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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印尼到延安

2017-03-16王炳根

神剑 2017年1期
关键词:延安

王炳根

20世纪30年代的延安,令人神往!那儿不仅是抗日的前哨,也是青年人的精神火炬,国内许多青年学生在宝塔山的召唤下来到这里,国外一些有志的青年爱国者,也往这儿投奔。后来成了著名诗人的蔡其矫便是其中的一位。

奔赴延安

1938年的早春2月,诗人蔡其矫上路了。

在一场热带阵雨过后,蔡其矫从庭院的棕榈树下走过,出了家门,穿过爪哇湿地的热带树林与街道,独自一人来到泗水码头,登船上路了。

那时,他还不是诗人,他只是印度尼西亚华侨巨商蔡钟泗的公子,一个独自上路的旅人。

那时,蔡其矫的父亲蔡钟泗和叔父蔡钟长已在印尼奋斗了22年,从摆小摊到开咖啡店到开酒吧开酒店到开连锁酒店,逐步完成了作为在异國的立足生存到原始资本积累到事业发展的过程,在蔡其矫将要离开印尼之前,蔡钟泗与蔡钟长已经拥有自己的公司,印尼泗长公司,这家真正的兄弟公司,不仅经营着已有的酒店、连锁店,并且发展到乡下收购盐、糖、咖啡、椰子和橡胶等原料。泗长兄弟公司发展事业的基点在印尼爪哇岛的泗水市,到了30年代的后期,泗长公司几乎控制了泗水的所有资源,蔡钟泗成为该地区的首富和华侨首领。1938年是泗长公司的鼎盛时期,蔡其矫,作为蔡钟泗的大公子,他完全可以在这热带的万岛之国,尽情地享受大自然的阳光、海浪、沙滩、丛林、草地与鲜花,享受绿树丛中的洋房、小汽车,但是,南洋生活中的一切,引不起蔡其矫的兴趣,生意与蔡其矫更是隔膜,这种不合常规的思路,甚至是伴随了蔡其矫的一生。1997年,已近80高龄的蔡其矫返身自顾,仍然理不清自己的思路,蔡其矫说:“不知怎的,我一直对金钱不是很感兴趣,我注重精神生活,我对生意场上的事情一窍不通,但我对父亲给的钱花起来从不心痛,30年代我在上海暨南附中读书,有时一个月可以花掉300块银圆:并且,南洋的异国情调对我没有吸引力,我无法投进那种生活,我对祖国的人物山川,却是情有独钟。”

蔡其矫欲离开印尼的理由是:回祖国,读大学!当然他不能说是去延安。父亲只得依了他,得到应许,蔡其矫当即出示偷偷办好的护照,对父亲说,明天就走。独自上船的蔡其矫先期到达新加坡,很快就找到了他在上海暨南附中读书时结识的刘文光,他们曾都是“救国会同志”,异国他乡的相逢,格外兴奋,问及蔡其矫此行的目的地,蔡其矫说出了那个在当时令人神往的两个字:延安。此时的刘文光正在胡文虎开办的“星期义务学校”任教,惜不能同行,但他告诉蔡其矫,可以为他买到一本关于延安的书,这就是艾德加·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得到该书英文版的蔡其矫,如获至宝,从新加坡再次独自上船,便不觉得孤独与寂寞了。从新加坡起航,本来可以直接经香港进入祖国内陆,但蔡其矫的船却是航向缅甸的仰光,在此他先要了却一个心愿,为他的第一个情人而欠下心愿:一年前,当他在上海亲手埋葬了服毒而亡的缅侨姑娘傅冠玉之后,在那座新坟前,蔡其矫许下了替她前去缅甸看望寡母的心愿,尽管这位华侨母亲总是以女儿为赚钱的摇钱树,但那毕竟还是她的母亲。在仰光,蔡其矫见到了已逝情人傅冠玉的母亲,向她表达了自己的悔恨与歉意,留下了一笔钱,并且答应以后赡养她。

蔡其矫在缅甸另一件事情是,寻找他在泉州培元中学与上海暨南附中的同学王孙静,动员他一同前往延安。此时的王孙静不在仰光而在缅甸中部的曼德勒郊区小镇,蔡其矫坐了火车找到王孙静,那一刻,站在杂货铺的王孙静几乎是惊呆了,等蔡其矫说明来意,二人便躲进屋里细说。三月的缅甸却已酷热,恰又正逢春旱,蔡其矫在此住了一个星期,连皮箱都被热浪烤卷起来,王孙静的主意也已打定,决定同行,但又不想让家人知道,便将简单的行装放入一个小皮箱,再将小皮箱装入蔡其矫的大皮箱里,两人就是这样悄悄地溜走了。

缅中的曼德勒离祖国内陆已近在咫尺,但他们没有直接从云南入境,其原因有二:一是当时的陆路不甚安全,二是王孙静在决定与蔡其矫同行之时,给他在吉隆坡的女友陈丽莉发去一信,邀她到新加坡会合,所以,只得又从海上折道返回新加坡。当他们在新加坡相见时,却又不是3人而是4人,陈丽莉还带上了女伴陈日梅。两男两女,结伴同行,又是前往神圣之地,一路很是兴奋,在前往香港的船上,又是唱歌,又是跳舞,一路都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战火、硝烟、热血、号角、漫天的早霞、晨曦中的延安宝塔,一切都如梦如幻,那么令人神往,那么激动人心。

在香港,蔡其矫与另一个非常要好的同学刘振东不期而遇,刘振东听说蔡其矫要上延安,二话不说,带上他的女友加入远行的行列,自然又成了一行6人的头面人物。蔡其矫还拜访了香港的亲戚与好友,听说这位公子哥儿要上前线,没有一人相信,他们认为,眼前这个身着丝绸外褂的年轻人,怎么能吃得了那种苦?蔡其矫也不解释,和一路纠集在一起的朋友,果敢地又上路了。出香港,过南粤大地,进入中原,抵达武汉,在汉口的一家小旅馆落下。那时的汉口又脏又乱,四月暮春与初夏的季节,蚊蝇丛生,夜间的屋里,已是蚊子的天下,且6人又只租住一个房间,三个女的睡在床上,床上还好,有蚊帐,三个男的睡地板,就在蚊子的包围之中,只得用衬衣把头包了一个严实,只露出两个鼻孔出气,但第二天一早起来,无论是睡在蚊帐里的还是睡在地板上的,6个人都被蚊子咬出满身满脸的红斑点。蔡其矫就提议,必须立马北上,可此时人多心杂,已非一人做得了主,蔡其矫打听到他的另一个暨南附中的同学萧枫正在南昌,于是,便独自一人乘车去了南昌。一路坐船,搭火车,都没有买票,一个人在船上在火车上,与查票员捉迷藏,这倒给他孤独的旅行带来了某些乐趣。到了南昌,找到萧枫,两个在暨南闹学潮时的患难之交,一拍即合,他们到南昌八路军办事处找了熟人,得到了由福建老乡张鼎丞开具的前往抗日军政大学的介绍信。

