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局、派系与制度：首届庚款留美学生选派过程中的保守与激进之争

闻 文

政局、派系与制度：首届庚款留美学生选派过程中的保守与激进之争

闻 文

1909年9月，清廷考选出第一批庚子赔款留美学生47人。此次考选活动以外务部为主管部门，且在1908年底便已开始筹划。后国内政局变化，学部不断地积极介入选派活动，清廷更作出外务部、学部“共管”的决定。此后部门间分歧，对整个派遣活动产生影响。在政策制定过程中，部门主事者的教育理念引发争端，导致庚款留美细则的难产。最终，外务部与学部不得不以“均分”的方式解决矛盾。考生按年龄分两格录取的机制也由此而来。游美学务处的成立则标志着留学事务制度化进程的开始。

首届庚款留美活动；学部；外务部；留美学务处

1908年7月，在中国外交官员的努力及美国教育、宗教界人士的策动下，美国政府决定将义和团事件后中国政府的赔款的一半退还中方，作为中国学生留美之专项资助费用。到1909年10月，第一批留美学生在美国方面给出的最晚期限被派出，这一过程历时一年有余。

对这段历史，学界已经有不少记载，舒新城、林子勋、汪一驹、黄新宪、王奇生等人关于留学史研究中都对此有专门的章节进行关照。①参见舒新城：《近代中国留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29年；林子勋：《中国留学教育史1847—1975》，台湾华冈印刷厂，1976年；汪一驹：《中国知识分子与西方——留学生与近代中国（1872—1949）》，梅寅生译，台湾枫城出版社，1978年；黄新宪：《中国留学教育的历史反思》，四川教育出版社，1991年；苏云峰：《清华学校——美国早期“和平演变”中国的重要孔道》，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集刊》1992年第21期；王奇生：《中国留学生的历史轨迹1872—1949》，湖北教育出版社，1992年；李喜所：《近代留学生与中外文化》，天津教育出版社，2006年，等等。但从既有研究成果来看，大部分著述在事件史的脉络里叙述过程，侧重探讨留学制度并论及人才培养的成败，对招考过程中的利益纠葛、中央主管部门之间的矛盾及晚清政局等因素较为忽视。②关于外务部与学部的矛盾问题，黄新宪曾有简要论述。参见黄新宪：《中国留学教育的历史反思》，第119页。实际上，此事与清末政局变化、高层内部利益分化以及派系之间互相牵制不无关联。当然，也有学者指出出现这种情况与晚清制度改革后部门之间权限划分不清，利益冲突不断有关。③参见关晓红：《晚清学部研究》，广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00页。在本文的案例中，学部与外务部在招考方式的理念上出现分歧，并干涉赴美名额的分配。在晚清政局转变的影响下，留学事务之走向也随之改变。虽然外务部的激进派理念在一开始占据上风，但最终学部似乎在这场角逐中胜出。这也从侧面反应了晚清最后几年，保守派之势力占据上风，在官方派遣留学教育的理念和制度上也更倾向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原则。

一、光宣政局与外务部、学部派遣权之争

由于庚款退回用于教育费用一事涉及中外交涉，故早期留美运动决策基本由外务部负责。从目前史料来看，退款交涉事项由中国驻美大使承担，相关人员在交涉庚款退还一事上付出巨大努力，其过程十分曲折不易。整个过程自1905年至1908年底，历时三年历经三人之手，方才确定。梁诚是退款事项的首任接洽者，但两年后此事初有眉目之时梁诚奉旨回国，不得不将此事交由周自齐代办。①梁诚：《出使美国大臣梁诚为详陈因减收赔款与外部会晤事致外务部信》（光绪三十一年正月十四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庚子事变清宫档案汇编》第15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404页。1908年2月4日伍廷芳赴美接管此事，3个月后美国国会正式通过退款议案。至此，退款议案终于敲定，摆在清廷面前的则是如何使用这笔款项的具体问题。

