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佛法行持的诗词灵光
2017-03-14王树海
王树海,肖 菲,2
(1.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2.长春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2)
弘一法师佛法行持的诗词灵光
王树海1,肖 菲1,2
(1.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2.长春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2)
弘一法师是晚近中国文化史上颇引人注目的人物,除涉足音乐、美术等艺术领域之外,其于古典诗词创作亦有深厚造诣。本文以弘一法师存世的一百四十余首诗词作品为研究对象,挖掘、体悟其诗词创作中的宗教因子,进而发现“华严为境,四分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之佛法行持在法师诗词中时有灵光闪现。研究弘一法师诗词作品中反映的宗教思想,对于我们深入理解法师佛学思想、认识其诗词独特的创作理路都将发挥无可替代的积极作用。
弘一法师;诗词;佛教思想
在晚近中国文化史上,弘一法师是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他不仅开创了文艺领域中多个“第一”,在古典诗词创作方面也有着深厚造诣,正所谓“二十文章惊海内”。虽然他不是罗伯特·洛厄尔或约翰·贝里曼那样典型的“自传性诗人”,但“宗教藉助宗教教义影响信仰者,也通过宗教氛围感染信仰者,……在无意识或有意识的‘挪用’中,文学家常不知不觉地表达了他对宗教的态度。”[1]29加之弘一法师深受传统文化“诗以言志”观念的影响,其心灵世界包括与佛家的遇合因缘在诗词之中艺术地呈现也成为一种必然。纵观法师存世的一百四十余首诗词,诗人以“以华严为境,四分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之佛法行持时有灵光闪现。
一、华严为境,圆融为诗
弘一法师于佛法广义之中尤服膺华严之博大精深,“此宗最为广博,在一切经法中称为教海。”[2]28“华严经是佛法的大全,亦是佛教各系思想的集大成。它包含有佛教的教、理、行、果和佛教修养次第的信、解、行、证的层层经过,以及应该如何超脱、解放以达事事无疑的圆融境界。”[3]55此种通融、和谐正是弘一法师终其一生孜孜以求的。
弘一劝浮土宗道侣兼诵地藏经,认为地藏经是佛经中之“孝经”,这种打破门户之见的做法实为法师对华严经义的躬身践行;他在宣讲佛法之时亦对《华严经》多有论及,更集华严经偈成联三百首,甚至选择此经刺血书写;编录《华严集联三百首》时,法师清醒认识到“割裂经文,集为联句,本非所宜”,但仍然“循道侣之请,勉以缀辑”。此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深究其源,盖因华严“法界无分别”之圆融境界与弘一法师一生的精神追求两相契合、深入其心。
纵观法师一生,先以艺术通才为人钦慕,又以佛门高僧受人景仰,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圆融通脱的思想境界。无论是引西洋乐进中国而成“学堂乐歌”,还是美术课首开人体写生先河的惊人之举,都是此种精神的具体外化。甚至在信仰选择这样关乎重大的事件上,他也有过道教、天理教而终归佛门的逡巡曲折,其思想之通达圆转可见一斑,这在《男儿》一篇中恰有印证:
“男儿自有千古,莫等闲观。孔、佛、耶、回精谊,道勿陂崎……”