萧枫和我一到汉口,在旧货店买了法国安南(越南)兵的三角形背囊,一个人一个。这时,王孙静只好跟我们走了,把两个女的丢下(不久她们也到了延安),三个人又是坐没票的火车,不是睡在行李架上,就是睡在座椅下面。到西安,找到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接着乘坐载货的汽车到洛川。然后,步行三天,经鹿县、甘泉,第二天洗脚的时候,发现腿肿得老粗,第三天就一步一咬牙,身上的背囊由萧枫和王孙静轮流背着,我手拿树枝当拐棍,艰难前进,直到二十里铺,看到延安就在前面,这才兴奋,忘记痛苦。记得我们是在五月到达延安。途中,我们吃的是一种当地叫锅盔的大饼和水,那锅盔有半寸多厚,又硬又香。晚上就宿鸡毛店。也不知怎样,竟能走过那些不见公路,也不见大道的高原、田野。有时走平地,又常越过无路的荒野山坡,有时走深沟,过溪涧。路是陌生的路,只好逢人便问,也无人干涉(如果再过一两个月,国民党就沿途阻挠了)。我们三个人,他们两个都是运动健将,只有我满脸稚气,在香港谁都不相信我会到延安的。

对于这一切,蔡其矫后来用“含辛茹苦去接近诗”来做注解,但其实,当时,关于诗的理想,可能还没有这么明确,甚至也不是为了一般意义上的抗日,蔡其矫的真实意图,据他在晚年的坦陈,到延安,真实的想法,是为了去追求一种自由,生活的自由与精神的自由。所以,当腿都走肿了的蔡其矫,一身褴褛的蔡其矫,望见那座古老的宝塔时,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在大道黄土尘中雀跃,在5月的嫩草上撒野,在辽阔的旷野高唱《梭罗河》,好了,延安到了,共产主义到了,平等与自由到了,他将成为新的自由世界中光荣的一员。

到达延安的时间为1938年5月中旬。

1938年初夏的阳光,洒在陕北高原的大地,纵是在延安很深的窑洞中,也可以呼吸到清新的空气,那时,还没有进行整风,文艺座谈会四年之后才召开,国民政府给八路军、新四军发着军饷,延安的窑洞中,连稀薄的枪声也听不见,毛泽东正沉湎于哲学思考,建构他的理论体系。每当周末的落日照在潺潺流动的延河水上,水光泛出的余辉映到了窑洞的窗口,忙碌有加的中共领袖们,便会扔下手中的笔、放下看着的书、停下开着的会,神采飞扬地来到那片黄色广场,在一名美国的史沫特莱女士的调教下,跳着19世纪就开始风靡欧美的华尔兹。

初到延安的蔡其矫,感受到了这种平等与自由,由于他的手上持有张鼎丞的介绍信,所以先到抗大报到,参加了抗大一个典礼仪式,同时又因为他的华侨关系,便被调往陕北公学25队华侨训练班。不久,小组组织了一次学习活动,学习的文件是《反对自由主义》,蔡其矫心生疑惑,一点也不理解,说,自由是个好东西,我远涉重洋来到延安,追求的就是自由,怎么一来就要反对?说出此话的蔡其矫也没有受到批评,陕北公学校长是成仿吾,那時,有反对自由主义的要求,也可以存在某些对“反对”的疑惑,也是一种自由。此后,蔡其矫报考了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开始了为期8个月,但却在一生中产生重要影响的学习生活。

延安在1938到1942年之间,是非常自由的,随便来也可随便走,来的人是多方面的,天天有,来就收,不做审查,不计成分,不分地域,有各地八路军办事处介绍信的收,没有的也收。到了延安全都住窑洞,刚挖的,很潮湿就住进去,但大家很乐观,去的人大多是年轻人,天天晚上有歌声,1939年,冼星海去了,谱了《生产大合唱》《黄河大合唱》《二月里来好春光》,每当集会,就是拉歌唱歌,抗大来一个,鲁艺来一个,陕工来一个,群情激昂,另外,随便什么人,几个人出一个墙报,就去贴吧,城门洞有很多的文艺小团体,也没有人干涉,墙报随意贴上去,真是太自由了。在鲁艺,从来不排队,去住去吃,没有人管你,绝对的自由,中央首长每周三做报告,也很随便,鲁艺的院长沙可夫也不过二十几岁三十岁,他也上台唱歌,也去谈恋爱,找一个河南人,叫岳慎做他的老婆,岳慎和江青关系非常好,她在鲁艺的实验剧团当演员,演《红娘子》,是根据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改编的,接受李自成失败的教训,就是知识分子的问题,那时,延安对知识分子很重视。上课,周扬来讲《艺术论》,很精彩,周扬真是一个才子,他翻译的《安娜·卡列尼娜》到现在还没有人超过他,理论课讲了两次艺术论,非常棒。那时,上课是自由的,唱歌是自由的,贴墙报是自由的,搞创作也是自由的,鲁艺有个文学社团,起名为《路社》,天蓝管出版,我管研究,因我与国民党的一个小报记者辩论出了名,所以就推选我来管研究,加上我在上海暨南附中就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活动。那时,我没有写诗,只写特写,一心想上燕京大学的新闻系,是不自觉地走上了文学的道路。在延安,生活应该说是很苦的,吃小米,豆芽,我不习惯,烤火,将我的小腿都烤肿了,烤烂了,延安的冬天,除了烤火还有什么事情可做?烤完火出去小便,小便是可以随地的,就在雪地里撒尿,回来继续烤火,这一冷一热,脚就烂了,但精神生活却是非常愉快的,课也不多,我在鲁艺八个月,加起来也只上10课左右,其中徐懋庸讲《文艺与政治》五次,周扬讲《艺术论》两次,陈荒煤讲《创作方法》三次,仅此而已,也不考试,自由活动很多,看书时间很多,也没有生活上的管制,非常散漫和自由。