由于款项用途的不明朗，外、学两部的争端也由此引发。1905年袁世凯曾提出利用庚款进行路矿余利兴学计划，而1907年徐世昌则提出以退款开办银行开发东三省的计划。②《北洋大臣袁世凯致外务部函》（光绪三十一年四月二十日），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编：《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1辑，清华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78页。这些计划均被美国方面否决，美方主张将退款用于教育事业。此事被学部得知后，借机介入退款的分配事宜。1907年，学部筹谋大学分科之事，正苦于没有经费来源，便向度支部要求从退款中支取费用。③《榷算司为美国减收赔款仍须俟国会议准复学部一折应由本部主稿事致度支部片文》（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十四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庚子事变清宫档案汇编》第16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331页。但学部的提议被外务部榷算司反对，并致函度支部声明称减款之事尚未确实，要求度支部搁置学部派款要求。④《外务部奏请从缓议复学部请拨美国减收赔款片》（光绪三十三年十一月初七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庚子事变清宫档案汇编》第16卷，第2378页。外、学两部关于退款用途之争由此拉开序幕。

不过，关于退款去向的决定权最终掌握在美国政府手中。由于美国方面的坚持，退还的庚款被用于派遣留美学生，至1908年，事情进入具体事项的商议环节。7月14日，外务部致函驻美公使伍廷芳，向其透露派遣留美学生的具体办法：“初4年，每年约100名，第5年起赔款期内，每年至少50名。”⑤《外务部为当择妥办法办理减收赔款事并另函述派遣留学生办法事致驻美使臣伍廷芳电》（光绪三十四年六月十六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庚子事变清宫档案汇编》第16卷，第2019页。半个月后，外务部官员与驻京美使接洽，商定派遣人数安排。⑥《外学两部会奏派遣学生赴美谨拟办法折》，《时报》1909年7月24日，第1版。8月底有报纸甚至刊出招考消息：“中国因感美国减收庚子赔款之美意，故决意每岁派学生百人往美留学。已饬各省选送学生应考，大约西十月即可开考。”10月31日，美国公使柔克义在致国务卿鲁特的信中附上袁世凯制定的《派遣美国留学生的章程草案》，从该草案来看大部分职责归属外务部，学部方面只负责学生赴美前与回国后的甄别考试。⑦《柔克义公使致国务卿（鲁特）》（1908年10月31日），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编：《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1册，第105-108页。甚至有外界报道称外务部最初打算从本部选送留美学生，“学部不复与问”。⑧《选送留美学生确闻》，《时报》1909年6月14日，第2版。《申报》更是披露唐绍仪赴美时随带学生13名，有意充作庚款生送入美国学校就读。⑨《议派留美学生纪事详》，《申报》1909年3月11日，第3版。这无疑使学部陷于被动地位。

对此，学部官员似乎并不甘心，并迅速采取行动试图扳回主导权。当然，目前尚且没有材料直接显示学部官员对介入退款事件的努力，但从报刊中更为频繁地出现学部新闻的相关报道中，我们能够略加猜测大致的情形。1908年10月初清廷派唐绍仪出国答谢美国退款的好意，据称在唐专使成行之前，与学部方面有过商谈，商谈的内容则是对具体派遣细则的修改。⑩《议定留美派生赴美留学办法》，《大同报》（上海）1908年第10卷第7期，第35页。较之外务部致伍廷芳的函件，唐绍仪与学部商议的结果增加了部分学额，这部分学额极有可能是外务部对学部要求作出的妥协。此后，学部更是先发制人，向地方政府发出即将选取各地学生赴美的消息。安徽巡抚朱家宝便是得到学部挑选学生赴美的消息后，选出学生6名送往中央。[11]《安庆通信》，《安徽白话报》1908年第 5期，第 4页。而御史叶芾棠有关留美学额按省分摊的建议，上谕转交学部处理。[12]《交旨》，《申报》1908年 11月 22日，第 3版。

