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之于幸福
——古典希腊哲学向希腊化哲学的范式转变
2017-03-14周育国王坤平
周育国,王坤平
(辽宁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大连 116029)
知识之于幸福
——古典希腊哲学向希腊化哲学的范式转变
周育国,王坤平
(辽宁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大连 116029)
古典希腊哲学将幸福融入知识体系中,从形而上的知识层面读解幸福,知识是幸福的内在要素,人的幸福是对知识的获致;实现幸福要规训无知,即消除世人的自我无知。而希腊化哲学则将幸福回归于人自身本真的体验,知识只是实现幸福的外在手段,通过驯服激情,治疗心灵,获得幸福。希腊化哲学并不是古典希腊哲学巅峰后的余晖,而是背负消解价值虚无的使命,回归人本自身,在“自我”中探寻幸福。这启示人们以知识的维度去探索古典希腊哲学向希腊化哲学幸福观的范式转变,追问知识之于幸福的意义。
古典希腊哲学;希腊化哲学;知识;幸福
追求幸福发端于人的本性,何谓幸福,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内涵。古希腊时期的历史发展,其中就伴有哲学层面对幸福内涵的诠释与演进。古典希腊哲学视域下的幸福奠基在人对形而上的知识体系的构建上。但是,随着亚历山大大帝的远征和马其顿王朝的崛起,城邦奴隶制瓦解,人们的伦理观念渐现迷茫,幸福的范式由古典希腊哲学向希腊化哲学转变。希腊化哲学(公元前334年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到公元前31年屋大维初建罗马帝国的历史被通称为希腊化时期)将幸福回归于人自身的体验。透视古典希腊哲学向希腊化哲学幸福范式的转变,读解知识之于幸福的意义,这无疑对今天全面理解幸福的内涵具有积极价值。
一、知识由幸福的内在要素转为幸福的实现手段
古典希腊哲学认为形而上学是第一哲学,对幸福的追问也遵循这个时期的形而上的求知传统,幸福的读解被定位在宏大的形而上的知识体系之中。也就是说,古典希腊哲学的幸福,是通过对形而上的知识体系的构建而实现的,即幸福是通过形而上知识的获致而完成的。古典希腊哲学视域下的幸福不是以人为中心,而是以形而上的知识体系为中心;知识是幸福的内在要素,幸福的实现与形而上的求知是一致的。
虽然在古典希腊时期,苏格拉底、柏拉图等智者们也曾聚焦幸福观念于人本身,也在伦理视域下寻求过幸福,但对幸福的定位与读解仍旧是通过形而上的思想方式来完成的。苏格拉底认为相比其他东西,人类最想要的就是“幸福”,而幸福是“灵魂的一种合于完满德性的实现活动”[1],且只有卓越地完成这些活动才称上是幸福;但只有具有德性的人,才能卓越,所以幸福与人的德性密切相关,美德对“幸福”来说是必要又充分的,由此他提出了“德性即知识”。苏格拉底认为美德的本性是知识,任何美德必须具备相应的知识,无知的人不会真正有美德;只有获致形而上的知识,认识德性的本质,清楚精神上或道德上的完善,达到理智本性和道德本性同一,这才是幸福。苏格拉底在自知其无知的反省过程中,认识到无知之自觉是人的唯一可以称之为智慧的东西,而人拥有这种自觉才会追求关于善的真正意义的知识,知识的获致才能使人具有德性,也才有可能踏上通往幸福的道路。他提出一个公式:智慧=美德=幸福,知识是幸福的内在要素,无知的人不会有幸福,因为既对幸福无知,也没有德性实现幸福。