可以说,蔡其矫赶上了延安的好时光,1938年1月20日汉口的《新华日报》发表特派员陆诒的文章《延安进行曲》,对延安窑洞的灯光做了如许的描写:“入晚,窑洞里的烛光照耀映现得似满天星斗,从延安城内,遥望群山,好像是美丽的香港夜景。”那时,延安的《解放日报》,可以谈论杂文时代,可以用杂文的形式对现实中的不合理进行批驳,可以发发牢骚,说延安的女子比男子少,工农干部缺少爱与同情等等。所以,物质生活上的艰难,并没有动摇蔡其矫在延安的决心,他向往的是精神自由,而延安是以极度贫乏的物质生活满足了他精神世界的需求。

三千里行军

然而,严酷的岁月即将来临。

到了1939年的夏季,也就是蔡其矫投奔延安一年后,统一战线中的国民党与共产党的关系日益紧张,国民政府的供给断了,不战与投降的声浪又在高涨,共产党在这种情况下,又一次高举起领导全国人民坚持抗日的大旗,毛泽东在延安的窑洞前,坚定地说:必须反对投降活动。就在毛泽东这一文告后不久,延安做出了动员部分人员到敌人后方去,到晋察冀的抗日根据地去的决定,这样,既充实抗日的力量,也可减轻延安的压力。

到前方去的动员是在七月七日的清晨进行的,嘹亮的军号响过,太阳还在山的背后,光线柔和得犹如周末舞会的夕照,这回必须列队而行,但就在这时,谁去谁留事先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一切都很自然,动员时每人都将各自的家当背在了身上,一条棉被中加塞了一些杂物的背包,动员之后,指挥员命令:单号注意,向前跨一步。这跨出一步的队列,就是到前方去的队伍。蔡其矫那时在鲁艺,那一步鲁艺共跨出了200多人,包括院长沙可夫在内,这200多人与陕北公学、抗大的学员,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延安出发。

从延安来的各路人马,相继到了阜平,晋察冀边区政府临时所在地,根据延安的指示,在此组建新的华北联合大学,下设政治学院、教育学院与文艺学院,教师由抗大、陕北公学与鲁艺抵达人员为主,蔡其矫被分配在文学院任教员,沙可夫当了这个学院的院长。

三个月三千里路的长途行军,真正令蔡其矫尝到了严酷的滋味,他哪吃过这样的苦?这才想起香港,那些亲戚听说他要到延安去时的惊讶表情:“你怎么吃得了那种苦?”血气方刚的蔡其矫,怎知一个苦的滋味?延安的艰苦没有让他离去,行军的严酷也没有动摇他的决心,有时甚至是很乐观,他认为他的体质好,认为自己可能具有某种伊斯兰血统的遗传,经得起苦难,甚至在生命处于危险的境地时,显得很激动,很兴奋,他喜欢冒险,他说冒险可能是他生命的重要组成。实在是坚持不了,他就想想海洋,想想他从小热爱的海洋,那儿没有日本鬼子,可狂风巨浪同样无情,也许正是这种海洋的狂风巨浪,养成了他最初的性格。也就在蔡其矫从自身的性格方面寻找正视战胜严酷生活原因的时候,组织上发现了他,认为他经得起严酷生活的磨炼与考验,对敌斗争坚决,对共产主义的信念坚定,这一切相对一个华侨巨商之子,更是不易。于是,党组织决定:发展蔡其矫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这是对蔡其矫一年多来言行的充分肯定与最高奖赏。

1940年1月28日的一个晚上,在阜平一个山村的小屋里,面对党旗,蔡其矫庄严地举起了握成拳头的手。蔡其矫记得,绣有象征工农的镰刀与锤子的旗帜,被跳动着的火苗映得猩红,他在猩红的光晕中激动得流下了热泪,寒风与冷雪就在屋外,可他握成拳头的手还是渗出了汗汁。

此时,距蔡其矫横渡马六甲海峡背上法式背囊来到延安,恰恰两年。

《草叶集》与最初的诗

整整两年,蔡其矫都徘徊在诗的王国之外,那时,他还没有拿到进入这个王国的金钥匙,甚至也没有留意去寻找那把钥匙,但是,生活却可能将那把钥匙交到他的手上。

只是时候未到。

作为华北联大文学院的教员,作為一个刚刚加入组织的党员,开始走上讲坛了,一切都是新的,环境是新的,学员是新的,自己的身份也是新的,新的生活对不安分的蔡其矫总是有无限的吸引力。当他走上讲坛时,步子迈得很大,声调也很高,站在讲坛上,不是讲课,是演讲,是演出,是哈姆雷特式的内心独白,因为他讲的课正是中外作家与作品的分析,那时,没有专门的教材,教员就是教材,在一个大的范围内,任你挑选,这很合蔡其矫的意,这是多么自由的事情,自由的事情总是有激情,总是能做好的,所以,当蔡其矫第一次站在讲坛上,就是那样的滔滔不绝,连一个顿都不打。学员面对这个二十多一点的老师,真有点惊叹,这就是那个和自己同行,满身都是虱子的蔡其矫吗?怎么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一点苦难的痕迹?要知道,许多学员都比他大呀,许多学员又都是苦出身,可三千里奔袭,到现在还没有缓过劲来,这么安静的教室,屋外有小鸟啁啁,绿树成荫,真想打个瞌睡。而女学员就不一样,她们一点睡意也没有,多么精彩的课,多么帅的老师,如此的文采,如此的博学,看看,竟出自那个年轻人,他的人很瘦但特精干,他的脸谱棱角分明,满头都是卷发,像海的波浪,一浪盖过一浪,一波之后又一波,无边无际,那眼神,真是,女生看来总是那么的多情与温柔,那么富有穿透力,简直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

但那时,他们都不知道,蔡其矫刚来延安时,那刚刚戴上八角帽的脸,竟是圆的,绝不像现在这样消瘦,黄钢说他像水兵,其实,更像伊斯兰的勇士!

