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史稿·忠义传》看清朝遗民的政治认同
2017-03-12马慧玲
马慧玲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 上海 20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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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史稿·忠义传》看清朝遗民的政治认同
马慧玲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 上海 200241)
民国时期,由清朝遗民为主体所编撰的《清史稿》甫经问世便遭封禁,其主要原因是书中渗透着遗民忠于清朝反对民国的价值取向,而《清史稿·忠义传》即是这种价值观最鲜明的体现。中国正史历来有“为殉于王室者修传”的传统,清朝遗民所修《清史稿·忠义传》大量收入辛亥革命时期为清朝效忠死节者本是应有之义,然而遗民在此传中通过种种笔法及暗示,传达出其对前朝的怀念及对民国政权的敌视。
清史稿 忠义传 清朝遗民 辛亥革命
在传统的中国讲究忠节,忠臣和烈士一直以来都受国人敬仰和歌颂。同时在古代的中国总是有不断的除暴君、立新朝的“汤武革命”,改朝换代之际,总会出现一批不仕新朝、忠于前朝的“遗民”。了解清遗民的政治认同,可以从他们的文字中去寻求,由书写中呈现认同和个人心境。《清史稿》的撰修,以清遗民居多,作为本朝遗民书写的本朝历史,如何建构自身对前朝的记忆最能体现其价值观念和政治立场。目前,关于《清史稿·忠义传》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忠义传》内容的校注、考订[1]37-39,而忽视了对《忠义传》修史者撰写思想的具体探究,本文即以《清史稿·忠义传》所记载的辛亥时期殉清之人为主体,从思想史的角度对清朝遗民在历史书写中的政治认同略作分析。
一、《清史稿》的纂修与清朝遗民群体
1914年2月3日,北洋政府国务院总理兼外交总长孙宝琦向袁世凯呈请设清史馆纂修清史,并草订《清史馆官制草案》;同年3月9日,袁世凯特颁《设置清史馆令》[2]2-3。以赵尔巽为总裁,柯劭忞、缪荃孙等为总纂。时人认为袁世凯修清史乃是笼络遗民,“民国三年,内战甫止,袁世凯欲以文事饰治, 议修清史。”另从招募的对象来看更显其养士之意,“始公(即赵尔巽)请于项城曰:‘往代修书,即以养士,欲援曩例以絷例逸贤可乎?’项城诺之”[3]75。赵尔巽于是寻罗各方遗老,从现实的角度,许多遗老也因此暂时缓解生活困局,担任纂修并不到馆的人,月修为240元,总纂的缪荃孙每月亦有260元之资。但是也并非所有遗民皆愿意参与,在遗民当中主要由两种完全不同的想法:一是支持修史并欣然参与,认为是报效朝廷的千古事业,如柯劭忞“修故史即以恩故国,其职也”[4]125。赵尔巽谓:“是吾志也”[3]75,并且四处奔波劝说;二是拒绝参与。认为清朝没有灭亡,不应当谈修史之事。赵尔巽拜访并劝说刘廷琛,然廷琛啡然曰:“年伯已视袁世凯为太祖高皇帝耶!历朝之史,均国亡后由新朝修之,今大清皇帝尚居深宫,何忍即为修史!晦若当亦不能从也。”[2]6郑孝胥拒绝赵尔巽之聘的信说:“不愿以委志之名,再见于行政之地。公必哀我,宥其狂痴。”[5]1527拒绝参与修史的遗民犹觉清朝仍在,不承认民国,或是虽然清朝已亡也不愿参与新政权之事;但参与纂修清史的遗民绝非就是认可新政权,他们皆是以清朝臣子自居,在历史的书写中对清朝的忠义、拥护以及对民国的敌视隐然可见,修史亦为一种对故国的报恩和忠诚之情。“《清史稿》文人圈为赵尔巽一手缔成,主要由桐城派和旗人派两部分构成,桐城派以柯劭忞为首,旗人派以赵尔巽为旗。在撰述中,旗人派多主义,桐城派多主文;旗人主满传,汉人主汉传;旗人重本纪,汉人重列传。