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工出国与近代中国历史场域的拓展
——以澳洲淘金华工史为例
2017-03-11赵昌
赵 昌
华工出国与近代中国历史场域的拓展
——以澳洲淘金华工史为例
赵 昌
澳洲淘金华工传承了中国传统生活方式,具有高度封闭性,中西文化融合现象业已出现但远非主流,因而以淘金史为代表的早期华人史更多反映了中国历史的海外延伸。同时随着日益融入世界,中国史的场域也开始突破疆域限制,向中国人的历史过渡,由民族国家历史向全球史过渡,澳洲淘金华工史是这一转型进程的集中体现和重要组成部分。
淘金热;澳洲华人;中国近代史
从19世纪中期直到20世纪初,随着金矿在北美和澳大利亚先后发现,中国沿海省份掀起了一股海外淘金的热潮,大批华人追随着黄金的足迹来到美澳,绵延长达半个世纪之久。①澳大利亚先后兴起了三波淘金热潮。第一波大致从1851年维多利亚州大规模发现金矿到19世纪70年代,淘金者主要涌向维多利亚、新南威尔士两州;第二波从70年代后到80-90年代,昆士兰州发现大量金矿。第三波发生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西澳。淘金潮吸引了大量华工出国,在澳人数高达6万左右。②关于淘金华工人数,大致有三种说法:官方统计数字最高未超过4万,江苏师范大学张秋生教授考证约为6万,费约翰(John.Fitzgerald)教授认为官方统计多为生者,应加上在澳死亡华工人数,估计在7-10万之间。见C.Y.Choi,Chinese Migration and Settlement in Australia,Sydney University Press,1975,p.22.张秋生:《澳大利亚华侨华人史》,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8年,第69页。John Fitzgerald,Big White Lie:Chinese Australians in White Australia,University of New South Wales Press 2007.p.53.这批因淘金潮来到“新大陆”的华人,我们称其为“淘金华工”。他们构成了现代美国、澳大利亚华人的先祖。
由于特殊的历史背景和生活环境,淘金华工社会显示了与多元文化政策庇佑下的当代华人社会很大的不同。淘金华工延续了传统生活方式,在异国形成了基本孤立的自给自足的小型社会,同时也与当地进行有限接触,呈现出大传统、小融合的时代特征。华工历史已成为认识近代初期中国历史转型的一个重要线索,是近代中国历史向全球史过渡的先锋,华工出国拓展了中国历史的书写场域。
一、近代中国历史转型背景下的赊单出洋
出国淘金,从表面上看来是底层人民的自发自愿的活动,却镌刻着深深的时代烙印,它是近代中国社会大转型的一个附属过程。淘金华工成为近代以来华人首次大规模出国潮的主体,这也构成了中国人的第二次大规模移民潮。③第一阶段是明末清初,主要流向东南亚的半岛和群岛地区。
与第一阶段相比,第二阶段的华人海外移民活动处在全新的历史发展时期,有很大不同。在第一阶段,东方朝贡体系未受到强有力挑战,行之有效,中国可以通过实行“闭关锁国”政策,拒斥海外因素对国家政权的影响,甚至漠视海外侨民的利益。但在第二阶段,伴随着国门洞开,近代中国被迫迎来了早期转型。洋商的竞争日益击垮传统行业,男耕女织的家庭生活方式破产,形成庞大的失业大军。当底层社会接触到更多外来事物后,政府管理体制日益失效。这一切又因为对外战争的屡次失败形成了内外综合压力,迫使基层百姓自谋生路。19世纪中期兴起的淘金潮是这种转型的历史承载,它不仅是贫苦百姓自谋生路的历史写照,也是古老帝国历史场域的新拓展。