而希腊化哲学时期则将伦理学作为第一哲学,关于幸福的追问回归到人本身的体验;知识不再如古典希腊哲学那样被视为幸福的内在要素,而是成为通向幸福的工具和手段。人们重新度量知识的价值,知识变成一种技能,不再是构成幸福的固有内涵,主张用哲学规训自我来实现幸福。伊壁鸠鲁认为,幸福应该透过自我的伦理省思来得到,而不是透过对外在世界的知性来把握其维度。自然哲学、逻辑学、知识论、形而上学都是被作为工具来探究人类的幸福问题。哲学的价值在于守护心灵的安宁,宇宙万物的本原、秩序应服从于“自我”之善的安排;自然哲学辅助驱散人类对于外部世界无知的恐慌,不因无知而陷入焦虑,不因盲目追崇神灵而恐惧死亡;逻辑学使得人们能够辨析出明显的假命题以及令人们迷惑的逻辑上的悖论,能使得人们不因丧失理智迷惘而丧失信心,使人们能够捍卫理性的尊严,过上合乎自然的理性生活[2]。而形而上学没有经验的内容,也不能诉诸感性实体,把个体的认识构建在虚幻的对象之上。
同时,希腊化哲学主张只存在一个自然世界,批判古典哲学家柏拉图的所谓的两个世界的言论,即现象世界和本质世界。人们应该抛弃空虚无用的知识的追求,遵循正确的知识观念,将目光投向此生的幸福,关注生活本身,旨在去除灵魂的疾苦,摆脱生命的灾难,享受而不是空谈美好生活。此时,维护人自身心灵的宁静被视为实现幸福的方式,勇敢、自我控制和公正等德性都服务于心灵的宁静。伊壁鸠鲁认为:“宁静的幸福是实现自我自由、实现幸福的源泉,能够保障自我不受强权或外在环境的利诱剥夺与纵容。”[3]因此,知识成为通往幸福之路的工具,辅助人们进行心灵的治疗。
二、由知识中获致“理性”幸福转向透过经验“感知”幸福
古典希腊哲学认为,灵魂的本质在于理性,理性是灵魂所特有的存在方式。如苏格拉底赞美灵魂,赞美理性,认为只有认识理性,进而认识一切神圣的东西,才是真正认识自己。他说:“我们把至真、至美等抽象的实体称作‘真正的本质’。这种本质,即绝对的相等、绝对的美、一切绝对的实体、真正的本质,是永恒不变的,绝对的本质都是单一的、独立的,所以都始终如一,不容改变。”[4]在他看来神圣的东西应该是不变的、始终如一的,而幸福是人类一切行为的最高目的,也应该是神圣的,不变的、始终如一,而这样神圣的事物只能由理性来获得,并体现为形而上的知识。他们把幸福置于知识论范畴,以理性的逻辑为内在动力,把理性看作人们所能够运用的唯一的真实的手段,并认为只有从逻辑推理方式得到的美德才是最完美的幸福。因为人在理性能力的指导下,进行理性思维和理性的行为,产生了“理智的或逻辑推理的美德”和“行为的美德”,形成了智慧上的完美和行为品格上的完美;理性推理的美德是最高、最完全的美德,这种美德使人凭借对最高的认识对象的直观感受直接获取真理,从而获取“纯粹思维”,直接通往自我意识的天堂,达到永恒的福祉、现实永恒的幸福。可见,古典希腊哲学的幸福是人在理性的逻辑力量中,达到“纯粹思维”的理性幸福。
而希腊化哲学将幸福问题回归于人的本我一致性当中,认为实现幸福就是自然的呈现。他们认为,幸福起始于“感觉”,从孩子的自然倾向中发现他们已经理解了幸福的本性,即追求感官知觉的宁静(或者快乐),从而来满足各种欲求,这就是“摇篮论证”(cradle argument)[5]。所以,幸福不是知识中的真理,而是通过个体的经验获取自我现实的“感知”,在善的自我规训中理解幸福、感知幸福,从而实现幸福。希腊化哲学认为真正的哲学就是要承认自我意愿遮蔽了自然的本真,而生活自身的非真理性并不是先行被遮蔽于知识当中,而是被意愿所遮蔽,而使得自我不接受自身在生活中呈现的样子,所以,哲学的作用就是治疗激情来实现幸福。此时,个体在内心深处认识到伦理幸福本身成为哲学所瞩目的焦点,哲学和其他的知识门类都关乎伦理幸福,其中隐含分辨善恶的内在诉求,渗透对德性的关注。由此,关于幸福的范式发生转变,从古典希腊哲学转向希腊化哲学,即幸福是人在对现实自我的感知中,规训激情,治疗自己的心灵,而获得幸福[6]。同样,希腊化哲学所使用的语言和论证的逻辑不再是古典希腊哲学的知识论的语言和形而上的思辨逻辑,而是用简单的自然语言去表达和分享经验和个体德性的进步,通过人在现实经验中的自我感知来读解幸福、体验幸福。希腊化哲学引导人们回到知觉、感觉和悬隔观念中,规避激情错误观念的源头,在自我意识中寻找自我里面的“强者”,通过感官直观地获取自我在自然维度下所呈现的幸福,并通过心灵的治疗达到幸福。
