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狗娘
2017-03-14巴山
巴山
灰溜溜,这只狗娘,已经把它的孩子一一叼到了远处的小山头——它恐惧人再来伤害它的孩子。
邻居乔迁,留下一只灰黑的母狗,无处安置,送给了我家。我家本有一条黄狗,实在不必要再养一条,消耗粮食,但母亲觉得它很可怜,就勉强留了下来,并取名:灰溜溜。
灰溜溜似乎知道自己是过寄的,全没了昔日的威风,整天低头缩尾。开饭时,非得我家的阿黄吃完了,它才敢慢吞吞过来舔食所剩不多的食物。
灰溜溜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一日,我发现灰溜溜的腰身渐渐地粗了,而且皮肤有了光泽。吃饭时,它开始挑战阿黄的权威了,每每趁阿黄疏忽,它会快速上前去偷食,常常哽噎得脖子老长。
好多次,我看见阿黄把灰溜溜按倒在尘埃里,咬得一身的伤。有一次,阿黄锋利的牙齿甚至洞穿了它的后腿。我猜,这下灰溜溜应该安静几天了。可是我错了,灰溜溜竟不再满足偷取食物,而是公然抢食了。面对阿黄厉声吓阻,它不但不掉头而逃,反而呲牙咧嘴地迎上前去,阿黄往往被这股凛然之气,吓得发呆。
慢慢地,灰溜溜吃饭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甚至把阿黄逼到一角去。阿黄不肯就范,向我求救。念及旧情,我出手相助,驱赶灰溜溜。没想,从来见人就羞涩无比的灰溜溜,竟然开始主动向我摇尾乞怜,还会在我身边蹭来蹭去。可是一想及它多年前不识时务地给我的那一口,我狠心肠地赶跑了它。
灰溜溜却毫不在意,似乎一定要软化我。每次归家,它总是第一个冲出来迎接我;每次出门,它也会送我出很远。有一次,竟然走了二三十里。我渐渐被感动。终于有一天,我发现灰溜溜粗了腰身憋了下去,而且愈来愈瘦,却不知怎么回事。
一个雨天,我察见屋角毛茸茸地窝了一堆小东西,嗷嗷地尖叫。上前一看,竟然是一窝胖嘟嘟的小狗。灰溜溜蜷缩在旁边守卫,它一边喂奶,一边警惕地注视着我,突然之间,我成了它最熟悉的陌生人。母亲对这几只新到的不速之客,十分不待见,抱怨说,“养大它们,得喂一群鸡了。鸡能下蛋,狗能干啥?”母亲煽动我去把小狗丢掉:“这油菜开花时候下的狗,按照老人们的说法,这样的菜花狗不能留,容易变疯。”
我提着小狗,把它们扔到了郊外。回来时,我看见灰溜溜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不愿多看它那黑炭珠般的双眼。那里面的绝望与无辜,使我如同坠入无底深渊。晚上,灰溜溜在门外呜呜地彻夜悲鸣。
一连几天,灰溜溜消失不见了,我决定去找找。在荒郊山坳的一个石窝子里,我找到了瘦得不成形状的灰溜溜。它耷拉着脑袋,眼里那缕亮晶晶的光彻底涣散了。
大概是半個月后的某一天,我忽然闻到院后有股腐臭的味道。寻味追踪,我看见灰溜溜身旁有四只胖乎乎的东西。细看,赫然是几只肿胀的死狗。显然是我扔掉的——灰溜溜的儿女。
一瞬间,我的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似的难受。无法想象,灰溜溜每天风雨无阻地去找它的儿女们的痛苦,想到这里,泪水模糊我双眼,我抬头看看远处,明亮的阳光如刀子一样凿入我的灵魂。灰溜溜,这只狗娘,已经把它的孩子一一叼到了远处的小山头——它恐惧人再来伤害它的孩子。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我亲手扼杀了这个狗娘的幸福。
张泽林摘自《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