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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概念传播过程中的几个重要问题

2017-03-12吴泽泉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17年5期
关键词:王国维教育学美学

吴泽泉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 北京 100089)

“美学”概念传播过程中的几个重要问题

吴泽泉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 北京 100089)

“美学”概念在近代中国的传播经历了一段曲折的过程,期间有许多有意思的现象发生。“美学”之前,“审美之理”、“如何入妙之法”、“艳丽之学”曾经被创造出来对应Aethetics。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几年,随着现代西学知识经由日本大量涌入,“美学”也被引入到中国,这一期间,“美学”与教育学、哲学发生了密切的关联。“美学”被引入后,并未马上成为美学的唯一专属名称,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物多名”与“一名多指”现象困扰着“美学”。

美学;艳丽之学;教育学;哲学

近年来,概念术语、关键词的研究在国内学界颇为流行,“美学”作为一个重要的学科名称术语也受到了不少人的关注,一系列值得注意的成果相继问世[1]。但总起来看,关于这个概念的研究还不够,有许多重要的现象、问题还有待澄清。下面针对这一概念传播、确立过程中的三个有意思的现象进行论述。

1 “美学”之前的美学译名:从“审美之理”到“艳丽之学”

曾经有种观点认为,是王国维于20世纪初最早引入了美学概念[2]。现在看来,这一时间要大大提前。早在19世纪60、70年代,就已经有人将美学概念引入了中国,只不过那时并未使用“美学”这个词,而是用的其他名称。

最早将Aethetics引入汉语世界的,是西方来华传教士。西方传教士来华后,除了传教、办学、办医院外,还从事图书编纂工作,所编之书除了宗教类小册子外还有一些中外文词典以及介绍西方历史文化的普及性读物。在这些出版物中,有零星的关于西方美学的介绍。据考证,1866年英国传教士罗存德(Wilhelm Lobscheid)在其所编的《英华词典》中,就开列了Aesthetics一词,他将此词译为“佳美之理”和“审美之理”[3]。由于未见到原书,我们不敢确定两个译名是否真的如此存在过。单从构词方式上来说的话,可以看出这两个译名都采用的是文言的构词方式,今天读起来比较累赘,不符合现代汉语的表达习惯。不过,从翻译的准确性上讲,这两个译名又值得称赞,至少“审美之理”的翻译比起我们现在已经习惯的“美学”的翻译来,要准确不少。“美学”这个词给人的印象是关于美的学问,但是正如现在大家都知道的,美学研究的并不是美的事物本身,而是人们对于美的感受与认知。

罗存德之外,另一位在美学概念传播史上值得纪念的人是德国传教士花之安(Ernst Faber)。有学者认为,花之安是最早创制“美学”这一汉语词,并以之对应西方Aesthetics的人,依据是1875年花之安的《教化议》一书中出现了“美学”[3]。《教化议》提到“美学”的原文如下:

救时之用者,在于六端,一、经学,二、文字,三、格物,四、历算, 五、地舆,六、丹青音乐(二者皆美学,故相属)[4]。

在“丹青音乐”四字之后,他特地用小字作注写道:“二者皆美学,故相属。”但是结合上下文仔细推敲这段话后,会发现花之安这里提到的“美学”不应理解为Aesthetics,而是应该理解为“美的技艺”或“关于美的学问”。理由有二。第一,这段话之后,花之安又用了一段比较长的话来一一论证他提出的“六端”所具有的“救时之用”,其中关于“丹青音乐”的论证如下:“音乐与丹青,二者本相属。音乐为声之美,丹青为色之美。论乐亦儒书所重,君子无故,琴瑟不去于身……人能知画,人品亦可高洁,绘山,绘水,恍然身置清幽世界。”从这段话可知,之所以说丹青音乐“相属”是因为二者都具有美的效果,音乐追求声之美,绘画追求色之美。既如此,那么前面提到的“美学”便应该理解为“追求美的技艺或学问”,而不应理解为作为一门学科的美学。第二,如果将“美学”理解为今天的美学的话,那么“丹青音乐二者皆美学”这句话说不通,绘画与音乐可以算是美学的研究对象,但不能说它们二者就是美学本身,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二者皆美学之对象”。