农地矛盾是中国进入近代社会前后面临的重要问题,也是促使华工出洋的原因之一,这在东南沿海地区尤为明显。按照广东嘉应州地方志记载,康熙年间,清朝对赋役制度改革,提出“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此后程乡县(现广东省梅州)人口暴增,总计丁口由顺治八年(1651)的10104口增加到道光二十七年(1847)的268193口,导致当地农地矛盾尖锐。①温仲和:《嘉应州志(卷十三)》,光绪二十四年刊本,第740-745页。广州府原额人丁共385649口,到嘉庆二十三年(1818)达到3403966口。广东南海县在康熙十一年(1672)人丁为57148口,到嘉庆二十三年(1818)增加到830666口。新会县由16666口增加到332876口。②阮元:《广东通志(卷九十)》,清道光二年刻本,第6016-6023页。继康熙年间政府公布“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后,雍正年间,清朝进一步改革赋税制度,推行“摊丁入亩”,这些措施都促进了人口的大幅增长。当时整个中国的人口都在迅速增加,康熙五十年(1711)全国共计人口7780余万,雍正八年(1730)增至8051万余口,至乾隆六十年(1795)则骤增至近3亿口,道光十五年(1835)更突破4亿大关。人口增加速度之快,土地供给出现严重不足,农地矛盾使农民走向贫困,原本徘徊在维持线上的家庭生活更加困难,出洋谋生成为东南沿海百姓的重要出路。
除人口压力外,经济破产也促使更多的人出洋谋生。由于欧洲殖民势力入侵,中国面临向近代社会的转型与阵痛。其中,对老百姓影响最直接的就是经济与生存问题。传统中国经济男耕女织,以小农家庭生产为主,但是西方在工业革命过程中,纺织技术不断提升,中国传统经济遭受重创,日益破产。郑观应在《盛世危言》中记载:“洋布、洋纱、洋花边、洋袜、洋巾入中国,而女红失业;煤油、洋烛、洋电灯入中国,而东南数省之桕树皆弃为不材;洋铁、洋针、洋钉入中国,而业冶者多无事投闲。此其大者,尚有小者,不胜枚举。所以然者,外国用机制,故工致而价廉,且成功易;中国用人工,故工笨而价贵,且成功亦难,率民生计,皆为所夺矣。……自洋纱、洋布进口,华人贪其价廉物美,相率购用,而南省纱布之利半为所夺。”③郑观应:《盛世危言》,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85页。在近代经济由手工生产向机器生产的转型过程中,东南沿海地区首当其冲,承受着巨大代价,家庭经济的破产促使更多的老百姓选择出洋谋生。
基层社会秩序的崩溃也迫使许多华人出国谋生。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广东地区的不良风俗。据记载,当时广东地区赌博风气盛行,清人张心泰记载:“东省赌博最盛,城厢内外,赌馆无虑数百间,旋禁旋开,习以为常。故一岁中南番二县必有二三次查封谓之橄大钱。”④张心泰:《粤游小志》,《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11册,第九帙,杭州古籍书店,1985年,第307页。《申报》亦载:“自城郭、市镇以至荒村僻壤,无不有赌具,赌不择地,神祠、社庙皆赌场也;赌不择人,兄弟、亲戚皆赌友也;赌不择物,凡可以较胜负者,皆赌具也。由小以至大,由富以至贫,由晨以至夕,无老无幼,无贵无贱,无男无女,无智无愚,大都以赌为生,以赌为乐。”⑤《禁赌清源议》,《申报》1878年2月26日。明清政府也采取过一些措施打击两地的这种不良风气,但赌博已与地方财政挂钩,是滋生腐败的温床。广东官员在巨大利益面前不肯禁赌,禁赌之议常常不了了之,赌博之风日盛。赌博破坏了家庭财政,一些人被迫举债度日,高利贷的恶性循环又使赌徒掉入更大的深渊,他们幻想能成为暴发户,还清债务,过上理想生活,另有一些年轻人无法继续忍受这种社会之风,希望改变这种生活状态,寻找新的出路,这都促成了一些破产百姓加入赴澳淘金的大军。据1856─1857年维多利亚立法会议《关于华人移民的特别委员会的报告》调查显示:当时移居维多利亚的华工已超过4000人,大部分来自广东省,其中三分之一是工匠或小商人,三分之二是农民。⑥The Legislative Council of Victoria,Report of the Select Committee of the Legislative Council on the Subject of Chinese Immigration:Together with the Proceedings of the Committee and Minutes of Evidence,17thNovember 1857.p.III,p.1-2.
