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沐雨

赵文佳

人的一生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木木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已经毕业很久了。

一

就像全天下的莘莘学子一样，木木一直觉得自己两点一线的高中生活实在乏善可陈。她希望在自己身上有故事发生。木木喜欢读书，喜欢电影，她把自己想象成女主角，时刻准备着经历一段奇幻的旅程。每次妈妈推开门，木木都觉得她下一句话就是告诉自己其实有着巫师的血统。她幻想着有一天，彼得潘拉着她飞过万家灯火；眼泪滴落下的泥土长出嫩绿色的枝芽。每当这个时候，小语总是说她有着最朴素的生活和最遥远的梦想，但是木木认为爱幻想并不是什么坏事，虽然她知道，她不过是万千女孩当中最平凡的一个。

小语是木木的“青梅青梅”，她们的母亲从小一起长大，于是顺理成章，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木木和小语吵架吵得特别凶，有时候甚至动手。至于吵架的原因，可能是谁多拿了一个柿子，可能是芭比应该穿哪条裙子，总之，都令后来的她们难以直视。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个人都开始愈发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友情，彼此无话不说，惺惺相惜。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木木和小语一直是同班同学，形影不离，直到高一下学期的有一天。

木木所在的城市天气很好，天空永远都那么蓝，总是万里无云的。木木记得那天阳光格外的明媚，甚至有些刺眼，路旁的灌木被照得绿油油的。小语像小时候一样，踮起脚沿着人行道的边缘走，哼着歌，看起来心情很好，她忽然有些神秘兮兮地回头：“木木，我有喜欢的人啦。”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木木，木木一怔，顿了一下回答：“哦。”小语神情沮丧了起来，继续向前走：“你怎么总是这么冷漠啊，你不想知道是谁吗？”木木看着小语张开双臂的样子，很像一只小鸟，即将飞向天空，她轻轻地问：“是谁啊？”“林莫。”小语头低了低，脸微微变红了些，似乎一提到那个人的名字，她都开心得不得了，甚至从人行道上掉下来了好几次，都没有丝毫影响她的心情。

从那天开始，木木每天上课都能看见小语紧紧地盯着坐在第一排的林莫，但是他从来不回头。其实木木一点都不喜欢林莫，他太骄傲了，虽然成绩很好，却从不肯给同学们讲解题目，生怕别人超过他。木木不知道，小语的选择结果如何，但过程注定艰辛。

二

高二一开学，木木就听说小语和林莫在一起了。但不是听小语说的。木木和小语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仅有的一点时间，也是小语一脸幸福地说个不停。

转眼入了冬，高中生活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木木本以为她的生活注定平凡，惊不起任何波澜了。

因为值日走得很晚，那天小语又和她讲述了和林莫之间的种种，木木心情有些说不出的郁闷，她觉得小语离她越来越远了。去篮球场散步，冬日的寒风刺着她的脸颊，木木忍不住向围巾深处埋了埋。球场上有几个人在打球，走得累了，索性坐下来看了一会儿。冰雪也不能阻挡少年们的热情，篮球是一项能让人热血沸腾的运动，看客也是一样。木木不知不觉竟看得入了神。球场上的人们闪耀着灿烂的微笑，他们穿的很单薄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头发上的汗水甚至结了冰碴，充盈着热血青春的味道。正在晃神间，篮球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朝木木的方向砸过来。据说人在瞬间受到惊吓时，会有短暂的几秒钟灵魂离开身体，无法移动。木木终于相信了。就在她以为篮球会精准地砸在她脸上的时候，球毫无征兆地偏转了一个方向。

“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木木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干净纯粹的笑容，冬日的第一缕初阳划过雪原也不过如此。

万物静止，雪花都是慢慢飘落的，她听不见任何东西，眼中也再容不下别的什么了，刹那间，仿佛只有她一个人，踽踽独行于苍茫天地间。

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凛冽的寒风让木木回了神：“没关系。”

回家的路上，木木滿脑子只有那个明媚如暖阳的微笑，这样寒冷的日子，那微笑倏忽就温暖了木木冰冷的心。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再想起乔阳时，第一个浮现的还是那个笑容。

三

七月未央，即使在大陆的北端，也难逃骄阳似火。木木虽然不太关注其他班级的同学，但是知道乔阳并不奇怪，他的出镜率实在太高了。乔阳是唯一一个能无压力碾压林莫的人，各个领域。虽然不太厚道，但是木木也像学校的大多数人一样，看到林莫被打击就暗暗欢喜。另一方面，乔阳清俊的长相和优秀的球技让他想低调都很难。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自从在篮球场偶遇，木木总是能有意无意地碰到乔阳，每次遇到，他都露出第一次见面时那种闪亮的微笑，隔着老远打招呼。班里的女生都又好奇又八卦，开始频繁地和木木搭话。从未体验过这种受人关注的感觉，木木心中五味杂陈。