在通往心灵天国的道路上,“孔、佛、耶、回”原本取径各异。而诗人清醒认识到各家宗教实为殊途同归,兼采其长、融会贯通方能成就大业。作此诗时,诗人尚为凡尘间一介俗士,已然有此眼界,他披剃后宣讲佛法时的开脱通透与此一脉相承:“学,须先多读佛书儒书,……倘因佛儒诸书浩如烟海,无力遍读,而亦难于了解者,可以先读‘格言联璧’一部。……”[4]41。
又:“(佛家各宗派)就此十宗中,有小乘、大乘之别。而大乘之中,复有种种不同。吾人于此,万不可固执成见,而妄生分别。……”[2]30。
与宗教思想所反映出的兼收并蓄相映成趣的是,在诗词表现手法与风格特征上,弘一法师亦广泛取法前人,形成了平实雅正为主而间有沉雄、放逸之作的特点。仅举几例:
“瑟瑟寒风剪剪催,几只花放水云隈。”(《咏山茶花》)化用韩偓“恻恻轻寒剪剪风”一句丝毫不着痕迹;
“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中的“天涯”一句又直接以苏轼《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词句入诗;
诗人既有《日夕登轮》《西江月·宿塘沽旅馆》这样的沉郁感伤之作,有意气慨然如《为沪学会撰文野婚姻新戏册既竟,系之以诗》的作品,亦有《天风》那样充满奇谲想象的浪漫放逸之词。诗人一生做诗词仅140余首,手法与风格能有如此诸般变化,不能不说是作者有意为之、自觉追求的结果。
在《护生画集》这部宣传“众生平等”“戒杀生”等佛教义法的作品中,作者不仅直接化用《诗经·麟趾》题旨成《仁兽》一篇,更多用儒家经典语句入诗,如“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尸林》)“肉食者鄙,不为仁人”(《醉人与醉蟹》)“人非圣贤,其孰无过?”(《忏悔》)
圆融并包、兼收并蓄是弘一法师诗词创作的始终坚持,这当然不能信口称为“华严宗对其创作理念的影响云云”。但是,当我们由此反观诗人皈依佛门后对华严一宗的信持,方可见那实是他心灵之路的必然归处,华严的哲学成为弘一法师佛学思想体系的最高指导原则,确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二、南山律为行,以戒为师,以戒为诗
戒是一切法的基础,“戒为无上菩提本,长养一切诸善根”即是此意。生于律宗衰末时期的弘一法师深感修持戒律对佛门行履之重要,他引《南山行事钞》说“戒是生死舟航,出家宗要”,誓“不立名目,不受经费,不集多众,不定地址”,以一比丘之力扶持南山律宗重振:“如是戒品,我今誓愿受持、修学,尽未来际,不复舍离。以此功德,愿我及众生,无始已来所作众罪,尽得消灭。……愿护南山四分律宗弘传世间!”[5]258
弘一法师对律宗戒条信受奉行,自言“以戒为师”。即于作诗一途,也体现出“以戒为诗”的特点。这在他为丰子恺《护生画集》所做题句中有着集中体现:“是亦众生,与我体同。应起悲心,怜彼错蒙。普劝世人,放生戒杀。不食其肉,乃谓爱物。”(《众生》)
在《护生画集》中,弘一法师正是用佛家大慈悲心,设身处地体念物类之悲,“残杀百千命,完成一袭衣,唯知求适体,岂毋伤仁慈?”(《蚕的刑具》)。即便对微末如草芥之端的小虫,诗人也怀恻隐之心相待:“莫谓虫命微,沉溺而不援,应知恻隐心,是为仁之端。”(《沉溺》)。哪怕为世人厌恶嫌弃的青蝇,在弘一看来也是鲜活生命,不可残杀,“若谓青蝇污,挥扇可驱除,岂必矜残杀,伤生而自娱。”(《暗杀》)甚至一花一叶亦能得覆于诗人慈悲佛光之下,“好花经摧折,曾无几日香,憔悴剩残姿,明朝弃道旁。”(《残废的美》)
《护生画集》中体现的“以戒为诗”为人们进一步理解弘一对戒律的严谨奉信提供了诗意而形象的指引。“一蟹失足”尚有“二蟹扶持”,“物知慈悲,人何不如”(《生的扶持》),正是常怀不以“物命”为“儿戏”,甚至因“刀部”多杀意而不忍下笔的大慈悲心,法师不仅自己持戒严谨,更借画借诗祈愿众生“愿发仁慈,常起悲悯。”(《诱杀》)