然而,蔡其矫的梦想是上大学,而不是教大学。当他站在讲坛上,他还时不时憧憬战后上大学的情景,但现实却将他推到了教员的位置,战争生活又是那么遥遥无期,因而,无论从教员的责任还是为未来的梦想,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的年轻教员蔡其矫,在那儿如饥似渴地读着任何一本能找到的书,这种阅读不能有计划,也谈不上系统,得到哪本书便读哪本书,读过之后,便去找他们的院长沙可夫。

沙可夫,从年龄上说比蔡其矫大不了几岁,但是,蔡其矫认为,自己的阅历与学识与他却是差了好几个台阶,沙可夫在上海的中学毕业后,曾到法国留学,之后到了苏联,从苏联回国后,与成仿吾一道,曾在苏区的教育部当过处长,经过二万五千里的长征,成为鲁艺的第一任院长,在成了华北联大文艺学院的院长后,蔡其矫与沙可夫的接触就更多了,关系越来越密切,这不仅是因为上下级关系,更多的出于一种敬重,平时,在一些事情上,蔡其矫常常将沙可夫作为自己人生的范本,甚至连字体,毛笔字与铅笔字,都一笔一画地向沙可夫学习。蔡其矫说:“60年代以前,我主要用毛笔写字,是沙可夫体,后来经常下乡,不方便,才改用钢笔,我现在的钢笔字体,也是沙可夫体,是从沙可夫的铅笔字体中转换而来的。”

蔡其矫也是在沙可夫这里见到惠特曼,见到《草叶集》。

那是一个凉爽的七月之夜,华北原野,繁星闪烁,蔡其矫与沙可夫在夜空的繁星下谈论着纪德,谈论着纪德的论文学艺术的影响,谈论着文学艺术的精神——自由,沙可夫认为,自由是纪德的基本的艺术观,但他的观点,不被斯大林,不被苏联所接受。就在这里,沙可夫不经意讲到他在苏联欢度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情景,讲到了美国诗人惠特曼,讲到他在苏联受到的礼遇:莫斯科满街的红色传单上,印着的都是惠特曼的诗!

那时,蔡其矫对惠特曼并不熟悉,但令他惊奇的是:一个社会主义的国家,在它过五一节的时候,传单上印的竟是一位美国诗人的诗?这引起了蔡其矫的好奇,夜空下的沙可夫说,他的手上就有一本惠特曼的诗,叫《草叶集》,是他从苏联带回来的,美国诗人惠特曼就在这个夜空下走到了蔡其矫的身边。

那一晚,蔡其矫就在那盏煤油灯下,几乎通读了那本由苏联工人出版社选编的《草叶集》,当晋察冀原野的曙色初现,蔡其矫吹灭了那盏燃尽的油灯,张开疲惫的脸,走出了小屋,曙光照在绿色的原野上,风吹来,犹如大海之波浪,蔡其矫用手捋了捋也似波浪的长发,刚刚读过的O Captain!My Captain!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也就是在这记忆出现的一瞬间,太阳出来了,太阳站在了绿色的波浪之上。

蔡其矫感受到了大海航行中船长倒下去的绝望与温情,感受到这种诗体的自由与情感表达的随意与奔放,蔡其矫没有少读中国古典的诗词,但这种不用押韵不计格律的甚至不论行数限定的自由诗令他耳目一新。那时的蔡其矫完全不可能意识到惠特曼这种从事实中得到灵感与激情从而上升为诗的写作方式,对自己日后的诗歌创作产生的巨大影响。也是惠特曼使他最终放弃了再上大学新闻系的梦想,他要写诗,要像惠特曼那样地写诗!

任何企图进入艺术王国的人,都应该有大师引路,让自己的大师领着走进那个精神的王国,没有大师的引路是不行的,第一位引我走进诗歌王国的大师就是惠特曼,第二位是聂鲁达,创作要有崇拜,就像现在的年轻人崇拜歌星一样,两位大师就是我终生的崇拜!

华北联大在一次次的“扫荡”中,到处搬迁,晋察冀边区政府为了鼓舞斗志,举办了以鲁迅命名的文学奖征文活动,鼓励人们用乐观战胜苦难,用英雄主义最后击败侵略者,振奋精神,弘扬民族气节。为了这次征文,也为了他的惠特曼,蔡其矫写下了《乡土》与《哀葬》两首诗,从“一条白色的无尽的道路/一个衰弱的老人独自走着”到“渐渐,他爬上村边的堤岸/突然,他颤抖着无力地倒下……/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死在当路,两只冰冷的手边握着两把土”(《乡土》),中间详细地叙述了一个老人,在被日本鬼子赶出家园后,贫病交加,拼死回到自己的故乡,倒在乡土上的故事,这本也可以是小说的素材,但蔡其矫用来写了诗,不押韵的自由诗,最初显示了他对惠特曼形式的模仿与认同,这种两行一节的形式,简洁的叙述语言,给细节赋予艺术造型的特点,隐含了他朝着自由的叙述与抒情的风格上发展。《哀葬》也是一个故事,一位为了抗日而牺牲在敌人屠刀下的县长高风亮节的故事,蔡其矫将故事展开在诗行,故事中人物的语言也与诗的韵味与自由的形式产生了联系。这两首诗发表后,在晋察冀引起很大的反响,因为就故事而言,也许许多人都是熟悉的,但就诗歌而言,人们又是新奇和陌生的,这种新奇和陌生当然不会有人去研究,更不会与惠特曼产生联系,但是,这种与抗日实际生活相一致并且散发着艺术感染力的作品,赢得了公认,分别获得晋察冀边区“鲁迅奖”诗歌奖的第一奖与第二奖。蔡其矫在课堂上讲课,受到过他的学生的欢迎,这回是走出了课堂受到边区人民的欢迎,使他尝到了个性的自由的创造可以受到人们的尊重的甜头。

诗歌创作的处女作给蔡其矫带来的荣誉,坚定了那一夜面对惠特曼所做出的选择。

当时,蔡其矫虽然身处晋察冀抗战的前方,但由于他所在的华北联大以培养抗战的人才为己任,所以常常是避开敌人的锋芒,不断地进行转移,然后在相对安稳的环境中,进行读书与教学。也正因为如此,抗日战争的消息,总是非常及时地传来,1942年,华北联大迁到唐县的南城子,在这里,不久前曾发生了一次晋察冀第三军分区与日本鬼子展开的惊心动魄的肉搏战,打扫战场时,人们发现一个触目惊心的场面:一个中国的战士与一个日本的士兵,相互用刺刀刺中了对方,双方的刺刀都没有拔出,僵持着站立着,而中国抗日战士的身躯向前弯倾,这是因为我军的刺刀比敌人的短了几厘米的缘故。这个故事蔡其矫也是听来的,但那个壮烈的场合与情景,深深地打动了他,他为勇士的英雄气概激动得潸然泪下,他有了写诗的激情,他在寻找诗的意味和形式,《肉搏》就是在这种情景下诞生的:

军号还在吹,山谷震响着喊杀声……

交锋几个回合,那青年猛力刺了一刀,

敌人来不及回避,也把刺刀迎面刺来,

两把刺刀同时刺入两人的胸膛,

两个人全静止般地对峙着,呵!决死的斗争!