不过,尽管《教化议》中的“美学”不能理解为今天的美学,但在另一本写于1873年的《大德国学校论略》中,花之安却着实地向中国人介绍了美学。《大德国学校论略》的主要内容,是介绍德国大、中、小学教育的制度与现状,论证教育在促进德国学术进步、社会发展方面的作用,并劝说中国人努力兴学,以教育与学术兴国。在谈到德国的“太学院”即大学时,花之安提到德国大学分 “经学”、“智学”、“法学”、“医学”四科,其中“智学”即哲学的主要课程共有“八课”。

智学分八课。一课学话,二课性理学,三课灵魂说,四课格物学、五课上帝妙谛,六课行为,七课如何入妙之法,八课智学名家。

可以看出,这里的“八课”对应的是八种不同的学问,作者给每一种学问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后面,他又逐一对“八课”的内容作了说明,通过这些说明,我们可以猜出它们各自在今天的名称。比如关于“学话”,他的说明是:“不仅教习外国语言文字、声音点画等件,且论古今来有字有图之器皿,并有音无字者。二论文法之全,要旨何在,必须详释其理义,亦须比较万国之话。”可见,这门课应当是语言学。关于“灵魂说”,他的说明是:“论性情,论知觉,即外象自五官如何而入,论如何生出意思,论如何醒悟,论寝息,论成梦,论心如何分时分处,论记性、幻性、思虑、谨慎、自知。”可见,这门课应当是心理学。让我们最感兴趣的是对第七课“如何入妙之法”的说明。

七课论美形,即释美之所在:一论山海之美,乃统飞潜动物而言;二论各国宫室之美,何法鼎建;三论雕琢之美;四论绘事之美;五论乐奏之美;六论词赋之美;七论曲文之美,此非俗院本也,乃指文韵和悠、令人心惬神怡之谓[5]。

从这段说明可以看出,这门讲求“如何入妙之法”的学科,正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美学。在这段关于西方美学的介绍中,作者不但替美学创造了一个描述性的汉语名称“如何入妙之法”,而且对美学的任务、美学研究的对象做了说明:美学的任务是研究美之所以为美,美的本质与根源何在;美学关注的对象不仅包括自然、建筑、音乐、绘画,而且包括文学、戏剧。

以今天的标准看,“如何入妙之法”不算是一个合格的译名,过于繁琐。不过站在花之安的角度来考虑的话,这一翻译又可以理解。要知道,当时的中国读者对Aesthetics一无所知,而汉语中又没有与之相近的现成的词可以拿来比附,为便于中国读者理解计,将其翻译为“如何入妙之法”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这个名称可以帮助中国人部分地理解Aesthetics为何物。“妙”在中国古代诗文评及画论中是一个常见的概念,称赞一幅画画得好可以说“神妙”,称赞一首诗写得好可以说“臻于妙境”。“如何入妙之法”一眼望去的意思就是“如何进入艺术神妙境界的规则、法则”,如果像黑格尔那样把美学理解为艺术哲学的话,那么这个翻译也不能说是错误。与这个翻译相类似的另一个关于Aesthetics的翻译,是“审辨美恶之法”。1875年,中国人谭达轩编辑出版、1884年再版的《英汉辞典》里,Aesthetics被译为“审辨美恶之法”。所谓“审辨美恶之法”,即“审查辨别何者为美何者为恶的规律或法则”。显然,词典编辑者在创制这个译名的时候,也有希望这个译名能帮助中国读者更好理解美学的意思。

