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德性照亮的反讽
2017-03-11李建军
李建军
被德性照亮的反讽
李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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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春前半生的时间和精力,大都花在了工作上,当教师,当管教师的官——教育局长,退休之后,才“洗心革面”,写起了小说,成了一个年老的新作者。
他虽然从未写过小说,文学上的悟性却很高,一出手,就有模有样,很是不俗,短短几年间,就出版了六部小说作品,而且大都出手不凡。长篇小说《半罐局长》(四川文艺出版社,2015年11月),风趣幽默,个性昭然,属于近年长篇小说创作值得注意的实绩,而《吾在乎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10月),则显示着他在中短篇小说写作方面的成绩。
诗酒无妨趁年华,小说何须伤老大。李明春的写作,再次证明:小说是一种中年甚至老年文体,因而,写小说从来不怕年龄大。小说是一种需要经验支持的写作。王夫之在《姜斋诗话》(卷二)中说:“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即极写大景,如‘阴晴众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虽然他谈论的是诗,但也适用于小说。要想成为一个好的小说家,就一定要有足够丰富的人生阅历,有对人生世事有透彻的理解,用曹雪芹的话说,就是要“世事洞明”,要“人情练达”,因为,非如此,就看不清人性和生活的真面目,也就不大可能写出有滋有味的好小说来。小说家饱尝世态冷暖,惯看秋月春风,于是便能以理解和客观的态度来叙事和写人,从而给读者一种家常自然的亲切感。
李明春的小说写作,就有老年人的静气、从容和稳练。就艺术方面来看,他的语言清通而自然,没有当下常见的滞涩僵硬的毛病;叙事耐心,委婉有致;情节结构多有奇思妙想,每于高潮处戛然而止,使人于错愕中深长思之,细细回味,例如,《头上三尺》《家家都有一把蓝色的伞》《轮椅上的保安》的结尾,都处理得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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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讽是小说最重要的精神品质,也是小说叙事的力量之源。反讽意味着对生活的反思,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批评。一切伟大的小说写作都是反讽性质的写作。
反讽也是李明春小说写作的基本态度。《吾在乎集》里的几篇“小小说”,虽然幅制短小,但讽刺的锋芒,却特别尖锐。《轮回》讽刺了小房为了让儿子“龙年龙月龙时”出生,为了保住“全家的荣华富贵”,费尽心机找“担保人”,又找领导签字,大费周章,却在几个局长的推诿中,功亏一篑,从而讽刺了那种愚昧而庸俗的生活哲学。《羡慕死了》将讽刺的锋芒指向杨德意的虚荣——他的儿子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但毕业以后,“十年来一直漂着”,为了维持自己的虚荣心,他却告诉村里人说,儿子在省城找了份好工作。《签名》所讽刺的,则是一位女作家的虚荣心,是她的见之于细节上的傲慢心理和市侩习气。
短篇小说《二斗》中的特级教师陈文曲,被人仿照“才高八斗”降格成为“二斗”。他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在名片上印满了与艺术有关的称号,还加上了“著名”的修饰。为了获得人们的认同和赞扬,他弄虚作假,虽然偶尔也有愧意,却往而不返,至死不悟,成了人们的笑柄。这篇小说所塑造的人物,具有很强的典型性,为人们认识当下文坛的种种乱象和怪象,提供了一面镜子。
表面上看,李明春的反讽似乎是单向度的,只写人物的弱点和可笑之处,表现出一种纯然的否定倾向和犀利的反讽风格。事实上,李明春的反讽具有一种很好的平衡能力和成熟的性质。在否定与肯定之间,冷峻与温情之间,他维持了一种积极的平衡状态,既包含着批评的尖锐力量,又表现出谑而不虐的温和态度和适度的分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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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意这样一个观点:赋予文学以伟大的伦理精神,远比掌握具体的写作技巧要难。也就是说,在写作上表现出高度的伦理自觉,并达到高尚的伦理境界,并不那么容易。伟大的文学,固然必须是优美的文学,但更为重要的,还必须是在道德情感上健全的文学。
