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身体、女性:对郁达夫作品的再阐释
——以小说集《春风沉醉的晚上》为例
2017-03-11西华大学人文学院四川成都610039
(西华大学 人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39)
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环境、身体、女性:对郁达夫作品的再阐释
——以小说集《春风沉醉的晚上》为例
范国英
(西华大学 人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39)
《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男性主人公与环境处于决裂状态,无法在任一空间中获得存在感、在场感以及由公共空间提供的意义。因此,他们转向自己的身体,通过身体和疾病感知自我的存在;同时,这些羸弱的男性也由公共领域退隐到隶属于女性的私人领域,而在公共领域中的被排斥必然导致其在私人领域中的被清除,因而这些男性主人公在不同环境下感知到的就是忧郁和无力。
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环境;身体;女性
目前对郁达夫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其作品中“零余者”形象的探讨上,而其作品中环境、身体、女性的呈现方式以及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并未引起研究者的注意。正如海登·怀特在《形式的内容:叙事话语与历史再现》中所言:“叙事话语并非简单地反映或被动地记录一个已经被虚构的世界,其采用的方式与人类行动者的历史生活形成的方式相同”①海登·怀特:《形式的内容:叙事话语与历史再现》,董立河译,文津出版社,2005年版,第239页。。因而本文将主要探讨郁达夫作品中环境、身体以及女性的呈现方式背后的隐藏意蕴。
一
郁达夫作品中的男性主人公大多处于现代之初不同空间叠合后形成的边缘地带,他们都离开了家乡、故土甚至是祖国,因而对特定的时空来说,他们都是侵入者,也就是他们既不属于故土,也不属于异乡。可以说他们处在不同空间、不同文化交叉叠合形成的黑暗地带。比如在《沉沦》中,“孤冷得可怜”的“他”可以用英文叫出“oh,youserene gossamer!You beautiful gossamer!”“他”身处的空间却是日本,处身于一群日本同学中间,“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②本论文所引原文均选自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而“他”的故乡是富春江上的一个小市。在日本“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坐在全班学生的中间,然而总觉得孤独得很;在稠人广众之中,感得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种孤独,还更难受”。而在故乡时“那时候他已在县立小学堂卒了业,正在那里换来换去的换学堂。他家里的人都怪他无恒性”,“他”进了K府中学之后,下半年又忽然转到H府中学,住不上半年,又告了退;在家里住了三个月,当秋风吹到富春江上时,上杭州去,插班到石牌楼的W中学,第二年春天,“他”就出来了。回家之后,“他”“便镇日镇夜地蛰居在他那小小的书斋”,在家里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下旬,“他”接到长兄的来信说:“此次当偕伊赴日本也”;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长兄长嫂同到日本去了。由此见出,不论在故乡、异乡还是日本,“他”与他人、环境都处于决裂的状态,无论在何种时空下,“他”都难以获得在特定时空参照下形成的身份认同感,并且也难以形成对某一时空特有的文化参照系的认同感。所以“他”必然是“孤冷得可怜”。可以说,正因为郁达夫作品中的男性主人公无法在某一特定空间获得自我确证的在场感,因而其笔下的“他”或“我”大抵都存在空间上的迁移,如《沉沦》中的“他”,《银灰色的死》中的“他”等等,“他”或“我”一直在寻找,但是“他们”总是进入新的黑暗。或者说,这种空间上的不断迁移,不但没有弥合“他”或“我”与人、环境、世界的决裂,反而加深了原本存在的鸿沟。正如大卫·勒布雷东在《人类身体史和现代性》中所言,当人“无法在难以捉摸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而身体则是唯一可以掌握的永恒,通过它就能认识自己”①大卫·勒布雷东:《人类身体史和现代性》,王圆圆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 226、188、37页。。