华工大批出国反映了近代中国地方经济结构的破产,但是社会结构,尤其是传统宗族结构并没有随之崩解,而是在这个近代中国第一次大规模人口流动中起到了特殊的推动作用,正如C.Y.蔡所说:“在中国,家庭和血缘体系的重要性,早就被看成社会融合和正常运转的关键。……移民过程很大程度上受到它的影响。”①C.Y.Choi,Chinese Migration and Settlement in Australia,Sydney University Press,1975,p.9.离开中国赴澳淘金的决定也不是个人随意做出的,而是经过家族的慎重考虑,出于为增加家族财富和维持家族繁衍的目的。因此一旦出国,华工身上就背负一个使命——尽快发财致富,并把大部分所得寄回国内,接济家庭。很多淘金工就是在这种压力与纠结下,赊单出洋的。
二、离散生活形态下的民族历史拓展
近代以来,随着国门洞开,中国日益卷入世界事务,并经历了一个由区域向全球的演变进程,所谓的中国历史再也不能以疆界为限,而要随着中国人的活动足迹不断拓展其场域。但华人在文化行为、心理归属上并不能完全与这一历史进程同步,甚至在所在国排华风潮下出现一定程度的历史倒退。忽视了这一问题,即无法正视近代中国历史的转型进程。把华人史简单归结为中国史或世界史的排他性选择,都是错误的,也常常会在历史解释上捉襟见肘。实际上,这一问题本身即已经采取了二分法,并且对华人历史笼统看待,忽视了其阶段性发展特征。比如梁英明教授曾强烈反对华人史研究中的中国中心论,他说:“我们不能将海外华人社会继续看作是中国社会的延伸。海外华人社会不是中国社会的一部分。”②梁英明:《中国华侨华人研究的学科建设与学术定位》,《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7年第2期。但同时,梁教授也承认:“海外华侨社会向华人社会的转变是一个历史过程。”而且我们注意到梁教授的上述论断是以改革开放以来华人社会的变化为立论依据的,并没有考察早期华人社会的历史状况。
我们肯定开放的研究视野,华人一旦出国,其历史环境即发生了重大变化,但同时,我们应意识到华人历史发展的阶段性。从短期出国到定居海外成为所在国受法律保护的多元族群之一,这一过程并不是自然而顺利的,而是斗争和反复的过程,华人史本身具有阶段性和发展演化过程,我们对不同阶段华人历史的书写方式就不能一概而论。
澳洲淘金华工即是一个鲜明的例证。华工虽然赴澳淘金,而且历时半个世纪,总数非常可观,但淘金华工在组织方式、经济生活等方面并没有太多融入迹象,文化行为并没有显露出足够的混杂性,更像是国内生活的原样移植。
(一)淘金华工的封闭和离散
在社会组织形式上,华工多以赊单制形式赴澳。在这种制度束缚下,多数人终日为偿还债务而劳作,受掮客严密监视。掮客对华工管理十分严格,控制着他们的经济收入。华工只有偿清债务才能获得自由身,因此活动受到很大限制,有的长达数年之久。为更好地控制华工,掮客利用血缘纽带和家族忠诚观念进行管理,这使得华工生活基本独立于白人之外,加之国内家庭各种债务负担,华工只希望早日淘金成功,回国与家人团聚,这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华工生活的封闭性。学者瓦莱丽·洛夫乔伊(Valerie Lovejoy)总结认为澳洲淘金华工有四大特点:首先从动机上看,淘金致富是华工赴澳的最初动机,一旦成功即很快回国,因此普遍怀有客居心态;其次华工虽然长期在澳生活,他们的价值观念仍然深受广东当地传统影响,他们仍然与家乡保持传统式联系,与他们的家庭、乡镇保持紧密接触,希望通过他们的努力来改善家庭生活条件;第三,有资料显示,1868年,在华工聚集的本迪戈(Bendigo)市,3500名华工中,三分之二的人选择与国内的中国女子结婚。跨种族婚姻并不常见,因此华工之间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是个相对封闭性很强的群体;最后,他们在澳洲没有归属感,怀有严重客居心态。洛夫乔伊认为:“用(华工被)同化的叙事方式来理解华人移民者的生活是不恰当的。”③Valerie Lovejoy,“Chinese in Late Nineteenth-Century Bendigo:Their Local and Translocal lives in‘This Strangers'Country’”,Australian Historical Studies,Vol.42,Issue 1,2011,p.45.维多利亚立法会议特别委员会的调查也显示,淘金华工对在澳洲长期从事种植业或手工业没有兴趣,他们的愿望是淘金成功,然后回国。曾经在中国居住过的马歇尔(J.J.Marshall)先生在1857年6月16日接受特别委员会关于中国人风俗习惯的问询时,坚决而不无夸张地说,在澳洲的每一个中国人最终都会回国。④The Legislative Council of Victoria,Report of the Select Committee of the Legislative Council on the Subject of Chinese Immigration:Together with the Proceedings of the Committee and Minutes of Evidence,17thNovember 1857.p.III,p.4.