只因为勇士的刺刀比日本人的刺刀短几分,

才没有叫颤栗的敌人倒下来,

我们的勇士没有时间思索,有的是决心,

他猛力把胸膛往前一挺,让敌人的刺刀穿过了背梁,

勇士的刺刀同时深深地刺入敌人的胸膛,

敌人倒下,勇士站立着。山谷顿时寂静!

在这里,蔡其矫用了简洁的语言,突现这样的一个英勇壮烈的场面,对峙的胸膛与最后的一挺,完成他对英雄的造像。这首诗当时是刊登在晋察冀边区邵子南主编的一份油印的刊物《诗建设》上,但反映强烈,这种以激情描写肉搏场面的诗歌,无论是事件的本身还是叙述的效果抑或艺术的感染力,有着完美的结合,所以,一直到后来,到和平时期,流传都很广,蔡其矫挺喜欢这首诗,将其视为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在一些诗歌选本或诗歌辞典上,蔡其矫常常将它列为首篇。几十年后,他还就这首诗与一位诗评家有过专门的通信:“中国汉阳造的老式步枪的刺刀,的确比日本三八式枪短了许多。这事实就给这首诗带来了象征意义。”

遥远的初恋

在晋察冀一带与日本鬼子不断进行的“扫荡”与“反扫荡”斗争中的华北联大,虽然不在战场与敌人厮杀,但也随时都处于动荡之中,危险之中,蔡其矫很喜欢这样一种战时的生活,他的好动的性格,使他不安于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可以做一测试:如果将安稳与冒险同时摆在他的面前任其选择,那么,他必定选择冒险。战争当然是最大的冒险,蔡其矫在这种动荡的危险环境中,生活有序,心情愉悦,他总是很有规律,他读书,只要能见到的书,全都读了,他认真备课,然后将备过的课,全都背下来才走上讲坛,他打球,简易场地的篮球,沙滩上的排球,只要有球,就能见到他的身影。就是这样,他还有很多很多的精力,很多很多的时间,于是,他就常常用他过剩的精力与时间去亲近惠特曼,这个遥远的已逝的亲人。他不仅是读,而且开始翻译,一首一首地翻译,做得很认真,翻译的结果不是为了出版,而是看成一种与惠特曼亲近的方式。

惠特曼诗的世界,蔡其矫在与它亲近的过程中,越来越感到它的神奇,它的雄浑,令他产生众多的联想。惠特曼对战争、对大自然、对女性的描写,常常让蔡其矫望天长啸啊!那是一个休息日,屋外的寒风夹杂着雪粒,敲打着土墙和灰瓦,蔡其矫无处可走,便在炕上打开了《草叶集》,这回他面对的《我歌唱带电的肉体》,这是一个让他看着便热血沸腾的诗名,这是一首长诗,蔡其矫细心地读着,一句一句地翻译,用了很長很长的时间去翻译,去感受,这里的每一行诗,每一句话,都令他的心狂跳不止:

我感觉和我欢喜的人在一起就满足了,

在晚间和别人结伴在一起就满足了,

在美丽的、奇异的,有生气的、欢笑的肉体所包围,就满足了,

在他们中间走过,或者接触到任何一个人,或者让我的手臂在片刻的时间轻轻地围绕在他或她的脖子上,那么这是什么呢?

我再不要求更多的欢乐,我在其中游泳,如同在大海中一样。

和男人们或女人们亲切地在一起,注视着他们,跟他们接触,闻着他们的气味,这是有意义的,这使灵魂十分快乐,

一切的东西都使灵魂快乐,但这些更使灵魂快乐。

至此,蔡其矫再也无法翻译下去,一些与战争极不协调的生活情景,坚决地闯入他的眼前,闯入这眼前的风雪之中,他曾在许多的时候,关闭这一道生活的闸门,但现在惠特曼无情地将它踢开,并且从心灵的深处将其勾起。

那是18岁的生活,那是上海的场景,那是他的初恋……

我生命中的第一位恋人,她的名字叫傅冠玉,一位大我三岁的缅甸华侨姑娘。

傅冠玉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个广东佣人,也就是医生的佣人,她有个哥哥,是原配生的,不同母,父亲到缅甸后不久去世,她的母亲实际守寡,带了一个女儿,女儿长大后就想靠女儿当摇钱树,给她找一个有钱的年纪大的男人,傅冠玉不从、反抗。其实,傅冠玉的母亲在缅甸也有情夫,趁傅冠玉被关的时候,先是好语相劝,后来就占有了她,因这个人有家室又不能娶她,只好答应供给她到中国念书。

傅冠玉是1935年来到上海暨南大学附中读书,为了声援北平“12·9”学生爱国运动,我和学校许多的爱国学生,组成冲锋队,进市区进行示威游行,傅冠玉也在其中,我们学生救国会开会,她也参加,我和她是在这种爱国运动中认识的。共产党当时在上海的学校中有两个据点,一个就是暨南大学,还有一个是泉漳中学,泉漳中学是福建会馆办的,开始我在泉漳中学读书,但那个学校的气氛沉闷,我不喜欢,就转到了暨南附中,这个学校在上海西北郊的真如镇附近,是一所专门培养华侨子弟的学校。暨南附中与泉漳中学完全不一样,非常自由,不上课也可以,练体格,开舞会,开音乐会,自由得很,没有人管你,教师有的还是名人,音乐家,作家,当时,暨南附中成立了一个文学研究社,郑振铎还是顾问,生活条件也好,伙食很丰盛,条件好的华侨子弟都在外面吃馆子,我那时一年的开销也要上千银圆。

在暨南附中,我很喜欢也很积极参加爱国运动,有时白天写好传单,晚上秘密地贴出去,很兴奋很刺激,那可能是王明路线的领导,1936年年初,我未回福建过寒假,留在上海,参加了震惊一时的“曹家渡暴动”,学生们走向街头,高呼口号,打砸冲击,警察出来包围和镇压,要不是因为行人的掩护,将我藏进了一家路边的商店,我可能就被警察抓走了。还有一次,地下党召集我们到一个小河边的小房子,大讲国民党的内幕,然后就发动我们与黄埔派联合去打击CC派,因为这件事情,大家都怕CC派报复,CC派的体格都非常好,而且都是学校的特种学生,从来不上课,永远不毕业,这样的人我们都怕,到了春假,学校组织师范班的学生到北平旅游,我们的势力就小了,为了躲避CC派的反击,我们几个人相邀结伴去杭州,上了火车方知是三男三女,那两个女的是姐妹俩,那俩男生正在分别追求她们,剩下傅冠玉一人,这样,我们自然就好起来。

