微蹙着,几步来到她的床前,道:“若知你身体如此之弱,当日就不该带你来拖累大家。”
他的语气不太好。
思玥不知他为何生气,他的脾气一向不好,刚到平陵那会儿,人们总是躲着他走。
思玥却不怕,只是看着他笑嘻嘻地道:“如果我不跟你来,待到月圆之夜你变成兽形,可就没人帮你变回来了。”
是了,长夷不是凡人,而是猲狙。
听到思玥的话,长夷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道:“倒不如将办法告诉我,那样你也不必太辛苦了。”
思玥想告诉他,不辛苦,即便每个月需要施一次法,她也不觉得辛苦。
可她还未开口,肺里就传来一阵痛意。她攥住胸前的衣襟,又咳了起来。
二
思玥第一次遇到长夷时,长夷还未化作人形。
她是个医女,随着师父去山上采药,刚到山脚下,就看到几个人惊慌失措地迎面跑了过来。
随行的药童抓住一人的胳膊,问他发生了何事。那人的身子因恐惧直哆嗦,说话也结巴起来:“有……有妖怪……”
说完,他就推开药童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几人逆着躁动的人群而上,隔得还很远,就看到一个似狼的野兽。
药童害怕得躲在思玥身后,思玥却看到她师父从衣襟里取出一本书,飞快地翻开。他一边看着书上的字,一边打量着野兽,激动地说:“这不是妖,是神兽,是猲狙神兽。”
思玥想起几日前看的《山海经》,第四卷中记载:东方第四列山系的首座山,叫做北号山,屹立在北海边上。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狼,长着红脑袋和老鼠一样的眼睛,发出的声音如同小猪叫,名称是猲狙,是能吃人的。
思玥打量着眼前的猲狙,它尾巴长长的,头部长着火红的毛,眼睛冒出绿光,锋利的爪子大抵有一尺长,在阳光下泛着寒光。
思玥并不害怕,她只觉得这神兽威风极了。
就在这时,逃跑的那些村民从家里取了木棍、长矛等武器,又跑了回来,喊道:“快把这怪物打死!”
猲狙似乎感觉到了杀意,它的爪子渐渐变长,眼睛里凶光毕露,嘴里发出阵阵低吼。然后,它向前扑了一下,吓得众人纷纷后退。
突然,它又转了个方向!
思玥没有反应过来,眼见它朝自己扑了过来,只能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强大的力量让她摔倒在地,猲狙两个爪子抵在她的肩头,凶猛的身子遮住了大半光亮。她的双臂被划出两道深深的伤痕,把它的爪子都染红了。
猲狙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思玥缓缓移开双手,看到自己上方的神兽闭着眼睛,在止不住地颤抖。它的周身笼罩着一层光,神情似乎极为痛苦。
思玥惊得忘记了呼吸,只见猲狙的皮肤颜色渐渐变浅,爪子渐渐变短,成了人的模样。
肤白胜雪,红色的长发像雪地里的火焰一样,狭长的眉毛,红色的眸子,尖削的下巴。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那一刻,天地之间寂静无声,思玥从不知这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人。
三
周围的百姓也被眼前的一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连猲狙离开都忘记了反应。
那颀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山林里,有风吹起他火红的头发,仿佛撩到了思玥的心里。
猲狙化人一事在平陵掀起了轩然大波,坊间茶余饭后都在讨论此事。因书中记载猲狙吃人,人们心中惶恐,纷纷表示要进山捕杀猲狙。
思玥再次见到猲狙,已是一个月以后。
那日她正在铺子里配药,突然听到街道上喧闹起来。她走出去看,瞧见不远处围了许多人,他们手里拿着铁钎、长矛,剑拔弩张。
“小铁匠家的孩子没了,一定是让这妖兽吃了!”
“对!今天一定要把这妖兽打死,否则平陵永无安宁之日!”
