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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汤显祖与江南

2017-03-14朱恒夫倪金艳

关键词:汤显祖牡丹亭南京

朱恒夫,倪金艳

(1上海师范大学谢晋影视学院,上海200234;2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234)

论汤显祖与江南

朱恒夫1,2,倪金艳2

(1上海师范大学谢晋影视学院,上海200234;2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234)

汤显祖与江南关系极为密切,在江南修学,入仕,上奏了震惊朝野的《论辅臣科臣疏》从而贬官徐闻。他与江南的东林党领袖顾宪成、剧作家屠隆等人交游,在思想与文艺趣味上受到深刻的影响。他的第一部剧本《紫箫记》创作于江南,成名之作《牡丹亭》凭借江南人的频繁演出、不断改编、多次出版、士女评点、曲家配曲,而声名远扬,历久弥新。江南文化给汤显祖提供了丰富的营养,他的剧作也成了江南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

汤显祖;江南;《牡丹亭》

汤显祖一生中行旅之地甚多,但能影响他人生命运的却只有家乡的临川、南京、北京、徐闻、遂昌。其中南京又显得最为重要。不仅他本人居住南京达十余年之久,其家庭的许多成员也与南京有关,他的戏剧创作活动亦开始于这座城市。南京在明代为“南都”,是全国第二个政治、文化中心,其应天府与苏州府也就是今日狭义的江南之地,直隶南京六部,故它亦称“南直隶”,对于包含整个长江三角洲在内的广义江南有着强大的辐射力。在南京求学、为官的汤显祖,自然就会将他的交游范围扩展到整个广义的江南,甚至更远的地方。如果仅仅论述汤显祖与南京的关系,并不能准确了解他在某一时期甚至一生中的重大活动与为人品性,最好是将包括南京在内的广义江南置于视域之中。

一、南京:生命旅程的重要驿站

汤显祖第一次到南京是在穆宗隆庆四年(1570)。该年他21岁,中江西乡试第八名举人。是年冬天,他为参加来年春闱而路经南京,然后取道京杭大运河抵达北京。从隆庆五年(1571)参加春试开始,一直到万历十一年(1583)中进士,汤显祖参加了万历二年(1574)、万历五年(1577)、万历八年(1580)五次科考,每次科考,皆路经南京。一去一返,在他为官南京之前,至少十次经过该地。

其实,在这十三年间,他至少有两三年时间长住南京,因为需要在国子监读书修业。明代有这样的规定:落第举子和副榜可以申请到国子监读书,接受学识渊博者传道授业,并和一帮才俊同学相互切磋。在国子监读书的学子待遇较高,不但衣食住由官府免费供给,岁时节日还给予一定的零花钱。多数准备继续科考者都愿意到国子监读书,因为在这里,不但在学养上得到提高,还能和已仕与将会出仕的人建立起良好的人际关系。明代的国子监共有两所,一所在北京,另一所就在南京。南京的国子监地处鸡鸣山南麓,屋舍俨然,占地宽广,今日之成贤街与东南大学为它的旧址。汤显祖大概考虑到南京离临川老家较近,饮食气候上也能习惯,所以,他选择了南京的国子监。万历八年,他虽然去了北京,准备参加该年的科考,但最终因为拒绝了时相张居正的笼络,而毅然放弃,仍回到国子监读书,《送南太宰赵公致政归余姚》就是写于该年庚辰闰八月[1]304。他在太学,除了结交士绅,论诗作文外,还冶游于秦楼楚馆,“竹里红鱼游听曲,花间玉女笑投壶。”(《答龙郡丞》)[1]

