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变迁之际的人生悲剧
——浅析《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的叙事策略
2017-03-12尹元
尹 元
(山西传媒学院 公共外语部,山西 榆次 030619)
威廉· 福克纳被公认为是美国南方文艺复兴时期最杰出的代表和美国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他荣获了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1955年及1963年的普利策小说奖。他在小说创作中,虚构了一方没落的封闭的美国南方世界,即著名的“约克纳帕塔法县”(Yoknapa Tawpha County)体系。《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所展现的美国南北战争后南方社会的没落情形正体现了这一体系所构筑的世界。种植园经济和奴隶制度滋养了南方社会的守旧文化和贵族的野蛮文明。内战后,挫败感和悲剧感在南方蔓延,南方人沉湎于逝去的光荣,固步自封,仇视北方工业文明。行文中,福克纳借鉴并发展了乔伊斯的时序交错手法,同时,他灵活使用外聚焦多视角的叙事技巧,增加了小说的层次感和真实感,营造出阴郁、悲惨的气氛,塑造了爱米丽这位没落贵族小姐的形象。在回环、封闭的结构中,在绝望和希望并存的世界里,福克纳表达了对南方守旧贵族的批判却不失同情以及对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可能存在的问题的思考。
一、外聚焦的叙事视角扣人心弦
从小说的叙事视角看,《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使用了外聚焦模式,即“叙述者仅从外部客观观察人物的言行,并不透视人物的内心”[1]97。具体说来,一个是戏剧式/摄影式视角,即故事的讲述好比是通过剧院里的一位观众的目光或者一部摄像机的镜头,客观观察、记录。小说开头即是:“爱米丽·格里尔森小姐去世了,全镇的人都去送丧”[2]69。描述了现代化机器包围之中的格里尔森家族破败不堪的房子,奠定了小说凄惨阴郁的基调。之后讲述了爱米丽生前与“开明的”第二代镇长和参议院交涉纳税的情形。讲述者置身事外,像旁观者一样记录了所见所闻。这样的叙事方式很容易让读者产生疑问,爱米丽的特立独行的言行也让人费解,所以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思考、求证,以得到最为合理的解释。从小说第二部分开始使用了第二种模式,即见证人的旁观视角。相对于第一种模式,参与式叙述者“我们”出现,拉近了讲述者与人物之间的距离。“我们”可能是小镇上爱米丽的街坊邻居,也可能是镇上的税务官员。近距离的“我们”的讲述使得读者对之前印象中性格孤僻、言行古怪的爱米丽有了一点理解和同情。“我们把这家人一直看作一幅画中的人物”[2]75:柔弱的爱米丽深受父亲精神上的控制和奴役。起初“我们”看到爱米丽开心地与霍默·巴伦驾车出游很高兴,觉得她“多少有了一点寄托”[2]77;当“我们”看到爱米丽与心爱的人来往,却不能嫁给他时,“不禁都要说一声:‘可怜的爱米丽’”[2]78;“我们都站在爱米丽一边”[2]81希望她享受正常人的生活。
无论使用哪一种模式,福克纳都没有直接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爱米丽对于读者始终是一个谜一般的存在,读者只有通过积极主动思考才能对小说所要表现的深层次的绝望——在南方清教传统下身心受到压抑而导致变态心理的爱米丽小姐的悲惨结局以及美国南方贵族社会的没落——感受才更深切。惟其如此,小说叙事过程中所要表现的既批判又留恋的复杂情感才能深入人心。
二、交错颠倒的叙事时间营造神秘气氛
