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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恼的少年(外三篇)

2017-03-11郭建勋

文学自由谈 2017年6期
关键词:张翰李斯秋风

郭建勋

烦恼的少年(外三篇)

郭建勋

先看牛,后看《少年维特之烦恼》。

看牛是快乐的。在屋后的半山岗,茶园蔸间有道,茶摘完了,嫩丝茅疯长。牛闷了头吃,吃完一行又一行,流水线似的,不用管,就可以看炊烟,看火烧云。牛奶一样的炊烟搭起乡村的桥,一副冷冰川的黑白世界。火烧云却是唐三彩,是梵高的画,炽烈而灿烂。其实,那快乐并非全为炊烟和火烧云,那诗化了劳作的少年时光。看牛,可以暂时别了劳作,不要挑水,不要砍柴,不要收稻草。辛勤的劳作不是美德,那时,我就这样想。又想,我要到山那边去,永远的,连牛也懒得看。对农村,对农活,我自小是恨的。

看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后,看牛不再快乐了,维特的烦恼到了我的身上。“离开了你,我是多么的痛苦。”书这样开头,我至今仍记得。那年,我13岁。13岁的少年躺在茶园的斜坡上,望着天。天上有几朵稀朗的云,一会儿变成禾垛子,一会儿变成花轿。天空有只鸟,展翅浮在那儿,盘旋的意思。慢慢地滑,又滑,忽而摇了翅,再飞到刚才的地方。烦恼的少年想变成那只鹞子,不为盘旋,而是要飞到山那边去。飞到山那边去也不再是躲避劳作,而是幻想了山那边有个城堡,城堡里有个姑娘。

今天下午,透过车窗,我看到了天空的一只盘旋的鸟,一如当年,只是天空没那时蓝,灰仆仆的,一张中年的脸。但我仍看了很久,一刹那,有点情归年少。归是归不了的,我知道。35年了,我如愿像个鹞子飞越了故乡。故乡的外面有城堡,也有姑娘,但那烦恼还在,且与日俱增。

临终的话

别误会,做回标题党而已。敝乡有“策白党”的说法。策白者,专事欺瞒拐骗的意思;党,一片儿。两相连起来,词是好词,事是恶事。

敝乡——其实何止敝乡,这国都这样——还有个俗,送终的俗:老人要殁了,儿女千里万里赶回去,等着咽气。国人喜装,装幽默也装肃穆;而送终这一节,我倒觉得既装了幽默又装了肃穆。把装幽默装到了极致的是严监生,幽默背后是贪婪,那两指颤栗的指头,一根是你,一根是我;装肃穆最伟者则是白帝城托孤,弄个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大肃穆,背后仍是贪婪,你既要帮我的破江山,又要帮我的蠢包崽。严监生成了吝啬鬼的典型形象,跟巴尔扎克的那个葛朗台一肩挑。说起来,老严和老葛是小吝,大吝倒是托孤的刘备那类人。小吝让人嘲讽,大吝成了英难,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套路,这也是没卵法的事。

父母总是话痨,折腾人,生的时候说不停,快死了都不放过,严监生这个鬼样子,刘备也这个鬼样子,无论贱贵。说清楚了,听众累就累点,无所谓;怕就怕,半截子话,绕来绕去仍是没讲清钱藏哪个砖缝里。

大到江山,小到灯芯,中到砖缝里的钱,所以,闲到蛋痛时研究一下各色临终的话,也有点小意思。

先说李斯。李斯,上蔡人,与韩非子并称,思想是法的。说上蔡,知道的人不多,说驻马店,就知者夥矣。少时拜荀子为师,后仕秦,凡三十年,秦扫六合,擢秦相。秦始皇挂了,二世只信赵高的,将李斯弄个腰斩。临刑前,李斯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这是典型的法的一根筋,得了小意,掀天揭地的,拆房子砸锅,杀杀杀,天皇老子也不怕,商鞅如此,王安石也如此;落汤了,倒走柔情路线,唯添笑话。我唐朝有个老乡,叫胡曾,邵阳人,专门写诗挖苦古人,谓之咏史诗。路过上蔡,就写了首诗刮李斯的鼻子:

上蔡东门狡兔肥,李斯何事忘南归?