汤显祖首次出仕也是在南京。在万历十一年三月的春试中,他以第三甲第二百十一名赐同进士出身中榜。之后,他留京在礼部“观政”,也就是岗前实习,同时准备着五月份庶吉士的“馆试”。倘若馆试选中,进入翰林院,仕途就会比较通达。然而,新上台的内阁大学士张四维与申时行也想将他招致门下,并以馆选利诱。这就触犯了汤显祖的道德原则,他决然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并自请到南京的礼部任太常寺博士。南京本是明太祖朱元璋取得政权后的首都,然在明成祖朱棣夺取皇位迁都北京后,南京则成了陪都。为“承运兴王之地,遵太祖高皇帝中都之制”,陪都始终保持着一套完整的中央行政机构,当然,其人数与职权,比起北京实际行政机构,要小得多。在南京任职的人,多是不受重用或受排挤打击的,因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大都处于闲散状态。太常寺掌管皇室的礼乐祭祀,而皇室在北京,故而,太常寺更为清闲。

于是,游玩胜景和与文友或同僚诗酒唱和便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雨花台、燕子矶、莫愁湖、秦淮河、长干里、灵谷寺等更成了他的常去之处,南京周边的采石矶、扬州、溧阳、句容、金坛甚至海陬之地的海安,亦曾涉足。每次游玩,他都会诗兴大发,如《雨花台所见》:

冉冉春云阴,郁郁晴光莹。取次踏青行,发越怀春兴。拚知天女后,如逢雨花剩。宜笑入香台,含嚬出幽径。徙倚极烟霄,徘徊整花胜。随态惊蝶起,思逐流莺凝。美目乍延盼,弱腰安可凭。朝日望犹鲜,春风语难定。拾翠岂无期,芳华殊有赠。持向慧香前,为许心期证。如何违玉缨,沈情击金磬[2]540。

由这些赏景诗来看,他精神怡悦,生活闲适,至少在南京的前几年,其思想或生活的趣味基本上和一般的风流才子一样。期间,他结识了很多人,于是,迎来送往,占据了他很多的时间。由于地域的原因,在所交游的人中,江南人是最多的。如常熟人翁明府、顾伯钦,金坛人王宇泰、于振方、于中父、王方麓,长洲人林若抚、胡山人、张大复,武进人吴福庵,等等。当然,他与这些人的交往,多半不是因为政治理念的一致,而是官场上普通的应酬。这也从他交游诗的内容可以看出,如《送于公彝归金坛》:

年少金多亦不恶,能碁入品欢能作。莫因长者避风流,自是名人好音乐。秣陵可游风景多,衣簪首夏犹清和。与君芳意何曾尽,别岸芙蓉生渌波[2]556。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泛泛之交,也有志同道合者,如屠隆与顾宪成。

屠隆(1544—1605),字长卿,一字纬真,号赤水、鸿苞居士,浙江鄞县人。汤显祖和他结识于礼部观政之时。那时,屠隆刚从青浦知县擢升为礼部仪制司主事。两人相互敬重,引为知己。屠隆在《赠汤义仍进士》的诗中高度评价了汤显祖的人品和表达了两人的情谊:

……夫君操大雅,负气亦磷磷。风期窃相似,终惭玉与珉。同为兰省客,当前讵无因。胸怀久不吐,宛转如车轮。丈夫一言合,何为复逡巡。愿奉盘匜往,投醪饮醸醇。青云羼提挈,勉旃千前人[3]。

然而,在汤显祖到南京任职还不到三个月,屠隆就因人诬陷与西宁侯宋世恩“淫纵”事而被削职。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汤显祖立即寄诗安慰:“赤水之珠屠长卿,风波跌宕还乡里。岂有妖姬解春姿,岂有狡童解咏诗?机边折齿宁妨秽,画里挑心是绝痴。古来才子多娇纵,直取歌篇足弹诵。情如宋玉有微辞,不道相如为侍从。”(《怀戴四明先生并问屠长卿》)[4]之后,身在南京的汤显祖与乡居的屠隆书信往来不断,而且将友谊保持终生,直到万历三十三年(1605)屠隆染上梅毒病逝之前,已经致仕家居临川时年56岁的汤显祖还寄给他题为《长卿苦情寄之疡,筋骨段坏,号痛不可忍,教令合舍念观世音稍定,戏寄十绝》的诗歌。屠隆精通音律,畜有家班,自己亦能粉墨登场。他校订过《西厢记》,编创了传奇《昙花记》《修文记》和《彩毫记》三种。屠隆剧作的曲词典雅华丽,体现出骈俪派的风格。而这些都会给汤显祖的戏曲创作及语言风格产生一定的影响。