回想法师皈依佛门后的几十年里,殚精竭虑撰修律学佛典,成《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律学要略》等数十种;克履僧戒,不以为苦反欣然而为,此种努力与执着全为以“我一身代受众苦”,洗脱“众生所造无量恶业”,让“杨枝净水,一滴清凉”,使众生“远离众苦,归命觉王”(《杨枝净水》),终至“何分物与我,大地一家春”(《 冬日的同乐》)的和谐境界,其对佛法的体悟与践行可谓用心良苦。
弘一对律宗的信奉持守在诗词中的表现是多方面的,除了通过《护生画集》题句的内容集中体现其“护生护心”持戒观念之外,在剃度前后艺术语言与表现形式的选择变化上,也鲜明显示了诗人“以戒为诗”的特点。
中国古典诗词创作素来遵循“温柔敦厚”、“主文而谲谏”的美学传统,按此标准则好诗“贵在妙悟”。具体到佛家诗语,其在唐代以后分流为二:一者融禅宗体悟入于传统儒家美学,“追求一种‘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含蓄委婉但又妙然心会的诗歌表达效果”,王维的造境之法和诗僧皎然的写境述怀都是此类创作的典型;二者则继承佛经中偈颂的传统,采用生动的口语和活泼的形式,用通俗易懂的白话诗阐释佛理经义,表达证悟、开启学人,最终形成游离于主流诗派之外的白话诗派,王梵志、寒山皆为其中代表。
弘一法师深谙古典诗词写作之道,有着丰富的创作实践和经验。他很会写那些符合传统审美范式的作品:
“残山剩水可怜宵,慢把琴樽慰寂寥。”(《为老妓高翠娥作》)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春余梦影,樽前眉底。”(《金缕曲·赠歌郎金娃娃》)
“将军已死圆圆老,都在书生倦眼中。”(《赠语心楼主人》)
类似这样老练当行的句子他皆能信手拈来。按这样的理路,诗人出家后完全可以坚持用此种诗语描风画景、抒僧人怀抱、传佛家法义,走上前述佛禅诗的第一条创作道路。但弘一法师自剃度之日起就毅然悬笔于此类作品,除了1935年《净峰种菊临别口占》一诗之外,他始终坚持用诗偈或歌词宣扬佛法,如:
《倘使羊识字》:倘使羊识字,泪珠落如雨,口虽不能言,心中暗叫苦。
《喜庆的代价》:喜气溢门楣,如何惨杀戮?唯欲家人欢,哪管畜生哭。
包括上例的《护生画集》题句和之后编录的《清凉歌集》,弘一法师诗歌的语言风格从前期的雅正蕴藉一变而为质白平朴,走上了更近于白话诗派的创作路径。在体式选择上,只写诗偈、歌词,回避严格意义上的诗词文体,更表明了诗人自觉的文体辨析意识。这种意识缘何而起,作者本人并没有给出明确解释。在笔者看来,这恰是弘一法师以戒为诗的又一具体表现。
中国士大夫阶层虽然始终奉行“诗以言志,词以娱情”的文学观念,诗词是文人述志抒怀最好的语言形式,但在很多时候,诗词仍不免沦为文人唱和游戏、逞显才气、消磨光阴甚至干谒入仕、谋取虚名的文字工具。晚清以来,随着报刊业的兴起,文人与报刊关系密切,在报纸上发表诗词作品更成为文人扩大知名度、树立文坛威望的重要手段。这种娱乐性和功利性的文体功能使诗词之体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俗世尘凡气息。这对其他佛门僧众而言或许无甚紧要,但弘一凡事认真,他深知“学律非是容易的事情”,律宗戒法甚细,行之甚难:
“受戒者听毕,应先自思量如是诸戒能持否,……宁可不受,万不可受而不持!……如果不能受持,勉强敷衍,实是自寻烦恼!”[6]20-21
“现在受戒的人虽多,只是挂个名而已,切切实实能持戒的却很少。”[6]35
弘一强调受戒不可敷衍,需随分量力,每每反复讲说,不厌其烦,究其核心,无非一个“严”字。以这样的标准律己,则传统意义上古典诗词的娱乐性、功利性既有碍“一心求佛智,专精无异念”的修行,又在“八关斋戒”之列:
“八戒——具云‘八关斋戒’。‘关’者,禁闭非逸,关闭所有一切非善事。‘斋’是清的意思,绝诸一切杂想事。……第七,高胜床上坐,作倡伎乐,故往观听。……音乐影戏等皆属此条。”[6]23
这里的“倡伎乐”泛指世间音乐影视等娱乐消遣,广义来说当然也包括上述诗词创作。应该说,弘一法师自受戒之日起,已诀别了“二十文章惊海内”的风流才子李叔同。精深蕴藉的诗词语言和流丽多彩的诗词风格已经成为修行之关隘,更何况“依宗教的无始无终的大人格看来,艺术本来是昙花泡影,电光石火,霎时幻灭,又何足珍惜!”(丰子恺语)
佛家看破语言的本质,因而“以心传心”,不执迷于语言的力量。然“不立文字”之外尚有宣佛弘法的实际需求,直到于今人类思想、智慧的传递、记录还没能找到比文字、比语言更好的载体。对于弘一法师来说,这也是必须解决的问题。在彼时中国的历史语境之下,国民受教育水平较低,即便粗通文字者也未必能够参阅领悟佛典要义。仅以戒杀护生一条而论,怎样让这些读者“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事”?弘一法师尚须找到更适合传法解意、更易为众生领会体悟、实用性更强的诗语。白话诗派的通俗浅近、平直朴素为诗人提供了艺术的借鉴。他自己在读者的考量上曾有言:“第一,专为新派智识阶级之人(即高小毕业以上之程度)阅览,至他种人,只能随分获其少益。第二,专为不信佛法,不喜阅佛书之人阅览。(现在戒杀放生之书出版者甚多,彼有善根者,久已能阅其书,而奉行惟谨。不必需此画集也。)近来戒杀之书虽多,但适于以上二种人之阅览者,则殊为稀有。故此画集,不得不编印行世。能使阅者爱慕其画法崭新,研完不释手,自然能于戒杀放生之事,种植善根也。”
正因如此,弘一在《护生画集》编写过程中始终注重书名和题诗的通俗性,并最终选择以白话诗为题句的创作思路:“所作之诗,就艺术上而论,颇有遗憾。一以说明画中之意,言之太尽,无有含蓄,不留耐人寻味之余地。一以其文义浅薄鄙俗,无高尚玄妙之致。就此二种为论,实为缺点。但为导俗,令人易解,则亦不得不尔。故终不能登大雅之堂也。”
这“不得不”的自我禁戒实已道破诗人出家后只写白话诗和歌诗的玄机,亦是对自己一贯奉行的“先器识而后文艺”之艺术观的印证回复。这种以戒为诗、处处认真在他辑录《清凉歌集》时又一次体现出来,他自言作歌的意图和注释的要求:“此歌为初中二年以上乃至专科学生所用。彼等罕有素信佛法者,乞准此程度,用白话文撰极浅显之注释,并令此等学生阅之,可以一目了然。”
虽然从诗人的角度,这是为弘扬律法、自我禁戒才怀万物共生之大感情,无奈地舍弃了诗歌的艺术性。然从作品本身来看,表情真挚深切,用语简明平实,风格园拙浑朴,自有一番“减少机心,归于大淡泊”的平淡自然之美。这也可以解释为何这“难登大雅之堂”的白话诗在今天仍为人们喜欢、讲诵、传扬、铭记,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诗人“以戒为诗”的做法实是以诗歌艺术上部分的舍弃和牺牲求得了真正的“圆满”。
三、导归净土为果,“众生皆仙”
弘一服膺华严、“以戒为师”的同时亦修净土法门,且对其颇为推重。他曾在宣讲佛法时反复言及念佛往生的重要性:
“念佛(阿弥陀佛),常人惟知生西,但现生亦有利益。……无论何人,皆应求生西方。……劝念佛菩萨,求生西方。至要至要。”(《劝念佛菩萨求生西方》)
念佛升西如此紧要,净土宗人须抛却世缘,他们所修持的真是立身世外的“送死法门”?这是弘一在万寿岩讲演时被问到的问题。一心“以出世的精神,作入世之事业”的弘一法师给出这样的解答:
“若修禅定,或止观,或密咒等,须谢绝世缘,入山静习。净土法门则异于是,无人不可学,无处不可学。士、农、工、商各安其业,皆可随分修持净土。又于人事善利,群众公益,一切功德,悉应尽力集积,以为生西资粮,何可云抛弃耶!”