1889年,供职于上海圣约翰书院的另一位中国人颜永京在翻译美国心理学家海文(Joseph Haven)《心灵学》时,创制了Aesthetics的另一个译名“艳丽之学”。《心灵学》是一本通论性质的心理学著作,在论述人的直觉能力(颜永京译为“理才”)的部分,该书设置了一个专章来讨论人的审美经验,这部分内容今天看来大致属于心理美学的范围。颜永京将这一章的题目翻译为“论艳丽之意绪及识知物之艳丽”。译作的开头这样写道:讲求艳丽者,是艳丽之学,较他格致学,尚为新出,而讲求者尚希[5]。

显然,这里的“艳丽”的意思应该是美,而“艳丽之学”就是我们今天的美学。接下来,该书引出了美学中的一个难题——到底何为美,或者说何为“艳丽”:

艳丽之为何,一言难罄。若取诸物而谓是艳丽则不难,惟阐其艳丽之为何,难矣。艳丽之物愈多而各异,则愈难阐明。因物多且异,而皆称艳丽者,则必皆有一公同佳处,而欲指明一公同佳处为何,岂非难哉?

这段话像极了柏拉图《大希庇阿斯》篇中关于美的本质的讨论:现实生活中,我们可以轻易地找出一匹美的母马,一个美的汤瓶,可是要追问美本身是什么、何以美的东西是美的,就遇到了困难。针对这个问题,该书给出了几种解答,如美在“物之新奇”,在“物之有用”,在“多样性状合为一”,在“齐整均匀”等等,并一一对其辨析驳难。美的本质问题之外,该书还讨论了人的审美能力问题,颜永京将其翻译为“认知艳丽才”。总起来看,《心灵学》在美学概念的传播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该书不仅较早向中国人介绍了美学,并且以尽量通俗易懂的方式介绍了美学的几个核心问题,对当时的中国人了解美学为何物大有帮助。

不论是罗存德的“审美之理”、“佳美之理”,还是花之安、谭达轩的“如何入妙之法”、“审辨美恶之法”,以及颜永京的“艳丽之学”,都各有特色,在推动中国人认识并接受美学上都起到了一定作用。遗憾的是,这几个译名都没有最终流传下来。后来,它们都被来自日本的“美学”淘汰。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果,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后来19、20世纪之交的几年日本新名词集体登陆中国所带来的强大冲击力,另一方面也因为这几个名称的先天不足。从语言学角度看,这几个名称有以下两个共同点。第一,都采用了“某某之某某”的文言结构,比较拗口,不符合后来现代白话文的表达习惯。第二,译名重在对Aesthetics为何物进行描述,而不是追求译名自身的简洁与有力。就语法上来分析,“审美之理”、“如何入妙之法”、“审辨美恶之法”、“艳丽之学”等都属于复合短语,而“美学”是一个复合词,用复合词而不是复合短语来翻译Aesthetics显然更简洁也更符合学科命名的国际惯例。毕竟,在西方文字中像美学、哲学、历史学等学科名称都只是一个单词,而不是一串短语。

2 “美学”译名的最初引入及其与近代教育学、哲学的关系

甲午战争后,兴起了一股关注并研究日本的风潮,越来越多的中国官员、知识分子前往日本考察。庚子事变后,更有数以万计的青年人前往日本留学。旅日及留日知识分子写了大量文字来介绍日本的国情政体,介绍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输入的各种西学知识。一时间,日本成为中国人了解世界的最重要窗口,中国人假道日本,了解到西方各种哲学社会科学的学说与知识。与此同时,日本人借用汉字来翻译西学所创造的各种新名词、新概念也铺天盖地进入中国,“美学”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被引入的[6]。