顾宪成(1550—1612),字叔时,号泾阳。他在青年时代,就有志于社会改造,曾撰写了这样一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万历四年(1576),他在应天府(即南京)乡试时,就在其应试文章《习书经》中指出:天下治理的关键在于用人得当。只有选拔、任用贤才,使之各司其职,这样才能使国家稳固、政治清明、民情安定。万历八年(1580)顾宪成赴京参加会试,被录取在二甲第二名,赐进士出身。其时,权臣与宦官操纵朝政,使得政治黑暗,军事窳败,财政拮据,面对这种国是日非的形势,尽管初入仕途,却不顾自己位卑言轻,而上书直谏,无所隐讳。他先在户部、吏部任职,后外放桂阳(今属湖南)、处州(今浙江丽水)等地为官,后又奉调再入吏部,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部门任职,他都不媚权贵,廉洁自守,正直无私。万历二十二年(1594),顾宪成因“忤旨”而被革职为民,戴罪回到原籍无锡。然而,即使在这样的境遇下,他仍不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不能在政坛上为国家与民族做事,就把精力集中到培育人才上来。于是,他带头捐资,修复东林书院,会同顾允成、高攀龙、安希范、刘元珍、钱一本、薛敷教、叶茂才(时称东林八君子)等人发起东林大会,制定了《东林会约》,并任东林书院的主讲,被时人称为“东林先生”。

汤显祖极有可能在顾宪成还没有成为榜眼之前,两人在南京就相识了。因为顾宪成于万历四年到南京乡试,而此时的汤显祖正在国子监学习,都是名闻天下的才子,焉能错过晤面的机会?他们的关系一直未断,由遗存的两封书信也可以看出其密切的程度(两封信皆名《答顾泾阳》)。第一封信云:“都下遘止,似醴蘭之咏公子、山木之唱王孙。量移括苍,每过司理之庭,朱丝冰壶,映人心目。天下公事,迩来大吏常窃而私之,欲使神器不神。旁观有恻,知龙德须深耳。”这封信是汤显祖写于遂昌知县任上,此时顾宪成为处州推官,遂昌隶属处州府,故有“每过司理之庭”之说。信中称赞了顾宪成的品德,将他与弄权以满足私欲的“大吏”作对比,表达了自己的崇敬之意。第二封信是汤显祖写于罢官家居之后,是对顾宪成问候的回复,信的内容虽然平常,仅是报知自己与家人的近况。然愈是平常,愈能反映出他们友谊的深笃,不然怎么会像家人一样相互关心对方的日常起居[5]1791,1792。既然和顾宪成有着这样深度、持续的交往,后者忧国忧民、关心现实的品性就不可能不对汤显祖产生积极的影响。在南京任职的后期,汤显祖将目光从风景名胜、交际场所转向了民众的苦难与矛盾丛集的社会,从万历十四年(1586)之后,他的诗文中便经常出现关心民瘼的内容,如“西河尸若无,东岳鬼全瘦。江淮西米绝,流饿死无复。”(《疫》)[6]

君王不思进取、权臣卖官鬻爵、科场舞弊频发、赈济灾民不力、边防警报不断、直臣沉抑下僚,等等乱象,让早已经关注国家命运的汤显祖再也无法忍耐了,于是,身处南京的他在万历十九年(1591)的三月上了一道《论辅臣科臣疏》。奏疏在毫不隐讳地揭露了申时行、杨文举等人的罪行后,又将政治上乱象形成与黑暗愈来愈深的原因归咎于万历皇帝本人:“陛下经营天下二十年于兹矣。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有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柔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坏之。”奏疏呈上之后,如同“烈焰震天”,不仅涉事大臣怒不可遏,就是皇帝本人,也觉得汤显祖损害了自己的体面,于是,昏君佞臣,联手打击汤显祖。说他“以南部为散局,不遂己志,敢假借国事攻击元辅。”[7]将他降职为没有品阶的广东徐闻县典史添注,从而结束了他在南京的旅宦生活。

