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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人物的人格失守
——从《石秀》看传统道德下的人性沦丧

2017-03-12高淑蕾黄德志江苏师范大学江苏徐州221000

名作欣赏 2017年20期
关键词:施耐庵弗洛伊德本能

⊙高淑蕾 黄德志[江苏师范大学, 江苏 徐州 221000]

英雄人物的人格失守

——从《石秀》看传统道德下的人性沦丧

⊙高淑蕾 黄德志[江苏师范大学, 江苏 徐州 221000]

推介语

施蛰存是中国创作心理分析小说的代表作家,他运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论,着意挖掘人物潜意识中的本能欲望,给我们塑造了一系列耳目一新的人物形象,《石秀》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代表作。《石秀》是一篇描写病态乃至变态性心理的杰作,是弗洛伊德性压抑、性变态理论在文学上的翻版,是施蛰存历史题材小说创作的典范之作。小说中的石秀形象是一个颇有争议性的人物,也是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的一个人物形象。本栏目集中发表的六篇有关《石秀》的论文,从不同研究角度对石秀这一人物进行了多元化的阐释。论文观点也许值得商榷,但作为大学生的最初学术研究成果,也许会给我们带来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黄德志(文学博士,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石秀》通过人物心理层层推进情节,以人物性本能和道德观的矛盾为中心,对人物人格的可能性进行了另一层面的挖掘,使人物更复杂、更立体,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然务必提出的是,作为读者,我们不能将性本能驱使下石秀逐步走向变态这一现象看作必然或理所当然;本能虽不失其重要性但若将其视为人格形成的唯一根源,便难以将人从低一级的动物中区分出来;同时,需要从《石秀》和《水浒传》中石秀的故事里更多看到社会传统道德的背面。

施蛰存 《石秀》 本能 人格

《石秀》是施蛰存基于对弗洛伊德以本能为核心的精神分析理论的认同,根据施耐庵《水浒传》第四十四回至第四十六回有关石秀的故事所创作的一篇历史题材小说。在《水浒传》中,石秀是机智好义、武艺高强的“拼命三郎”;而施蛰存在一点没有改变《水浒传》中石秀故事结构的情况下,将其塑造成了一个深受性压抑折磨的嗜血变态之人。

《石秀》通过人物心理层层推进情节,以人物性本能和道德观的矛盾为中心,对人物人格的可能性进行了另一层面的挖掘,使人物更复杂、更立体,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然而不难看出,在创作过程中,作者由于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融入写作而在一定程度上默认了“英雄”石秀是无法纾解“性”带来的心理矛盾的。这是一种在本能面前,人难以驾驭自我、无法从不合理的热情中解放自我的悲观见解。当然,我们并不能仅从一次创作尝试中断言作者个人的真正态度。然务必提出的是,作为读者,我们不能将性本能驱使下石秀逐步走向变态这一现象看作必然或理所当然:本能虽不失其重要性但若将其视为人格形成的唯一根源,便难以将人从低一级的动物中区分出来;同时,需要从《石秀》和《水浒传》中石秀的故事中更多看到社会传统道德的背面。

在论证施蛰存将石秀塑造成为变态者的合理性时,有些文章从作家意图入手,提出“施耐庵在《水浒》中尽量回避石秀的杀人动机……施蛰存不回避英雄人物‘不光彩’的一面,他顺应事物的必然……窥视到石秀由性压抑和嫉妒而产生的变态心理”等类似观点。然而从作者意图论的弊端来讲,我们是无法重新建构施耐庵的世界从而了解其真实意图的,更不可能在肯定施蛰存笔下的“石秀”才是真实的“石秀”这一前提下自圆其说。

若证明《石秀》的创作思路具有合理性,首先要肯定其创作有着不完全受制于原作者意图的立场。英美新批评提出“意图谬见”的观点,强调“作者写什么的意图只与写作有关,而与作品关系不大”。即“文学文本一经产生,便脱离了作者而开始了自己的生命存在……作品是由语言构成的,语言不是个人的产物,而是社会文化的产物”。作为《水浒传》的读者,施蛰存从文本中心论出发,以独立自主的文本为研究对象,用精神分析法解读作品中的人物并进行再创作,这是客观的并且可以被认可的。

其次,《石秀》中施蛰存描写出石秀性施虐变态的一面,但并不是一些人所谓的打着精神分析指导的旗号,将“英雄石秀”变成了“现代超级色情狂者”,这种说法误解了他的创作思路。施蛰存在1992年3月7日给杨迎平的信中提到他与施耐庵写的是同一个石秀,只是描写的角度不同才会给人感觉是不同的两个人,“因为《水浒》中写的是石秀的‘表’,我写的是其‘里’”。

