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章小制引发巨大轰动

汪守德

当时以通讯名义发表的作品《谁是最可爱的人》，无疑是军队老作家魏巍最著名的作品之一。魏巍曾经是一名诗人，在战争年代写过许多富于战斗性的诗作。他后来更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比如以抗美援朝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东方》和全景反映红军长征生活的《地球的红飘带》等。其中《东方》在1983年举行的首届茅盾文学奖评奖中获奖。他于1950年底随团奔赴朝鲜前线，和志愿军一起生活、战斗，在战火连天的抗美援朝战场一待就是三个月，回国后即发表了一批文艺通讯。写通讯也许并不是他赴朝的初衷，但正是1951年4月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却成为一篇影响很大、传诵广泛、家喻户晓的优秀通讯，也让其享有了极高极久的声誉。毛泽东主席读过这篇通讯之后，立即批示“印发全军”，并建议其他领导人认真读一读这篇文章。

现在看来，这仅仅是一篇仅为三千多字的短章小制，在当时竟能够产生巨大的轰动，既有些匪夷所思，也頗为合情合理。这篇一刻钟的时间便可读完的作品，足令今天那些动辄几十万，甚至百万字的大部头作品出版后面临无人问津、悄无声息的窘境而汗颜的。这其中似乎隐藏着许多值得今天的我们深思的东西，也给我们以极为有益的启示。

我们从作品看到了什么呢？新中国成立之初几乎是倾全国之力进行的抗美援朝之战，是以落后的国力与装备同世界上最强的对手所进行的殊死较量，前方百万英雄儿女同敌厮杀的战况怎样以及胜算几何，无疑是海内初定且向往美好生活的国人们极其关注的，有一种渴望了解的急切。但在那个年代的通信手段单一滞后，同今天无法相比。作为战地作家或曰记者的魏巍，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了他所应出现的场合，扮演了自己所应扮演的角色。虽然并非如时下十分容易做到的现场直播，且是以大大延后的时态与单纯文字的形式发布，但却是以这一具有真实力量和情感热度的文艺通讯，回答了当时的人们最为关切的问题，在全国范围一瞬间掀起阅读的飓风，且产生持久性的影响都不足为奇。

这篇作品的写作，充分地显示了魏巍作为一名军队作家的责任心与热情。其对于战争生活的深入，既是身入，也是心入，更是情入。作者毅然奔赴抗美援朝前线，冒着枪林弹雨跋涉如此久的时间，显然也是有着生死之虞的，这和我们有时蜻蜓点水式的所谓深入生活，以及到部队生活中去抱着漠然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尽管作者是一个久经战火的老兵，对部队的官兵无疑是很熟悉的，但这并不表明他就一定对朝鲜前线的战斗生活就是了解的。只有到前线去了，才能了解到抗美援朝战争的真正特点，了解到发生在官兵身上感人的事迹。作者在谈到这篇作品的写作时说“这次我到朝鲜去，在志愿军里，使这种感情更加深了一层。我更加觉得战士们的可爱。我看到他们在朝鲜战争中，虽然面临的任务是这样艰巨，作战环境是这样艰苦，但我们战士的英雄性，比起我过去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所看到的，却有着更高的发展。特别这种英勇的普遍性，更是空前的。譬如，我在某步兵团曾了解到一个令人惊讶的数字，这个团，至第三次战役结束止，伤员自己请求留队的比送到医院休养的数字还要大。就恐怕在世界战争的历史上，也是一种奇迹！这一事实更加督促着我，使我有一种更加强烈的愿望来表现《谁是最可爱的人》这一主题。”“现在，回过头来看这篇稿子，使我更明确了这一点：在现实生活中的深入感受，对写作的人是多么重要！你感受得深了，写出来，也就必然有那么一股子劲，人家读了，也就感受得深；你感受得浅，人家从你这儿受到的，也就浅。你根本还没有感动呢，那就用不着说了。这儿，我还要加一句，就是深入的感受，跟深入的采访很有关系。就拿在战士中的采访来说吧，你跟他们谈得深，你对他们了解得深，他们的气质、思想、感情，就会感染你，使你也沉入到他们的情绪中。也就是说，使你感受得更深些。”魏巍的这种感受，是真诚的经验之谈，非有其真正体验无以言说。