南京对于汤显祖来说,不仅和他个人有着紧密的联系,还和他的许多家庭成员息息相关。第三个儿子开远、女儿詹秀都出生于南京,他的长子士籧、次子太耆都曾入学于南京国子监。南京给了他欢乐,也给予他刻骨的伤痛。而最让他痛心的莫过于长子士蘧早逝于南京。士蘧,为汤显祖和妻子吴氏所生,出生于万历六年(1578),然五岁丧母,由汤显祖一手带大。六七岁时,汤显祖就把他带到南京,放在身边读书。因聪慧过人,被人誉为“神童”。他三岁时识得经书,五岁能颂左思的《三都赋》,八岁即能作文,十二岁读完历代正史。十六岁成为秀才,十九岁时,被曾为翰林院编修的大名鼎鼎的董其昌推荐为南京国子监生员。入监之后,“文章惊动两鸿师”,进士、也是父执的黄汝亨赞其为:“餐英披秀,凤冠人群。”汤显祖对这个儿子也很器重,说他有“佐王之才”,因而寄予很高的期望。然而,士蘧在万历二十五年(1597)的乡试中居然失利,之后,精神的压力与过度的刻苦,不断损害着他的身体,以致疾病缠身。万历二十八年,他拖着病体备考,在距离考试还有二十三天的七月十六日,天妒英才,上苍收去了他的生命。汤显祖闻知噩耗后,真是肝肠寸断,泪水流干:“空教弱冠敌才名,未到长沙听鵩鸣。猿叫三声肠断尽,到无肠断泣无声。”(《庚子八月九日得南京七月十六日亡蘧信十首》)[2]846就是到了他垂暮之年,还常常去儿子的坟墓,以慰思念之情:“总为金陵破我家,子规啼血暮光斜。寒桨独上清明塚,年少文章作土苴。”(《寒食上蘧塚》)[8]1117可以料知,在汤显祖怀念亡子时,一定会想到南京。

二、江南士女深爱《牡丹亭》

“汤若士,明之才人也,诗文尺牍,尽有可观,而其脍炙人口者,不在尺牍诗文,而在《还魂》一剧。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此人以填词而得名者也。”[9]应该说,李渔对汤显祖的这番评价是符合实际的。尽管汤显祖为后世留下了几百万字的诗、文、尺牍、墓志、杂记等,但这些作品和明代其他文人相比,没有多少高明之处,甚至客观地说,仅就诗文来看,远逊于明初的宋濂、高启和之后的前后七子、唐宋派、公安派与明末的张岱等人,然而,因为他创作了“玉茗堂四梦”,又使得他出类拔萃,成为整个明代屈指可数的杰出的文学家之一。而他的戏曲创作,与江南也有着密切的关系。

万历八年(1580),汤显祖再次拒绝张居正的笼络,放弃了当年的春试,回南京国子监继续读书。这时,他家乡临川的朋友谢廷谅、吴拾芝和曾粤祥也来到了南京,他们在经常观赏戏曲演出之后,萌发了自己创作戏曲的想法。于是,由汤显祖执笔,将唐代蒋防的传奇《霍小玉传》改编成《紫箫记》。由于“不踏吴门,学未窥音律,艳往哲之声名,逞汗漫之辞藻,局故乡之闻见,按亡节之弦歌”[10],被人批评为“案头之书”,而非“台上之曲”[11]3。然而,还未写完,就被戏班搬演于场上,其演出的效果居然还不错,谢廷谅作诗记录了当时观演的景况:“舞忭欢逢故,月残转调新。何人为此曲,有客动心神。”“彩服欢如昨,银筝手自调。国中怜和寡,城北听歌饶。鹤倚苏门啸,鸾和弄玉箫。”①谢廷谅《范长倩招饮竟日,李文伯适至,洗盏更酌,复歌〈紫箫〉,赋此》,见《薄游草》。汤显祖自己对演出情况也作过描述:

第予昔时一曲才就,辄为玉云生(吴拾芝)夜舞朝歌而去。生故修窈,其音若丝,辽彻青云,莫不言好,观者万人。乃至九紫君(谢廷谅)之酬对悍捷,灵昌子(曾粤祥)之供顿清饶,各极一时之致也。(《〈玉合记〉题词》)[12]1152

不料,当汤显祖写到第三十一出《皈依》时,某个见到剧本的人造谣生事,说这出戏讽刺了当朝首辅张居正。还准备着入仕的汤显祖自然不想为这出戏而陷入是非之中,于是,在写完第三十四出《巧合》之后,就不再往下写了。为了表明这部戏“无所与于时”,便以“临川红泉馆”的署名交付当时著名书商“金陵富春堂”刊刻,以向社会证明没有影射时相。尽管《紫箫记》按照音律来衡量,许多不合法度,但也得到了时人的夸奖:“汤显祖《紫箫》,工藻鲜美,不让《三都》、《两京》。写女儿幽欢,刻入骨髓;字字有轻红嫩绿,阅之不动情者,必世间痴男子也。”[13]时人的称赞与演出的效果,无疑给了汤显祖创作戏曲的信心,虽然之后忙于考试和官场事务,直到十五年后也就是万历二十三年才重新投入戏曲创作,但是,《紫箫记》无疑是他戏曲创作之路的重要起点。

《牡丹亭》也就是《还魂记》虽然为汤显祖构思、创作于任遂昌知县之后,但是,自问世以来,与江南的关系最为密切。《牡丹亭》演出最多的地方当在江南。据毛效同《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所辑录的有关演出的记载,演出过《牡丹亭》的士绅家班就有太仓王锡爵家班、无锡邹迪光家班、常熟钱岱家班、吴中沈君张家班、如皋冒辟疆家班、苏州王长安家班,等等。当时,该剧应观者的需求,演出是相当频繁的。有的伶人不仅能够演出《牡丹亭》,“四梦”中的其他传奇也都熟稔,如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少风调皎爽不群,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14]

由于《牡丹亭》长达五十五出,且文词采丽典雅,无论是演者还是观者,演观全本,都会相当吃力。加之汤显祖在创作时并没有完全按照昆曲曲律填词,歌唱较为困难。于是,江南的熟谙昆曲曲律的士人便进行改编,其中影响较大的改编本有吕玉绳本、沈璟本、臧懋循本、徐日曦本、冯梦龙本等。这些改编本比起原本,更受戏班与观众的欢迎。当然,明末之后,演出全本者少,多数是演出折子戏,如《劝农》《学堂》《游园》《入梦》《寻梦》《冥判》《拾画》《叫画》《圆驾》等。对于江南士人的改编,汤显祖多不认可,由此还引发了“汤沈之争”。为了解决尊重原著和与昆剧合律协腔之间的矛盾,苏州人叶堂作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叶堂,号怀庭,字广明,生卒年不详。精通昆曲音乐,创叶派唱口,一时成为习曲者准绳。晚年,集毕生精力整理、制谱的巨著《纳书楹曲谱》问世,更为时人所重。他敬佩汤显祖的才华,赞赏其四梦:“临川汤若士先生天才横逸,出其余技为院本,环姿妍骨,斵巧斩新,直夺元人之席。”然“顾其词句,往往不守宫格。”“至其字则平仄聱牙,句子长短拗体,不胜枚举。”[15]为了保持汤作旨趣,不动一字而能付诸歌喉,他采用挪借界白、集曲等方法改调就词,为包括《牡丹亭》在内的“临川四梦”一一谱曲,使原作与曲律相乖之处不用更易而一样可歌。