此后随着政局发生变化，外、学两部对庚款留美事项的干预力度也发生变化。1908年10月唐绍仪启程访美时慈禧太后仍是帝国权力的中心，慈禧的倚重使得袁系的唐绍仪敢于不同学部商议自行挑选学生留美。11月中旬，原本主持大局，至少对袁世凯任而用之的慈禧太后离世。此后朝政主持者载沣对袁颇有异议，袁世凯的势力随即进入消沉状态，次年1月作为外务部背后支持力量的袁世凯更是遭到罢黜。到1909年3月，形势变化更加明显，高层支持不复存在，唐绍仪随带学生访美的事情不仅被披露，更以失败告终。1909年4月17日，《大同报》登载伍廷芳称未接到唐绍仪将随带13名学生赴美留学的官方通知，以“电诸外务部，转照学部速行商定”的方式解决。①《请示留学美国肄习学科》，《大同报》（上海）1909年第11卷11期，第32页。此时外务部袁系势力已然失势。

在形势逆转之下，学部利用舆论进行造势显得及时而有效，局势迅速向学部有利的方向发展。1909年3月9日，《新闻报》“论说”一栏发表《论选派学生赴美游学事》一文，称唐绍仪以美国退还之款“津贴其私人”，且“学部主张选本国学校中素有根底者”而“唐专使等则故与反对”，同时认为随往的13名学生“普通学浅陋特甚，甚且有欧皮西尚未上口者”，不具备留美资格。②《论选派学生赴美游学事》，《新闻报》1909年3月9日，第1版。此后，《新闻报》又登载言辞激烈的《论某大臣把持派遣游美学生事》一文，谴责唐绍仪以庚款津贴私人，“倒行逆施，以贻后日无穷之累”。③《论某大臣把持派遣游美学生事》，《广益丛报》第201号，1909年5月9日，“萃评”，第1-3页。又因《新闻报》后台老板福开森与张之洞的关系密切，故《新闻报》似有为张主管的学部插手派遣事宜制造舆论同情的味道。

从表面上看，学部反对外务部擅自挑选，以及唐绍仪利用职务之便“津贴私人”的行为。④《议派留美学生纪事详》，《申报》1909年3月11日，第3版。但问题恐怕并不止如此。如果唐绍仪派员成功，是对学部教育权的僭越。这与学部所处的职权旁落的危机有关。因学部本身没有资金来源，需要依靠国家财政支持，而晚清之时，有些实业部门自行生利，大有自办教育的趋势，更导致学部职权的萎缩。1902年邮传部自办高等实业学堂，1906年外务部则为储存外交人才下设储材馆。⑤朱寿鹏辑：《光绪朝东华录》，光绪三十二年二月二十一日外务部奏，中华书局，1958年，第5531页。这些部门的教育经费不需经手学部，在师资、学生选拔方面恐怕更不需学部插手。此后的陆军部、农工商部、税务处等各自设有专门学堂或是路矿学堂等等。⑥《又奏议复御史俾寿奏请开储材馆广选材能片》（光绪三十四年九月十二日），《奏设政治官报》第13册，台湾文海出版社，1965年，第236页。对此，学部虽有心改变却余力不足，学部对农工商部建设农工商大学的反对便是很好的例证。⑦《学部恐教育之权旁落》，《时报》1909年8月2日，第2版。

不过，在庚款派遣留美学生一事上，学部借助政局变化，取得了部门职权索回的一次胜利。1909年3月，外界报刊即传出庚款退回一事改归学部会同外务部共同经理的消息，并承认学部在留学生派遣一事上享有专责，而此以赔款问题之故，关系交涉，故又不能不会同外务部的消息。⑧《议派留美学生纪事详》，《申报》1909年3月11日，第3版。至此外务部独揽大权的局面基本结束，进入两部共管局面。

二、部门高层教育理念之分歧

确定外、学两部共管方针后，派遣权之争告一段落。随后两部陷入因主事者教育理念差异导致的争端之中。外务部方面唐绍仪与梁敦彦主张效仿此前的留美幼童，学部方面则是热衷学务的张之洞主张派遣心性已经稳定的年长者作速成教育。留美学生的年龄、资格等成为双方相持的主要问题。

