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的弟弟
2017-03-14侯焕晨
侯焕晨
我发疯似的向建筑工地跑去,耳边风声呼啸,我泪花飞溅:多多,我最亲爱的弟弟,请等等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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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六年级语文课上,老师让全班同学一起朗诵王安石的诗《咏梅》:“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同学们的声音抑扬顿挫,我的嘴张开又闭上,突然想起了多多,此时此刻,他还站在墙角吗?
记得多多刚来我们家时正下着大雪,他的妈妈,之后被我称为阿姨的女人牵着他的手。他的个子很小,衣服很破旧,鼻尖上挂着鼻涕,有几片雪花正在他红通通的脸上融化。我望着他,他也看着我,然后他笑了,鼻涕在他的小鼻尖上摇晃,非常有趣,我笑出了声。
他8岁,和正常的孩子不一样,他是个弱智,这是几天前爸爸告诉我的。当时我还不知道弱智到底是什么意思。初来乍到,他不懂得掩饰自己,不懂和我保持距离,我去卫生间的空当,他便把我刚配的近视镜弄碎了。我很生气,可是不知道该不该训斥他,更生气的是他的妈妈,她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用手指了指,他便退到墙角,他没有眼泪,望着我嘻嘻地笑。那天晚上我懂了,所谓弱智的人就是把天大的痛苦都当成欢乐。
他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多多,然而他只是名字好听而已,他不懂事,他脏,我很讨厌他。很会察言观色的阿姨看出了我对多多的反感,每次吃饭,都让多多蹲在墙角吃,多多很能吃,一碗饭片刻功夫便一扫而光。爸爸在家的时候让他到饭桌上和大家一起吃饭,多多竟然不同意,他总是指指墙角,嘴里说一些我听不懂的奇怪语言,好像墙角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位置。阿姨的脸上常挂着一层抹不去的忧伤,她常常对我和爸爸说:“你们不用对多多太好,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我一直不理解爸爸,为什么要把一个陌生的女人和一个弱智的孩子带入我们平静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了邻居的聊天,理解了爸爸。王姨:“妮妮的爸爸离婚了,工作忙需要一个保姆来照顾家庭,多多的妈妈刚死了丈夫自己又没有工作……”李姨:“两人算是凑合了。”
地理课上,老师让把分成两部分的中国地图模型重新拼在一起,我拼好了,这张地图很完整。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我的家不就是被硬生生拼在一起的两张地图吗,只不过这两张地图以前毫不相干。
2
多多对我非常热情,每天放学他都会站在楼区门口等我。我一出现,多多会撒欢一样地扑过来,抢过我的书包背在肩上,他说:“包沉,姐累,弟背。”我虽然很讨厌他,可是我有时也会很感动,他那么傻,却知道对别人好。
一次,同桌买了新足球,随手把旧的送给了我,我起初不要,后来我想到了多多。多多对足球爱不释手,拿着足球蹦蹦跳跳嘴里喊着:“姐姐好,姐姐好。”
上初三时,由于课程比较紧,我选择了住校。周末的中午,我和同学去学校附近的商店买文具,在距离学校门口不远处,几个小孩正往一个男孩身上扬土,那个男孩傻笑着,他不还击而是呆呆地看着门口的方向,他是多多!多多也看见了我,他向我跑来,嘴里喊着:“姐姐,姐姐!”