从杭州回来后,我们就经常出去玩,吃饭,看电影,跳舞,傅冠玉的钢琴弹得很好,我们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另一方面。当时地下党在暨南附中,每个星期组织大家讨论时事,还派大学生参加,傅冠玉每个星期都来,可以说,革命与恋爱完全符合了起来。后来,救国会“七君子”被抓,学校就以文学研究会的名义活动,我负责出墙报,用巴金的《激流》为名,巴金的无政府主义影响了我们,而无政府主义的作品也常常是革命加恋爱,我们的生活也是革命加恋爱。

但傅冠玉的情况就不是那么浪漫,她比较实际,有点想依靠我,但我没有精神准备,她的年龄比我大三岁,比较有经验。有一次进城在大光明看电影,回来晚了,小火车停开,她就找了一个公寓,开了房间,我们发生了两性关系,这是我的第一次性爱,事后,我酣然大睡,醒来时,还枕着她的手臂,她说她一直在看着我,我从她的身上,真正感受到了性爱的乐趣与幸福,但我不知道还有其他,那时,我只有18岁,年轻,没有经验。

我至今保留了当时的三张照片(出示照片),这一张是1936年拍的,这一张是在法国公园,这一张是在学校,拍得不好,你看她的身材很好,脸型是南方广东人典型的脸型,长得很标致,很漂亮,她穿旗袍,冬天外加一件大衣,这都是我为她拍的,那时,我有一架柯达牌的照相机,镜头可以拉出来的那种老式的相机,在中学我就喜欢照相,这张合影是我们搞学生运动的照片,这个是我,穿着暨南中学的校服,其他都穿西装,只我穿校服,女生都穿旗袍,这些都是华侨的子弟。

1936年4月,我父亲带了我的母亲和弟妹,全家来上海看我,我和傅冠玉去码头迎接,但船迟到,需要等到晚上,我们只得先回学校,晚上就我一人去接,第二天到学校,见到傅冠玉,她着意打扮了一番,一身鲜艳的红丝绒的旗袍,还有高跟的黑皮鞋,显得非常刺眼,我当时都被惊呆了,父亲刚刚在酒店还担心我奢侈放荡,她这一出现,我根本不敢向父亲介绍,像一般人那样,我从她的身边走过,她也没有回头,她当时的自尊心肯定受到极大的伤害。以后的几天,我陪父亲和母亲去了杭州,也没有理她。

实际上在那时,我想得更多的是革命,是上大学读书,而不是婚姻与家庭,当我与傅冠玉好的消息传到缅甸,缅甸就断绝了对她的供应,这对傅冠玉来说,简直是绝望。如果我不能成为她的依靠,缅甸又回不去,还有别的路吗?那年四月,也就是与傅冠玉在杭州相识相爱一年后的四月,傅冠玉提出,要我和她单独到杭州去一个星期,我答应了,这一个星期的同居,我们形影不离,玩遍所有的风景点,我和傅冠玉玩得都很开心,只是她有时走神,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托付了我一些事情,还说,她的那个皮箱要给我,上大学用,见到它便会想起她,我不知道她内心的情况,回到上海,记得是5月8日,周末,我们还到大光明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片名好像叫《圣城一处女》,是出悲剧。看完电影,回到学校,傅冠玉的情绪很不好,她提议在操场上坐坐,有月光,风很凉,傅冠玉就靠在我的怀里,我们在月光下说话,我还憧憬上大学的情景,我说,我要考北平的燕京大学新闻系,到时,你去北平可以再找我,她很憂伤地说,不会了,我又说了一句话,我说,我不可能与你结合,我要上大学,当时,她就哭了,哭了许久,我们回到各自的宿舍,在校门前的小商店,她让我给她买糖,她说早上要冲鸡蛋吃,我去给她买了一包糖,大概是下半夜的两三点钟,有人来敲我的门,说是傅冠玉自杀,我惊慌地跑去,见到她,还有微弱的脉息,但呼她的名字,却不能再睁开眼睛。我背着她下楼,送到医院急救,但已无救,天亮时离去,离去时,给我留下一个条子,上面写着:

其矫:

我一生只爱你一个人。永远地祝福你。

冠玉绝笔

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了痛苦,我把我的照片,我的衣物放进了她的棺木,墓碑也是我为她写,下葬那天,我作为死者唯一的亲人,陪伴在她的身边,墓地是我为她选择的。1953年,我去找过,那时是在铁路的旁边,我为它培了土,献了花,1992年我还去寻找,但已找不着了,那时已经过了56年了,但还是很伤感,我写下了《悼亡》,纪念她,追忆我的初恋。

战场之花

傅冠玉的自杀,对蔡其矫震动极大,女人,是那样的美丽又是那样脆弱,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月夜,月色下的傅冠玉苍白而又细嫩的脸,竟是一种绝艳之美哦。一时,蔡其矫无法从那种内疚与悔恨中解脱出来,为此,他离开了暨南附中,任一腔热血东流,回到他的故乡去舔那无人知晓的伤口。

因而,在一段时间,蔡其矫主动地回避着女性,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女性,这种回避,对他自己来说,得付出相当大的毅力!内心深处,他又是多么渴望与女性交往,渴望见到女性柔软的线条与飘然的秀发,但是,傅冠玉已让他害怕,令他远离。

到了延安后,原以为对女性的远离要容易一些,但是,蔡其矫很快发现先时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尤其是到了华北联大当教员后,尤其是他的这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与布尔乔亚式的外貌,他在讲坛上所表现出的才华,他在球场上闪亮的青春魅力,以及他的华侨特殊身份,引起过多少青年女性爱慕的目光?蔡其矫不是没有感受的,只是一直不敢正视,更不敢靠近。他从傅冠玉身上明白了,女人是不可以随便靠近的,那种美太脆弱了,尤其是战争的年代,哪有可能去保护这种脆弱的美?

