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清时期梁启超文明观的半殖民性
2017-03-15于相风
于相风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论晚清时期梁启超文明观的半殖民性
于相风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西方“文明”观念在中国的传播以及中国文明观念的重构过程中,梁启超的地位和作用至关重要。梁启超的文明观具有半殖民性的特征,这种特征贯穿在梁启超系统的理论阐述中,也透过《新中国未来记》得到了文学呈现。梁启超文明观兼具受殖民倾向的外部形态、国民性批判的实践路径和解殖民想象三个层面,三位一体的结构体现出梁启超的文明观的复杂与扭结。梁启超的文明观是中西文明碰撞互生的产物,影响了半殖民中国的文化与文学现实,其半殖民特征值得重视和重审,有利于我们重新思考文明与殖民、现代与传统、西化与反殖民的关系。
梁启超;晚清;文明观;半殖民性
在近代之前,中西对“文明”概念的理解不同。古汉语“文明”是词组,含义为“文治教化昌明”,这种含义自先秦一直沿用至晚清时期。中国虽有华夷之分,但“夷狄”的范畴变动不居,判定标准在于是否接受中国的文治教化*梁启超:《〈春秋中国夷狄辨〉序》,载《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沈氏音书序》,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48-49页。,属于农业型文明观的特征。西方近现代意义上的“文明”(civilization)一词,出现于18世纪中叶的欧洲,为欧洲上层社会面对中下层社会的自我意识。随着19世纪资本主义在海外扩张,欧洲文明观也推演为殖民者面对受殖者时的自我意识,进而成为西方进行殖民扩张的重要工具。其与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密不可分,属于工业型文明观。晚清时期西方文明裹挟着枪炮入侵,中国传统的文明观受到猛烈冲击,在西方由“夷狄”摇身一变成为“文明”一方后,中国文明的优越感荡然无存。西方文明的价值优胜,引导并制约了中国的思想启蒙、文学革命、阶级斗争、社会形态更替等各个层面的现代性进程。更重要的是,西方列强的殖民同化政策与半殖民中国的救亡图存愿望一拍即合,深刻影响了此后中国文明的历史进程。
在半殖民中国对文明进行观念建构的历史过程中,梁启超的文明观极具代表性。他的文明观中掺杂了人种优劣论、地理决定论、进化等级论等殖民意识,既仿效西方文明的先进之处又对抗西方殖民霸权,既挪用殖民者的文明观念又抵抗其中包含的殖民策略,既逆写自我种族又珍视本土文化传统,受殖民与解殖民两种倾向同时矛盾共存,梁启超文明观总体上呈现强烈的复杂特征,是近代中国半殖民性文明进程的典型例证。
若将中国的现代性进程视为破除旧的封建伦理文化、建设新的现代社会结构的过程,那么,“文明”的内涵、外延、判断标准、建设思路、最终路向等问题则是这个过程中各种建设方案要考虑的核心要素。在这个意义上,“晚清至今的现代中国文学,与其说是现代性的文学,不如说是半殖民与解殖民的文学。殖民性的嵌入、抹除、遗留问题,干预并决定了现代中国文学的主体走向和风貌格调。”*李永东:《半殖民与解殖民的现代中国文学》,《天津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作为重要的个案,晚清时期的梁启超如何认识西方意义上的“文明”,如何看待西方文明和殖民的关系以及这种文明观在文学中的呈现,是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对其进行学术探析,可以揭示中国文化转型的复杂性,揭示现代化与殖民化的同步如何塑造了半殖民中国的文化与文学现实,促使我们重新思考文明与殖民、现代与传统、西化与反殖民的关系。
一、受殖民倾向:梁启超文明观的表层特征