支撑这种封闭生活体系的是一套独立的经济系统。淘金华工在澳洲建立了与中国相似的经济体系,这是因为一方面华工出身贫寒,经济拮据,另一方面他们习惯了在国内的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把它延伸到了澳洲。华工出国后最重要的是要生存下去,这是非常艰难的。“在澳洲殖民地的中国人以自给自足、很少购买欧洲商人物品、呆在矿区或其他方面为显著特征”。①Alister Bowen,“The Merchants:Chinese Social Organization in Colonial Australia”,Australian Historical Studies,Vol.42,Issue 1,2011,p.33.澳洲历史学家艾瑞克·罗斯(Eric Rolls)记载道:在昆士兰的华工宁愿到自己宗族的商店购买用于种植大米的农具,也不到白人那里买质量更好的,因为这些店主在多数情况下不光监视他们,还是他们的财产保有人,要通过他们购买船票。当他们返回居住城镇时,还要靠店主提供食物和住宿。②Eric Rolls,Citizens:Flowers and the Wide Sea,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96,p.80.凯瑟琳·克罗宁(Kathryn Cronin)记载得更为详尽:“中国人是以一种高度组织化的自给自足的社会形式到达维多利亚的。……较大的村落很大程度上自给自足,有服装店,中医,肉店和各种工艺作坊,包括做风筝的,冶炼合金的。……中国人在金矿区间运营自己的公共汽车,很多车还兼营从墨尔本到矿区的进口食品运输或中国园丁或渔夫提供的农产品或干鱼运输。”③Kathryn Cronin,Colonial Casualties:Chinese in Early Victoria,Melbourne University Press,1982,pp.21-22.
绝大部分华工在相当长时期内聚居在澳大利亚的淘金矿区,这也造成他们的封闭性。据维多利亚州统计,在1871年前,有90%以上的华工生活在矿区,到1881年虽然由于矿产枯竭,这一比例有所下降,但仍然高达65%。不仅如此,华工的居住条件也非常差,在维多利亚州12000多名华工中,只有56%的人有像样的居所,而他们的居所也主要是营房、帐篷、临时露宿营地等。④The Parliament of Victoria,Census ofVictoria,1881:General Report,withSummary Tables,Diagrams,and Map,Victoria,1883,p.18.p.26.严格的管理和封闭的生活造成华工在澳生活犹如在中国之外形成的一块“飞地”生活一样,这造就了华工文化的离散性质。
华工的离散性还体现在其他生活细节方面。华工的经济收入除维持自身消费外,多数通过侨批方式寄回国内。侨批又称银信、番批,它是在缺乏近代邮政系统的晚清,海外华人与侨乡通过民间机构或侨批局保持联系的特殊形式,承载着通信和汇款的双重职责。悉尼的“安益利”、香港文咸东街的“广合源”和“广泰来”等侨批钱庄都是为澳洲华工接转侨汇侨批的专门机构。据统计,澳洲淘金华工在1854—1870年的15年间,通过银行与非银行渠道寄回中国的黄金有886065盎司,价值达350万英镑,其中1856年7月1日至1857年6月30日的一年间,就达116903盎司,时值约50万英镑。⑤Myra.Willard,History of White Australia Policy to 1920,Melbourne Univrsity Press,1974,p.19.华工不仅寄金回国,即便死后,也要把尸体运回中国安葬,因此澳洲华人会馆非常兴盛,并把为华工购买船票,将故亡同伴的遗骸送回国内安葬作为会馆主要职能之一。1875年发生了本迪戈华人易勇(Yick Yourn)的自杀事件,易勇留有遗嘱,希望死后能被送回国内,并对家人和在澳亲人嘱托周到。这体现了淘金华工的情感归宿。⑥参见Valerie Lovejoy,“Chinese in Late Nineteenth-Century Bendigo:Their Local and Translocal lives in‘This Strangers'Country’”,Australian Historical Studies,Vol.42,Issue,1,2011.淘金华工谭仕沛在其回忆录中,也记述了淘金过程中伙伴的回国缘由和自己几次回国的打算,以及自己心怀家乡的心情。⑦谭仕沛:《阅历遗训》,载刘渭平:《澳洲华侨史》,台北:星岛出版社,1989年,第45-48页。