这当然是高明的比丘僧语,然而,若转向法师的诗词问询,我们早就可看到隐于其中的、更为形象的解答,试看《贻王海帆先生》:
文字联交谊,相逢有宿缘。社盟称后学,科第亦同年。
抚碣伤禾黍,怡情醉管弦。西湖风景好,不羡赤松仙。
此诗写成时,作者尚是一俗士。这首朋友间酬赠的作品,内容表现上并无甚新鲜。然而“不羡赤松仙”、“视现世为乐土”所表明的立足现世的坚决却颇为醒目。若干年后,诗人遁入佛门,立下华严上回向与下回向的大宏愿,“以戒为师”终生奉持,并终导归于西方净土。其佛学思想、奉受行持有着复杂的构成和理路。但诗人的脚跟却始终深植于现世土壤中,怀大悲心、荷众生苦,这种“人间佛教”的理念与此诗所言“视现世为乐土”的精神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其间的因果渊源竟似早已安排妥当。
立足现世的精神不变,然现世生命却总有终结之日,那时该如何做法,弘一于净土法门中寻求解答,则“俾今生命终时,决定生西。乃是十分安全之道也。”西方极乐究竟如何,何以使法师如此念念以求,众生颠倒倾慕如此?“须知生西后,无苦但乐。衣食自然,居处美丽,常见佛菩萨闻法,乃最好之事。故被伤生西,可谓因祸得福。”那极乐之境的美妙和往生的喜悦如果只用这样的语言加以描述,未免显得苍白而缥渺。
对此,弘一另有一番诗意的解说:“化身恒河沙数,发大音声。而时千佛出世,瑞霭氤氲。欢喜、欢喜人天,梦醒兮不知年。翻倒四大海水,众生皆仙。”(《化身》)那往生世界中“瑞霭氤氲”,如梦似幻,福海翻腾,众生普度,一片祥瑞。这样的欢喜世界正是诗人在现世生命终结时追求的一方净土。在《清凉歌集》中,诗人也有过类似的但更为隐微的表述。
《清凉歌集》是弘一法师诗词中较少为人提及的作品,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受创作目的所限,作者在内容表现上受到很大的制约:
“一日,刘生质平偕余往访和尚于山寺,饭罢清谈,偶及当世乐教。质平叹息于作歌者之难得,一任靡靡俗曲流行闾阎,深惜和尚入山之太早,和尚亦为怃然,允再作歌若干首付之。余与质平皆惊喜,此七年前事也。”(夏丏尊《清凉歌集序》)
《清凉歌集》是要走进学堂,以乐教方式育人的作品。接受对象的特殊性要求作歌者必须尽量少用或不用佛家语词,作者自己宗教思想的体现需要隐于字面之下。在这样的前提下,理解歌词的内容需费些心力。为方便读者理解,弘一法师特请芝峰作《清凉歌集达旨》代陈己意。今人孙继南先生的解读也颇为精当:“五首歌词的内容,相互关联、依次递进,将涵义深邃的佛学哲理由浅入深地呈示出来:第一首《清凉》,开宗明义,以大自然月、风、水为背景,讴歌‘无上清凉’的精神境界;第二首《山色》和第三首《花香》分别从视觉、听觉方面说明宇宙万物原非实有,而是‘幻影’、‘空相’,务须破除‘我执’;第四首《世梦》揭示‘人生如梦’、‘尘心全妄’,唯有‘破尽无明’始可‘大觉能仁’的真谛;第五首《观心》为全歌总结。歌词一再强调‘试观心性’,是因‘明心见性’乃佛教修习之关键与宗旨,也是众生‘悟入真常’,达到‘清凉’精神境界的必由之路。”
孙先生对于作品内容的阐释鞭辟入里,无需笔者更附赘言,但于此作陈达之思想上,却有如下细节仍需注意:《清凉歌集》收录作品五篇,其中弘一法师自作仅一篇,余下《山色》《花香》《世梦》《观心》四首乃根据明代高僧莲池、蕅益二人的短文“缀录”而成。在众多佛门先师之中,弘一独择改此二人的作品,这绝不会是偶然的灵光一瞬,必有其深远用意。找到莲池、蕅益二人的共性,当可为我们理解弘一法师的用心提供线索。具体说来,这二人均为明代高僧,都有融合佛教各家宗派的理念,并都有兼修各宗的佛教经验。然而最终,两人都寄心净土,成为净土宗一代宗师。这不能不让我们想到,弘一法师撰录的这部《清凉歌集》实寄托着他对净土法门的领悟与体验:
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
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清凉》)
涅槃寂灭、转生西天之时,明月凉风、清水一渠构成的清凉世界,热恼全消,彼岸世界美好静穆,到那时众生方能“一笑呵”、“万物和”、“乐如何”。
至此,诗人最终完成了“以华严为境,四分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的全部宗教历程。回顾弘一法师一生行止、艺术历程与佛法行持,可谓错综复杂、传奇跌宕,然亦互相勾连、因果相继、相互印证。法师一代高僧与诗才词家的双重身份使得佛法行持成为其诗词表现的重要维度,反过来,这种行为在诗词中的灵光一现,既可以为我们解读其佛学思想体系的构成提供可靠的信息,也为我们打开了认识弘一法师诗词“圆融为诗”、“以戒为诗”的独特品味与创作理路的法门,对弘一法师宗教思想与文学研究两大课题均有重要价值。
