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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尔文、华莱士与人类演化

2017-03-16王士元

科学中国人 2017年1期
关键词:华莱士达尔文大脑

王士元,香港理工大学讲座教授,台湾“中研院”院士。197s年在加州伯克利创办Journal ofChinese Linguistics 并任主编至今。曾获选国际中国语言学会(l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chinese Linguistics)首任会长。他的著作曾以汉语、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及日语出版。他由衷服膺跨学科研究,曾与人类学家、计算机科学

家、遗传学家、数学家及心理学家合作发表影响深远的论文。他的研究兴趣是语言及大脑,以及这两者在人类演化史上及在人类日常生活中所扮演的关键角色。

华莱士之惑:

19世纪中叶,英国人类学家华莱士(Wallace)在东南亚进行田野工作时,不幸感染疟疾,他发烧得很厉害,只能在床上养病。卧床期间他突然灵机一动,很兴奋的提笔给一位权威达尔文写了一封长信,他在信里叙述了自己突如其来的一个想法,请这位前辈给予一些点评,并希望他介绍一个会对此理论有兴趣的学报,让这个想法可以公诸于世。

可是達尔文收到这封信后却非常震惊,一时间觉得进退两难。这是因为他在这个理论上已经下了几十年的工夫,只是一直还没有公开出来。于是他立刻请教了几位很熟悉他的研究的师长朋友,请他们替自己出个主意。一方面,他当然不愿意演化论这个伟大的假设让别人抢先发表了,可是另一方面,华莱士既然给自己来信了,他当然也不能置之不理。后来,英国的一些资深学者就建议了一个比较公平的方案,在1858年林奈学会(Linnean Society)的年会里,请达尔文和华莱士同日发表他们的研究。所以现在一般说达尔文和华莱士是演化论的共同发现者(co-discoverers)。这一则既属巧合又彼此谦让的轶事,在生命科学史上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一段佳话。

可是这方面还有一段很有趣的历史,知道的人比较少,那就是在人类大脑与语言的演化上,达尔文与华莱士的立场有着非常根本的差别。华莱士的看法是,人群与人群之间有着巨大的区别,有的群体住在大城市里,生活中不乏种种先进的科技与工具,而有些小群体却一辈子生活在沙漠或丛林里,只能靠狩猎采集为生。然而这些小群体的人,他们的大脑及语言仍远远超过基本的生活所需,因此他们的大脑和语言不可能是演化出来的,华莱士在他1869年的文章里是这么说的:

“同样的论证也适用于探讨人类语言的结构和心智器官上,因为语言的能力对最低等的野蛮人来说并无实质的功效;如果该能力没有用,那么发出语言必备的神经和肌肉的细致安排,就不可能是经由自然选择而发展协调出来的。这种观点可以由以下事实获得证实,即在词汇最不丰富的最低等的野蛮人身上,他们能够发出几种不同的声音、并将这些声音做千变万化的应用的能力,却完全不亚于高等的人种。因此早在那些人有此需要之前,某一种工具就已经预先被发展出来了。

当华莱士向达尔文表达这个看法时,达尔文非常激动的回了他一封信说:

“和你意见相左令我很遗憾,这真让我觉得可怕,也使我时常对自己不信任。我觉得我俩大概永远无法好好彼此理解了。”

达尔文当然非常不同意华莱士的看法,因为通过数十年刻苦的研究,他相信生物界里的一切,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是演化的结果。

前年,哈佛大学出版社出了两本与这个课题相关的书,一本是M.Tomasello的A Natural History of Human Thinking,另一本是D.Bickerton的More than Nature Needs。Bickerton的书名就是说,竞争的演化能力有个上限,过了这个上限就是多余的,是大自然不需要的。而他书里第一章的标题正是:“华莱士之惑”。他在书里的第一页就点明了这个疑惑:

“自然选择所赋予野蛮人的大脑,应该只会比猿类的大脑稍微高级一点,然而实际上他们拥有的大脑,却几乎不亚于我们文明社会里一般人的大脑。”

在同年的Science学报里,S.Levinson写了一篇书评,把这两本书一并评论,书评的标题叫“语言与华莱士之惑”。他在结论里说的几句话我觉得很到点:

“奇怪的是,这两本书都没有认真地看待来自古生物学、考古学和古DNA的新数据。声带的发展、呼吸的控制、快速配对的输入与输出…都可以在考古遗迹中发现端倪。虽然对这些证据还存有怀疑,但我们的发声技巧很可能比两位作者所想的都更早就演化出来了,而这些技巧或许在所有其他发展上都起着因果关系的作用。”