外务部方面，成立之初由庆亲王奕劻为总理部务大臣，那桐为会办部务大臣。奕劻因身兼他职，对于外务部事务通常并不十分过问。那桐对部中事务干涉亦不多，外务部日常工作实际由专任尚书、侍郎、丞参、郎中主持办理。⑨颜惠庆：《颜惠庆自传：一位民国元老的历史记忆》，吴建雍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72页。1909年庚款派遣留美学生一事进行之时，正值留美幼童出身的梁敦彦任外务部尚书一职，故而梁参与其事较多。学部成立于1905年，成立之初由荣庆任尚书，熙瑛与严修分任左右侍郎。除去尚书与侍郎外，学部下设总务司、专门司、普通司、实业司和会计司。自学部成立后至1910年2月间，荣庆一直担任学部尚书一职。1907年9月22日，已入值军机的张之洞被指派管理学部事务。⑩胡钧编：《清张文襄公之洞年谱》，台湾商务出版社，1978年，第253页。此后，荣庆在部中的地位次于张，在部中亦受张制约。①《张之洞之不悦荣庆》，《渤海日报》1909年5月18日，第4版。外、学两部主事者本身系受不同教育体系的训练而养成，双方存在的观念性差异不容小觑，这也成为此后两部间僵持于派遣案细节的主要原因。

外务部方面，唐绍仪与梁敦彦对此次留学一事也似有着较为一致的看法。报纸上披露唐绍仪随带访美的这些学生中西学程度似乎不高，年龄也较小。可见唐绍仪主张选取幼年学生进行彻底的西化教育。而梁敦彦也认为，“造林自应选殖幼苗，日后方可成为青葱可爱之森林”，希望挑选幼童能够彻底美化。梁还曾提议立即送上千幼童直接赴美，学成之后分到国内各府、厅、州、县。每县能派一人前往，而后直接进行地方改造。②颜惠庆：《颜惠庆自传：一位民国元老的历史记忆》，第75页。

学部方面的主政者为热心教育的张之洞，张在学务方面强调保存传统，在培养留学生方面也不例外。张之洞在学务上以《劝学篇》闻名于世，其中体西用说至今仍为教育史研究者所乐道，张也因此被归为保守主义。③何晓明：《近代中国文化保守主义论述》，《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5期。从现有材料来看，张之洞并没有直接针对庚款留美学生选派方案的言论，但张的态度不时被相关报道披露。《大同报》报道称：“张相国与荣尚书会议，凡出洋留学者多半聪颖少年，遽行擢用殊为可惜。务须设立通儒院，以经史为主，凡留学归国者，令其入院肄业，庶几中外学识融会贯通，体用皆备矣。”④《张相国与荣尚书会议》，《大同报》（上海）1909年第10卷第11期，第32页。对留学生，张之洞此时仍坚持留学必须以中学为根基的原则，甚至主张设立通儒院来对归国的留学生进行经史再教育。此时张作为学部的管部大臣，对相关事务应当有着主要决策权。⑤李细珠：《张之洞与清末新政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第147-148页。

以上两派官员的意见与本人的受教育经历有着莫大的关联。唐绍仪、梁敦彦等人为首批留美的幼童，本身的留学经历使得他们倾向选取幼年学生进行彻底西化的教育。而张之洞系由旧科举入仕的官员，十分担心全盘西化的教育会对中学带来打击，不能接受全盘西化的主张。外学两部主事者教育理念的冲突无法化解，演化为对派遣学生方案细节上的分歧，如学生的年龄、程度、资格等，成为派遣方案迟迟无法出台的主要原因。