“图式属于小说的审美领域”,主要依赖情节安排。完好的小说结构可以使“那些具有审美眼光的读者从中发现缪斯的影子。”[3]168从叙事时间来看,福克纳采用了非线性的环形叙事模式,没有遵从故事发展的自然顺序叙述。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是这样的:爱米丽的父亲去世;镇长萨特里斯上校为爱米丽免税;爱米丽与工头霍默·巴伦相恋并受阻;爱米丽购买砒霜毒死霍默·巴伦;爱米丽家发出恶臭;爱米丽开授瓷器彩绘课;第二代镇长想收税;爱米丽去世。但小说实际的叙事顺序则是由爱米丽去世开始,然后是镇长萨特里斯上校豁免其税款,第二代镇长要收税,爱米丽家有异味,爱米丽的父亲去世,爱米丽与霍默·巴伦恋爱受阻,爱米丽买砒霜,爱米丽开授瓷器彩绘课,爱米丽去世。这是一个有趣且寓意深刻的环形结构。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前后照应,从讲述爱米丽的去世开始,到结尾处又回到爱米丽的去世,而整篇小说的情节则是由爱米丽的去世向过去追溯,由爱米丽父亲的去世向爱米丽生活的“现在”推进,构成了小说的情节发展。其中描述爱米丽和霍默·巴伦的恋爱是小说的高潮,也是整篇小说的亮点所在,怪癖、孤傲的爱米丽企图挣脱南方贵族家庭的传统束缚,追求自己的幸福。小说结尾处,爱米丽去世的描写,成为小说情节发展的顶峰,是爱米丽恋爱之神秘面纱揭开之时,也是她情感的爆发口:最终以亲手毒死情人并藏尸于卧室的悲剧收尾。小说的时序颠倒和交错是哥特式常用手法之一,这种写作方式意味着阅读难度的增加,也渲染了神秘恐怖的气氛[4]93。
三、叙事空间承载丰富的内涵
在这篇小说里,空间不再是单纯的故事发生地,而是作为时间的标志物[5]117,代表着没落的过去,也代表着保守与禁锢。格里尔森家族的老房子,在小说中出现了很多次。小说一开篇描述了这幢坐落在当年最考究的大街上的白色的方形的大木屋:“装点着带有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风味的圆形屋顶、尖塔和涡形花纹的阳台”[2]69,从老房子的位置和建筑风格,不难想象出当年的气派与高贵,而如今代表现代资本主义的“汽车间”和“轧棉机”的出现打破了原有的和谐与秩序,尽管“爱米丽小姐的屋子岿然独存”[2]69,却也免不了“棉花车”和“汽油泵”的包围。显然,一道新旧时代更迭的景象呈现眼前。往日的贵族虽已衰落,却还是执拗、保守,努力维护自己的贵族形象。参议院代表团上门征税时,这幢老房子的内部也呈现出来:“经过阴暗的门厅,进入光线更暗的房间,一股尘封的气味扑鼻而来,空气阴湿而又不透气”,“客厅里笨重的家具都包着已经开裂的皮套子”,“灰尘冉冉上升”,“画架已失去光泽”[2]71。如果说房子外面呈现的是新旧交替的景象,那么屋里则全部都是陈旧气象,一切都是死气沉沉,传统的桎楛压得人喘不过气。安葬了爱米丽后,人们设法进入她的房间,“布置得像新房,但到处都笼罩着墓室一般淡淡的阴惨惨的氛围”[2]85:褪色的窗帘,无光泽的盥洗用具,到处都布满灰尘。依然是阴森、恐怖的气氛,但因为这里躺着被爱米丽毒死的恋人,在这间屋子的装饰、布置中,处处彰显着爱米丽的爱恋,一缕温馨的玫瑰色冲出了这原本阴暗的房屋,似乎给人带来希望。爱米丽小姐始终生活在那所象征过去的老房子里,因而显得与外界格格不入。父亲去世后,出身南方贵族的她敢于走出老屋,无视流言爱上名叫霍默·巴伦的北方工头,无论结局如何,这样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对旧礼俗的挑战。
四、多手法塑造饱满的人物形象
小说人物塑造通常有两种方式:直接法和间接法。福克纳结合两种方法塑造了小说的主要人物爱米丽——南方传统的代表者和守护者,她的第一次出场便烙上了丑陋的守旧贵族印记:身材矮小,体态圆胖,看起来像死尸一般:“穿了一身黑服,一条细细的金表链拖到腰部,落到腰带里去了,一根乌木拐杖支撑着她的身体,拐杖头的镶金已经失去光泽”[2]71,在小说后面的叙述中,这样的形象被反复提及,“她已经发胖了,头发也已灰白了”[2]82,“头发越变越灰,变得像胡椒盐似的铁灰色”[2]82。爱米丽固执地坚守贵族特权,抵制现代文明,傲慢地拒绝纳税,拒绝使用邮箱。同时她也是父权统治下的牺牲品,但在其父亲去世后,她剪了短发,竟然看起来年轻了:“和教堂里彩色玻璃天窗上的天使像有几分相似之处——有几分悲怆肃穆。”[2]77这似乎是摆脱父权操控之后的救赎,是新的开始。爱米丽恋爱了,他们公开“驾着轻便马车出游”,想来是轻松愉悦的。在她开授瓷器彩绘课时,“沙多丽丝上校的同时代人全都把女儿、孙女儿送到她那里学画”[2]82,犹如去教堂做礼拜一样认真准时,这时的爱米丽也一定是开心的。然而,当爱米丽决议挣脱旧日南方传统和父权的束缚,勇敢的追求自己的幸福之时,她又成了“全镇的羞辱”,“青年的坏榜样”[2]80。福克纳成功塑造了一个社会转型之际被扭曲的无所适从的悲剧人物形象。