功成不解谋身退,直待咸阳血染衣。

胡曾是主张功成谋退的,漾了道的辉光。道是古代为官者的后花园,是终南山,是江南,是采菊东篱下,是莼鲈之思,是对咸阳,对洛阳,对春风得意马蹄疾,对货与帝王家的切割与眺望。当然,绝大多数,也就嘴巴上说说,那法的权掌天下、予夺由己的感觉比吃了伟哥还好。这里用得上我早些年创造的那个词了:假硬。但依我说,法的假硬还是比儒的伪善好。这得举陆游的例子了。

少年时,我还是喜欢陆游的,那阙《钗头凤》做了我初恋的挽歌: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三个“错”字三个“莫”字,字字镰刀似的,割得我的青春满是血,至今仍一心门子的疤。青春没了踪影,时光白我胡须,再回头读老陆的《示儿》,就如同嚼了蜡了: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想想看,床前乌鸦鸦的跪了半房子,等着老陆说砖缝里的钱或存折密码。喉咙里咕噜噜半晌,冒出来的竟是“但悲不见九州同”的假大空,子孙们作何想?政治家的李斯念叨着东门逐兔,而破诗人的陆游却念叨着九州不同。千年穿越,两相比照,这情这景,我总觉得蛮好玩,好玩得如同我楼下的补鞋匠拼命地骂英国老百姓没素质,咋就脱了欧。既没孤可托,又无灯芯可惜,怀念一下打兔子,总是好的。实在没兔子打,就该学金圣叹,开个金华火腿,诗意是缺了点,但至少还有笑意的。

金华火腿是个老段子。说是金圣叹要被砍头了,转过头来对儿子说:花生米跟黄豆同嚼,有金华火腿的味道。

其实,另有一个版本。金圣叹有批字癖,有个老和尚手头有部佛经,老金想批,老和尚不肯。老和尚说:“我有个联你对,对得上,你批。”出的联是:半夜二更半。老金卡壳了。临刑那天正好中秋,老金倒有联了:中秋八月中。联对上了,佛经却批不成了,老金存了憾。

金华火腿的段子涂了道的飘逸,美美的凌虚蹈空,完成了个人的生命之美,头落下了,人格上去了。对联的段子倒近佛了,用命换了副下联,脱胎去阐经去了,人的悲,佛的美。

但说到底,说到最好的还是耶稣:“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了。”

除了耶稣,其他的,都有点像策白党。

秋风

不知道别人如何,反正我是这样的,有时候,因了一个词会喜欢一首诗。爱屋及乌的意思。如,因了“芦黄苇白”这个词,我就记住了南宋的董嗣杲——多难记的名字!——《得京友信问曾观三叠水否因寄》——天杀的,又多难记的题目!——的诗:

破橐萧然不自休,芦黄苇白九江秋。

抗尘狂作两年客,看水悭为三叠游。

得酒问鱼愁入市,有书无雁却登楼。

征裘几揾思家泪,两眼凝穷桑落洲。

说实话,除“芦黄苇白九江秋”外,其他,一般,大路货。说起来,“芦黄苇白”就把秋的意思说出来了,屁股后面再戳个“秋”,像脱了裤子放屁。古诗就这鬼样子,为押个鸟韵,不仅要脱了裤子放屁,还要穿了皮袄洗澡。我习过古体诗,一会儿脱裤子,一会儿穿皮袄,胡子都弄白了。前年,白了胡子的我,45岁那天作了首《自嘲》诗:

老郭今年四十五,恍如行路临津浦。

芦黄苇白浪滔滔,欲借云帆动天舞。

岸畔人声杂鼓声,更有熊罴并豺虎。

江村旧屋逢老僧,尘心道心皆是苦。

看出来了,我是成心要用“芦黄苇白”这个词的。写完了,又易成了“秋风白苇浪滔滔”,生造了个“秋风白苇”的词。那么一会会,觉得这个词也有那么点儿小意思,似乎这四个字倒比得上贾岛“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白苇又映照了白胡子,也应景。中晚唐,诗进了苦吟的彀里,好句子多好诗少。在唐朝,我大约也是岛寒郊瘦的门派的,以“秋风白苇”救《自嘲》,也算是罗圈腿穿了曳地长裙。

得丢了白苇了,光说秋风。说秋风,得先说张翰。辛弃疾词说:“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季鹰就是张翰的字。

张翰比阮籍那帮人晚点,但也挺个性的,人称“小阮籍”,在洛阳做官,老板齐王对他挺好的,但他不识好,于是:

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还做了一首诗:

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鱼肥。

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

这事让张翰大出了风头,与陶渊明一起被后人称之为“空山隐侣”。与陶相比,是没错的,陶不为五斗米折腰,米多点儿未必去采菊。张也是,当时八王之乱开始了,他看出了老板齐王必败,所以,就假托了莼鲈的借口;这情况有点像我,在深圳混得不得意了,经常要说回老家喝擂茶。

张翰莼鲈之思也好,我的擂茶也好,说白了,都不叫秋风,得加个字,叫“打秋风”,耍机会主义的小滑头,不硬扛,摆个台阶给自己下,打命运的秋风。到底是打秋风好,还是不打秋风好?至少在这样的秋风凉爽的夜晚,小得意于“秋风白苇”的我尚无定论。或许,每个人想要的是兼美,既有不打秋风的硬,又有打秋风的软;既要喝不打秋风的鸡汤,又要啃打秋风的鸡腿。而事实上,熊掌与鱼是不可得兼的,可俗在尘埃里的你和我,又有谁个不想既要熊掌又要鱼呢?可又有谁个既要了熊掌又要了鱼呢?在这样的秋风里,我假惺惺地揾一把董嗣杲的“思家泪”后,倒又忽然觉得我的《自嘲》里的“尘心道心皆是苦”是警句了。

有了这样的觉得,明天,我又该早早地起床,站在晨里,打或不打,秋风都在那里。至少,那一刻,秋风还是好的,没夏的热,也没冬的寒。

漠不相干

少年情怀总是诗。我的少年贫寒而恓惶,没诗意,但也喜欢过诗。最喜欢的诗,古体的有:

诗景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其实是喜欢“绿柳才黄半未匀”那句。当时为什么喜欢,说不清楚。就觉得好吧。清明时节的柳还真半绿不黄的。溪边有棵柳,看过,是同样的柳叶儿两边的色。上个月去池州,到一个农庄吃饭,老板艺术性不高艺术癖不低,走廊上挂满字画,像晒的红绿相间的被套。其中一副写的就是上述的这首诗。看了眼热,继而心热,就对边上的小说家阮德胜说:“古人对色彩的观察是细腻而敏感的。”德胜以为然。

现代诗却是首两行的外国诗,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从漠不相干的嘴里听到你去嫁的消息,

我也漠不相干地听着这消息。

喜欢那首古体是喜欢“绿柳才黄半未匀”一句,喜欢这首却是喜欢“漠不相干”这个词。一是怪,不常见,讨了陌生化阅读的巧:二是,讲的反话,说漠不相干,其实蛮相干的,连了筋带了骨,牵了肉绊了血。敝乡语言常用反话,故生动有趣,如想一个人,却说:“我才不想那个背万年时的!”《红楼梦》和《金瓶梅》,尤其是《金瓶梅》中,蛮多说反话的,读得人扑哧笑。我常说,文学中有两大利嘴,王熙凤与潘金莲。两人的反话都说得顺溜,我喜欢这两个女人。

这样的夜晚,忽想起些漠不相干的事,我也漠不相干地想着这些事,柳叶儿黄也好绿也好,不关我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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