施耐庵的禁欲思想和歧视妇女的观念充斥着整部《水浒传》。他在塑造人物时往往不提及人物的七情六欲,只是用白描的手法展示人物的言语和行动。施耐庵写石秀很明显有心体现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勇,之后笔墨更多落在了其发现潘裴二人奸情、斩杀裴如海、为杨雄出谋划策之“智”上。文学批评家金圣叹看出“写石秀只为明白自己……写石秀却在人情之外,天地间固另有此一等狠毒人……何至于此,可谓可恨”的端倪。的确,石秀对潘巧云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的杀心仅仅用“出于义”或“为证实清白”来说明令人难以信服。施蛰存通过心理描写将人物形象立体化并用精神分析理论中的性压抑造成了人格扭曲来解释石秀行为上的不可理喻之处,与原作情节相对应的同时,此种将人物放置于世俗之中的思路是可以说的通的,也似乎是更容易为读者所接受的。

《石秀》以青花布帐装置的床、燃着独股灯芯的矮灯檠,以及微小的火焰这些柔和的意象为开端。作者反复描写“光焰”,如“微弱的”“乱晃”“摇摇不定”“很神秘的晃动着的”,这些充满诱惑的意象的铺陈,为石秀爱欲的诱发提供了恰当的环境。石秀渴望名誉财富的欲念和渴望爱恋的欲念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下意识地生发了。后窥视到潘巧云的脚以及翌日又遇潘巧云的引诱,性意识被彻底唤醒的石秀逐渐褪去了“英雄”的外衣。此刻开始作者呈现给读者的便是一个渴望性却无法获得性满足而内心矛盾的石秀。

从得知潘巧云似乎出身于勾栏以及其与杨雄的结合是第二次的婚姻,石秀对潘巧云的欲念再一次加强了,文中提道:“却正因为晓得了潘巧云曾经是勾栏里的人物而有所喜悦着”,“对于潘巧云的隐秘的情热,又急突地在他心中蠢动起来了……却比第一次看见了潘巧云而生的情热更猛烈了。”施蛰存是按弗洛伊德的爱情心理学的理论来发展石秀欲望的。弗洛伊德说:“这种特征本身也差别悬殊,从爱上一个妖艳而稍有艳闻的有夫之妇,到情夫众多,有如妓女的‘大众情人’,各各不等。他们要的就是这种味道,说的粗俗一点,这种条件可称为‘非野鸡不爱’(或‘青楼之恋’)。”同时弗洛伊德又说道:“这类人的爱情似乎总离不开两个条件……第二种条件则因女人的放荡而带来一种嫉妒情绪。对这种男人来说,只有当他们嫉妒的时候,其热情才升腾到沸点。”以此来观察施蛰存笔下的石秀,当得知潘巧云早已在报恩寺而设想着她可能与那和尚正做些苟且的勾当,“嫉妒戴着正义的面具”在石秀饱受性压抑折磨的心中纠结了激烈的冲突,他厮混勾栏的第一夜始终有着“一种意义极为神秘的报复的快感”,而当他目睹娼女因削梨而割破手指上那一缕朱红的血“像一颗透明的红宝石,又像疾飞而逝的夏夜之流星”时,就全然激起了一种使他过度沸腾的武士激情。后来他手刃引诱上了潘巧云、如自己情敌一般的裴如海后,在“因为爱她,所以要杀她”的昏想中,越发饥渴地想要体验杀掉潘巧云的愉悦。石秀步步主导着杨雄斩杀潘巧云,在观看分尸的“血腥暴力”的场面时,他却在这极度残忍中感受到了满足的愉快。自此,石秀的正义形象也就彻底被颠覆了。

弗洛伊德说:“你们已经知道常态的性的满足的缺乏可以引起神经病。实际上由于这种缺乏结果,性的需要乃不得不使性的激动寻求变态的发泄。”施蛰存正是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将“变态石秀”的出现归于由常态的性的满足的缺乏而导致的结果。作者用性欲本能的压抑而导致心理扭曲来解释石秀对潘巧云的杀心,这虽符合精神分析学的观点,但作为读者,我们不能把这一现象简单化。的确,本能是影响人性、心理活动等的重要因素。如果一味地压制本能,遭到压抑的冲动就会越积越多,越积越烈,很有可能使我们的人格陷于崩溃。但生物本能并不是人格形成的唯一的根源,“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弗洛伊德抽象化地理解人性,把性本能这一根源从心理表现和文化现象产生的众多根源中提取出来,“甚至抹杀了社会文化或社会历史条件的重要性”。

在施蛰存笔下,自石秀的性欲被激发,他的生活就脱离了正轨:他的思想的关注点永远是“性”,他的行为也以“性”的目的为中心。他被性本能驱使,完全无法脱身,而他天生的智慧和对自己的约束在性本能面前也黯然憔悴。在石秀身上,一个正常的灵魂到残暴的变态的改变就这样单纯地因为性欲的压抑发生了,这其间个人意识在潜意识面前发挥的力量何其脆弱。如果通读《石秀》后仅仅慨叹本能的可怕能量,默认人在本能面前只能被动发展的这一流程,而忽略社会生产关系“对人的心理具有决定性的意义”,那么这就是一次不完整的阅读实践了。