黑人男仆是作者使用间接法塑造的非常有深意的人物。这位花匠兼厨师的黑人,是格里尔森家族的老仆人,爱米丽所居住的房子,除了这位老仆人外,已经有十年时间没人进去过了[2]71;爱米丽居处周围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黑人男仆拎着一个篮子进进出出[2]73;当爱米丽得病时,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黑人伺候她[2]83。美国南方种植园经济,以及奴隶制的存在,造成了人们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再加之传统之下由来已久的种族观念,使得南方的等级主义、种族主义极为嚣张。小说中,老仆人正是这样一个被歧视、被压迫的佣人形象。同时,他对格里尔森一家忠诚至极,关怀备至,侍奉几代人。爱米丽去世后,“黑人男仆在前门口迎接第一批妇女……,随即不见了……”[2]84。福克纳与主人公爱米丽有同样的家庭背景,在新旧制度交替之时也曾经历过同样的矛盾心情:既理性地批判旧制度的不合理,又对往日的传统美德和价值观怀有深深的眷恋。黑人男仆形象的塑造正是作者复杂心理的写照。
尽管福克纳并没有直接描写爱米丽的父亲,但他那倔强的形象却清晰得犹如就在眼前:“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爱米丽,手执一根马鞭”[2]75。这幅画面形象地勾勒出一位强势顽固的父亲,他在精神上操控着爱米丽。爱米丽年轻时,父亲赶走了她的所有的追求者,禁锢了爱米丽灵魂与自由,使她无法享受正常生活。父亲去世后,他的“性格使她的一生平添波折,而这种性格仿佛太恶毒,太狂暴,还不肯消失似的”[2]82。直到爱米丽去世时,“父亲的炭笔画像还一直挂在壁炉前”[2]84。不难看出,象征南方旧势力的父亲在爱米丽身上烙下深深的印记,这印记束缚着她,阻碍她融入新的社会秩序,并最终将她沦为时代交替的牺牲品。
五、小结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刻画了一个身处新旧时代交替之际,无法摆脱旧传统思想的影响,也无法适应新的工业文明的悲剧人物形象。作者利用远距离多视角再现了爱米丽的复杂矛盾处境,引发了读者的思考:爱米丽不简单是一位令人生厌的守旧的贵族小姐,而是一位在时代变迁之际,试图抛开世俗,尝试爱情,却被无情打击后努力维护尊严的南方淑女。作者游刃有余地驾驭着小说的时空编排,使得故事蒙上了一层神秘阴郁的面纱,给小说中的物件增添了腐朽没落的味道。出场人物主次分明,详略得当,却又有着不同的韵味。小说独特而又有技巧的叙事策略深化并超越了故事本身。如何面对人类发展进程中的时代更替,如何在时代前进的步伐中继承传统,如何建立过去与现实之间的联系,这些问题值得我们不断思索。
[1]申丹,王亚丽.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威廉·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M].李文俊 陶洁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
[3]申丹,韩加明,王丽亚.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4]刘立辉,王江.时间意义的生成机制——《献给爱米莉的玫瑰》的叙事时间 [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7(6).
[5]龙迪勇.空间叙事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