有意思的是,“美学”概念的最初传播过程中,哲学、教育学、心理学等学科起到了重要作用。甚至可以说,一开始,“美学”是寄生在这几门学科身上而进入中国的。

“美学”较早为中国人所知,应归功于前往日本考察教育的中国学者,他们撰写的关于日本学校规制与课程的文字中,大量而频繁地提到了“美学”。1900年,沈翊清在福州出版《东游日记》,提到日本师范学校开设“美学”与“审美学”。1901年10月,留日学生监督夏偕复作《学校刍言》一文,稍后出版的吴汝伦的《东游丛录》里,也使用过“美学”一词。同年,京师大学堂编辑出版的《日本东京大学规制考略》一书中,更是多次出现了“美学”一词。《日本东京大学规制考略》从“总规”、“教科”、“各科学科课程”等多方面介绍了日本东京大学的状况。在“教科”部分,该书提到东京大学文科有“国语学”、“汉学”、“史学”、“哲学”、“心理学”、“美学”、“博言学”等主干课程。在“各科学科课程”部分,该书罗列东大文科九个学科的课程表,其中“美学与美术史”在每个学科的课表中都出现了一次,并且都是在各科第三年的课表中,学时一般是每星期两课时。例如,文科哲学门的完整课表如下:

第一年:哲学概论,全体学,史学,西洋哲学史,腊丁语,动物学,国文学,英语,地质学,汉文学,德语;

第二年:西洋哲学史,中国哲学、腊丁语,论理学及知识论,印度哲学,德语,社会学,心理学,伦理学,比较宗教及东洋哲学;

第三年:美学及美术史,印度哲学,社会学,教育学,精神病论,梵语,哲学,哲学演习,希腊语,比较宗教及东洋哲学,中国哲学,心理学,精神物理学[7]。

在关于现代教育制度、学校制度的介绍中,中国人得知“美学”是现代大学中的一门重要教科,是现代学术、知识体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说,借助于现代教育学知识,中国人对美学有了初步的了解。

近代“美学”概念传播过程中,王国维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王国维的重要性在于,他不是简单地引入“美学”这样一个名称,而是对美学为何物、美学的历史如何、美学的使命为何等问题予以认真的阐述,从而使中国人真正地接受“美学”。而王国维关于“美学”的介绍,最早见于他的哲学与教育学译著。1902年,王国维供职于罗振玉主办的《教育世界》杂志社,编辑刊物之余,他翻译了三本书:《哲学小辞典》、《哲学概论》以及《教育学教科书》。第一本书收入“教育丛书”,后两本书本收入“哲学丛书”,均由《教育世界》杂志出版所刊行。《哲学小辞典》提到了“美学”并为其下了这样一个定义:“美学、审美学:Aesthetics。美学者,论事物之美之原理也[8]。”《教育学教科书》在“总论”第三章《教育学与他科学之关系》中提到了“美学”:“于教育之实行时正其次序系统,而为真正之教授,不可不藉伦理学之知识。欲使教授时有生气、有兴味,而使生徒听之不倦,不可不依美学及修辞学之法则。”“美学”之外,《教育学教科书》还提到了美育:“文科、理科之教育,谓之智育;图画、唱歌等,谓之美育[9]。”《哲学概论》则不仅提到了“美学”,而且在题为“自然之理想——宗教哲学及美学”的专节中,以近千字的篇幅,介绍了美学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发展历史。书中认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普罗提诺等古代思想家的著作中包含大量的美学思想,但过于支离片面。近世以来英国之夏夫兹博里、哈奇生等皆论述过美感之性质,但也未组织真正之美学。真正的美学自大陆派哲学家始:

伏尔夫之组织哲学也,由心性之各作用,而定诸学。而于知性中设高下之别,以高等知性之理想为真,对之而配论理学,然对下等之知性,即不明之感觉,别无所言。拔姆额尔登(自1714—1762)补此缺陷,而以下等知性之理想为美,对之而定美学之一科。其中,(1)如何之感觉的认识为美乎?(2)如何排列此感觉的认识,则为美乎?(3)如何表现此美之感觉的认识,则为美乎?美学论此三件者也。自此以后,此学之研究勃兴,且多以美为与其属于感觉,宁属于感情者。又文格尔曼、兰馨等,由艺术上论美者亦不少。及汗德著《判断力批评》,此等议论,始得确固之基础。汗德之美学分为二部,一优美及壮美之论,一美术之论也。汗德以美的与道德的论理的快感的不同,谓离利害之念之形式上之愉快,且具普遍性者也。至汗德而美学之问题之范围,始得确定[10]。可以说,这是自“美学”为中国人所知以来关于“美学”的最详尽的介绍了。

王国维个人著作中提到“美学”,是在1903年之后。1903年春,王国维开始钻研康德哲学,苦于不能理解,转而阅读叔本华的《意志及表象之世界》、《自然中之意志论》及《充足理由之原则论》。由叔本华哲学,王国维打开通往康德哲学的大门。1905年,王国维又返而读康德,先后读完了康德的“三大批判”。在研读叔本华及康德哲学的三年中,王国维写出了《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1904)、《叔本华与尼采》(1904)、《红楼梦评论》(1904)、《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1905)等文章。在这些文章中,包含着王国维自己对哲学、美学的理解,当然也包含着对于“美学”概念的介绍与宣传。在《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中他肯定叔本华对传统哲学与美学的突破:“叔氏之他学说虽不慊于今人,然于形而上学心理学渐有趋于主意论之势,此则叔氏大有造于斯二学者也。于是叔氏更由形而上学进而说美学[11]。”在《叔本华与尼采》中他分析叔本华与尼采学说异同,认为尼采晚期学说“虽若与叔氏相反对,然要之不外以叔氏之美学上之天才论应用于伦理学而已[12]。”而通观这几篇文章,我们可以看出王国维这一时期思考的出发点仍然是哲学与教育学,而美学不过是他由哲学、教育学自然延伸而至的一门学科。

王国维之外,清末民初另一位真正理解“美学”,并努力鼓吹“美学”的人是蔡元培。和王国维一样,蔡元培最早提到“美学”也是在他的哲学与教育学译著中。1903年,蔡元培翻译了德国科培尔《哲学要领》。该书除序言外,分“哲学之总念”、“哲学之类别”、“哲学之方法”、“哲学之系统”四部分。在“哲学之类别”部分,该书介绍了作为哲学之分支学科的美学。

美学者,英语为欧绥德斯Aesthetics,源于希腊语之奥斯妥奥,其义为觉为见。故欧绥德斯之本义,属于知识哲学之感觉界。康德氏常据此本义而用之,而博通哲学家,则恒以此语为一种特别之哲学。要之美学者,固取资于感觉界,而其范围在研究吾人美丑之感觉之原因。好美恶丑,人之情也,然而美者何谓也?此美者何以现于世界耶?美之原理如何耶?吾人何由而感于美耶?美学家所见与其他科学家所见差别如何耶?此皆吾人于自然界及人为之美术界所当研究之问题也。

美术者Art,德人谓之Kunst,制造品之不关工业者也。其所涵之美,于美学对象中,为特别之部。故美学者,又当即溥通美术之性质、及其各种相区别、相交互之关系而研究之[11]。

这段文字的值得注意之处,是从词源学上指出了现代美学的来源,同时又说明了为什么本来是研究人的感觉的美学会与美及美术发生关系:美学的本义固然是感觉,但正是在感觉中蕴含着人对于美丑的感知,因此美学必然研究美以及人们对美的感知判断,另外美学还关注与美有关的各种艺术。这样的见解,在当时是比较超前的。