风俗文化也是一个明显的例子。由于赴澳华工多是粤闽下层百姓,而淘金华工之间相互熟知,所以,两地的地方风俗也被带入澳洲。当时广东盛行的赌博之风被带入后,因种种历史原因被“发扬光大”。据艾瑞克·罗斯教授记载:“每一个中国营地,首先建立起来的是食堂,接着就是赌馆,然后才是居住的营房和祠堂。”⑧Eric Rolls,Sojourners:the Epic Story of China’s Centuries-old Relationship with Australia,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93,p.355.悉尼华人的赌博中心在乔治北街,古尔本街附近以及大部分菜农居住的亚历山大。华人的赌博行为引起一部分澳洲人的不满,他们认为华人沉迷赌博,造成上班经常迟到,甚至有白人流氓靠向警察揭发华工赌博情况而邀功领赏。①据艾瑞克·罗斯记载,保罗·福尔斯彻(Paul Foelsche)本是流氓痞子,1878年,他试图阻止达尔文的赌博行为,他认为接受救济的中国人因为彻夜赌博,工作经常迟到。不过心思缜密的赌徒们守卫严密,好几个星期,保罗都无从下手。最终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没去做礼拜的保罗抓住了9个人,并使赌场主人阿苏(Ah Sooey)的手受伤。参见:Eric Rolls,Sojourners:The Epic Story of China’s Centuries-old Relationship with Australia.,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93,pp.360-361.
华人沉迷赌博除风俗传承上的原因外,与澳洲生活环境是有密切关联的。杨进发教授认为,缺乏家庭关怀和缺少必要的娱乐消遣设施是重要原因。②C.F.Yong,The New Gold Mountain,the Chinese in Australia,1901-1921,Raphael Arts Pty.Ltd.,Richmond,1977,pp.171-174.罗斯教授则认为,赌馆之所以广泛建立,是由于掮客想通过这种方式进一步吸取淘金工的财富,使淘金工驯服。其实,华工赌博也早已超越了常规娱乐范畴,很多华工厌倦了艰苦的淘金生活,感觉淘金希望渺茫,幻想通过赌博的方式迅速致富,早日回家。这种错误心理导致了赌博之风日盛,赌徒为了收回成本,更是变本加厉。
与赌博情况类似的是鸦片吸食泛滥,这种现象更具代表性。鸦片战争的失败也是中国禁烟运动的失败,第二次鸦片战争后,鸦片贸易在中国合法化了。但鸦片被称为贵人烟(Noble Smoke),早期华工较少吸食。“他们是在充满恐惧的旅途上或者在常年的孤独、艰辛的工作中学会的。……在这里(指澳洲)工作两三年的人,高达90%的人吸食鸦片”。③Eric Rolls,Sojourners:the Epic Story of China’s Centuries-old Relationship with Australia.,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1993,p.399.通过对维多利亚大多数华人移民集中居住的巴勒拉特、卡斯尔梅恩、阿勒拉特、比奇沃思和桑赫斯特等8个金矿区的调查报告,华人牧师杨格统计有48家赌馆、80家烟馆,华工吸食鸦片者比例在50%-90%之间,其中有三分之一会成为长期吸食者。④William.Young,Report on the Condition of the Chinese Population in Victoria,Melbourne:John Ferres,Government Printer,1868,p.23.
