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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2017-03-15王书琪

北方文学·中旬 2017年1期
关键词:情郎宝玉莎士比亚

王书琪

如果要编一部同性恋文学史,曹雪芹的《红楼梦》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必位列其中。曹公与莎翁——中西文学史上的两座高峰,虽生在不同时空,素未谋面,但他们的思想都超越了自己所属的时代,散发着永恒的人文主义之光。“红学”与“莎学”,说到底都是“人学”。

美与爱,是人性共同的追求,也是文学家们津津乐道的主题。曹公与莎翁竭力赞美一切美的事物与真的爱情,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同性之间的爱情。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也是他们的伟大之处。他们隔空对话,共同将这份美与爱推向永恒。

不过,在正式行文之前,有一些问题有必要澄清:

首先,关于宝玉是不是曹雪芹、十四行诗中的“我”是不是莎士比亚本人,学术界历来有争议。“自传说”和“传记学”认为,书中的主人公就是他们本人,其他人物也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原型。[1]本文认为,宝玉和“我”不一定就是作者本人,但是他们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想无不反映出作者的情感和思想,是作者本人的真情流露。因此,本文中的“莎士比亚”既指诗中抒情主人公莎士比亚,也指诗人莎士比亚。二者是和谐统一的。这样就可以将看似虚构的宝玉和历史上真实存在的莎士比亚放在同一个层面上进行比较了。

其次,关于宝玉和莎士比亚的性取向问题,学术界也各有猜测、莫衷一是。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还是泛性恋?本文认为,我们固不能将他们简单地标签化为“同性恋”,同时也不能否认他们同性爱情的存在。宝玉的同性爱情被研究者们广泛接受,但是莎士比亚的同性之爱却遭遇了坎坷。学界普遍认为,前126首诗是写给一名年轻男子的,127-154首是写给一名“黑肤女郎”的。但是有些出版商在出版的时候却将阳性词改为阴性词,否认了这一事实。不过还有学者为了给其正名,认为后27首也是写给那名年轻男子的,“黑肤女郎”只是第三者。本文还是坚持传统的說法,主要考察第1至第126首。

一、窈窕公子,君子好逑

宝玉与莎士比亚对于男性的审美都倾向于女性化,且多用玉石花草譬喻,是谓“香草美人”。

宝玉似乎是一个有审美洁癖的人,他在十多岁的时候便发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回)。[2]这可以说是宝玉的审美宣言。但是,为什么“秦钟、柳湘莲、蒋雨涵、北静王”这四个“男子”却能独得宝玉青睐并与其保持亲密关系呢?事实上,宝玉所说的“女儿”,并不完全是性别范畴上的“女人”(比如结过婚的女人就不是“女儿”),而是特指审美范畴上一切有“女儿美”的人和物。

这种美,首先是外貌上的“清秀”。宝玉的第一个“爱友”秦钟便“眉目清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第七回);蒋玉函也是“妩媚温柔”“令宝玉十分迷恋”(第十二回);北静王水溶更是“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第十五回)。“俊俏”“妩媚”“秀丽”等词原本用来形容女人,在这里被用来形容男子,将他们顾盼流转、腼腆多姿的神态刻画的入木三分,惹人爱怜。

无独有偶,十四行诗中的“情郎”也非常具有女性化特征。“是造化亲自绘出你女性的面庞”“造化本意是要让你做一个女人”;他甚至比女人还女人,“你有女人柔婉的心,却没有那种轻佻女人的反复无常”“你的眼比她们的更真诚明亮”(第20首)。[3]诗人不惜一切笔墨极力赞美“情郎”的“绝色无匹”(第6首),用各色花草来衬托他的风华绝代。

且看这首弥漫着各种花香的第99首:

我对早开的紫罗兰颇有微词:

温柔贼,若非取我爱人的气息,

你何处偷得奇香?殷红淡紫

在你那柔内之颊上抹出流韵,

全仗你用我爱人的血脉染成。

我斥责薄荷香取味于你秀发,

我斥责百合花盗用你的晶莹;

看荆棘丛中的玫瑰惭然发抖,

……

曾见过鲜花万朵傲然怒放,

没一朵不借你的秀色浓香。

这首诗写得既艳且香,“紫罗兰”“薄荷”“百合花”“玫瑰”乃至“鲜花万朵”都不及“情郎”的半分美丽。他是美的源泉,是美的归宿。他,就是美本身。

而面对这样惊为天人的美,宝玉和莎士比亚又是怎样反应的呢?——他们都下意识地对比了一下自身,遂自惭形秽,甘愿做这美的随从和仆人。

“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第七回)这是宝玉见到秦钟的第一反应。宝玉一向患有“厌学症”,自从见过秦钟之后,“急于和秦钟相遇”,竟然“择了后日一定上学”(第九回),可见其爱美之心,不同凡人。