从伦理精神来看,李明春的小说写作,一开始就走在正道上,就属于成熟意义上的写作。他虽然也批评生活和人性的残缺,但是,对人性的光明面,对人的改过迁善,始终充满信心。他通过小说叙事,表达对生活和人们的善念和祝福感。在他的叙事中,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无论人物曾经有过怎样的罪错,善的光芒和人性的温暖,都将照亮和激励人们慢慢地实现人性的复归。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李明春常常塑造一些道德上的“优秀人物”。他们是普通人,但天良未泯,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善念和积极态度。《轮椅上的保安》中的安老耄就是这样的人。她属于底层人,善良,待人实诚。她不仅给晚景凄凉的姜老头带来巨大的安慰,而且,还用自己的柔情感化了他做贼的儿子姜赏,坚信“他会回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回到自己的家里来。
子曰:“人无信不立。”又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诚信是李明春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这显示着他面对现实的一种焦虑和愿望。他为当下诚信意识的普遍丧失而焦虑。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叙事,帮助人们认识到诚信缺失的后果,从而实现良心的觉醒。在《吾在乎酒》中,爷爷昝伯岭相信“良心”的价值,始终本着良心酿酒,将信誉和名声置放在金钱和利益之上。他说,“昝家酿酒心法,就两字,‘良心’。心正则味正,心邪则味邪。此外再无别样。”过去,酿酒业的行话是“三分酿造七分窖藏”,现在却变成了“三分酿酒七分勾兑”——“这勾兑酒加的是化学药物,可是一时半会儿排不完的,累积性中毒伤肝伤肾。这几年品勾兑酒多了,身体就感到有些不适,今天这样连着来,不知会带来啥结果?别赢了酒,输了命。”所以,昝家拒绝这种害人的“勾兑”,绝不为金钱而干“骗人钱财的龌龊事”。昝老爷子说:“我不在乎名,也不在乎钱,我在乎酒。”他为自己酿造的酒取名为“吾在乎”。李明春将自己的小说集命名为《吾在乎集》,说明他也像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在乎德性,在乎那些至关重要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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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说修辞的角度看,李明春是一个积极的介入型作者。他充满道德热情,嫉恶如仇,肯定诚信的价值,鼓励人们养成正直的人格和向善的心性。他的写作是善恶分明、态度鲜明的写作。
他的修辞态度和伦理精神,在《家家都有一把蓝色的伞》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就题材来看,这是一篇沉重而严峻的小说。塌方式的腐败将三任局长送进了监狱,办公室副主任舒倩为自己家的存款说不清来源而焦虑。办公室主任余独善,就像他的名字所象征的那样,是一个自律而纯洁的人。他为自己没有尽到阻止领导腐败和犯罪而深感愧疚。探监归来,局长们的落魄和凄凉,更是让他自责和难过,良心不得安宁。舒倩的自杀传闻,则加重了他的负罪感,以致于使他良心不安,自杀身亡。从道德和情感来看,余独善是一个近乎高尚的人物。他具有敏感的同情心和很强的责任意识,这就使他能以温柔的态度来对待他人,用严格的尺度来要求自己。即便对那些已经落马的人,他也有着感同身受的不忍和同情,并能反求诸己,深深自责。
我们完全可以将余独善当作理想人物来看。李明春在《吾在乎集》的“后记”中说:“我想通过人物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官吏自律是反腐最可靠的基础。余独善的自责愧疚是作者希望官吏应有的起码的良知。余独善想独善其身难,不仅难在社会风气失范,更难在老婆孩子都不准他‘穷’,皆因不穷而怕穷。现实中畏罪自杀者多,鲜有自责愧疚而死的。‘独善’死于作者的希望。”显然,余独善这一形象承载着作者对生活的希望和理想,也反映着他对生活的思考和态度。你固然可以批评作者将“自律”当作“基础”,有些过于天真,但是,无论怎么讲,个人的道德自觉和自律,都是阻止腐化和堕落的不可低估的内在力量。
如果说,《家家都有一把蓝色的伞》是在法律之外,思考道德自律的可能性,那么,《头上三尺》则试图揭示作为超验的道德力量的“神明”对于人们的精神生活的意义和作用。这篇小说的主题也关乎诚信,聚焦于文物鉴定行业的欺诈和诚信。利用赝品进行的欺诈几乎无所不在。赝品的泛滥,以及背后的利益交换,决定了事情的复杂性。鉴定专家面对的是文物,也是自己的良心。但是,李明春不会让自己的人物向赝品和利益妥协,因为他们是有敬畏之心的人。小说中的老师说:“他们已求上门了,若论解气,本不愿理他们。我也推过,说自己也拿不准。他们说我地下都能看三尺,还有啥拿不准的?我说能看穿地下三尺宝物,那是敬畏头上三尺神明。转念又一想,可真让一件赝品被奉为真品留世,我们也对不起后人。”其实,“敬畏头上三尺神明”,也是作者想说的话。他借人物之口表达了自己的道德主张和劝世之意。
李明春的小说是反讽性质的,是有锋芒的,但是,他的温和的叙事态度和强烈的道德热情,赋予了他的反讽以中和的性质,使人读来,觉得亲切,甚至有些感动,从而有了向善的冲动。从道德精神上看,这样的小说,就是好的小说,而这样的小说家,则是值得给予厚望的。
2017年10月10日,北新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