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如果要彻底地了解语言与大脑的来龙去脉,我们必须从很多不同学科里寻找相关的线索。Levinson提出了古代生物学、考古学及古DNA,其实我觉得我们应该把视野放得更宽:语言学、认知神经学及现代人的DNA,也都有必须参考的价值。另外Levinson还指出Bickerton与Tomasello都没有关注到说话能力对语言演化的重要性。的确如此,由于演化历程中人类的上半身,尤其是喉咙的结构改变,我们能够非常快地发出很多不同的音节来表达越来越复杂的思想。灵活的表达工具给思想发展的空间,相对的,丰富的思想刺激脑神经的联结,让喉咙、口腔、舌头的控制更敏捷,这样的循环互补,才促成了人类大脑的无所不能及人类语言的精密多样。这些问题在2011年的拙作《语言、演化与大脑》里有比较详细的讨论。

人类的演化:

从达尔文1859年的大作《物种起源》算起,至今已有150多年了,我们对语言、演化与大脑都已累积了很多研究成果与新知识,现在我们可以更深入地讨论这个很有启发性的课题。达尔文的确很有远见,在1859年的书里,他就已经推测到人类的发源地是在非洲,因为跟人类最接近的两大种灵长类—大猩猩及黑猩猩,也都生活在非洲。

如果我们把大猩猩、黑猩猩跟人的相片放在一起,一般人都会觉得两种猩猩的亲属关系比较近。可是事实上并非如此,黑猩猩与人类的关系其实更密切,但人类由于创造了文化因而演变得特别快。150年前的达尔文当然无法知道,在六百万年前,我们人类与黑猩猩有共同的祖先。而目前在灵长目下的人属(genus Homo)中,只剩我们Homo Sapons这唯一的种(species)了。

三百多万年前,我们的祖先开始直立起来用双脚行走,从而导致了一系列革命性的身体上的变化,包括越用越灵活的双手、喉头的下降,以及最重要的是大脑迅速的增长。三百多万年前,我们祖先的大脑约略是四、五百克重,而现代人的大脑一般在1.400克左右,对比起来已经增长了三、四倍!

双手灵活就可以制造工具,考古学家现已挖掘出各式各样的古人类石器,有的几乎有三百万年之久。喉头下降让舌头有更多的发音空间,提升了用声音沟通的能力。美国人类学家E.Sapir很早就推测过,当我们的老祖宗制造石器时,他们很可能已经具备一种非常原始、简单的语言。灵敏的手、沟通的能力都刺激了对大脑的需求,同时,大脑的增长也给工具制作和思想沟通带来新的天地,因此这三方面的发展是彼此互动且相辅相成的。

现在世界上约有六、七千种语言,它们的雏形,很可能是由不同的原始沟通方式拼合而成,并于20万年前在非洲开始涌现,然后由现代人一波波地带进世界各地。

关于这些语言是不是有的比较简单,有的比较复杂,语言学家其实有不同的看法。Sapir的想法是,世界上所有的語言都差不多一样复杂。他在1921年的经典之作Langusge里说过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不管是在文化进展的任何一个阶段,都可以发现这些族群说着若干多样的简单或复杂的语言。论及语言形式,柏拉图与马其顿的牧羊人、孔子与阿萨姆猎人头的野人,都可以平起平坐。”这句话意思是无论一个社会有多么发达,它的语言复杂度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异。许多知名的语言学家如C.Hockett,都把这句话当作真理看待。

可是近年来,学者陆续发现这句话好像不完全对,复杂度这个概念其实本身就很复杂。例如南美有个语言叫做皮拉罕语(Piraha),根据语言学家Everett的说法,这个语言的确非常简单,一般语言学家所认为的每个语言都必备的某些词汇和语法结构,在皮拉罕语里就不存在。这并不表示,那些别的语言里都有的东西,说皮拉罕语的人就永远不可能学会,例如某些颜色词,或把一个附属从句插进一个主句里:这只表示,说皮拉罕语的族群很小,生活非常简单,在他们和外界接触前,并没有需要利用到那些繁复的词汇或语法结构。

再回到华莱士之惑这个课题上,他好像想说,因为他研究的东南亚原住民的头颅跟欧洲人的差不多一样大,因此他们的脑容量以及脑力也应当差不多。华莱士的这种论点不够全面,我们知道,与我们智人同为人属的尼安德特人,他们的头颅比我们的还要大些,可是他们却被我们的祖先消灭了,所以头颅的大小只能解释脑力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大脑内部所含有的成分及它们之间的组织。

大脑的研究:

人脑里的细胞只有一半是神经元,其余的都是胶质细胞。每个人的一切,包括:思想、情绪、记忆、行为,都是由这些神经元网络相互沟通时所产生出来的结果,而近三十年来,认知神经科学上一个重要的新发现,就是我们的大脑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