报纸甚少披露唐绍仪、梁敦彦等人的观点及外务部的消息，也没有代言报刊出面为外务部辩护或造势。相关信息多由一些评论文章转述。1909年3月9日，《新闻报》发表《论选派学生赴美游学事》一文，⑥《论选派学生赴美游学事》，《新闻报》1909年3月9日，第1版。针对外务部选派15岁以下学生的主张进行反驳，言辞中颇有痛心疾首的味道。在痛批唐绍仪将“小民千辛万苦绞血流汗节衣缩食”得来的赔款“津贴其私人”后，文章历数外务部主张的不合理性：首先，认为没有“迳入大学之资格者”赴美留学是“虚牝黄金”，且“费时多而收效寡”；其次，年轻者“根底太浅而气未定”，爱国心脆弱，即便学成“亦不复能为祖国用也”；再者，如果按外务部的主张，必须“造就一般自顶至踵，无一处不肖西人之留学生”的话，“何如月俸巨千，事事聘西人之为直捷了当”；最后，对前批留美幼童的派遣予以批评，认为这批留美幼童的成材率低，结果是“耗帑数十万，仅购得历史上一小小纪念而国家曾未获丝毫之益”。从评论对留美幼童的批评可以看出，这篇报道的矛头直指外务部幼童出身的唐绍仪与梁敦彦，以此推翻外务部主张的合理性。

《时报》曾对外、学两部的主张和矛盾作出总结：外务部主张派遣年少学生，而学部主张派遣年长的学生；外务部主张统一招考，不作文凭要求，学部主张必须要中学校毕业的学生才能参加考试；外务部最初计划在以往留美自费生中选取部分转为官费，学部不同意，认为自费生只能给予部分津贴，不能占用官费名额。⑦《京师近信》，《时报》1909年7月11日，第2版。从《时报》的总结来看，外务部所提之主张无一不被学部否定。

三、庚款留美学生之考选

由于外、学两部不得不相互妥协导致选派学生一事迟迟无法落实，引发美国方面的介入。面对美国方面的最后通牒，两部平息纷争，并迅速出台考选政策，在三个月内完成考选活动，并于当年10月派出学生赴美。

驻京美使柔克义（W.W.Rockhill）曾对首次选派活动有过时间上的预期，1908年10月柔氏致信美国国务卿，信中称“可以认为第一批留美学生将在不迟于明年秋天的时候被派往美国开始他们的学习”。①《柔克义公使致国务卿（鲁特）》（1908年10月31日），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编：《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1册，第106页。但直到1909年6月，外务部与学部仍处于争执状态，而中国方面却迟迟没有考选学生的迹象。此时已经迫近美国大学开学之期，柔氏的耐心也趋于临界。5月底，柔克义对两部僵持局面的态度还算缓和，仅对中方政府的办事效率表示不满，谴责中方的一再拖延。②《电报》，《民呼日报》1909年5月26日，第2版；《电报》，《厦门日报》1909年6月4日，第2版。柔氏照会外务部时，也仅是催促其尽快出台派遣留学生的政策，表示如果中方不派留学生“恐退还中国赔款之议，不能切实履行”。③《美使催派留学生》，《渤海日报》1909年5月31日，第3版。苦等几日后，美使仍没有得到中方的确切答复，导致其不满情绪爆发并直接询问外务部“究竟派送否，如不派送则请将现时减收之赔款交还”。④《外务部与学部争送留美学生》，《厦门日报》1909年6月7日，第2版。