“正像一个戏子初次登场,在慌乱里把台词忘得精光”(第23首),这是莎士比亚初次见到“情郎”时的情形——缺乏自信、紧张以致失态;在这之后,他便毫不掩饰地坦然承认,“既是你奴仆,我只能聊尽愚忠”,从此便发誓永远跟随,“只为你,我的君王,看守时钟”(第57首)。

由此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于外表极其秀美的“窈窕公子”,任何人都是没有抵抗力的。正如莎士比亚说,他们“使众男神迷,使众女魂飞魄荡”(第20首)。对宝玉和莎士比亚而言,美是爱的前提。正是这种美,敲开了他们心灵的大门,使爱有路可循。

二、柏拉图的失落:灵与肉的缠绵

爱,源于对美的追随和探求。

柏拉图认为,“爱是探寻真正的美的过程”。这个“真正的美”,是美的源泉、美的相和美的一。[4]

对宝玉和莎士比亚来说,他们已经找到了这种美——“爱友”和“情郎”身上所表现出的那种纯粹的美。于是,他们便开始了探索这种美的历程——这个过程就是爱。

这种爱,首先是心灵的契合和精神的交融,是对对方人格、气质与灵魂的爱。正如亚西比德对苏格拉底的爱一样。是柏拉图式的爱。

宝玉在看戏的时候无意间吟的那句“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缠绵悱恻、真情流露,引起蒋玉菡心灵的共鸣;而蒋玉菡在戏台上唱的那句“可惜你生成百媚娇,恰便是活神仙离碧霄”(第二十八回)也唱到了宝玉的心坎里,激起了他的自怜、自哀与对身世的感怀。二人就这样互吐衷情,互慕才情。

巧合的是,莎士比亚所爱慕的“情郎”也是舞台上的一个戏子,专门扮演莎剧里女性的角色。[5]他在舞台上真实完满地展现了这些角色,成为莎士比亚幻想的诠释者。他是莎士比亚心灵的知音,灵感的来源,理想的化身。

但是,他们的爱会仅仅停留在精神层面吗?他们会满足于“柏拉图式恋爱”吗?答案是否定的。爱是对美的追寻,对美的渴望,同时也是对美的占有。真正的爱是一种欲望,必然会引向肉体的缠绵。

宝玉是“多情公子”,莎士比亚是“情圣”,二者都是“淫才”。

《红楼梦》中,宝玉将秦钟和智能捉奸在床后, 并没有轻易放过秦钟,而是“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这里曹公说得比较含蓄晦涩,并不能判断二者之间发生了性关系。但他随即在后面又添了一句,“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是疑案,不敢纂创”(第十五回)。按照他描写其他性行为的套路,这分明是在强调两人之间确实发生了点什么(只是他没见真切而已)。再者,在与蒋玉菡相识相知之后,宝玉便在“在东郊离城二十里一个叫紫檀堡的地方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第三十三回),将蒋玉菡安置其中(就是包养了他),常常与其在那里幽会。期间固然有精神上的交流,但不乏肉体上的缠绵。不然不会引起忠顺王的醋意大发和父亲的狠心鞭笞。

莎士比亚对于“情郎”的爱也不仅仅停留在精神层面。诗中就有很多对性行为露骨的描写。比如:“宝贝儿爱啊,快重振雄风,/休让人说你刀锋难比欲锋”(第56首),“欲锋”就是性欲;再如,“唉,我这植入你欲田的爱真是蠢猪,/眼见你为所欲为,却淡然视若无睹”(第57首),表现了“情郎”在床笫之欢时的肆无忌惮以及“我”对他的顺从。

宝玉与“爱友”之间、莎士比亚与“情郎”之间的肉体缠绵,是柏拉图“精神之爱”的失落,也是真正的同性之爱的胜利。它还原了爱情最本真的面目。

三、唯美、至爱与永生

宝玉和莎士比亚都有点“唯美主义”,即爱一切美的事物并且不遗余力地去追求。

由美而生的爱不同于由性欲而生的爱。虽说二者都涉及肉体,但区别在于:前者有强大的精神支柱,肉体的苦难并不能将其消弭,反使其历久弥坚;而后者却空虚、无力、不堪一击,肉体的衰退或磨难将会使其坠入深渊。

宝玉和莎士比亚都曾为爱而受苦,但他们都无怨无悔。

宝玉因为与蒋玉菡交好而“大承鞭挞”,身负重创几天下不了床。当黛玉哭着对他说,“你可都改了吧!”时,宝玉却义无反顾地回答道,“你放心,我便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第三十回)。即使在林妹妹面前,他也丝毫不掩饰对蒋玉菡的爱。为了他,他可以不顾创伤;为了他,他可以欣然赴死。这是怎样一种坚定而深厚的爱!