进入民国以后,蔡元培执掌教育部,后来又主持北京大学。他利用自己的地位,大力提倡美育。在《对于新教育之意见》(1912)、《养成优美高尚思想》(1913)、《教育界之恐慌及救济办法》(1916)、《以美育代宗教说》(1917)等系列文章、演讲中,他论证美术对人的情感的陶冶作用,呼吁以美育促进人的全面发展。提倡美术、美育之余,他也不忘向大家推荐以美术、审美为研究对象的美学。在出版于1915年的《哲学大纲》中,他多次提及美学。1916年,他筹划编写“欧洲美学丛述”,先撰《康德美学述》,向国人扼要介绍康德美学,尤其重点介绍了康德《判断力批判》中的美感分析部分。 1917年4月,在《以美育代宗教》的著名演说中,他提出美学上都丽之美(优美)与崇宏之美(壮美)的区分。如果说,20世纪最初十年,传播“美学”概念最有力的人是王国维的话,那么第二个十年,传播“美学”最有力的人物无疑是蔡元培。而不论是王国维还是蔡元培,他们最初的出发点都不是美学,而是教育学与哲学,他们是从教育学与哲学走向了美学。可以说,教育学与哲学在“美学”概念在近代中国的传播过程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3 “美学”概念传播过程中的“一物多名”与“一名多指”现象

“美学”概念引入了中国,为国人所知了,但是这还不够。从引入到最终确立,“美学”还有一段路要走。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物多名”与“一名多指”的现象困扰着“美学”。所谓“一物多名”,是指“美学”被引入后,并没有马上成为美学唯一的名称,同时期还有其他一些名称与它竞争。所谓“一名多指”,指的是在很多人的笔下,“美学”并不仅仅指称Aesthetics,同时还包含其他一些意思。

先说“一物多名”。20世纪最初的几年,与“美学”并行的一个最常见的美学译名是“审美学”。如前所述,沈翊清《东游日记》提到美学时同时用了“美学”与“审美学”两个词。王国维《哲学小辞典》介绍Aesthetics时也同时用了“美学”与“审美学”。另外,1903年汪荣宝《新尔雅》提到了“审美学”,该书这样解释“审美学”:“研究美之形式,及美之要素,不拘在主观客观,引起其感觉者,名曰审美学[12]。”1904年3月王国维撰《孔子之美育主义》,用了“审美学”而没有用“美学”[13]。1906年4月,《新民丛报》第四年第五号发表的《教育学剖解图说》中,将心理学、伦理学、社会学、历史学、审美学、论理学、生理学、卫生学八门学科列为“教育学之补助学科”[14]。直到1915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源》,“美学”专条还是这样写的:“就普通心理上所认为美好之事物,而说明其原理及作用之学也……萌芽于古代之希腊。18世纪中,德国哲学家薄姆哥登Alexander Cottlieb Baumgarten出,始成为独立之学科。亦称审美学。”“审美学”的流行,与日本有关系。明治时期日本人关于美学的译名原本就混乱,在中江兆民选定“美学”一词之前,西周曾经将其译为“善美学”、“美妙学”。之后,森鸥外又将其译为“审美学”。1892年起,森鸥外在庆应义塾以“审美学”的名义讲授美学。另外,森鸥外还撰写过《审美论》(1892)、《审美极致论》以及《审美纲领》(1899)[15]。日本人关于用“审美”还是“审美学”、“审美论”的分歧显然也延续到了中国。“审美学”之外,还有人用过“美术”,以及之前由中国人颜永京首创的“艳丽之学”。1908年,颜永京之子颜惠庆所编的《英华大辞典》关于Aesthetics的翻译是这样的:“Aesthetics:philosophy of taste,美学、美术、艳丽学。”1916年,该词典出版第四版,关于Aesthetics的翻译仍是“美学、美术、艳丽学”[16]。