因《牡丹亭》经常演出,江南的书商为满足喜其剧者更想熟悉剧本内容的要求,大量刻印出售。留存于今日的版本就有明万历金陵文林阁刻本、明万历石林居士刻本、明万历金陵唐振吾刻本、明流浪馆刻本、明崇祯独深居点定的《玉茗堂四种曲》本、明末张弘毅著坛刻的《玉茗堂四梦》本、清初竹林堂辑刻的《玉茗堂四种曲》本、清乾隆六年金阊映雪堂刊的《玉茗堂四种传奇》本,等等。有了文本,一些人便运用传统批注的方式进行评论,书商则将原典和批注合在一起进行刻印,这些本子称之为批注本。而在批注本中影响最大的无疑是梦园、绿野山房、清芬阁等刻印的由陈同、谈则、钱宜评点的《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以及《才子牡丹亭》。《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是由清初钱塘文士吴人(字舒凫,因所居名吴山草堂,又字吴山)的前后三个妻子即已聘将婚而殁的陈同、正室谈则与续弦钱宜共同完成。未出阁的陈同评点了《牡丹亭》的上卷后不幸病逝,由她的奶妈转交给吴人。吴人所娶的妻子谈则喜好读书,亦有文墨,见到陈同的评点本,大为赞赏,为弥补下卷未评之缺憾,便寻觅到与陈同评阅的本子同一版本的下卷进行评点。三年后,谈则又离世,吴人视俩妇人所评本为至宝,珍藏于家中。十多年后,继娶钱宜。钱宜见到评点本后,既爱汤显祖原作,亦爱陈、谈之评点,赏玩之时,也写下自己的感想。为了让评点本公布于世,她卖掉金钏首饰,让丈夫吴人刻印出版。《才子牡丹亭》也是一位名为程琼的妇人的评点本,清雍正年间首刻。其书以程琼的《绣牡丹》手稿为蓝本,又汇集了她丈夫笠阁渔翁吴震生的批注等①有关《才子牡丹亭》的版本、内容与作者生平,参见华玮《〈才子牡丹亭〉作者考述——兼及〈笠阁批评旧戏目〉的作者问题》。台湾《中国文哲研究集刊》第13期第1—36页,1998.9。。才女评点才子汤显祖表现爱情的的戏曲剧目,对于读者来说,其吸引力是不言而喻的。因而,这两部女性评点本的刊刻问世,对于《牡丹亭》原著的传播,肯定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牡丹亭》风行江南后,对人们的思想观念与审美趣味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而由于该剧是表现青年女子大胆追求情爱之作,故对深受礼教压制的女性的影响尤大,曾经发生过这样几件事:

一是娄江俞二娘嗜爱《牡丹亭》忧伤而死事。与汤显祖同时的苏州昆山人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中记载了这件事:

俞娘,丽人也,行二。幼婉慧,体弱常不胜衣,迎风辄顿。十三,疽苦左肋,弥连数月;小差,而神愈不支,媚婉之容,愈不可逼视。年十七,夭。当俞娘之在床褥也,好观文史,父怜而授之。且读且疏,多父所未解。一日,授《还魂传》,凝睇良久,情色黯然,曰:“书以达意,古来作者,多不尽意而出,如‘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斯真达意之作矣!”饱研丹砂,密圈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如《感梦》一出注曰:“吾每喜睡,睡必有梦,梦则耳目未经涉者,皆能及之。杜女故先我着鞭耶。”如斯俊语,络绎连篇。……[16]470-471

俞二娘的《牡丹亭》批注,在她死后辗转到了汤显祖手中,汤显祖极为感动,写下了《哭娄江女子二首有序》以悼念:

吴士张元长、许子冾前后来言:娄江女子俞二娘秀慧能文词,未有所适。酷嗜《牡丹亭》传奇,蝇头细字,批注其侧。幽思苦韵,有痛于本词者。十七惋愤而终。元长得其别本寄谢耳伯,来示伤之。因忆周明行中丞言,向娄江王相国家劝驾,出家乐演此。相国曰:“吾老年人,近颇为此曲惆怅!”王宇泰亦云,乃至俞家女子好之至死,情之于人甚哉!