面对退款收回的威胁，外务部与学部迅速调停并以均分的方式处理双方矛盾。最早对调停方式进行报道的是《民呼日报》，6月1日该报报道称“外部商学部各送半额”。⑤《电报》，《民呼日报》1909年6月1日，第2版。此后各大报纸相继刊登更为详细的内幕。大致的选派方法为第一年先考取百名，由各省均分学额，一半学额置于京统考，一半学额分省选派。同时规定第一年选派百名程度要求较高的学生直接送往美国进入大学学习。⑥《京师近信》，《时报》1909年7月11日，第2版。虽然迫于美国公使压力，外、学两部确定了以平分方式调停，但两方还是由于教育理念分歧出现矛盾。外务部依旧坚持以15岁以下学生为主，认为“该项学生务以年轻居三分之二为限”，如此一来，学部就剩下三分之一的可支配学额，故学部不服，两部相持不下，导致事情“胶执如故”。⑦《外学两部争派学生之意见》，《时报》1909年7月17日，第2版。7月17日，当局终于向外界公布政策发布的确切日期。⑧《选派留美学生办法解决》，《申报》1909年7月17日，第4版。此后报纸上不断披露派遣方案细节。比如《时报》称学部方面议定“由各提学使按省筹款送京入肄业馆，分冠外童内二格，前批即送后批暂缓”。⑨《要电》，《时报》1909年7月21日，第2版。《申报》则在次日透露专业设置主要以农、工、商、矿为主，辅之以法、政等科，“入专门及普通者各得其半，选派专门学生由京外考取，普通生由各省照数考送，其数按退还赔款摊派”。⑩《专电》，《申报》1909年7月22日，第3版。

目前能够看到官方最早的派遣规则的成文乃是7月10日由外、学两部会奏的《派遣学生赴美谨拟办法折》，该折是两部不同教育理念的综合。该折分总体说明及《遣派留美学生办法大纲清单》两部分，第一部分主要陈述开办游美肄业馆、赴美学习科目安排及满蒙等名额问题。派遣清单共四条，其中第三条为全折重点，该条规定“所取学生拟分两格，第一格年在二十以下，国文通达，为英文及科学程度可入美国大学或专门学校者，并分在京考试和各地保送来京考试两种方式”，时“每年拟取第一格学生一百名”；第二格录取学生年在15以下且国文通达，主要由各省挑选，先送入肄业馆培训。该批学生在数量上更多些，为200名。同时，两格选出者都需先入肄业馆培训合格后“各选五十名，送赴美国留学”。[11]《外学两部会奏派遣学生赴美谨拟办法折》，《时报》1909年7月24日，第1版。第一格体现的是学部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教育理念，第二格则为外务部彻底西化的理念，而两格各取50名则是双方均分学额达成的妥协。

招考办法确立庚款留美学生选拔的两格录取，选派活动也依照规定分两层进行。首次选派学生的消息虽然以外、学两部的名义传达至各省督抚，但却是先招考学部所要求的第一格学生，称此举是当年因时间紧迫而变通行事。[12]《电招挑选赴美合格学生》，《新闻报》1909年8月13日，第1版。此次考试对学生的中西学程度均作一定要求，公布的考试科目共有国学方面3科，外学方面5科，同时规定各报考专门科学者其史学只须英兼美，或希腊或罗马，算学加封数学；物理、化学均须有二年程度。[13]《本城劝学所之布告》，《时报》1909年 8月19日，第4版。从招考要求来看，似乎是学部派遣理念中以中文根底为基础，而以外务部讲求西学为进一步筛选条件，但从总体来看，第一年的选派办法以学部的规划为蓝图施行。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外务部的份额被学部包揽。是年虽然没有直接派遣第二格学生，但实际上第二格学生仅是暂缓赴美。①《要电》，《时报》1909年7月21日，第2版。根据《学部札各省提学史考选学生及考送游美学生办法文》，当年实际招收第二格学生300名，其中184名按照各省摊派的赔款数额分配送京复试，剩余116名在北京考选。招考程度均较第一格学生为低，主要考试中文、英文（诵读）和默写（初步作文）、算数以及以面试形式进行的历史和地理两门。第二格学生年龄在15岁以下，所定考试内容远没有第一格学生严格，又因考虑到部分省份教育水平低下，更对其放低要求。②《学部札各省提学史考选学生及考送游美学生办法文》，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编：《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1册，第126-127页。

四、游美学务处：理念分歧之制度化妥协

游美学务处成立于1909年7月，专为庚款留美项目的长期运行而建，是考选活动的承办机构，亦是外、学两部分歧以制度化方式解决的协商场所。该处原计划由外务部独办，后变为外、学两部共管的办事机构。两部在人事安排上反复磋商，经过近一年时间的商讨，终于以总办身兼两部，同时各派一名会办的方式调停。该处人员的设置是外、学两部在理念、势力上之较量在人事安排上的体现。