思玥心里有些不安,她放下手中的药材,起身朝人群中跑去。
低低的吼声从人群中传来,思玥拨开众人,挤了进去,只见猲狙又变回了兽形,它受了伤,血从它的爪子上流了下来,浸湿了它黑色的兽毛。
它壓低身体,眼睛直直地看着周围的人,里面尽是杀意。众人也扬起手里的武器。
思玥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开双臂挡在猲狙的面前,急声道:“小铁匠的儿子不过才丢了半个时辰,你们怎知是它做的?”
众人语塞。
就在这时,一阵孩童的啼哭声传了过来。人们循着声音看去,只见那小铁匠的儿子从一棵歪脖树的树洞里爬了出来。
思玥松了一口气,又道:“猲狙是神兽,不会随意吃人。你们把它交给我,我一定不会让它伤害一个人。”
众人低头私语,商讨起来。
思玥虽然年纪小,但平陵的百姓几乎都受过她的恩。几年前平陵闹鼠疫,传染了半个城。大夫来了一批又一批,皆束手无策,这儿几乎成了一座死城。最后却是年仅十三岁的思玥配药将众人救下,平陵的百姓皆称她为神女。
有人将手里的长矛放了下来,接着,第二人,第三人……
待众人离去,思玥这才回过身去看。
猲狙的眼睛里仍满是敌意,思玥想伸手摸摸它,它嘴里发出低吼,露出锋利的牙齿。
思玥的动作一顿,冲它笑了笑,问:“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四
思玥带着猲狙回了家,念了咒语,让它化成了人形。
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长夷。
即便他化成了人形,平陵的百姓也不喜欢他。他也对周围的人充满防备,连思玥都不能近他的身。
思玥经常和他说话,问他以前的事,但他从不看她一眼。有时他嫌思玥吵,在思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他就拔出手里的刀,冷冷地看着她。
相处得久了,思玥便发觉,每逢月圆之夜,长夷都会变成兽形。
有一次,长夷变回兽形后,思玥起了玩闹之心,嬉笑着说:“我帮了你那么多次,这次可不能再便宜你了。如果你能驮着我去山里走一圈,我才把你变成人形。”
起初,长夷并不理会她,而是转身找了个干净的地方乘凉去了。
可是,人做久了,再做兽就有些不习惯。所以,思玥收药时就看到长夷朝自己走了过来,眸子里有些怒意。然后,在她吃惊的眼神中,它张嘴咬住她的腰带,一扭头,把她甩到自己身上。
思玥趴在它的背上咯咯直笑,长夷傲娇又别扭,有些生气,也不待思玥坐好,便狂奔起来。
此时已是深夜,风吹在身上清清凉凉,整座城都被笼在安静中。
长夷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它跑得极快,仿佛要跳到月亮上。
思玥揽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耳边直笑,问:“你以前有没有这样驮过小姑娘?”
风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长夷自然不可能回答她。
那天夜里,长夷带着她在整个平陵穿过。思玥从未像那晚那样开心过,但回到家里,她就染上了风寒。
她躺在床上抱着药罐子喝药,苦得作呕,但让她兴奋的是,长夷不再抵触她了。她病了,他甚至会来看她。虽然他只是站在她床前,面无表情,冷冷地哼哼了两声。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生活了一年,长夷虽然整日冷着一张脸,但他从不会主动攻击人。
一年后,西北动乱,来犯的是异族,朝中接连去了几个将军,皆战死沙场。自此,无人敢去。
让思玥没想到的是,长夷揭了皇榜,自动请缨。
那是第一次,思玥生气。
长夷坐在桌边,擦拭着他的长枪。他略微低垂着头,耳侧的碎发轻轻滑下,掩去半边侧脸。
末了,他道:“猲狙一族在上古时期就善战,如今异族来犯,我不能不管。”
五
后来,思玥随着长夷去了西北。长夷本不想带着她,可她却说:“每逢月圆,你便会化成猲狙,这世上只有我能让你变回人形。”
说这话时,她漆黑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得意和狡黠,让长夷无法反驳。
西北气候恶劣,十月就落了雪。思玥身子弱,刚到西北,就染上了风寒。好在她是医女,也能照顾自己。
长夷善战,用兵如神,击得异族节节败退。
他本可以再得一城,但看着思玥的身子撑不住,便扎营让思玥休养一番。
思玥咳了许久,长夷揽着她,喂她吃了药,而后从衣襟里取出一枚银色的腰佩。
银色的配饰下是红色的穗子,与长夷腰间的一样。
长夷把腰佩轻轻地系在思玥的腰间,思玥心喜,听他道:“这个与我的是一对,若你有危险,我这边便会知晓。战事紧张,我不可能一直在军营中,你可要戴好。”
思玥轻轻地摩挲着那枚泛凉的腰佩,欢喜而珍重地点了点头。
长夷本可以大获全胜,可谁知,将士们一夜之间突然染上疟疾,身体虚弱,严重者已气虚而亡。
长夷在营中查探一番,而后握紧手里的长枪,恨恨地道:“定是那异族人所为!”