澳洲政府的排斥态度也造成了淘金华工的封闭和离散。淘金潮时期,澳洲各殖民政府从各个方面严格控制淘金华工的活动,为防止华工在澳洲久居,禁止华工携家眷入澳。比如在1881年的维多利亚州,包括混血在内的男性华工已达11871人,但华人妇女仅有261人,其中205人还不是出生在中国。⑤Parliament of Victoria,Census of Victoria,1881:Part II,Birthplace of the People,John Ferres Government Printer,1882,p.140.有些地方专门制定了金矿区中国人条例,对中国人营地的搭建地点,搭建方式,营地的搬迁和用水都进行明文规定。⑥亨利·简斯顿:《四邑淘金工在澳洲》,杨于军译,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年,第85页。新南威尔士州还规定,华人移民不能购置不动产。⑦“Weekly Report of Divisions in Committee of the Whole,No.2 Chinese Immigration Regulation Bill”in Legislative Assembly New South Wales,Sessional Papers1878-79,19 March 1879,p.727.
(二)文化交错的有限和非法
华工自身的文化特质鲜明,在异国他乡,也不可避免地发生文化的交流和碰撞,淘金华工的很多文化现象即带有这种跨国性质。但从宏观历史角度看,在缺乏领事保护和引导情况下,普通百姓出洋谋生所引起的文化交错往往并没有带来文化融合,反而造成文化冲突和对峙,甚至文化偏见。
赴澳华工起初均是男子,随着淘金华工增多,出现了妇女,但人数极少。长期的异国他乡生活和严重的男女比例失衡,导致华工在婚姻和性生活上的诸多困难。部分被迫长期待在澳洲不能回国华工开始背弃家中的妻儿,与白人和土著女子通婚。在这场跨越种族的婚姻中,有成功的典范,但更多的是倍受轻蔑的小家庭,因而多数华工并不选择通婚的方式。在淘金矿区,白人妓女普遍存在,她们多是没有一技之长,为生活所迫的地位低下的爱尔兰人或苏格兰人,也有一些是土著妇女。华工在淘金之余,常偷偷与妓女发生关系,解决生理需求。据澳洲政府的一份官方资料显示:在1878年的新南威尔士州,有352名欧洲妇女与华人生活在一起(当时该州华人总数为9616人),其中171人已婚,另181人未婚。⑧Kate Bagnall,Golden Shadows on a White Land:An Exploration of the Lives of White Women Who Partnered Chinese Men and their Children in Southern Australia,1855-1915,Department of History,University of Sydney,Nov.2006,pp.96-97.白人则传言华工是用鸦片诱骗年轻的白人女孩,使她们沦为妓女的。
中西文化交错的现象并没有因为华工规模扩大和在澳居住时间的延长而拓展。排华风潮以及随后通过的“白澳政策”阻断了这种交错。在当时澳洲社会,黄种人与白种人或土著人的婚姻常常受到社会的非议与轻蔑,华工子女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成长,从小蒙上了一层阴影,常尽力避免暴露家庭成分,甚至不承认自己与华人的血缘关系。有些人对自己的父母心生怨恨,痛恨种族之间的通婚。随着澳洲排华风气日盛,混血华人地位更加低下,跨种族婚姻常常带来的是家庭的悲剧。混血华裔子女常常受尽欺凌,如20世纪40年代生活在澳洲小城烟呢歌(Indigo)的威尔玛·康罗伊(Wilma Conroy)发现,种族上的些许差别仍然会受到讽刺和嘲笑。“很长时间里,澳洲家庭对他们的华裔背景保持沉默,很多情况下随着时间的自然流逝而忘却,有的则是故意忘掉过去。面对白澳时期的种族主义和生存环境所迫,混血儿童、第三代华裔和早期定居澳洲的华人后裔们刻意回避他们的非欧洲文化背景。改名换姓,改换祖籍地,抛弃家谱,家庭故事也回避外来民族的色彩或在家庭故事中隐匿起来”。①Kate Bagnall, “Landscapes of Memory and Forgetting Indigo and Shek quey lee”,Chinese Southern Diaspora Studies,Vol.6,2013,p.13.