外务部早在1908年与美国方面交涉时，便萌生创办培训学校的想法，后因学部介入，事态发生变化。是年7月20日外务部拟就《派遣美国留学生的章程草案》，其中提及外务部开办培训学校之事。③苏云峰：《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11—1929》，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11页。又据10月31日柔克义的汇报，草案由袁世凯制定。④《柔克义公使致国务卿（鲁特）》（1908年10月31日）及《派遣美国留学生的章程草案》，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编：《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1册，第105-106页。规定外务部负责创办一所留美培训学校，用以容纳被录取学生，该学校建成后即为游美学务处。1909年3月后，学部积极介入选派事项并取得了一半的管理权。故而在游美学务处的设置上，学部也得到一半的管辖权。7月10日，外务部会同学部上奏的《外学两部会奏派遣学生赴美谨拟办法折》后附《遣派游美学生办法大纲》，该大纲虽由学务处落款，但明文规定“本处秉承外务部、学部堂官命令”。原计划由外务部独管的培训学校变成外、学两部共管的游美学务处。

游美学务处的人事安排是控制该处乃至整个派遣活动的关键，外、学两部自然非常重视。清华大学档案馆存有自1909年3月至8月间外、学两部就学务处总、会办的设置及人员安排进行商讨的材料，下文以这部分档案为主，辅以报刊杂志的消息，对这一进程进行梳理。1909年3月19日，外务部致函张之洞，声明将委派参议周自齐为游美学务处总办，主事唐国安为会办，并要求学部亦委派总、会办各一名。⑤《外务部致张中堂函》（宣统元年二月二十八日），清华大学档案馆，1-1-4。3至7月间张之洞应当和外务部继续交涉，但由于这部分档案缺失，我们只能从8月8日张之洞致外务部的函件以及外界消息推测，双方似乎曾达成短暂共识。7-8月间，《教育杂志》披露，外务部有意派周自齐担任游美学务处总办。⑥《设立留美学务处》，《教育杂志》1909年7月25日，第8期第39页。学部人选为戴展诚。⑦《要电收录》，《厦门日报》1909年8月26日，第2版。8月8日张之洞致函外务部商讨学务处总办事宜。张之洞在这封函件开头称“游美学务处派周参议为总办，由两部会同劄派各节办法，均极妥当”，但随后话锋一转，反对游美学务处的提议，提出“现拟仍照前议，派总办二员”。推测两部或有将原议的两名总办改为一名并由周自齐担任的意思。在8月8日张紧接着提出自己的主张，要求两部各派总办一人，并由“两衙门堂官会同办理此事”，才“较为灵捷”。并称已与那桐商量妥当，决定外务部方面派周自齐为总办，学部方面派杨熊祥为总办。又因已有两名总办，取消会办改为书记或文案职员即可。⑧《抄张中堂致外务部函》（宣统元年六月二十三日），清华大学档案馆，1-1-4。次日外务部复函称因考虑到周自齐事务繁忙，拟将原定之会办唐国安取代周自齐总办之职，并同意学部派杨熊祥为总办的提议。⑨《抄外务部致张中堂函》（宣统元年六月二十四日），清华大学档案馆，1-1-4。对此张之洞不甚满意，并复函外务部拒绝唐国安为总办的安排，仍坚持周自齐任总办，并声称学部亦当派与周自齐官品相当者为总办，若周自齐事务繁忙，则令两部各派会办一名，协助总办。⑩《抄张中堂致外务部函》（宣统元年六月二十五日），清华大学档案馆，1-1-4。从两部间往来函件我们可以看出，张之洞对学务处人事安排异常关心，同时坚持自己的主张，极少给予外务部转圜的余地。