1895—1911年中国政治环境波澜起伏。梁启超在此期间逐渐形成的文明观念影响了他对中国社会未来走向和文学革新等多方面的思考。《论中国应讲求法律之学》首次论及文明问题,阐述了梁启超对中国社会的思考。他将完备的法律视为文明和野蛮之间最根本的区别,“其法律愈繁备而愈公者,则愈文明”,否则“则愈野番”*梁启超:《论中国宜讲求法律之学》,载《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变法通议》,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94页。。《新中国未来记》呈现了梁启超的文学想象,“余欲著此书,五年于兹矣”*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绪言》,《新小说》第1号,1902年11月14日(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十五日)。。两个思考维度上的阐述紧密关联、相互印证,二者具有的共同特征是受殖民倾向,包括以下四个部分。
第一,他承认中国处在“野番”的地位。梁启超将中国传统的“礼义”问题与西方法律中的“公理和权限”标准对比,将两个不同概念、不同性质的问题生硬地扭结在一起,削中国之足适西方之履,结果即是他认同西方将中国划归为“野番”地位:“以如此之国势,如此之政体,如此之人心风俗,犹嚣嚣然自居于中国而夷狄人,无怪乎西人以我为三等野番之国,谓天地间不容有此等人也”*梁启超:《论中国宜讲求法律之学》,载《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变法通议》,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93-94页。。以中国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完备法律,遂将中国归于“野番”的做法,体现出典型的西方殖民霸权意识,是为事实殖民作舆论前导的文化心理殖民,具有鲜明的殖民性特征。梁启超承认中国处于所谓的“野番”地位,也就等于承认西方文明的价值标准,体现出其文明观的受殖民倾向。中国的“野番”地位在《新中国未来记》中得到再次确认。黄克强对李去病说的一段话是其例证:“兄弟,你是住在欧洲多年,看惯了别人文明的样子,把自己本国身份都忘记了,巴不得一天就把人家的好处拿轮船拿火车搬转进来,你想想这是做得到吗?”*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新小说》第2号,1902年12月14日(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日)。黄克强认为中国是与文明相反的“样子”,属于“野番”。对中国属于野蛮国家的确认,是小说中黄李二人讨论中国一切政治问题的前提。
在《新中国未来记》对中国未来的想象图景中,中国获得了独立和富强。孔觉民先生在总结国家强盛原因时,首先感谢的是外国的殖民侵凌,这种感谢来得真是匪夷所思。然而如果了解梁启超文明观的殖民性特点,再联系他曾经说过的“竞争者,进化之母也”*梁启超:《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载《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商会议》,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7页。,这种感谢出现的逻辑思路倒也可以解释——外国的殖民侵凌使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危机唤起了国民的爱国心和竞争图强意识,国民的奋起又顺应了天演公理;经过优胜劣汰的竞争,中国成为竞争中的强者,取得了国家的独立和富强。小说幻想未来中国成为竞争中的强者,已经成为强者的中国可以不计前嫌地感谢外国的殖民侵略,可以与殖民主义国家一笑泯恩仇。但幻想中的感谢与小说对中国半殖民地残酷处境的叙述,形成强烈对比。幻想与现实的对比反差也使得殖民合理的逻辑不攻自破,梁启超带有殖民性的文明观在半殖民现实语境中也不堪一击。
第三,梁启超文明观受同样带有半殖民性的近代日本的文明观的影响,是带有殖民主义强权特征的西方文明观经过日本传递到中国后的在地化呈现。梁启超对“民族帝国主义”的认识经过了明治日本文明观念“滤网”的“过滤和层积”,带有明治日本文明观的烙印。*[日]石川祯浩:《梁启超与文明的视点》,载[日]狭间直树编:《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社会学科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117页。这证明了半殖民地知识分子所承受的西方和日本多重殖民权力的宰制。