这个变化是由于大脑的可塑性(plasticity),况且这种可塑性虽会随着体质与年龄而有差异,例如小孩学语言就要比老年人容易得多,但每次我们有了新的经验,比方结交了一位新朋友,或者学会了一样新技能,如下棋或跳绳,大脑的神经网络就会改变。所以大脑一方面主宰了一个人的一切,可是反过来说,每个人的行为也在塑造自己的大脑。

大约300万年前,我们的老祖先南方古猿(AUSTRALOPITHECUS)由于直立起来,他们大脑的演化速度也增快了。可以用手来制作石器,用口腔发出越来越复杂的语音以便沟通。

目前已出土的最早的智人的化石,年代约是二十万年前。他们虽然已经具备语言的能力,可是这种能力究竟如何存在大脑里面,却一直要等到19世纪中叶才开始有点眉目。差不多是在华莱士与达尔文于伦敦的林奈学会年会上作报告时,巴黎有位名叫Broca的科学家,正在研究一位失语症患者,他在1861年发表了一篇开创性十足的文章,说明他的两个病人都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而尸检时发现,他们左大脑前部有同样的损伤。为了纪念这个发现,现在大家都把大脑里的那个区域称作Brocs区。可是有趣的是,这种失语症的病人虽然不能说话,他们理解语义却没有问题。不过要是左大脑的中部受了伤,如头部受到重击或中了风,那么发出流利语音的能力不会受损,可是会失去理解语义的能力。发现这个病症的是德国人Wernicke,所以左大脑里也有一个Wernicke区。Broca和Wernicke关注的是口语,他们之后还有人发现大脑的底部还有个区域和阅读有关系,这位法国科学家名叫Dejerine,他是研究失读症的创始人。这三位学者可以说是神经语言学的先驱。

可是在这三位先驱的时代,我们还不知道大脑是什么样的器官。一直要等到20世纪初,才有一位西班牙科学家Cajal证明了神经系统的单位是神经元,并且把显微镜里看到的几十种神经元,清清楚楚地画了出来。之后又要再等一个世纪,才有人用最先进的技术,把大脑里细胞的数目算出来,发现这些细胞一半都不是神经元。

前人所见的大脑损伤后的神经元,都是要等人死后进行尸检才得到的数据。要再等到二十世纪末,由于科技的日新月异,我们才能利用最先进的仪器,观察语言在大脑里即时运作的情形。很重要的是,前面所提的三位先驱,看到的只是位于大脑皮层的表面伤痕,因此很容易误以为一种语言能力就只关系到一个明显的脑区。其实语言是个内部成分包罗万象的复杂系统。要了解语言,我们必须放宽视野采取宏观的方法,因为语言现象不是局部区域性(local)的,而是全盘性(global)的,拙文“宏观语音学”里讨论过这一点,载2008年《中国语音学报》1:1-9现在举两个例子说明这点。

Brocs的两个病人死后,他解剖取出并检查了他们的大脑,可是并没有把大脑切开,反而把它们细心的保存在巴黎的一个博物馆里。他把这两个大脑泡在甲醛里以防止腐烂。美国神经科学家Dronkers得知这件事后,亲自到博物馆里取出这两个大脑,用MRI彻底分析了一下,她所得的图像,充分说明了这两位失语症患者的大脑里所受到的损伤,远远超过了皮层上所看得见的伤痕,许多皮层下的神经网络也都受到了损害。有了MRI这种仪器,我们越来越明白语言行为所需要的,不只是几个皮层上的区域,而也必须包含皮层下的结构,特别是基底节(basal ganglia)及边缘系统(limbic system)里的神经网络。

我想举的另一个例子来自fMRI,这种方法可以在人运用语言时,从他们的大脑取出血液里新鲜氧气的信号。从动脉送进大脑的血液都充满了氧气,fMRI就利用磁感应的方法量出血液中带氧或缺氧的状态,这种信号叫做BOLD(Blood OxygenLevel Dependent),即血氧浓度相依对比。

加州大学Huth的研究团队让受验者观看电影或聆听广播,这些节目里约有一千个英文词。这些相关的词在受验者大脑上激活了哪些部位,Huth就把那些部位用fMRI画了出来,见图7。

从他们的图像我们可以看出几点有趣的结果。一是同一个词会激活几个不同的部位,例如apple这样的词,会引发几种不同的感受,包括它的味道、颜色、凉滑的果皮、咬开时的声音,都位在大脑不同的区域里。另一个结果是,词与词之间的关系,例如,man、teacher、nurse都是指人,因此这些词所激活的部位都比较相近,离apple所激活的部位較远。还有个结果是,他们的七个受验者所激活的部位都很相似,说明这些受验者的大脑组织词的原则大同小异。生理演化与文化演化:

现在我们回到“华莱士之惑”。华莱士认为,最简单的狩猎社会和最先进的科技社会里的居民,他们的大脑和语言复杂度其实不相上下,可是这两种社会生活上的需要却相距甚远。因为自然选择只会带来生活上有需要的东西,因此他推论,简单社会的居民的大脑和语言,不可能是经由自然选择演化出来的产品。

不过华莱士能看到的大脑,只限于它的容量大小与表面形状,因此才会妄下错误的结论。大脑内部的结构,尤其是神经网络的联系,才是更要紧的认知基础。神经网络的可塑性非常高,总是跟着生活在变。内部结构一定要演化到必需的复杂度,我们的认知、记忆、以及这些能力所支持的语言才能涌现。我们相信从原始的交际系统变成现代语言的这个演化过程,一定经过了几个重要的相变。

语言是人类演化史上最关键的思想和交际工具。有了语言沟通,人与人之间就可以团结起来,让群体的规模不断扩充,从农业社会里几百人的群体,扩大到工业社会中几万人的群体,再到目前信息时代几十亿人的群体互相交际。随着人口数量增长,思想上的创新就跟着更多样化,可供选择的对象也随之提高,因此演化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

思想创新是一种文化演化,要比生理演化快得多。生理演化的主要机制是纵向传递,信息只能来自父母DNA的重组及突变;而文化演化的主要机制是横向传递,创新的信息没有限制,来自很多不同的地方,速度是非线性的。把身体的一部分变成翅膀,生理演化需要几千万年的时间。可是从农业社会到飞机的发明,通过文化演化,只需要一万多年。这两种演化速度上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加剧。语言演化也是一种文化演化,在当前的信息社会里很可能会催生一出种崭新的演化方式。

我们经常说“物竞天择”,靠着消灭对方来夺取资源。英国诗人A.Tennyson写过一句诗“大自然,鲜红的齿及爪…把动物的竞争说得血淋淋的。可是演化不只是竞争,演化也是合作,借由互利互惠来提高资源分配的效率,共同改善生活条件。达尔文在他1871年的巨著里说过:

“毫无疑问地,一个部落如果拥有许多原意彼此协助、为了共同利益而牺牲自己的成员,那么这个部落定会战胜其他部落,而这就是自然选择。”

所以演化有种种不同的层次,人跟人可以竞争或合作,群体跟群体也可以竞争或合作。一个人可以在群体内为了某些事跟别人竞争,但是却跟他群体里的成员合作去跟别的群体竞争。

一个人为什么愿意为别人冒险,甚至于牺牲自己,这是个非常有趣及重要的问题。英国遗传学家J.B.S.Haldane曾经说过一句发人省思的话:

“我愿意跳进河里去救两个亲兄弟或者八个表兄弟。”

这句话乍看之下不合常理,既然亲兄弟和自己的血缘更近,为什么只救两个亲兄弟,而要救八个表兄弟。其实他的意思是,每个亲兄弟有他50%的DNA,所以就算他牺牲了,保留的DNA却没有吃亏。而每个表兄弟只有他12.5%的DNA,因此他必须救八个才能保本。

Haldane的这种观念叫做亲属选择(kinship selection),刺激了几十年的生物研究,包括W.D.Hamilton深入的分析。我们现在知道许多动物都会合作,简单的例子包括昆虫类,如蚂蚁搬东西及蜜蜂采蜜,复杂的例子包括哺乳类,如母狮一同猎捕羚羊及黑猩猩合作猎捕小猴子。可是虽然很多种动物都有合作行为,但因为人类有语言来表达复杂微妙的思想及协助配合行动,所以人类合作的群体大小、合作的本质方式,就与其他动物有天壤之别。

华莱士与达尔文讨论的两个议题,语言与大脑,经过150多年的科学探索与研究,已经不再那么神秘。可是如何通过语言与大脑更深入地了解与加强人类的合作精神,正是目前许多学科的研究目标,包括生命科学及社会科学。R.Dawkins的《自私的基因》40年前出版时,引起了热烈的关注,可是讨论已久,现在更应当注重“利他主义”具备什么样的基因、大脑、及社会的基础。哈佛大学数学家M.Nowak最近用博弈论研究了什么样的条件会导致更多的合作。在目前的世界,人口如此之稠密,矛盾、对抗、冲突的事件越来越多,而破坏力又如此之强大,我们急需多层次的合作,否则就一定危机重重,这些问题也都是语言与文化演化的结果。希望在多学科的研究框架下,我们能尽快多了解这些问题,也许能够帮助人类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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