九月正是小城最湿润的季节，颇有些江南的烟雨朦胧。又是一个雨夜，木木一推开门就是早已湿透的小语。

她们躺在床上，头挨着头，肩靠着肩，一边流着泪，一边说着心里话，和小时候一样。小语睫毛好像清晨沾着露水的羽翼，在黑暗当中闪着不可名状的光芒。木木静静地听着她讲述和父母的争吵，和同学的勾心斗角，和林莫的冷战……与往日，如出一辙。在她的眼里，小语的生活总是那么充实，她是人群中的焦点，是众星捧月的对象，有人引领她走向光明，有人追随她的脚步。而另一面，无人知晓的小语有着扭曲而脆弱的内心和受伤而残破的灵魂。木木愿意用温暖一点一点融化冰雪，她想做这个世界上爱着小语爱得最久的那个人。

四

高三突如其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无论是名列前茅的，还是胸无点墨的，都陷入了没日没夜的奋笔疾书。乔阳成了木木的维他命，阳光下温柔的身影胜过卢浮宫的蒙娜丽莎，他的一个微笑便是最美的画卷。乔阳说很喜欢和木木在一起，不需要伪装，没有谎言。木木说，我也是。她忽然笑了，因为乔阳笑了。

她开始和姐姐学折纸玫瑰，姐姐折得很好看。木木觉得自己有点笨，怎么学也学不会。她有些气馁，怕自己直到高考也叠不成一个好看的纸玫瑰。

小语走了，高考前的三个月，一个人。

“你知道的嘛，高考对我来说，有点难呀。”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木木心里空落落的，如果说乔阳是惊艳了时光的人，那么小语一定是温柔了岁月的那个。她的大半个青春都被她的女孩带走了，装进行李箱，飞越千山万水，不知何时归来。

离校的前一晚，木木和乔阳坐在运动场，她掏出一个火红色的纸玫瑰，几个月以来折的成千上百个中最好看的一个，递给乔阳。木木不知道乔阳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鼻端充斥着炙烤过的塑胶跑道的味道。乔阳侧头看她的时候，瞳孔里沉淀着漫天璀璨的星河。

“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木木一直很喜欢甲辰的文字。

五

木木最终也没能考上那所梦想的大学，她想起那句歌词：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她选择了一个遙远的城市。

离开的那天，她是一个人走的，和站台上的父母挥手告别，踏上了通向远方的路。火车启动的时候，木木觉得自己好像是安生，从此要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只是她的七月早已横渡重洋。她把头靠在窗户上，看着它一点一点地驶离这座永远晴朗干净的北方小城，她觉得自己的青春就这样缓缓地沿着车窗划过，一去不复返。

木木的手里攥着红色的纸玫瑰。物归原主，你的心意也一并归还。

只是，余生太长，你好难忘。

其实木木的人生还很长，还要认识很多的人，还要发生很多的事，只是当时间的指纹划过岁月的年轮，当光阴的脉络浸染流年的光景，那些喜欢过的人还会再遇见吗，那些感动过的事还会再怀念吗？

都说京都繁华，人情冰冷，直到真正来到京城，木木才相信。不管昨夜经历了怎样的泣不成声，早晨醒来这个城市依然车水马龙。偌大的城市，拥堵得让人窒息，空旷得让人心寒。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生活如何的辛苦都会被习惯。木木喜欢这样自由的日子，一个新的起点。只是有的时候会想念小语，想念乔阳。

图书馆巨大的百叶窗层层叠叠地透过午后慵懒的阳光，斑驳的树影藏着困倦的滋味。手腕被压得麻木，迫不得已悠悠转醒时，美好的文字映入眼帘。

“只是春光如此，却不得见你。”

六

大学毕业后，木木回到故乡参加同学聚会，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乔阳，人群当中，他还是最耀眼的那个。他更成熟了，岁月磨平了他青涩的棱角。

他望向这边，如画的眉眼，仍是初见的摸样，微微一笑，亦如当年。良久，木木报之以同样的微笑。

没有至死不渝，未必情深不悔，只是难以忘记。

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都像电影里那样波澜壮阔，有跌宕起伏的生活，有两肋插刀的朋友，有至死不渝的爱人，有无法逾越的伤恸。年少时青涩的忧伤不过是稚嫩的。

“你是我留在心里的一个倒影，轻轻浅浅，让我可以在某些时候想起，但那与真正的你，已经没有关系了。”木木过了很久才明白。自己当时的悸动藏匿着期冀，曾经以为的少女情愫，也怀揣着美好的向往。平凡如她，渴望闪亮的笑容，渴望成为目光的焦点，渴望光芒万丈的人生，渴望成为乔阳那样的人。

27岁生日的那个晚上，木木在萧逍酒馆一个人祝福着未能死去的自己。

“有些人是用来成长的，有些人是用来刻骨铭心的，有些人是用来怀念的，有些人是用来忘记的。”

（作者单位：大庆外国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