总之,古典希腊哲学的形而上幸福进入希腊化哲学时期转入人自身的感知幸福,即幸福起始于“感觉”,无论是伊壁鸠鲁的感知、斯多亚的知觉印象、怀疑论的悬隔判断都是要实现幸福本真的“呈现”,而瞬间相互连接的知觉、宁静无扰的心灵和实在的幸福感就是所要呈现的主要内容。[7]可见,希腊化哲学的幸福定位在人自然本身的感知及其规训。
三、实现幸福的途径由驯服无知转向对心灵的治疗
古典希腊哲学将知识作为幸福的内在要素,区分知与不知成为辨别幸福与否的重要手段,而只有解决世人自我无知的遮蔽,才能通往幸福。所以,古典希腊哲学运用形而上学的理性思辨来反省个体的“无知”与不足。苏格拉底认为在“自知其无知”的反省中,对自己的“无知”拥有冷静的自觉,而“无知之自觉”是智慧,人类只有获取了这种“无知之自觉”,才会去探寻关于“善”的真正内涵,消除其无知,才可能获得“幸福”。他严厉训斥雅典人将财富和荣耀看得比他们的灵魂更重要,他表示不同意关于“幸福”生活就是荣耀或快乐的生活的观点,而认为雅典人应该多关注他们的灵魂,即关注他们的德性[8]。心灵的健康幸福比财富和政治权力更重要,有道德灵魂的人比虽然拥有财富和荣誉但灵魂却被不公正的行为所败坏的人更好;如果灵魂被错误的行为所破坏,那么生命是不值得继续存在的;最好的灵魂是德性,德性是最重要的善。总之,苏格拉底认为只有拥有这样的知识,才能拥有“幸福”,没有知识的人不会“幸福”。
亚里士多德认为:幸福是人追求的最高目的,是人合乎德性的实现活动。但他认识到将幸福简单地定义为至善是无法诠释幸福的,因此他进一步借助宏大的知识体系,以人的特性来解释幸福的内涵。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有其自然性与自然需求,并且还具备自己独特的理智的、理性的能力。虽然他赞同柏拉图思想,认为无论是植物、动物还是人类,按照其本性生活,就是一种幸福的生活,但他认为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区别于其他物种,人具备理性,因此理性的生活是最幸福的。亚里士多德认为:“无论是牛是马,还是其他的动物,都不可以称之为幸福。因为它们并不具备分享这种实现活动的能力。”[9]动物不具备用德性衡量自己行为的能力,因而也无幸福可言。可见,亚里士多德的“幸福”包含在理性地展现美德的活动中,他认为理性是人所特有的,且一个人理想的工作是充分锻炼理性,从根本上说,“幸福”来自于个人最大能力的合适发展[10],因此,人类的“幸福”是理性规训的结果;而知性的欠缺是恶与不幸的原因,那是由于人们的“无知”而导致的。因而,理性的生活才符合人的本性,思辨是幸福的最高境界。[11]
而希腊化哲学将幸福回归为心灵的宁静、身体的健康、精神的自由的主体的个体性,认为真正的哲学不应只注重纯粹的观念上的思辨,而是应该用“简单的生活”对心灵进行慰藉和治疗。此时幸福不再是理论性的框架,不再是满足理性的纯粹知识探索后才能达到的,而是增添了分清善恶是非的自我意识。伊壁鸠鲁在探寻自我与外在世界以及他人的过程中,转向了自我的意愿,将目光聚焦到个体的生活。他认为:“幸福生活的开始和目的是快乐。我们的一切得失都要从快乐的维度开始,我们的最终目的也是得到快乐。”[12]可见,希腊化哲学将幸福的关注点转向了个体本身,道德哲学退回到自我意识,强调唯有依靠自身才可得到慰藉;要实现幸福,就要找到保障个人幸福的智慧,而要找到此智慧,不是求助理性知识,而是做到自我意识的规训。