应当引起我们注意的，还有作者对于写作艺术的讲究。在这篇作品中，作者只详写了三件事。第一件是刻画了一个群像，即二次战役中一次最壮烈的战斗——松骨峰战斗，“敌人为了逃命，用了32架飞机、10多辆坦克发起集团冲锋，向这个连的阵地汹涌卷来，整个山顶的土都被打翻了，汽油弹的火焰把这个阵地烧红了。但是，勇士们在这烟与火的山冈上，高喊着口号，一次又一次把敌人打死在阵地前面。敌人的死尸像谷子似的在山前堆满了，血也把这山冈流红了。可是敌人还是要拼死争夺，好使自己的主力不致覆灭。这场激战整整持续了八个小时。最后，勇士们的子弹打光了。蜂拥上来的敌人占领了山头，把他们压到山脚。飞机掷下的汽油弹把他们的身上烧着了火。这时候，勇士们是仍然不会后退的呀，他们把枪一摔，向敌人扑去，身上帽子上呼呼地冒着火苗，把敌人抱住，让身上的火，也把占领阵地的敌人烧死……据这个营的营长告诉我，战后，这个连的阵地上，枪支完全碎了，机枪零件扔得满山都是。烈士们的遗体，保留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有抱住敌人腰的，有抱住敌人头的，有掐住敌人脖子把敌人摁倒在地上的，和敌人倒在一起，烧在一起。有一个战士，他手里还紧握着一个手榴弹，弹体上沾满脑浆；和他死在一起的美国鬼子，脑浆进裂，涂了一地。另一个战士，嘴里还衔着敌人的半块耳朵。在掩埋烈士遗体的时候，由于他们两手扣着，把敌人抱得那样紧，分都分不开，以致把有些人的手指都掰断了……这个连虽然伤亡很大，他们却打死了300多敌人，更重要的，他们使得我们部队的主力赶上来，聚歼了敌人。”具体、真实、惨烈的战斗场面的描写，反映出的志愿军官兵同敌人血战到底的战斗精神，能让读者不为之动容吗？第二个刻画的是个体的英雄形象。即一个名叫马玉祥的21岁战士，冒着生命危险冲进因敌机扔燃烧弹而着了火的房子里，救出父母已被烧死的朝鲜儿童。这是在写我们的战士对敌人满腔仇恨的同时，写对朝鲜人民深深的爱，在作者的笔下，这样的战士朴实而高大。第三个则是描绘了一个如思考者的士兵形象。作品通过一个在防空洞里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的战士口吻，来讨论关于苦和乐的问题。“就拿吃雪来说吧。我在这里吃雪，正是为了我们祖国的人民不吃雪。他们可以坐在挺豁亮的屋子里，泡上一壶茶，守住个小火炉子，想吃点什么就做点什么。”质朴的战士，朴素的语言，勾勒出的却是一种崇高的境界与宽广的胸怀。这些战士的形象对于当时的读者来说，都是崭新的，富于感染力的，因其具有强烈的冲击力而能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由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写作简练简约的重要性。作者不是将采访所得的素材在他的作品中统统堆集起来，而是从其获得的二十多个故事中，精选出这三个最具典型意义的，最有思想含量的故事，将其连缀成篇，反映了作者化繁为简的独特匠心。这和我们今天许多作者全然不顾读者的阅读感受，不忍舍弃采访来的所有素材，在不进行任何剪裁和提炼的情况下，将其全都堆砌进作品的做法是大为不同的。片面地追求大部头，大体量，真正精华的内容与思想反而被淹没在泡沫般的素材之中。所谓的单摆浮搁，冗长芜杂，殊不知成了读者通往作品精髓的重重阻碍。魏巍的这篇《谁是最可爱的人》可以作为我们的镜鉴。

同样值得称道的地方还在于对思想寓意的提炼。作品在结尾处深情地写道：“亲爱的朋友们，当你坐上早晨第一列电车驰向工厂的时候，当你扛上犁耙走向田野的时候，当你喝完一杯豆浆、提着书包走向学校的时候，当你坐到办公桌前开始这一天工作的时候，当你往孩子口里塞苹果的时候，当你和爱人一起散步的时候……朋友，你是否意识到你是在幸福之中呢？你也许很惊讶地说：‘这是很平常的呀！可是，从朝鲜归来的人，会知道你正生活在幸福中。请你意识到这是一种幸福吧，因为只有你意识到这一点，你才能更深刻了解我们的战士在朝鲜奋不顾身的原因。朋友！你是这么爱我们的祖国，爱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你一定会深深地爱我们的战士——他们确实是我们最可爱的人！”长期的战争生活，使作者对我军官兵积聚了深厚的感情，才会有这样的提炼。在朝鲜战场耳闻目睹了志愿军将士种种感人至深的事迹，才会有这样的提炼。其提炼和概括极具时代感、情感性和穿透力。“最可爱的人”也因此后来成了志愿军，乃至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代名词。这一点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