殖民权力也渗透在梁启超的学术思想中。有学者认为,梁启超“急于传播新思想”,以“饥不择食”的态度急迫地输入日译西方书籍,没有仔细分析和思考,所以受到日本的影响。*郑匡民:《梁启超启蒙思想的东学背景》,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120页。晚清时期殖民主义国家瓜分的加剧使得中国随时都有亡国灭种的可能,这种危机感催生出的救亡紧迫感也是半殖民地中国特有的。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在“西方—日本—中国”这个(半)殖民过程中,梁启超所谓的“民族帝国主义”在进化论的支持下被当作“殖民合理”的依据,催生出强烈的受殖民倾向;在“中国—日本—西方”这个反殖民过程中,“民族帝国主义”又被视为充满民族主义色彩的本土文明观,作为反抗西方殖民强权的话语旗帜,产生中国本土的解殖民意识。甚至,梁启超沿着这个逻辑推导出,中国不仅要取得国家独立、获得与西方平起平坐的地位,还要将这种强权逻辑继续下去,由受殖者变成殖民者。因此,梁启超在《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张博望班定远合传》等文章中表达了对中国缺少“民族帝国主义”动力未发展殖民地的遗憾:“夫以文明国而统治野蛮国之土地,此天演上应享之权利也;以文明国而开通野蛮国之人民,又伦理上应尽之责任也”*梁启超:《张博望班定远合传》,《新民丛报》第8号,1902年5月22日(光绪二十八年四月十五日)。。
《新中国未来记》中也可见由受殖者变成殖民者的逻辑。小说提到立宪期成同盟党,“那党初办时,不过数百人……不过三四年间,竟做到各省省部和那海外各国有中国殖民地的地方,都设有支部。”小说叙述立宪期成同盟党“扩张党势”的治事条略中,有“或游海外各地,结其殖民。凡百方针,皆可适用”。在进化论和强权逻辑下,殖民在小说作者看来已属天经地义,为了能够扩展海外殖民地,竟然任何手段都可以使用。
第四,梁启超对“精神的文明”的认识与他提出的“水瓶”理论同样呈现出受殖民倾向。梁启超曾把1840年以来中国屡屡败给西方的原因归结于白种优于黄种的缘故,然而,同为黄种的日本在“甲午战争”战胜中国,人种差别已经难以解释这个问题。“日本之种,本出于我国”*梁启超:《论中国之将强》,载《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沈氏音书序》,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13页。,“同为黄族之民,而何以一进一不进,霄壤若此?”*梁启超:《新民说·论进步》,《新民丛报》第10号,1902年6月20日(光绪二十八年五月十五日)。梁启超以“水瓶”理论来作解释。“水仅半器,他水即从而入之;若内里能自充塞本器,而无一隙之可乘,他水未有能入者也。”*梁启超:《新民说·第二节 论新民为今日中国第一急务》,《新民丛报》第1号, 1902年2月8日(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初一)。由此他得出“患之有无,不在外而在内”*梁启超:《新民说·第二节 论新民为今日中国第一急务》,《新民丛报》第10号,1902年6月20日(光绪二十八年五月十五日)。的结论。在梁启超看来,中国被殖民瓜分的原因在于中国如同只盛了半瓶水的水瓶,自身有空隙。日本将西方侵略作为自强的机会,中国却在殖民侵略面前败北且被殖民瓜分,原因在中国自身。“孟子曰:‘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吾宁能怨人哉?但求诸己而已”*梁启超:《爱国论》,载《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知新报叙例》,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67页。。他的这种思考导致其将关注重心放在中国自身的缺点上,对抵抗西方和日本的殖民瓜分缺少切实有效的行动面向。