弗洛姆说:“精神分析学为创立作为自然科学的心理学,而犯了把心理学同哲学、伦理学方面的问题割裂开来的错误。它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除非我们从总体上观察(这个总体包括人寻找生存的意义、准则答案的需求),否则就不能了解人格。”而《石秀》(至少是在文本表层)整体依照精神分析学的架构,并没有体现性本能以外驱使石秀人格破坏的原因。这种弱化意识以及淡化社会关系对人格的作用的设定是不全面的。

在石秀心理扭曲的过程中,读者可以看到他个人意识对性本能的压制,如“石秀靠坐在床上,一瞑目,深自痛悔起来。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对于杨雄是十分不义的思想呢?”“对于杨雄的怜悯和歉意,对于自己的思想的虚伪的呵责”等。这个压制的出发点本身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即使放在性较为开放的现代社会,我们也不能去否定在传统道德观下的石秀认为自己不可以和兄弟的妻子潘巧云发生性关系这一点是合伦理的。然而问题的关键是传统的道德观给了他压抑本能的理由,却没有给他发泄或更高一层地升华性欲的途径。封建社会中人性因为封建帝王这个主宰的存在始终是被抹杀的。被否定的自我无法发挥它本身的力量,创造性的受阻使人更加容易迷失在社会的复杂之中。这是传统社会的体制带给人格的戕害。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一观点,我们就不得不稍微关注《水浒传》以及《石秀》关于石秀故事的另一个男性人物杨雄了。在《水浒传》中,施耐庵塑造的杨雄勇猛直爽、脾气火爆。也许是施耐庵有意体现石秀之智,在杨雄和石秀的相处之中,杨雄总是处在被动的位置。换言之,杨雄像是一直在被石秀“牵着走”。“石秀道:‘哥哥只依着小弟的言说,教你做个好男子。’杨雄道:‘贤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石秀出谋,杨雄出力,而“做个好男子”其实就是“杨雄上前,把刀先擀出舌头,一刀便割了”“一刀从心窝里只割到小肚子上,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的暴虐行为。在屠刀下,潘巧云宛若牲口般被剖开,而杨雄居然毫无知觉,继续将其分尸七部分。此时的杨雄没有人性可言,而作为旁观者也是怂恿者的石秀其冷漠和狠毒同样令人胆寒。如果说,《石秀》用性的压抑导致变态为我们解释了石秀的残酷,那么杨雄的从容分尸的变态行为还要再次全部归于本能压抑吗?倘若真是如此,本能的力量真是可怕到令人瑟瑟发抖了。

《石秀》的最后潘巧云被杀,石秀如同做了什么过分疲劳的事一般而四肢非凡的酸痛,当看到杨雄呆立在这分残了的妻子的肢体面前时,石秀如同欺骗了他一般而心生愧疚。而更进一步来讲,即使杨雄主要是因为石秀的诱导而杀掉潘巧云,可他自主地选择使用“分尸”这一最恐怖的手法,却是在石秀“力量”之外的。“好久好久,在这荒凉的山顶上,石秀茫然地和杨雄对立着。”这一刻,是两个暴徒对人格失守的默认。而在“英雄”杨雄也加入变态的行列中后,读者对人格的思考也就更没有理由仅仅局限在生物主义层面了。

①⑤ 杨迎平:《从施蛰存的〈石秀〉看石秀的“表”与“里”》,《名作欣赏》2009年第24期,第109—110页,第109页。

②③ 周宪:《文学理论导引》,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88页,第289页。

④ 严家炎:“用这种指导思想造出来的石秀,哪里还有多少宋代人的气息,分明打着现代超级色情狂者的印记。”《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59页。

⑥ 〔明末清初〕金圣叹:《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下),选自《金圣叹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83页。

⑦⑧⑨⑫⑬⑭⑮㉑㉒㉕ 施蛰存:《石秀》,选自刘凌、刘效礼编《施蛰存全集》(第一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4页,第109页,第110页,第112页,第114页,第114页,第119页,第104页,第113页,第123页。

⑩⑪ 〔奥〕弗洛伊德:《性学与爱情心理学》,罗生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57页。

⑯⑱⑲ 〔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46页,第8页,第8页。

⑰ 〔德〕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选自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一),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8页。

⑳ 〔德〕弗洛姆:《人性的追求》,王建康译,上海文化出版社1989年版,第4页。

㉓㉔ 施耐庵:《水浒传》,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617页,第620页。

作 者:高淑蕾,江苏师范大学敬文书院2015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黄德志,文学博士,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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