希腊化哲学认为内心宁静、恬静不动心、不受外部事物的驱使、不受恶的奴役的幸福,不能单纯地向外部世界求索,而是否察知自我,是否有自我奴役的倾向,这是进行自我治疗、实现自我幸福的关键。他们认为对他人的奴役来自于对自我的奴役,奴役自身的元凶就是激情,而嫉妒、忧虑、愤怒、绝望、恐惧、焦虑和痛苦都属于激情的范畴之内,这些情感使得灵魂无法宁静,使人在形而上的层面得不到幸福,而成为弱者。治疗激情,才能治愈由激情所导致的各种心灵疾病,恢复人本我的自由,才能实现幸福。塞涅卡说:“只有心灵强健的人才可以算是真正地活着。”“强者”有着强健的灵魂,他们能够通过自我的意愿行使理性、判断和情感[13]。希腊化哲学呼唤人们遵循“强者”的德性生活来实现幸福。伊壁鸠鲁教导门徒要学习强者的简单的生活状态,让人们看清简单生活所内含的灵魂的福祉,得到幸福[14]。斯多亚学派也将束缚自我的各种形式链条呈现出来,让人们看清束缚人自我的绳索,从而让人们解放自我,获得自由,得到幸福。强者珍惜简单的现实生活,自由在于简单。强者会敏感于导致心灵疾病的各种诱发因素,使自己不成为激情的奴隶。
四、结语:知识之于幸福的外求与内省
希腊化哲学的幸福不是古典希腊哲学鼎盛后的余晖,也不标志着古典希腊哲学的衰落,在研究西方伦理史的过程中是无法被跨越的。古典希腊哲学与希腊化哲学的幸福观不同,不能用古典希腊哲学的形态去度量希腊化哲学,应该重新审视知识之于幸福的价值。
希腊化哲学用知识规训自我意愿,重视个体的精神幸福。其将幸福关注的主体再次下移到自我意识,是哲学对自我精神世界的关照,对西方哲学发展史有着独特的价值[15]。而且希腊化哲学在对幸福自我意愿的规劝中,隐含分辨善恶的内在诉求,并渗透对责任的关注。文德尔班认为:“理想的精神统一通过人的气质得以表现,并借此凌驾于尘世生活;与此相反,责任的内在诉求教导人在尘世的生活中要强有力地践行自己的责任。”[16]
但同时,他们用自我意愿批判了古典希腊哲学所谓的知识,最终他们彻底地离开了古典希腊哲学所弥漫的知识论的气息。在希腊化哲学末期,怀疑论极端地否定知识的普遍性,认为真正搅扰灵魂安宁的是对知性的争论。知识最终是否被接受作为自己的生活方式都依赖于个体的意愿,知识无法把握个体本身的一致性和稳定性,因为人们无法把握对象的实质内容,人们所看到的只是事物向我“呈现”的表象[17]。他们驱逐好奇的知觉,使得通过教育吸取知识达到幸福和美德的理想逐渐缥缈。他们吸收了古典希腊哲学时期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超感性世界的永恒本质论,改变了幸福建立在求知的努力中,而在于心灵不受凡尘纷扰。“强者”的理想精神状态在凡人身上无法实现,个人靠自我的力量,无法实现幸福,因此希腊化的幸福观在此开启了向宗教的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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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28
辽宁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立项课题(W201683612)
周育国(1963-),女,博士,教授;E-mail:1114397715@qq.com
1671-7031(2017)04-0105-04
B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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