当时华人曾极力与种族歧视斗争,力证中华文化的先进性,谋求平等地位,侨领刘光明与雷亚妹在1879年共同撰写了一本名叫《澳大利亚的华人问题》的英文小册子,极力为华人文化辩护,对澳洲的排华运动强烈愤慨。书中阐述了中国4000年古老文明,2000年先进管理体制和四大发明,以及在儒学影响下中国普遍的文化素养,希望澳洲平等看待华人文化。②L Kong Meno,Cheok Hong Cheong,Louis Ah Mouy,The Chinese Question in Australia,1878-79,F.F.Bailliere,1879.但是事实证明,澳洲对中华文化的认识有限,完全根据淘金华工表现出来的某些文化现象而固化对华人文化的偏颇认识。中西的文化交错是在非正常情况下有限开展的,因为“澳洲人担心的远不是想象中的奴隶涌入的问题,他们真正害怕的是所谓种族混杂,他们要确保的是让这一小块不安全的英国殖民地不要被‘劣等的’亚洲人种所污染”。③孔飞力:《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李明欢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27页。
总体而言,作为一个群体,华工与澳洲当地的文化交流甚少,华人群体也被冠以各种恶名遭到排斥,随着澳洲各地排华风潮的兴起,华工深感在澳生活之艰辛,心灰意冷,思乡之情更切,华工大量离澳。④统计资料显示,从1881年,在澳华人人口开始下滑,1901年为29627人,占澳洲总人口比例的0.78%,到1947年已降至9144人,占澳洲总人口比例为0.12%。有趣的是,华人女子人口持续增长,1901年为474人,到1947年为2550人。参见C.Y.Choi,Chinese Migration and Settlement in Australia,Sydney University Press,1975,p.42.因此在研究淘金华工的时候,我们无法忽视淘金华工的“中国性”,甚至说这构成了华工的基本文化特征。我们批判狭隘的民族主义,但不得不正视早期华人史中民族主义的主流地位。正如何芳川教授所说:“华侨在海外一切文明交流、文明流播的成果,都是他们在孤苦无靠的情况下,以发自内心的坚韧力量创造的。”⑤何芳川:《近代华侨与中华文明》,《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3年第4期。这就是早期华人史的显著特征,具有不可抹杀的历史阶段性,我们应慎重对待这种阶段特征。
三、“书写我们共同的历史”
华人历史是一种跨界历史,早期出国华工承载了中国历史场域的拓展和近代社会的转型的双重使命,在书写近代中国历史时是不可缺少的一环。黄贤强教授指出:“华人史研究是跨地域、跨学术的……近代中国大时代变革的斗争场域,由境内延伸到境外。”⑥黄贤强:《跨域史学:近代中国与南洋华人研究的新视野》,厦门大学出版社,2008年,前言部分。黄教授强调了华人史的跨境特征。潮龙起教授支持用跨国主义解释华人移民现象,但同时他也指出“跨国主义也不应当过分强调移民空间的流动性和文化的掺和性。从海外华人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跨国性并不是指没有根基的空间流动,它仍然扎根于某个特定的国家和地方”。⑦潮龙起:《跨国华人研究的理论和实践》,《史学理论研究》2009年第1期,第98页。孔飞力教授则认为:“至少从16世纪以来,中国史就不能不包括海外华人史,而海外华人史也同样不能不结合中国史,唯有如此,方可称其为一个完整的研究领域。”⑧孔飞力:《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前言第5页。
澳洲淘金潮是一个敏感时期,不仅近代中国在转型,澳大利亚历史也处在初创期。我们也注意到,近年来澳洲学界也在反思淘金史的书写,特别是对土著等有色人种在澳大利亚开发中的地位予以重新定位。①参见马克·希恩:《在澳大利亚书写民族:澳大利亚的历史学家们和民族的叙述神话》,《学术研究》2013年第12期。澳洲学界日益强调淘金华工对澳洲社会发展的重要贡献,并认为华人不仅是旅居者也是定居者。安德鲁·马库斯(Andrew Markus)与凯瑟琳·克罗宁是反思淘金史的澳大利亚历史学家的代表,他们认为:“华人移民在维多利亚乃至整个澳大利亚淘金热中都充分展现了自己的独特价值,华人带来了独特的采矿技术,还刺激了矿区农业和商业的发展。