总之,在思考中国文明的现实处境与未来走向时,梁启超把优胜劣汰视为文明的常规和中国的必然命运,“苟能自强自优,则虽剪灭劣者弱者,而不能谓无道。何也?天演之公例则然也。我虽不剪灭之,而彼劣弱者,终亦不能自存也。以故力征侵略之事,前者视为蛮暴之举动,今则以为文明之常规。”*梁启超:《论民族竞争之大势》,《新民丛报》第2号,1902年2月22日(光绪二十八年元月十五日)。这些论述隐含着逻辑上的循环论证过程:既然“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是公理,那么强者的胜出意味着弱者被淘汰,弱者的被淘汰符合“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天演公理;同理,强势文明侵略其他文明等于是淘汰劣弱文明,这也是天演公理所需要的。循此,则存在即合理,殖民即合理。这原本是西方文明观的殖民主义霸权特征之所在,在进化论理论下被梁启超不知不觉地接受过来,进而成为其理解文明和殖民问题的理论依据。在此种误入歧途的思想逻辑推动下,梁启超的文明观表现出受殖民倾向。此种逻辑的错位之处和后果都不难被发现,但彼时彼地的梁启超却身陷其中难以明了。
二、国民性批判:梁启超文明观的实践路径
梁启超受殖民倾向的文明观,以及他将中国致强的重心放在中国自身而非谴责和抵抗殖民主义的做法,使得他将国民性批判作为解决中国半殖民地困境的出路。国民性批判是梁启超的文明观从受殖民的外在形态到解殖民的内部诉求之间的理论桥梁和实践通道,是其文明观的实践手段和必然结果。借鉴吸收日本和西方的文明观后,梁启超将文明分为形质和精神两个层面,认为精神的文明更重要也更难达到:“求形质之文明易,求精神之文明难”*梁启超:《国民十大元气论》,载《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知新报叙例》,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61页。。因此,“求文明而从形质入,如入死港,处处窒碍”,“求文明而从精神入,如导大川,一清其源,则千里直泄,沛然莫之能御也”*梁启超:《国民十大元气论》,载《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知新报叙例》,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62页。。他片面强调精神的文明,陷入了唯心主义的泥淖。
他将“精神的文明”置于文明的最高点,“精神既具,则形质自生;精神不存,则形质无附。然则真文明者,有精神而已。”*梁启超:《国民十大元气论》,载《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知新报叙例》,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61页。这种主观唯心主义的观念导致梁启超对救国之道的思考从政体改良转向精神、转向“国民元气”层面的“新民”。*梁启超:《新民说·论进步》,《新民丛报》第10号,1902年6月20日(光绪二十八年五月十五日)。他将革新国民精神素质作为反抗殖民救亡图存的必由之路,抛弃了以政治行动改革的做法。这便于其作为远离祖国的知识分子操作,但也将民族国家的政治思考降格为对国民性的文化思考,抽空了前者的复杂性、紧迫性与实践性。梁启超带有殖民主义特征的“文明观”在此发挥了关键性作用,成为他思考国民性问题的前提。从西方的文明观以及半殖民中国的实际出发,“新民”只能是片面截取国民性中那些亟待革新的质素,而那些优良的国民性质素则可能被遮蔽成为矫枉过正的牺牲品。换言之,受殖民倾向决定了梁启超的国民性批判只是西方文明观与侵略逻辑的产物。自由、平等、独立等西方文明理念虽是梁启超新民的理论旗帜,但他“所羡慕的西方近代国民的崭新形象其实是其工业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才呈现出来的结果。停留在农业文明时代的中国根本上缺失西方人的近代素质的深层支撑要素”*袁洪亮:《论梁启超“新民”思想的民族主义特征》,《学术研究》2010年第10期。。何况,“文明”概念本来就是西方“把非西方看作他者始能成立的”*[日]石川祯浩:《梁启超与文明的视点》,载[日]狭间直树编:《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118页。。如果梁启超要将西方“文明”作为中国追求的目标,“表现仅能作为‘文明阶梯’上的后进者的中国之所以是中国,要么称中国人为‘野蛮博物志’,要么定性为‘东方主义’的再生产,而更无别的办法”*[日]石川祯浩:《梁启超与文明的视点》,载[日]狭间直树编:《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119页。。在《新民说》中梁启超就不自觉地沿用殖民者的眼光,居高临下地审视国民性,以人之长量己之短,结果自然是中国国民性存在诸多问题。