但各派之成员因来自满清官宦居多,就歌颂清朝、宣扬忠君而言,则是一致的。”[2]32这体现了他们写作的基本政治立场。本文所探讨的《清史稿·忠义传》为章钰所主撰。章氏其人便是一个标准的遗民,按章钰(1864—1934),字式之,号茗簃,苏州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成进士,官至外务部主事,辛亥后,寓居天津,以收藏、校书、著述为业。民国三年,赵尔巽聘为清史馆纂修。在馆日,主撰《乾隆朝列传》《忠义传》《补艺文志》[2]30。因此《忠义传》中所渗透的价值观最能代表遗民群体的思想。
二、由《清史稿·忠义传》看清朝遗民的政治认同
《清史稿·忠义传十》所载“忠义”之士多为因辛亥革命而亡者,记有姓名或姓氏者共约398人,上至宗室贵胄、封疆大吏,下至仆从、更夫、庖丁;有汉族官吏,也有旗人子弟;有大小武官战死者,也有处士为国自尽者。只要是死于此变乱且有姓名者皆详细列入,另外也有数年后殉国者也有传记之。此入传标准之宽松程度超过以往正史,这固然是时代较近史实保存完整之原因,另外也不难看出撰写者力图凸显忠清群体之庞大。此外从《忠义传》中的措辞、称呼、表述等均可以了解清遗民的政治认同与立场。笔者粗略将其分为六点分别论述。
1.对辛亥革命和革命军贬义的称法,极力描写殉清者的节烈。《忠义传》中称辛亥革命为鄂变、发难,而革命军则为变军、匪徒、群贼。在晚清遗民看来,辛亥革命乃是一场叛逆的变乱,能起而抗击报效朝廷者则是忠义之士。如《松兴传》“变兵入城,被絷入鄂,叱使跪,曰:‘吾朝廷大吏,城不保,义当死。头可断,膝不可屈!’士绅三十馀人驰救之,已及於难。其戚善吉、庖人福全皆从死”。附该传之后,有驻防之同时殉难者:“重光大呼:‘保全名誉!’被枪死。妻赵,子春年、长年、宝年同日殉;朗察所,拔所佩剑自裁;迎吉及朗察举室自焚;骁骑校哲森以领军械至省,自刺其腹死等等。”在《忠义传》里这些朝廷官吏面对变军作乱,极力抗击至死,如不能保卫家国便自裁以保国恩。死时亦要“葬我必北面”、“北向跪”、“北向自刎死”、“具衣冠北面再拜,僵卧不食卒”以表其誓死忠清的情怀。对这些宁死不屈的勇士以忠贞褒之,则是对这些行为的认同和敬佩,是对其忠君爱国的政治认同。
2.大量记载辛亥革命导致社会秩序混乱的事迹,衬托革命的负面意义。《忠义传》中大量记载地方土豪、盗贼、匪徒、会党趁革命党变乱之际谋害官员报一己之仇。“簰洲司巡检方祖桢,安徽桐城人。鄂军头目将入湘,道簰洲,土豪某夙衔祖桢,嗾人杀之江岸石花街。巡检王萃奎,江西丰城人。佐穀城县,治盗有声。襄阳既变,属邑响应,盗渠絷萃奎及一子、一孙杀之。”[6]13694“陈问绅,字子仲……入赀为县令,发陕西,权甘泉,以能缉捕称。调白水,邑刀匪素难治,武昌变起,乘间应之,纠众攻城。”[6]13699在《忠义传》的叙述中,由于武昌革命,导致社会动荡不安、秩序紊乱,土豪、盗贼等趁此时群起攻击地方政府,地方长官为保境安民不屈遇害。在撰写者笔下,这些朝廷的忠义之士为平定变乱、保境安民而宁死不屈;革命党人为反清却致一方动荡不安、百姓遭受兵祸之乱。在作者看来种种恶行,是为武昌变作而起。
3.贬低革命军的道德操守,并借清人之口辱骂革命军。《忠义传》中所描写的革命党人形象犹如强盗之行径。“党人适同舟,面辱之,捽其冠,遽投江死。候补知县联森,字植三,蒙古镶红旗人,隶荆州驻防……改湖北。屡榷釐捐,能恤商。九月,道出汉阳,变兵争索金,慷慨大骂,遇害。”[6]13694另据《额特精额传》:“辛亥九月十四夜,变兵强令开城,额特精额喝问:‘何人?’以‘革命党’对,遂斥曰:‘汝等狗也!我不死,城不能开。’”[6]13722像这种直接辱骂当朝者的语言在正史中是极为忌讳的,如清人编《四库全书》就曾将前朝对于少数民族侮辱性的词汇“虏”、“胡”等词汇全部删改,而《清史稿·忠义传》却毫无避忌地直接记录,不管额特精额本人是否说过这样的话,均表明了作者对革命党的敌视,在民国时代依旧如此描写,是对民国的一种不认同甚至是敌视的[4]128。