如果说宝玉受的苦来自爱情外部,尚可承其重;那么莎士比亚的苦则源于爱情本身,来自爱人的背叛,是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但是,最终他还是原谅了他。他说服自己,“玫瑰有刺/明泉难免浊泥汤”,于是“对你的浪荡之行我详加体谅”(第35首);他虽然深知“忍受爱的屈就比忍受恨的伤害更令人愁”,却还是恨不起来,只能无奈地嗔怪道“浪荡公子啊/你恶行都能成美德”(第40首);在痛苦与反思之后,他将自己降到尘埃里,承认自己的错误、原谅了恋人并希望和好如初,“说你负心是因为我自己有罪/我愿意对你的冒犯文过饰非”(第89首)。

这是一种“自深深处”的至爱。[6]任何苦难、背叛、误解、猜忌都只能让它更加完满。时间也无力将它改变。

人生无常、短暂而虚妄——这是曹雪芹和莎士比亚对于人生的共同体验。曹说:“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第一回),莎说:“世界是一个大舞台,所有男人女人都是演员,各有上场和下场的时间”(《皆大欢喜》)——人生如戏,悲喜无常;曹说:“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片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第五回),莎说:“人生如梦,充满了喧哗和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麦克白》)——人生如梦,醒来万事皆空;曹说:“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第五回),莎说:“一转眼陆地反攻侵大海,得失叹无常,/几度沧桑”(第64首)——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面对这短暂的人生,宝玉和莎士比亚都通过美与爱,与时间对抗,实现永恒与永生。

宝玉一生追求美与爱,他的生活中只有“美”,以及与美相关的人和事。然而,当他无法阻止美的纷纷破灭,以及由美而生的爱的消逝的时候,当秦钟病死、蒋玉函不再唱戏、柳湘莲也做了道士之后,当所有的“女儿美”都离他而去的时候,他才真正认同了无美无丑、无爱无恨的永恒世界,否定了有美有丑、有爱有恨的现世世界,跟随那一僧一道,来于永恒,又归于永恒。

宝玉是在美与爱的破灭中找回了生命本源,实现了永恒。而莎士比亚在是在对美与爱的讴歌中,完成了永生。他用美来对抗宇宙洪荒,“广宇浩瀚对我来说不值一文/只有你这玫瑰是我凡尘命根”(第109首);用爱来对抗时光流逝,“韶光流转多变,爱却长生不改,/雄立于万事千秋直到末日的尽头”(第116首)“为与你相爱,我要与时间开仗”(第15首)。他最终战胜了时间,在凝结了爱的诗篇中,流芳千古。

宝玉与莎士比亚,异性恋也罢,同性恋也罢,双性恋也罢,其实本没必要争执。二人都只是有点“唯美主义”,是至情之人罢了。他們是美的发现者、美的仆人和美的追随者,他们因美而生爱,因爱而生欲,又在欲火与苦难的磨炼下达到至爱。前者因美与爱的毁灭而归于永恒,后者因对美与爱的讴歌而实现永生。二者殊途而同归。

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参考文献:

[1]见罗益民:《传记学坐标下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研究》。《国外文学》,2004年第2期,第67-74页。

[2]本文对《红楼梦》的引用,均出自:《红楼梦(校注本)》。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

[3]本文十四行诗的译文,全部出自辜正坤译:《莎士比亚诗集》。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在中国有十几个译本,本文选择辜的译本,是因为他的译本最大限度地发挥了汉语行文的优势,借鉴中国古典诗词的语言、修辞和格律,与《红楼梦》的风格比较形似,读起来让人感到亲切和谐。

[4]见柏拉图:《会饮篇》。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

[5]这是王尔德的看法。他在《W.H.先生画像》中探讨了莎士比亚的同性恋情,认为莎士比亚献词中的“W.H.先生”是扮演其戏剧中女性角色的一个小伙子(因为伊丽莎白时代不允许女人上台)。其他考据家则普遍认为这位W.H.先生是莎士比亚的庇护人,莎士比亚是想通过对其夸张的赞美和热烈的私人感情提高自己的社会、政治地位。本文认为,这种说法固然有理,但未免失于太过现实、太过功利。因此还是比较赞同王尔德的说法。

[6]见王尔德著,朱纯深译:《自深深处》。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在这封长长的情书中,王尔德诉说自己为情人珀西受的苦,强烈谴责珀西的背叛。但是在信的最后,他还是准备随时宽恕他,并期待“也许我们相互还得再认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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