我心里一沉,大家都不知道我有个傻弟弟,如果我和他相认,以后同学们一定会笑话我的。我狠心地转过头,多多已经拉住了我的手,我使劲甩开他的手大声说:“我不认识你!”多多晃动着手,眼里涌出了泪珠,他依然在固执地喊着:“你是姐姐,我们认识!”一旁的同学说:“也不知道谁家的傻子,认错人了,我们快走吧。”
大门关上了,我轻轻地转过头,多多的脸上又尘土飞扬起来,那帮孩子还是没有放过他,他依然向我挥着手。
下午,趁舍友们休息,我偷偷溜出了宿舍。多多还在,他坐在路边,嘴里正喃喃自语。
挤上公交车,我问多多为什么找我,多多嘴里挤出两个字:“想姐。”我承认那一刻我是感动的,我对多多并不好啊,可他居然说想我。
回到家,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发生,我把多多拉到了小屋,我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以后不准到学校找我,不准说你是我弟弟。”多多不明白,整个晚上都缠着我反反复复地问为什么,终于我被问烦了,我冲他大吼起来:“为什么,你光知道问为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傻自己是白痴?!”我的表情一定很恐怖,多多倒退几步到了墙角。阿姨不停地向我道歉,说下次一定看住多多,不让他再去找我给我丢脸。
多多站墙角已经站出了经验,针对“错误”的大小他会把控站墙角的时间,这一次他站了很久很久。冬初,风凉,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耳边隐隐传来多多的抽泣声。
多多和我疏远了,每次回家他只冲我笑一下便怯怯地走开。这是我想要的结果,我为什么要凭空多出一个傻弟弟,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3
时光在手指间无情地溜走,仿佛在一夜之间,多多就长大了,他比我高半个头,如果你不认识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一说话就笑的帅气男孩会是个弱智。他比以前懂事了,也能帮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常常感慨,如果多多不是弱智,如果多多是我的亲弟弟该多好,我一定拿出全部的耐心加倍呵护他。
高三,一场大病让爸爸失去了劳动能力,我们家现有的平衡被打破了,我和爸爸成了需要别人供养的配角。
我担心阿姨会弃我们而去,我们本来就是两张硬拼在一起的地图,不是原版的我们早就应该分开啊。
那天晚上,想起自己黯淡的前程,我躲在屋里流下了眼泪。门开了,阿姨领着多多走了进来。阿姨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别瞎想,你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努力学习,阿姨已经到服装厂报名了。”这个平常很少和我沟通的女人在我人生最关键的时刻竟向我敞开了胸怀,我呆在那儿,似乎有一把圣洁的梳子正在轻轻梳理我并不干净的灵魂。多多举着拳头,我懂,他的意思是加油。
4月的一个黄昏,阿姨意外出现在宿舍门口,她说多多不知去哪了,一下午都没回来。我们几乎找遍了小城,却没发现多多的身影。
爸爸非常自责,他说都怪他没有看住多多。晚上8点多,我正和阿姨商量贴寻人启事的事,多多回来了。他满脸汗水,手里拿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晃动着钞票手舞足蹈:“姐,上学,我,工地,赚钱。”瞬间,我明白了,多多去建筑工地打工了,他是为了我!
我热泪盈眶,冲上前紧紧抱住了多多!我一直以为我和多多其实生活在两个世界,我比多多正常,那天我知道了,多多一直比我高尚,比我伟大,不管别人给他多少冰冷,他给别人的永远都是火热。
多多挣脱了我,他又跑到了墙角,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我流着泪冲他大喊:“过来,多多,你没有做错事,你是我最亲爱的弟弟。”
我和爸爸不同意多多再去打工,阿姨同意,阿姨說我们不能养多多一辈子,这也是锻炼他的机会。
然而我还是不放心多多,第二天我去了建筑工地,多多站在墙角,他的面前有一个吊筐,他不停地把砖头放进吊筐,等装满后,他望着扶摇直上的吊筐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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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我匆匆往家赶,我计划今天不让多多去打工了,我带他上街买一件得体的衣服。
多多不在家,爸爸说他很早就走了。中午,我特意做了多多喜欢吃的鸡蛋饼准备给他送去,刚走出门,家里的电话响了,一个消息如五雷轰顶:多多出事了!
我发疯似的向建筑工地跑去,耳边风声呼啸,我泪花飞溅,多多,我最亲爱的弟弟,请等等姐姐!
多多躺在人群的中间,他闭着眼睛,嘴角还挂着微笑。一个大叔流着泪说:“我不该同意这孩子和我上五楼的,五楼太高,这孩子说上高楼多赚钱……谁想到他会摔下来啊!”
我扑向多多,有人拉住了我,我告诉他,躺着的那个男孩是我的亲弟弟啊!是的,他虽然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他却用自己简单的一生洗礼了我的生命。
大一,一个安静的夜晚,一个室友拿着手机反复地念王安石的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她对我说:“你发现没,这首诗虽然是咱小学课本里的,可今天读来依然很有意境啊。”
我没有回答她,我已经泪流满面。室友紧张地问我:“你怎么了?”我轻轻地说:“没什么。”窗外,月光如水,逝去的时光汹涌而来,一个纯真的小男孩正站在岁月的墙角向我微笑。
李明摘自《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