4.极力渲染革命党人的残暴。《忠义传》在描写殉清之人的死状时,常常用“脔割”、“碎尸”之词,如《钟麟同传》“以手枪自击而仆,变军碎其尸,剖心啖之”。《存厚传》“存厚挥家人出避,曰:‘吾嗣不绝,死无憾!’局丁旋絷存厚,拥至北门校场戕之,幼子被搜获,惊死”。在作者眼里,变军非正义之师,乃无人性之狂徒,与变军作对者即被碎尸,“剖心啖之”尽显其残忍与无人性,幼小的孩子亦会被“惊死”,是何等的悲惨局面,明确表达了撰写者对革命军的憎恶之情。
5.渲染忠于清朝是民心所向。《忠义传》中处处表现出清朝官员是顺天保民,为民心所在,而军政府害其父母官,为民众所恶,革命军革命之举并非顺应民意乃真正悖民心而违天命的倾向,如《杨调元传》记载,辛亥时,杨调元在陕西华州任知县,在其他守令投降之际,积极守卫,就是杀人寻仇的“刀客”者亦效命于他严守防卫,为使百姓免于兵祸而与军政府议和,却终投井而死,百姓为此,愤起执杀军政府之张士原和都督所派之人。杨调元在作者的笔中是为保护民众而舍身的清朝官员,正是为清政府仁政爱民张本,民众怒杀军政府之人员以报杨调元之仇表现出民众对革命的愤怒,此亦彰显遗民对武昌变乱的敌视。
6.不用民国纪元,并为民国时期殉节的遗老作传。《忠义传》中在撰写宣统三年之后、民国之事时,不用清朝年号纪年也不用民国纪年,而是采用干支纪年。如称民国元年为壬子,民国五年为丙辰。如《清史稿·梁济传》“逊位诏下,辞职家居。明年,内务部总长一再邀之,卒不出。岁戊午,年六十,诸子谋为寿。”此外中国传统的《忠义传》一般仅收入王朝更替时殉节之人,而《清史稿·忠义传》列入的梁济、吴宝训、简纯泽和王国维等四人,这些人都是在清代覆亡、民国建立几年甚至十几年之后的殉节者,此点完全违背历来正史的撰写体例,这也是被易培基向民国政府报告《清史稿》审查中的十九项罪状之一。修史者“不合体例”地将他们列入《忠义传》正表现修史者与他们同样的政治认同,借修史以寄托其遗民情结,传达拥护清朝反对民国之意。且对梁济“予谥贞端”、王国维“谥忠悫”等记载也是有问题的,事实上这些谥号均为前清的私谥,按传统来说并不合法,但是《清史稿》却将其记入正史,这表示这些遗民仍然认为以溥仪为代表的前清才是正统。
关于《清史稿》的评价,历来褒贬不一。本文更为关注历史书写层面,因不管撰史者出于何种目的和原因而书写,我们均能够从其笔墨之间发觉其价值取向,这显然比片面地讨论其记载是否真实客观更有意义,因为无论真伪均能够体现修史者本身(即遗民群体)的思想和政治意识。《忠义传》中的用词、选人标准、传者事迹介绍和历史事件的具体描写等等细节都能表现清朝遗民的价值观,在表达对忠义之士的敬仰时亦表露了其自身的思想情感:认同、拥护、忠于清朝,并站在清朝的立场表达了他们对时下民国的态度——“民国乃敌国也”。作为清朝的遗民,保存前清客观的史事和自身的政治思想动机是同等重要的,后来的学者会看到他们对于最后王朝的记忆。而我们从遗民书写的历史中,能够觉察到处于近代交替的清朝遗民群体的政治选择及其纠结的心态。
[1]秦翠红.《清史稿·忠义传》既往研究述评[J].赤峰学院学报,2011(3).
[2]刘海峰.百年清史修纂史[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4.
[3]一士.《清史稿》与赵尔巽[J].逸经,1936(2).
[4]林志宏.“民国乃敌国也”:政治文化转型下的清遗民[M].北京:中华书局,2013.
[5]郑孝胥.郑孝胥日记[M].北京:中华书局,1993.
[6]赵尔巽.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
★作者马慧玲为华东师范大学人文社科学院历史系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思想史。
K204
A
2016-10-21
10.16565/j.cnki.1006-7744.2017.0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