然而,蔡其矫在不经意间,又一次为脆弱的美绝望。

那年的冬天,敌人又开始了“扫荡”,华北联大的师生分成多路,向偏僻的山里转移。也就在这时,一向身体都很棒的蔡其矫因患疟疾发起了高烧,他不能编在正常的分队里,沙可夫就让他带了一支病号的队伍,这支队伍的人大多是美术系与音乐系的女学生,还有几个联大文工团的团员。作为文学系的年轻教员蔡其矫,这支队伍中大概没有几个不认识他,尤其是女学生,但蔡其矫确实不怎么认识她们,这与他故意远离女性有关系。一路上,蔡其矫带了她们过封锁线,进庄出村,风餐露宿,才与她们一一熟悉起来,而女学生们总是在三三两两的行军中,与蔡其矫走在一起,她们原以为在课堂上滔滔不绝的蔡其矫,在生活中一准也是谈笑风生,但是,实际的蔡其矫令她们失望,一路,除了必要的话外,几乎是沉默少言!终于在一个山沟休息的时候,一位美术系的女学生主动来到蔡其矫的面前,伸出了她的小手,说是要认识一下,因为他们是福建的同乡。这一回蔡其矫没有回避,从那臃肿的军衣下,却是看清了那是一张南国女孩的秀丽的瓜子脸,有一双清纯而动人的眼睛,蔡其矫说,很高兴与她认识,那女学生说,其实她早就认识了他,只是他不认识她而已,蔡其矫就只得抱歉,说了一些很乡情的话。直到这时,蔡其矫知道这位同乡叫程超,一个男孩子的名字。

蔡其矫就这样与美术系的女学生认识了,认识后,他们之间的话就多了,谈闽山闽水闽中的蛇,说沙滩大海与一个共同爱好——文学,程超说她是爱好文学的,恰在这时,蔡其矫有一本《安娜·卡列尼娜》背在身上,程超就兴奋得尖叫,蔡其矫没有不借的理由,条件是,看完后尽快归还,他也是从学校的图书馆借来的。

这以后,程超有时间就看《安娜·卡列尼娜》,看时,见到蔡其矫就抬头做一微笑,又继续读她的书,蔡其矫从她的身边走,闻到一股清香,却是不敢驻足。反“扫荡”结束了,病号队解散回到各自的单位,蔡其矫也就见不到程超,甚至忘记了那次借书的事情,只是图书馆来催要还书,蔡其矫才记起了程超,急忙去美术系找她,一打听,原来程超的病一直未好,现在还住在山沟里的卫生所。这时,蔡其矫才感到应该去看看程超,但他绝对没有想到,此时,那个只有18岁的小同乡是多么地渴望见到蔡其矫。

在那个星期天,蔡其矫起了个大早,一口气赶了8里地,来到卫生所的驻地,一打听,说是程超的病已是肺炎的晚期,已经住进了单人病房,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蔡其矫的心头。他在护理人员的指引下,找到了那间单独的病房,病房里只有程超一人,瘦小如削的身材,裹在灰色的被褥中,蔡其矫唤了一声程超,才看见一张比灰色被褥还惨白的脸,但当程超明白了是蔡其矫来看望她时,那张灰白的脸竟然奇迹般的有了红晕,眼睛一亮,坐了起来,他们就这样对坐着,说着话,而程超今天似乎特别兴奋,一直说呀说,说她的家世,说她的童年,说她在北京做茶叶生意的父亲,说她对家乡的向往,那青山绿水,现在是不是也被日本鬼子糟蹋了?蔡其矫只有听的份,而且像学生那样投入地听,此时,蔡其矫又是一个绝对没有想到,这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女性,年轻生命的回光返照。

又是一次绝艳的美!

蔡其矫回到学校的第二天,中午,他和他的战友在沙滩上打排球,突然,感到心头一阵疼痛,像是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心,用力拧了一把,蔡其矫倏然之间没有站住,跌坐在沙滩上。同事们都觉得好奇,一向体格结实的蔡其矫,怎么会跌倒?蔡其矫感到的是一种由遥远处传来的隐痛,这种痛消失之后,忽然又让他感到万念俱灰,一整个下午,蔡其矫都处于这种情绪之中。到了晚上,也是如此。次日,蔡其矫得知了一个消息:程超在昨天中午死去!此时,蔡其矫方才了悟,但他怎么也解释不了,这个女生怎么会给自己带来这种心灵的感应?那应该是亲人之间的哟,我们连手都没有碰一下!但带来的还有另一个事实,两个月前,美术系的一位老师曾经向程超求爱,但程超说,她已另有所爱,爱的人就是蔡其矫。

蔡其矫只得扼腕长叹!竟有这样的事情,而自己却浑然不觉!

安葬的那天,蔡其矫去了,他跟在棺木的后面,这是他第二次為他生命中的女人送葬,天下着雨,蔡其矫记不得自己是否流过眼泪,雨水自天而降,飘落在大地,蔡其矫的心比眼前的雨丝还复杂,他们在高地上找了一处干燥的地方,为程超掘了一个大的墓穴,然后一层层地将黄土堆上,在堆出坟包时,老乡就离去了,但蔡其矫和程超的几位好友依然留下,他们满山寻找着石头石块,他们希望将这位18岁的生命藏得严一些,他们怕野地的狼,惊吓了长眠的战友!直到天黑下来,蔡其矫们才离去。

回到驻地后,蔡其矫写下了他的《挽歌》:

一只年轻的小鹰,

它勇敢地突进;

当它凌起于云端之上,

它突然停止了飞行……

鹰呵,你安息吧!

在为人民的战斗中,

我们时时忆起你倔强的灵魂。

我们以你不屈的意志战斗下去,

一定要实现你的梦的理想;

鹰呵,你安息吧,安息吧!

这是一首很稚嫩的诗,但却是他写给女性的第一首诗,是蔡其矫在他将来众多的写给女性的诗中的第一首诗。

它是一首挽歌!

曾经想以远离来对待女性脆弱的美,没有想到远离又造成美的毁灭,连与爱自己的人手也没有拉一下便香消玉殒,这也是一个震惊呵!因而,当蔡其矫安葬了程超与安葬了傅冠玉之后一样,又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要从程超的最好的女友中寻找一位,作为妻子或情人,以此来回报程超对他的爱!

既然内心的渴望与现实的生活都与女性不能割舍,那就让它去发展吧,让爱情自由生长吧,让生命去燃烧吧!

蔡其矫说,这个决心是在那天安葬程超,在她的墓前定下的。

蔡其矫在程超的女友中,首先认定了钟伟,一个不用女人名字而特别有女人味的女性,她天真、活泼、热情,爱唱歌,音乐系的百灵鸟。每当清晨,华北大地的太阳还没有升起,驻地的树林中便会传来悠扬的歌声,这时的蔡其矫便也会来到树林,在曙色里打开他的书,读着,听着,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受生活的美好(只要日本鬼子不来扫荡),而钟伟在林中的歌,便将这种美好的愿望与祝福,这种拥抱生活的情怀,唱了出来,清晨林中的风又将它吹向远方,吹向远方的山谷与村庄,昨日的忧愁与悲伤,仿佛都被这充满激情的歌声割断,在太阳升起的时候,阳光下的清泉闪着光,面对这一切,蔡其矫在他的小本子上激情地写道:“超过所有的歌声,美丽像那晴空。/在绿色的树林里,勇敢的人在歌唱。/……这歌声充满生活的爱情/……拥抱生活的人将永远健康!”