梁启超对国民性的批判,无意中却佐证了西方和日本殖民瓜分中国的所谓的合理性。殖民国家为达到殖民侵略的目的,诬蔑中国的口实就是中国人卑劣愚陋,属于应被优胜劣汰掉的弱者。当时的西方人、日本人,多予中国负面评价。梁启超虽极渴望中国摆脱殖民宰制而独立,却受殖民主义影响,在想象西方殖民国家完美的同时,片面地将国民的弱点视为只属于中国人所独有的重大缺陷,从而激烈批判国民性。他赞美白种人“雄飞于全球者非天幸也,其民族之优胜使然”*梁启超:《新民说·第四节 就优胜劣败之理以证新民之结果而论及取法之所宜》,《新民丛报》第2号,1902年2月22日(光绪二十八年元月十五日)。,提到中国,则“一国之大,而仅有四万万禽兽居焉。天下之可耻孰过是也”*梁启超:《新民说·第八节 论权利思想》,《新民丛报》第6号,1902年4月22日(光绪二十八年三月十五日)。。他认为“欧美人嗜自由而支那人嗜为奴,强奴而使之自由,其无异强蛆以饜鼎烹也。然则其数千年跼蹐于至暗黑至猥贱之境地,彼实乐之而复何尤?”*梁启超:《饮冰室读书记·读〈读通鉴论〉》,《新民丛报》第26号,1903年2月26日(光绪二十九年正月二十九日)。这已非客观的学理分析,而类似带有情绪的辱骂。梁启超的“新民”说,原本是提出和暴露国民性的某些问题,促使国民产生羞耻之心,知耻后勇,达到使中国摆脱殖民瓜分获得独立富强的目的。他为“新民”进行的国民性批判,对殖民主义的批判指向微弱,类似殖民主义对中国的诋毁之辞却较强烈。这让中国人在殖民国家面前更加自卑,成为半殖民地知识分子“自我东方化”的“主动塑像”,国民性批判也因此染上殖民主义色彩。
对国民性的批判甚至谩骂倾向在《新中国未来记》同样得到呈现。李去病说:“我长听西人说的,中国如像三十年未曾打扫过的牛栏,里头粪溺充塞,正不知几尺几丈厚,这句话虽然恶毒,却也比喻得确切”*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新小说》第2号,1902年12月14日(光绪二十八年十月五日)。。他们认为政府“学那窑子相公奉承客人一般,把些外国人当作天帝菩萨祖宗父母一样供奉,在外国人跟前,够得上做个得意的兔子,时髦的倌人”*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新小说》第2号,1902年12月14日(光绪二十八年十月五日)。;认为义和团是“几个鸟男女做出来,一毫爱国心一毫真正排外的思想都没有的”*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新小说》第2号,1902年12月14日(光绪二十八年十月五日)。。对于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普通百姓,小说作者的笔端流露出的都是不屑、不耻与嘲讽。
可见,梁启超的国民性批判并不是像有学者所说的“进行了较为客观的研究和描述”,“褒贬的色彩不是太浓”*摩罗:《中国的疼痛:国民性批判与文化政治学困境》,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相反,梁启超以愤慨和不屑的态度对国民性进行了严厉甚至苛刻的批判,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偏激表达。梁启超国民性批判的姿态、方法和后果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代表了中国文化界对西方文明观的简单接受,甚至出于急迫的救亡诉求而偏于虚无与峻急,有火上浇油之嫌。这种特质是由其受殖民倾向所决定的,是梁启超文明观的局限性之所在。
三、解殖民想象:梁启超文明观的深层诉求
梁启超的文明观是在半殖民地中国的复杂语境中形成的,自然带有半殖民地文化先天所具有的悖论性,它既具有“主动塑像”的受殖民倾向,也是半殖民地知识分子自然而然的话语反抗,具有“反塑像”的解殖民特征。前者是手段和过程,后者是理论诉求和终极目标。梁启超认为通过以国民性批判为核心的文明改造,中国文明能够重新自立于世界。他对未来中国文明的话语想象主要从以下方面进行。