[1] 葛兆光.中国宗教与文学论集[C].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8.
[2] 弘一法师.晚晴老人演讲录[M].上海:开明书店,1943.
[3] 黄楸萍.弘一大师的佛学思想[A].方爱龙.弘一大师新论[C].杭州:西泠印社,2000.
[4] 弘一法师.改过实验谈[A].秦启明.李叔同讲演集[C].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
[5] 弘一法师.弘律愿文[A].弘一法师.弘一大师全集[C].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
[6] 弘一法师.弘一大师讲佛[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张树武]
The Brightness of Master Hong Yi’s Poems to Practice Buddhism
WANG Shu-hai1,XIAO Fei2,3
(1.College of the Humanities,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2.College of the Humanities,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2,China;3.College of Humanities,Changchu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2,China)
Master Hong Yi is a noticeable person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ulture from late Qing dynasty to modern times.Besides music,fine arts and other realm of arts,he also had achieved a lot in creating classical poems.Targeted at over a hundred and forty existing poems of master Hong Yi,this paper explores and embodies the religious factors in his poems to find out Buddhist practices of “studying Hua-yen,practicing doctrines and becoming a Buddhist believer via initial pure land approach” in his poems.Studying the religious thoughts reflected in Master Hong Yi’s poems will play an irreplaceable active role in deeply comprehending master’s Buddhist thoughts and learning his unique creation approach of poems.
Master Hong Yi;Poems;Buddhist Thoughts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1.021
2016-11-2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5BZW127)。
王树海(1950-),男,山东泰安人,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肖菲(1979-),女,吉林长春人,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长春大学文学院讲师。
I206.5
A
1001-6201(2017)01-014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