再说“一名多指”。曾经有一段时间,在某些学者的笔下,“美学”不仅仅指称美学,还指称其他意思。比如,蔡元培译《伦理学原理》第八章“道德与宗教之关系”论述宗教利用美术时,有这样一句话:“多神教常畀诸神以人类感官之性质,至为自由,故在美学界,极美满之观,是吾人今日所以尚惊叹于希腊诸神也。”仔细揣摩上下文,这句话中的“美学界”似乎应作“艺术界”或“美术界”来理解。又比如,蔡元培1915年撰写的《哲学大纲》第四编的“美学观念”部分,频频出现“美学之判断”一词:“美学之判断,所以别美丑”,“其抽绎纯粹美感之真相,发挥美学判断之关系者,始于近世哲学家,而以康德为最著[17]。”这里的“美学之判断”,应作今天“审美判断”来理解。同理,1916年《康德美学述》中“美学之断定”[18],也应作“审美之断定”解。

什么时候,“美学”的概念被完全确定下来,“美学”一词成为Aesthetics的专属名称的呢?我们很难给出一个确切的时间,而只能说,大概在1920年以后。1920年,刘仁航译高山樗牛的《近世美学》出版,这是汉语世界中第一部系统的、专门的美学著作。1920—1922年,蔡元培的《美学的进化》《美学研究法》《美学讲稿》《美学的趋向》《美学的对象》等一系列以“美学”命名的讲稿相继出版。这几部书的出版,标志着美学的学科地位、学科规范在中国的确立。这几部书对“美学”的使用,使得“美学”概念彻底固定下来,“美学”彻底取代了“审美学”、“艳丽之学”、“美术”等,成为大家公认的美学的专有名称。

4 结语

引入并树立一个“美学”概念,并不只是对这个学科的命名而已。实际上,这意味着学科的建立。学科的命名,从来都是有意识的学科建构的一部分。有名才有实,名称具有述行(performative)作用。在“美学”这个名称的刺激下,美学这个学科才建立起来。回顾“美学”概念在近代的曲折传播历史,对于我们理解美学学科在近现代中国的生成与发展,理解美学与其他现代学术的关系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1]聂振斌.中国近代美学史[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55.

[2]黄兴涛.“美学”一词及西方美学在中国的最早传播[J].文史知识,2000(1).

[3][德]花之安.教化议[M].上海商务印书馆光绪二十三年(1897)再版本.

[4][德]花之安.大德国学校论略[M].同治十三年(1873)羊城小会真宝堂藏版.

[5][美]海文.心灵学[M]颜永京,译.上海益智书会光绪十五年(1889)版.

[6]关于日本人创制“美学”一词的情况,参考冯天瑜《新语探源——中日文化互动与近代汉字术语生成》[M].中华书局,2004:409.

[7]日本东京大学规制考略[M].京师大学堂1901年铅印版.

[8]王国维.哲学小辞典[M].上海教育世界出版所,1902.

[9][日]牧濑五一郎.教育学教科书,王国维译.王国维全集:第17卷[M].浙江教育出版社,2007:496.

[10][日]桑木严翼.哲学概论,王国维译.王国维全集:第17卷[M].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288.

[11]王国维.叔本华之哲学与教育学说.王国维遗书:第5卷[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9.

[12][德]科培尔.哲学要领,蔡元培译..蔡元培全集:第1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4:84.

[13]王国维.孔子之美育主义.教育世界:第六十九号,教育世界杂志社,1904.

[14]祖武.教育学剖解图说,新民丛报.第四年第十一号,新民丛报社,1905.

[15]森鸥外.鸥外全集:第1卷,鸥外全集刊行会,1923.

[16]颜惠庆.英华大辞典.上海商务印书馆,1916:33.

[17]蔡元培.哲学大纲.引自《蔡元培全集》第2卷[J].中华书局,1984:381.

[18]蔡元培.康德美学述:《蔡元培全集》第2卷[J].中华书局,1984:498.

H315.9 文献标识码 :A 章编号: 2096-4110(2017)02(b)-0001-06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规划项目“20世纪中国美学史”,项目批准号:12&ZD111。

吴泽泉(1979-),男,山东平邑人,文学博士,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近代文学、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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