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融人了当地社会,可是不断沦为种族排斥的牺牲者,最终在历史叙述中被边缘化。”②费晟:《从民族国家建构神话到多元化视角叙事——以淘金热史为例看澳大利亚史学研究之嬗变》,《史学理论研究》2015年第1期。澳洲著名历史学家费约翰(John.Fitzgerald)教授在他的《白色的大谎言》(Big White Lie)一书中对华人的历史贡献持肯定态度,认为这是澳洲历史的组成部分,反对澳洲历史学界长期以白人为中心的历史论断。③另外还有Sophie Couchman,John Fitzgerald,Paul Macgregor,After the Rush:Regulation,Participation and Chinese Communities in Australia 1860-1940,Melbourne:Otherland,2005.学者白碧女士(Kate Bagnall)呼吁“把中国和澳洲的历史故事联系起来,使我们的研究领域超越疆界,创造一个真实的共同的历史”。④Kate Bagnall, “Landscapes of Memory and Forgetting Indigo and Shek quey lee”,Chinese Southern Diaspora Studies,Vol.6,2013,p.7.澳洲学界对淘金华工由拒斥为外来民族到吸纳为多元民族中的一员反映了在历史书写中民族观念不可或缺。民族观念并不是狭隘的代名词,而是对历史史实的尊重和理性判定。笔者从淘金华工大传统、小融合的文化现象角度强调了澳洲淘金华工文化的阶段性特征,这也是早期华人史的共同文化特征。随着多元文化政策的发展,华人逐步融于澳洲主流社会,华人史也开启了一个由中国历史向澳洲历史的转换过程。
因此,对华人史的分阶段研究非常必要,它有助于我们把握华人史发展演变的趋势,也有效地解决了理论的适用性问题,探索新的解释框架。在这个问题上,廖赤阳和刘宏教授作了有益探索,他们用“网络”一词来组织华人的历史变迁,认为网络首先往往是建立在“原生性认同”(Primordidal Identity)基础之上的。他们把华人的网络发展分成四个时期,并认为第二个时期也即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40年代是华人网络的形成期,而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中期的第三个时期则是华人认同由中国向所在国的转化期。⑤这四个时期具体是:(1)19世纪中期之前的漫长历史时期;(2)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40年代;(3)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中期;(4)20世纪70年代中期至现在。参见廖赤阳、刘宏:《网络、国家与亚洲地域秩序:华人研究之批判性反思》,《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8年第1期。另见刘宏:《跨界亚洲的理念与实践——中国模式·华人网络·国际关系》,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0-30页。本文所探讨的早期华人历史基本处在作者所称的第二个时期。对澳洲华人史来讲,第三个时期的历史转换过程只有在1972年澳大利亚废除“白澳”政策,实行多元文化政策,承认华族是澳洲的平等族群后才可以说真正完成了。不过,“网络”理论也有其缺陷,它把海外华人的成长看成线性的不断积累过程,不仅没能体现出历史发展的曲折和反复,反而一定程度上否定了不同历史阶段华人史性质上的实质性差异。就澳大利亚方面而言,以淘金史为主要内容的华人史既不是前期历史的缓慢积累,也与废除“白澳”政策后的华人史存在本质性区别,而是中国“海外史”的一部分。当然所谓中国“海外史”并不是排他性历史,而是传统中国史向全球史过渡的阶段性历史的反映,是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的集中体现。
(责任编辑:孟钟捷)
赵昌,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和地区发展研究院博士研究生(邮编20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