首先,梁启超相信中国文明定会超越“野番”地位,与西方文明抗衡。《论中国宜讲求法律之学》中梁启超认为假以时日,中国未必不可以进化至“文明”的境界;西方现在虽然“自命为文明者”,但数百年后,西方或许可能成为“野蛮之尤”。他将“文明”与“野蛮”视为一个变化的、相对的演变过程,故他乐观相信“野蛮”和“文明”可以在将来发生易位。
其次,梁启超梳理了西方文明与殖民的历史渊源。他看到西方以野蛮的殖民政策对待其他非西方地区有其历史渊薮:“今欧洲各国文明,皆滥觞罗马。罗马全盛时代,即掠夺殖民地人民之生命财产,以庄严其都会,以颐使其左右。罗马文明,实无数人类之冤血之苦泪所构成结晶体也。”*梁启超:《饮冰室自由书·越南亡人之言》,《新民丛报》第67号,1905年4月19日(光绪三十一年三月十五日)。梁启超看到罗马文明本身就有野蛮殖民主义的特征,继承罗马文明的西方国家,“受其心法,以鸱张于大地。施者岂惟一法兰西?受者岂惟一越南?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梁启超:《饮冰室自由书·越南亡人之言》,《新民丛报》第67号,1905年4月19日(光绪三十一年三月十五日)。西方所谓的“文明”,带有殖民主义特征,“文明”是其旗号,真正实行的却是野蛮的殖民,这是所谓的西方文明的实质。他洞察到西方“文明”旗号掩盖下的殖民主义,因此他将西方这种“文明“称之为“伪文明”*梁启超:《饮冰室自由书·越南亡人之言》,《新民丛报》第67号,1905年4月19日(光绪三十一年三月十五日)。,揭露出文明对殖民的遮饰关系。
再次,梁启超意识到西方与日本对中国以文明输入之名、行殖民侵略之实的殖民阴谋,并试图抵抗。在《论中国之将强》中,梁启超认为西方和日本殖民主义为达成其侵略目的,污蔑被殖民国家是其常用的殖民策略。为达到殖民侵略的目的他们先按照自己的标准提出“文明”话语,自我定位为“文明”等级,无视不同国家的具体历史情况和社会风俗,将非西方国家与之不同的风俗习惯等一概称为“野蛮”,依靠军事武力做后盾,通过学术建制和蓄意扭曲事实的话语运作机制,将自身的“文明”和他者的“野蛮”确认下来。为对抗西方的殖民话语,梁启超在《致伍秩庸星使书》中提出,在美国设立西文报纸。“西国西文各报,诋諆中国,无所不至,言过其实,荧惑听闻。故西人闻其说者,轻我愈至,而虐我益甚。若能在彼中设一西文报,昌言中国教化之善,及其可以振兴之道,俾知吾国之尚有人在,则亦弭患无形之一术也。”*梁启超:《致伍秩庸星使书》,载《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知新报叙例》,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6页。梁启超认为在美国设立西文报纸,宣传中国的文明教化,可以与西方的诋毁相抗衡,达到对抗殖民主义话语的目的。
复次,梁启超提出“无形之瓜分更惨于有形之瓜分”。他认为中国只具有国家的外在形式,内部早已被西方和日本无形瓜分。西方在中国以传教殖民为先遣侦查,以铁路殖民为游击队,最根本的是经济殖民,他将西方殖民瓜分中国的策略称之为“灭国新法”,“通商”、“放债”、“代练兵”、“设顾问”、“通道路”、“煽党争”、“平内乱”、“助革命”*梁启超:《灭国新法论》,载《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中国史叙论》,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33页。都意在灭亡中国,殖民国家表面上的友好是“媚之蛊之,吸其精血,以瘵以死,人犹昵之”的“狐行”*梁启超:《论民族竞争之大势》,《新民丛报》第5号,1902年4月8日(光绪二十八年三月一日)。。殖民主义国家扒皮吸髓般地吸榨中国,但是国人却不自知,仍将殖民西方和日本视为“文明”之所在。殖民假“文明”而畅行,“文明”为殖民戴上遮盖物。梁启超由此质疑所谓西方“文明”,“由是观之,安睹所谓文明者耶?安睹所谓公法者耶?安睹所谓爱人如己视敌如友者耶?”*梁启超:《灭国新法论》,载《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中国史叙论》,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39页。