就在这时,一个小将士跑了过来,急声道:“将军,不好了,有穷国进兵了!”
此役,必输无疑。
将士,必死无疑。
长夷未答,拎起长枪,独自走向战场。
突然,思玥从营里跑了出来,轻声唤道:“长夷。”
长夷骑在战马上,回过头去。他看到思玥裹着一件红色的连帽斗篷,站在一片冰天雪地里,苍白而孱弱。
在长夷的记忆里,思玥十分喜欢红色,常年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裙,恬静又热烈,温婉又灵气,像一颗玲珑剔透的红豆。
他竟不知她已经病得这样重了。
思玥静静地看着长夷,轻轻地笑了,而后缓缓张开了双臂。
烈风吹起她的青丝和裙摆,鹅毛般的飘雪缠绕在她的身侧,她脸上一直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殷红的血顺着她苍白的唇角缓缓流下。
长夷的腰佩突然发出一阵嗡鸣声,接着剧烈地颤动了起来。他慌忙下马,急步跑到思玥身边,抱住已经倒在地上的思玥。
血染红了思玥洁白的牙齿和唇角,她把额头轻轻埋在长夷的臂弯,低声道:“我以前常问你北号山的事,可你从未告诉过我。其实,我最想问你的是,你还记不记得长在悬崖上的那棵红丝树,还记不记得那个陪了你三天的小姑娘?”
《山海经》中关于猲狙的记载还有另外一部分:北号山中有一种树木,形状像普通的杨树,开红色花朵,果实与枣子相似但没有核,味道酸中带甜,吃了它就能使人不患疟疾。
思玥的手攥住了长夷的衣袖,继续道:“我小的时候,树神伯伯就告诉过我,北号山中有只猲狙,与我一世相牵。我为他而生,我的血能助他化作人形。我知道后,就去找他了,我想看一看,那个与我羁绊最深的到底是何人。我找到了他,发现他模样凶狠,所有人都怕他,不喜欢他,却只有我看到了他的善良和孤单。我跟了他两天,缠了他两天,他抵不住,便驮着我走遍了北号山。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三天后,我不得不离开——每株红丝树化作人形后,就要入凡世,行医救人。临走前,我告诉他,待他长大了,能化作人形了,我们就能再见了,我会在平陵等着他。”
“我等了他一年又一年,就在我以为他不会来的时候,我终于又遇到了他。”
“长夷,我知道你一個人惯了,不想让我陪在你身边。我也知道,你一直想寻找化作人形的其他办法,好摆脱我。我死后,我的血会救活你的将士,以后就算没有我,你也不会再变回兽形。”
说完,她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红丝飘向天空。
突然,空中下起了红色的雨,像一滴一滴血泪。
万物骤然复苏,岩石下的毛草长出了绿绿的叶子。
长夷跪在地上,看着空空的臂弯。思玥已经离开,连尸首都没有留下,只有那枚银色的腰佩,静静地落在泥土里。
长夷拎起长枪,低吼一声,冲向敌军。
厮杀过后,雨过天晴,茫茫无际的绿色毛草上突然开出大片红色的花。
长夷坐在石头上,身后是在烈烈朔风中摇曳的战旗。他从袖中拿出那枚银色的腰佩,看向远处,喃喃道:“若不是为了找你,我何必急着化成人形。”
我从未想过你会离开。
我早应该猜到,这世上除了你,再没有这样善良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