如果就爱好与性格而言,钟伟真是他理想中的情人,但是,蔡其矫很快就发现,钟伟钟情的却不是自己,她爱上了蔡其矫的一位朋友,这对他来说,只能从内心无奈地默默地祝福!

于是,徐竞辞出现了。

徐竞辞,1919年生于北京,比蔡其矫小一岁,也是美术系的学生,自然是程超的好友。徐竞辞的父亲徐英扬,早年留学法国,曾是袁世凯的“御医”,后来在天津德国印刷厂做代理商,抗战初逝世。徐竞辞在天津时就参加了中西女校共产党外围组织民族先锋队,1939年来到晋察冀边区,同时,由于受到家庭的影响,徐竞辞还是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性格内向,一双明亮的眼睛却是充满着忧郁,蔡其矫感到,忧郁可能是她的一种美,内向可能是一种涵养,徐竞辞平时总是很少说话,也不纵声大笑,矜持中透出几分高贵,但却还是喜欢与蔡其矫接近。蔡其矫先是被这种美所吸引,但是,接触多了,便开始感到似乎与自己的性格有差异,交流时,忧郁的眼神多于热情的言辞。为了鼓励所爱女人多些欢乐情绪,在一个深秋的夜里,蔡其矫给徐竞辞献上了一首《欢乐的歌万岁》:

在汹涌的河里,

沉下你的忧念,

穿过世纪的风沙,

看取未来的美景,

快乐起来吧,伙计,快乐起来吧!

那流泪的晨星

在黎明前向黑暗陨落;

让那幻想的悲哀

也在这一刻死亡。

太阳万岁!欢乐的歌万岁!

秋天匆匆过去了,又一个寒冷的冬天来临,徐竞辞依然没有欢乐起来,蔡其矫与徐竞辞的关系也没有多少进展,但就在这个冬天里,生活却决定了他们的爱情。

坚持在敌后办学三年多的华北联大,终于因为物质极为贫乏环境极为恶劣,于1942年冬天停办,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多的师生也因为学校的解散被分配到各处,虽然同在一条抗日的战线上,但已是各奔东西了,用蔡其矫的话说,有的回到部队,有的分到剧社,有的当了记者……蔡其矫因为华侨的关系,中央决定调他回延安,就在临行前的一个下午,蔡其矫与徐竞辞在河边的沙滩上会面,徐競辞望着东流的河水,更是显得忧郁,蔡其矫在告诉她自己即将回延安的消息时,徐竞辞突然转身抱住了自己,这是蔡其矫所不曾料到的,在徐竞辞的啜泣声中,蔡其矫明白了她即将前往冀中战斗剧团,而她心有不愿时,顿生同情,一种冲动与豪情支配了蔡其矫,他找到院长沙可夫,公开了他与徐竞辞尚未成熟的恋情,希望组织上批准他的要求,他要以恋爱关系的原因,带徐竞辞同回延安。其实,当时回延安也是很慎重的事情,沙可夫做不了主,便让蔡其矫去找区党委分管干部的刘仁,而刘仁却说,既然你们是恋爱关系,那就都留下吧,留在晋察冀军区政治部的抗敌剧社,一个搞创作,一个做舞美,不是很好?两人就这样留下了,不久,剧社传达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了响应“讲话”的号召,动员人员下到基层,深入生活,改造世界观。于是,蔡其矫下放了,地点是涞源县,徐竞辞也一同前往,也于是,就出现了战地中的两人世界,出现了他们长长的蜜月生活。

从唐县到涞源,现在看来很近,但在当时不知道要走多少天?开始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位叫董逸风的人,她是国民党的党员,自己开溜走了,不愿与我们同行,剩下的就是我和徐竞辞,一男一女,就这么走着,自然也就相互依靠,在唐县与阜平之间,第三分区政治部的冲锋剧社驻地,我们停下来休息,社长陈龙也写诗,我们很谈得来,就留我在那儿过夜,他以为我与徐竞辞已经是夫妻了,所以,只分配给我一间房子,年轻男女住在一起,没有办法,该发生的事情就自然发生了。第二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徐竞辞平目的忧郁被欢乐所代替,我的诗没有唤起她的欢乐,我们的性爱使她露出了山峦雨后般的笑容。那时,我很感动!冲锋剧社的所在地与我们在华北联大住过的南洪城不远,徐在那个早晨悄声对我说,到那个村庄再住一晚?我当然愿意,那儿有一片沙滩,我在那片沙滩上曾与程超有过心灵的感应,也是那片沙滩促使了我重新寻找爱情的决心。我们在那个村庄住了一晚,我们在那儿尽情地相爱,这种爱与冀西山地的气息一样渗透在我们之间。到了涞源,我告诉宣传部长,我们已经成婚了。就是这样,连战地的婚礼也没有举行便成了夫妻。徐竞辞到涞源后,分配在山里的妇救会工作,我在县委机关当通讯干事,不久,敌人又开始了冬季“扫荡”,宣传部长说,你就到你爱人那儿去疏散吧,于是,我就到了她那儿,敌人“扫荡”我们就上山,敌人走了我们就下山,白天在山上,晚上在村庄,有时在高山上,孤零零的就我们俩人,那时,我们都感到彼此的需要,再也分不开了,我们在高山上,看到山下“扫荡”的敌人,知道他们不敢进山,有时,面对山下的敌人,我们在高山上做爱,真正的夫妻生活,是在这一段时间展开的。

不久,整风开始了,1944年春天,我被调到晋察冀边区北方分局党校参加学习,因为我们俩人英文基础好,在日本投降的前夕,为配合盟军作战做准备,又都被调到英文训练班,直到1945年,前后两年多的时间,我们就是在战地上寻找一切机会过夫妻生活,现在想来,虽然艰苦,但非常浪漫,也很有激情。到了1945年,日本突然宣布投降,我们到了张家口,在画报社当编辑,我当文学编辑,徐竞辞是美术编辑,打傅作义的时候,我随部队进到绥远,写下了《兵车在急雨中前进》《湖光照耀的苏木海边》,后来,徐迟说我这两首诗“很动人”,“不失为解放战争中的好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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