西方标榜的所谓“文明”精神,在其殖民灭国的事实对照下,呈现反差,也使得梁启超对西方文明产生质疑和反思。这与之前他对西方文明的赞扬态度形成对比,体现出半殖民地知识分子对西方“文明”既向往又质疑的犹疑之态。梁启超将政论文中的观点,挪用到小说中,在小说中发表政见。李去病认为“依着文明国的规矩”*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新小说》第2号,1902年12月14日(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日)。实行革命,西方各国应该不会干涉中国革命,表现出对西方“文明”盲目的信赖。黄克强却认为“今日世界上那里有什么文明野蛮,不过是有强权的便算文明罢了……你看英国待波亚,美国待菲律宾,算得个文明举动么,却又那一国动起公愤来,敢责备他不文明呢?”*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新小说》第2号,1902年12月14日(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日)。表现出的是对西方“文明”的反思与质疑。谈到外国势力在中国的所作所为时,黄克强认为几个西方殖民国家“专用狐狸精手段,先把你的精血吃尽,才慢慢的取你性命,到临死的时候,还说他是你的情人呢”,对殖民主义国家的殖民行为表现出警惕与反思。
最后,梁启超学习西方文明的立足点在中国本土文明。他学习西方文明的目的,是在继承中国传统文明有利于时代发展特质的基础上,融合西方文明,形成中国的新文明。中国传统文明是中国新文明再造的基础。梁启超积极引进和介绍西方学术,并非仅仅是欧化或者西化,而是希望结合中国的情况,“尽吸其所长以自营养,而且变其质神其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第21号,1902年11月30日(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一日)。,将西方文明和中国传统文明融合,最终形成中国的新文明。“吾窃信数十年后之中国,必有合泰西各国学术思想于一炉而治之,以造成我国特别之新文明,以照耀天壤之一日。”*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第22号,1902年12月14日(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日)。中国达到新文明的目的,是回到世界舞台的中心,恢复独立昌盛的大国地位,以“照耀天壤”。
在解殖民的话语层面,梁启超表现出盲目乐观的成分。他的解殖民想象在几个方面都具有假想性质,无法实际操作,但是可以看到,尽管不如受殖民倾向和国民性批判那样尖锐、易于辨识,解殖民后中国的“新文明”才是梁启超文明观的未来指向和深层诉求,是他所有关于文明的理论思考的落脚点和重要组成部分。
四、结语
梁启超的文明观,具有半殖民色彩,其外部的受殖民倾向和内部的解殖民诉求扭结于尖锐峻急的国民性批判之中,三位一体的结构复杂独特,映照出半殖民地中国知识分子难以摆脱的文明焦虑。梁启超不得不仰视西方面向本土,其良苦用心固然不必怀疑,但其缺漏与局限之处也在在皆是。半殖民地知识分子在拥有主动选择权的情况下,对西方和日本殖民主义强权话语既积极认同,又深入质疑、奋起反抗。这种状态既形诸议论,也同时嵌入了《新中国未来记》这样的文学言说。重审梁启超的半殖民性的文明观及其文学呈现,有利于廓清其思想来源与基本状貌,有利于对20世纪中国文化的源头及其现代转换进行重新定位,有利于对中国近现代文学产生新的认识维度。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6-12-26
于相风,西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鲁东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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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3-003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