外、学两部在总办一职的人选上出现相持不下的局面，纷争最终以周自齐兼任学部差事告终。23日学部上奏，要求仿照邮传部梁士诒在外务部兼任的前例，由原在外务部任职的周自齐兼任学部丞参上行走，方“诸事得以贯通”。①《又奏派外务部左参议周自齐兼本部丞参上行走片》，《学部官报》1909年第98期，第2-3页。学部在得到应允后致函外务部，基本确定任周为总办之差。②《学部致外务部文》（宣统元年七月初八日），清华档案馆，1-1-4。24日学部告知外务部学部方面派范源廉为会办。③《抄学部致外务部函》（宣统元年七月初九日），清华档案馆，1-1-4。次日外务部回文派唐国安为会办。同日，外务部正式通知周自齐担任游美学务处总办。④《抄外务部致学部文》（宣统元年七月初十日），清华档案馆，1-1-4。至此，游美学务处总会办之争终于告一段落。

驻美监督是游美学务处的下设职务，负责“所有在美收支学费、稽查功课，约束生徒、照料起居”等事务。⑤《外学两部会奏派遣学生赴美谨拟办法折》，《时报》1909年7月24日，第1版。此前《派遣美国留学生的章程草案》曾提及委派美国大学的毕业生为留学生监督一事，但未指明究竟由何部门设立。⑥《派遣美国留学生的章程草案》，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编：《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1册，第106-108页。到1909年6月7日，《渤海日报》称学部有意在美国设立留学监督却被外务部反对，“争议多次”没有结果，清廷只好将监督职务归并给驻美钦使“兼办”。⑦《京省新闻》，《渤海日报》1909年6月9日，第4版。此后又传出学部打算将“戴展诚派为留美学生监督，此次考取学生百名后，即令戴护送出洋”的消息。⑧《十日大事记》，《安徽白话报》1909年第1期，第47页。不过最终由驻美使馆参赞容揆任驻美监督。⑨《专电》，《时报》1909年9月28日，第2版。

当然，在具体人事安排上，尚且没有足够的材料能够令我们了解两部之间的具体交涉过程，但从外界媒体所透露的信息来看，部门之间的商讨过程颇为复杂。由此可以看出外务部与学部对庚款留美活动人事控制权的重视程度。游美学务处不仅统管庚款退还资金的调拨、分配以及此后学生的选拔事项，只有控制该处的人事才能控制整个庚款兴学政策的走向。

五、结 语

首届庚款留美招考政策从制定到实施，外、学两部的矛盾贯穿始终，过程复杂。学部经过争取终于在派遣一事上取得一席之地，成功加强自己的干涉力度，使事情进入两方共管共争的局面。此后外、学两部因主事者教育理念差异而进入僵持阶段。最终在美国驻华公使压力下被迫妥协，将学额平分。以往学界认为第一次考试甚为严苛，以致只有47名符合要求的学生入选，但事实或许并非如此。此次留美学生的招考政策乃是外、学两部划分原定每年100名学额的结果。是年考试最终仅仅录取了学部的学额，故不及半百的录取额乃是计划之中。

晚清被视为中国未来之西化走向的开端，但从1908-1909年前后教育制度形成机制及其过程来看，保守一方的教育理念仍然占上风。当然这不仅仅是理念之争，还与官方要员在政治名利场上的角逐与沉浮息息相关。我们不得不承认，理念之争的背后乃是政治派系间基于权力的博弈。当然，作为博弈的双方，最终能够将分歧做制度化的尝试，难能可贵。这也为晚清随后几届庚款留美学生的考选活动按部就班地进行打下基础。直到辛亥革命以后，官派留美教育之途才最终被新派人士所掌控。至今仍享有盛名的清华大学转型自早期的游美肄业馆，至1945年最后一批庚款留美学生的派遣完毕，这期间的考选活动实际上秉承了此前外、学两部官员设想之综合：即为节约经费起见，按学生之年龄择优录取后在国内养成稳固之基础教育，然后再择优考选学生送往美国。清华之成功与晚清时期部门间的教育理念和权势博弈形成的制度化传统不无关联。

（责任编辑：李孝迁）

闻文，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邮编200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