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

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17]710-711。

“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其主要原因就是《牡丹亭》在江南的接受者太多了,不仅文人雅士,就是深处闺阁的女子或隔帘观赏场上演出,或在针黻之余,把玩剧本,而许多女子的遭遇与精神状况与杜丽娘相似,便对剧作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二是冯小青“挑灯闲看《牡丹亭》”事。冯小青的故事最早见于张潮所辑的《虞初新志》,略云:小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广陵。夙根颖异,精涉诸技,妙解声律。虽素娴仪则,而风期异艳,绰约自好,其天性也。年十六,归生。妇奇妒,姬曲意下之,终不解。姬自后幽愤凄恻,俱托之诗或小词。有绝句云:“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十八岁,忧郁而死[18]。与杜丽娘命运相似的小青故事打动了彼时的文士们,他们纷纷秉笔摹写,以张扬此事。除了张潮《虞初新志》的《小青传》之外,笔记小说中还有张岱《西湖梦寻》中的“小青佛舍”,冯梦龙《情史类略》卷十四与鸳湖烟水散人的《女才子书》卷一中的小青故事。戏曲界亦以小青为主人公,编写了十多部剧本,如徐士俊的《春波影》、吴炳的《疗妒羹》、朱京藩的《风流院》、陈季方的《情生文》、胡士奇的《小青传》、来集之的《挑灯闲看牡丹亭》、无名氏的《西湖雪》、顾元标的《情梦侠》、郎玉甫的《万花亭》、张道的《梅花梦》、钱文伟的《薄命花》、无名氏的《遗真记》,等等。冯小青之死,尽管与《牡丹亭》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该部剧作加重了她的忧伤情绪,大概是符合实际的。

三是商小玲魂断《牡丹亭》演出场上事。清焦循在《剧说》卷六中引《磵房蛾术堂闲笔》云:“杭有女伶商小玲者,以色艺称,于《还魂记》尤擅场。尝有所属意,而势不得通,遂郁郁成疾。每作杜丽娘《寻梦》、《闹殇》诸剧,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泪痕盈目。一日,演《寻梦》,唱至‘待打倂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盈盈界面,随身倚地。春香上视之,已气绝矣。”[19]197“尝有所属意,而势不得通”是造成她精神痛苦的根本原因,这种痛苦在旧时尤其在明代女子身上,是普遍的,只不过因江南女子有机会接触到《牡丹亭》,从杜丽娘的人物形象上加深了有情却无对象可寄托的绝望情绪的体验,而导致玉碎香消的悲剧发生。另外,还有扬州女史金凤钿因痴迷《牡丹亭》而欲嫁汤显祖事。

由上述可知,汤显祖依托于江南之地而成就了他政治上不阿权贵、敢于针砭时弊的“英名”,也使他的剧作远播当时和后世。反过来,江南文艺的代表性形式之一的昆剧,也借助于《牡丹亭》这样的剧作走向大江南北,并称霸剧坛二百多年。就在当代,昆剧仍然依凭着汤作如青春版《牡丹亭》而得以复兴。不难想象,如果没有《牡丹亭》等经典性剧目,昆剧还会有绵延数百年仍不消歇的生命力吗?

[1]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全编(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2]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全编(第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3]屠隆.白榆集(卷三)[M].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7.

[4]汤显祖全集(卷七)[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

[5]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全编(第四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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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汤显祖全集(第2卷)[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

[13]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剧品[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七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14]侯方域.壮悔堂文集(卷五“李姬传”)[M].康熙五十一年(1712)刊本.

[15]叶堂.纳书楹玉茗堂四梦曲谱(自序)[M].乾隆五十七年纳书楹藏版.

[16]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第七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7]汤显祖全集(第1册)[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

[18]张潮.虞初新志(卷一)[M].康熙三十九年(1700)刊本.

[19]焦循.剧说(卷六)[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八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责任编辑 刘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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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511X(2017)01-0131-06

2016-10-15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项目“中国戏曲剧种发展史”(12BB016);国家哲学社会科学重大项目“中国傩戏剧本整理与研究”(14ZDB077);上海高校高峰学科“中国语言文学”成果之一。

朱恒夫,上海师范大学谢晋影视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戏曲学会常务理事,研究方向:中国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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