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山
2017-03-15罗杵增
罗杵增
罗浮山在广东博罗,座近南海,枕接东江,由罗山及浮山组成。相传这里本来只有罗山,浮山原是会稽蓬莱仙山的一座山峰,在尧帝时,洪水滔天,将这座山峰推到了罗山旁边,紧挨在一起,便形成了今日的罗浮山。
传说当然美好。来到罗浮山,听得江涛声,飞漱激流声,一片鸟鸣山寂间,望眼云雾缭绕,群峰勉强在云上冒出些许身影,隐约飘在半空中。山上道观林立、古刹接踵,厕身此间,令人不觉有出尘之想,罗浮的由来,只怕真如传说那般。
千百年来,轻举游仙的故事,时时令人心神向往。据《列仙传》所载,从晋代葛洪开始,在此修道成仙的,即不下数十家。世事悠悠,天机衮衮。行走在罗浮山上,总能想到不时就有宽衣博带、餐风饮露的仙人出没此中,他们骑白鹿,跨青龙,御风而来,踏鲸而去,泠泠渺渺,杳然已不知所终。
就这么联想,身在罗浮山中时,流连惝恍,忽觉云山飞动,天地悄然消隐。正似梦似幻之际,若得若失之间,似闻仙乐,若见仙灵,心形皆为之一空。若真有海上仙山的话,也不过如此了吧。抬头看那云雾缭绕间,是否真住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家?
只是偶尔醒过神来,隐约觉得仙佛茫茫,一如罗浮山上的云雾,飘荡聚散,了无依托。若单凭虚无的传说,罗浮未免干枯了些。大好山川,耸立在天地之间千百万年,若没有人的踪迹,那于人世间而言,终究不会太有声名。
天地之间若少了人,那所有的雄奇秀丽,都只剩底色而已,罗浮当然亦如是。倘若没有无数的人行走此间,为之流连忘返,赞叹扬名,恐怕连那些游仙的传说也不会流传至今。不觉便想问,古往今来,还有哪些人来过罗浮?他们是路过还是特地来寻访?行走在南荒这片山色中,他们是失意还是得意?又会想到些什么?
比如“罗浮布衣”陈恭尹,遁身罗浮山中,听着千年不变的江潮声,轰鸣的飞瀑声,看着天那边海气蒸云,漫天霞光,眼前古木幽峭,石徑荦确。正举目茫然时,又会涌起哪些仅属于他自己的念头,而这一切,皆不足为外人所道。
陈恭尹的父亲陈邦彦,是当时的南粤名儒,广东抗清首领之一,几番从高明起兵,沿水路经顺德扑往广州,抗击清军。连年转战各地,奈何时运不佑,兵败被俘,最终殉国。陈邦彦的几个儿子,或战死或惨遭清兵杀害,仅陈恭尹侥幸逃过大难,苟存一息。
而后陈恭尹奔走东南数省,矢志反清,终未能成事。晚年黯淡绝望,托情于山水之间,曾多次往返罗浮山。像这样的一位人物,假如罗浮山有灵,会不会仍记得他?
当陈恭尹走累了,坐卧在罗浮的山石上,独对着这故国山川,倘若再遇上一场横风冷雨,人生至此,又该如何排遣?年迈的他,每每静下来时,想得最多的又是什么?而这故国山川,又会以怎样的神色来宽抚这位岭南赤子?
复国已无望,当然对陈恭尹来说,沦丧的更不是一国一姓的江山那么简单。早年过新会厓门宋元古战场时,吊祭文天祥、陆秀夫等忠魂,便沉痛写道:“海水有门分上下,江山无地限华夷。”吊古伤今,说的自然是满清灭明,即如蒙元灭宋一般,意味着整个汉民族文化的沦丧。因此当他坚决不事新朝,以明遗民的身份终老,也显得当然。
罗浮山若有灵的话,实在该记得这位罗浮布衣。在神州陆沉、山河易主时,这么一个曳杖踯躅的身影,行走于罗浮群峰之中,或醉或醒。这个时候,已不能再期待他为罗浮增多少亮色,恰恰相反,单看“国破家亡、反清志士、旧朝遗民”等符号,无一不将其背影抹得更灰冷。
然而这一抹灰冷,正正是人的操守所在,亦正是人的高贵所在,因为有此,天地之间的山川湖海,才开始有感情。数百年以下,虽然这抹灰冷已不再显眼,但它终究让罗浮飘渺出尘的底色,显得不那么干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