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女座的太子是易碎的瓷杯
2017-03-15郁馥
郁馥
前番来到招隐山,我又不知不觉想起了萧统。当年就是在这里,他完成了《文选》一书,青史留名。南朝的风大多温柔旖旎,总能在恰到好处时轻轻拂起萧统的衣袖。他抬眸微笑,继而奋笔疾书。他是苛求完美的人,对文学,亦对人生。倘若不够完美,便宁愿自毁。他出生于九月,依着今天的说法,是典型的处女座人格。
那年的建康城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突如其来的严冬让大多数人闭门不出,只是隔着窗户望一眼那些绽于冰天雪地中的红梅。
东宫文明殿内的暖阁之中,萧统跽坐于软垫上,握笔的手微微发颤。同样的奏疏,今日他已写了五遍,直到他认为笔迹与平素并无二致后,才缓缓将笔放了下来。屋里静极了,衬得火盆里的爆炭之声愈发清晰。内侍看着萧统越发苍白的脸,不由生出许多不忍来,便顾不得他之前的吩咐,近身说道,殿下若再不歇息,身子恐怕要吃不消了。
萧统朝他摆了摆手。如此寒天,他额上却生出许多细密的汗珠。几日前太医才告诉他,他这病无良药可医,只消安心休养,切莫忧思过重。安心吗?萧统不由凄然,自那件事发生后,恐怕他这一生都无法安心。
几个月前,就在萧统前往招隐山增华阁的途中,遇见了一个云游道人。那道人生得松形鹤骨,颇有些出尘之态。他说他昨日夜观星相,发现太子母亲丁贵嫔墓中似有异动,恐贵嫔在阴间不宁,会搅扰了太子前程。
萧统虽出身皇室,却从小受教于温柔慈爱的母亲,成长于一群风流蕴藉的文人之中,即使长至20岁,心思仍十分单纯。他相信人性本善,常在心中勾勒一个人人向善的桃花源。所以只在须臾之间,萧统就对他的话深信不疑。道人告诉他,只需在贵嫔墓前埋下两只蜡鹅便可。萧统不疑有他,当下便点头允了,并吩咐两名内侍随那道人去了。
可直到皇帝用最严厉的旨意将他叫到面前时,他才知自己犯了怎样可笑的错误。皇帝面色铁青,那只紧紧握着蜡鹅的手上已青筋暴起。萧统年幼之时,他便请了最有名望的大儒来教他读书。多年过去,他果然将他培养成了一个儒雅正直的谦谦君子。可如今,他却用蜡鹅来厌祷诅咒自己。皇帝的手心被硌得生疼,连带着那颗因失望而被刺痛的心也跟着慢慢灼烧起来。倘若不是那班朝臣拼死劝说,皇帝那道治罪的旨意恐怕顷刻就要下了。萧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来对付自己,甚至不知道这个“他们”究竟是谁。
那夜西风长鸣,呼啸着卷起片片枯叶,萧统驻足于东宫长亭之中,任彻骨冰寒入心。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大约就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人心的深不可测。所谓权力,当真是能吞噬所有温和良善的毒蛇。而他此刻正被毒蛇紧紧缠绕着,愈挣扎,愈痛苦。于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在暗夜里显得绵长又悲凄。
一切似乎跟从前一样,他还是大梁王朝名正言顺的太子,每日参问政事,著书立说。可一切似乎又和从前不一样了。完美主义者之所以会追求完美,是因为他们能看透一切变化,加之萧统本就有着文人特有的多思,所以对这一切格外敏感。
过去无论他做什么,皇帝都不会向他流露出那样的神情,甚至不是憎恶,不是失望。这种复杂难名的眼神,让他觉得恐惧。可他从未向皇帝解释过半句,因为皇帝再也没有问过这件事。
很多事,你不问,我不说,便有了心结。而父子俩的心结从结下的那刻起,便是死结。
所以,他只能勉强压抑住心头所有的愧疚与委屈,仿佛什么事也未曾发生。然而仿佛,终究只是仿佛而已,他的病却在某个阴雨绵绵的清晨突然严重起来。内侍们分明看见太医的眼神中透着难以言喻的惊惶与无措,他说太子六脉皆弦,恐有性命之危,声音漂浮不定,似钝刀般慢慢切割着人的肌肤,虽不见血,却刀刀诛心。萧统平静地望了他一眼,却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切莫让陛下知晓。太医不说话,过了许久,才犹豫不决地点了点头。
这场大雪下了整整九日。雪停了,可融雪的时候才最让人难受,就连久违的阳光也不能给建康城带来一丝温暖。就在这时节,皇帝突然下令,召在外述职的晋安王萧纲回京。这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举动,给原本就已波涛汹涌的朝堂再次扔进一颗石子。百官面面相觑,却谁也没有将心中的猜测宣之于口。
好在萧纲与萧统一母同胞,本是此生难得的知音。他们之间没有试探,没有猜忌,只有发自肺腑的理解与懂得。那夜星汉灿烂,月华如水,萧统轻轻握住弟弟的手,手心已不复昔日温热。他说他自以为一生清正,俯仰无愧,只此一事,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纵然为人所陷害,却亦是自己识人不明,负了父亲信赖,也负了平生所学。只愿弟弟替他完成心中所愿,切莫再与他一样。
萧纲垂首不语,转眼已泪湿衣襟。他一直都知道,萧统与父亲,与自己,都有着很深的感情,可萧统之前从未这般尽情宣泄过自己的情感。他总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收拾起潜藏于心底的软弱无助,仿佛真就可以无坚不摧,却不料,自己早已被自己伤得遍体鳞伤。
萧纲只觉无比沮丧,原来所谓因果,不过是一套唬人的说辞。要不然,他那么好的哥哥为何会没有一个好的结局?花好月圆人却散,那样难以抑制的悲恸,似朵朵凄艳的落花积满心间,顷刻间便已枯萎萧索。他们无缘生于普通的士人之家,又无法抛弃自己的初心,不似空中大雁可自由翱翔,亦不似山間黄鹂可随心歌唱,只能被命运牢牢束缚。
萧统死时只有30岁。据说皇帝得知太子的冤屈后自责不已,亲自为他选定谥号,大葬于安宁陵。可那都不过是一场自我安慰的表演而已。
笙歌散尽,残阳褪去。他的时代悄无声息地远去。依稀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初秋,一缕初阳温柔地照在皇帝意气风发的脸上。他看着臂弯中婴孩的睡颜,微微一笑,踌躇满志地说道,朕将来必将一统天下。朕的太子,起名萧统。
那孩子完美得像上苍的恩赐,也因为过于追求完美,而终于走向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