同时,正因为他们处身于不同空间交叉形成的黑暗地带,因而对每一个空间来说,他们都是作为突兀的闯入者而存在的。因而在一个同质的空间中,他们的异质性就彰显出来,这种异质性在不断遭受公共空间排斥的同时,必然鲜明地彰显出他们独特的个体性。而这种彰显必然使他们有异于常人的自我感知能力。这种感知的突出表征必然是进一步加剧对身体和自我心理活动的敏感。正如大卫·勒布雷东在《人类身体史和现代性》中所言:“意义缺失不再向社会发出求助的信号,而是通过个人诉说或心理干预的方式加以解决。”②大卫·勒布雷东:《人类身体史和现代性》,王圆圆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 226、188、37页。而“个人诉说”在郁达夫作品中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我”或“他”与身体的对话。在《沉沦》中“他觉得身体一天一天地衰弱起来”。在《迷羊》中“我的身体构造,发育程序,当然和一般的青年一样,血管里也有热烈的血在流动,官能性器,并没有半点缺陷”等等。“我”或“他”在与身体的对话中既有对身体的妥协也有对身体的抗拒,也就是说,当“他”或“我”不断地突破的时候,“他们”就像走进一个封闭的圆圈,不管“他们”往哪个方向走,最终回到的还是原点。因而在郁达夫的作品中,突破这一怪圈的唯一办法就是身体的死亡,因而死亡(或自杀)是其作品中不容忽视的一个主题。
另外,加剧身体敏感的另一重要因素就是郁达夫作品中的男性主人公大多身体羸弱,并且患有不同的生理和心理疾病,如《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我”、《沉沦》中的“他”、《薄奠》中的“我”、《微雪的早晨》中的“朱君”等等。应该说在身体健康的状态下,对人来说,身体往往是不在场的,而当被某种疾病所困扰时,身体对人的在场感就凸显出来。在这些合力的共同作用下,作品中的主人公或叙事者对身体状态的感知就异乎寻常地清晰。在《春风沉醉的晚上》中:“我那时候的身体因为失眠与营养不良的结果,实际上已经成了病的状态了”,“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脚力,也局部萎缩了”。可以说在郁达夫的作品中,男性主人公的身体是羸弱的,并且往往被疾病所困扰,其中身体的疾病又主要集中在抑郁症和肺病。应该说关于疾病的此种表述方式(不同于传统中医的表述方式)本身就喻示了作品中的人物已经跨入现代的门槛。而“身体的现代定义意味着人与世界的决裂,与他人的决裂。当这三者都逝去时,所残留下来的,就是身体”③大卫·勒布雷东:《人类身体史和现代性》,王圆圆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 226、188、37页。。应该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个人完全隶属于家庭,因而属于个人所有的身体只有在表征家庭意义和伦理规范的层面上才具有价值。《礼记》中就有对在不同场景下身体应该呈现的样态的严格规范。应该说在这一语境下,身体不过是承载某种伦理规范和权力关系的工具和载体,身体本身对个人而言是沉默的,是无法发声的。而在郁达夫的作品中,身体发出的声音是非常清晰的,同时身体发出的声音能够清楚地被作品中的男性主人公听到,并且“我”或“他”与身体之间还能构成一个对话的关系。在整体论社会里(如在中国传统社会中),身体只不过是一台耦合装置,将人与集体、世界之间的某种对应关系融合在一起。而只有在个人主义出现之后,确定个体身份的身体才突破了身体与集体和宇宙之间建立起来的连带关系,从而获得了独立的意义。所以,可以说郁达夫作品中忧郁的、痛苦的男性主人公也在一定层面上彰显了“五四”时期现代意义上的个体人的觉醒。
二
正因为身体羸弱的男性主人公在难以捉摸的环境中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才通过自己的身体确认自己的存在。与此一体两面的就是,在郁达夫的作品中大多数的男性主人公丧失了其可以表征自己存在的名字,而往往用没有任何特定指称性的指示代词“他”或“我”来指代特定的个体。在郁达夫作品中,以《春风沉醉的晚上》收录的18篇短篇小说来看,除了少有的几篇提到主人公的姓氏外,绝大多数作品并未告诉读者男主人公姓甚名谁,采用的都是指示代词“他”或“我”。应该说这也是郁达夫作品中男性形象的一个特质,这种表述方式本身也就说明了男性主人公的身份是模糊的。虽然“他”或“我”身处人群中,但却只拥有一个无法进行身份确证、不具有唯一性、可指向无数个体的指示代词作为男性主人公的身份符号,这同样也是无法形成在场感之后的自我身份缺失的表征。所以说,读者在读完郁达夫的许多小说之后,并不知道叙述者讲的到底是谁的故事,只知道讲述的是关于“他”或“我”的故事。在无法与他人、环境、世界达成某种认同的时候,也就是说“他”或“我”完全抽去把“他”或“我”与他人联系在一起的纽带时,他人即使是在场的但实质上却是缺席的,“他的同学说笑的说笑,谈天的谈天,个个都同春来的燕雀似的,在那里做乐;只有他一个人锁了愁眉,舌根好像被千钧的巨石锤住的样子,兀的不作一声”。而他人的缺席是无法构成一个人自我确证的在场感和存在感的。正如阿伦特所言:“一种活动在私人场合还是在公共场合开展绝非无关紧要。”①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2年版,第 30、40-41页。而公共场所的主要特征是要有与自己平等的人在场作为基础。当“他”或“我”无法在公共领域展开可以确保自我存在的任何活动时,一方面必然转向自己的身体,通过身体和疾病感知到自我的存在,另一方面,正因为这些男性游离于不同空间,并且无法在任一空间获得存在感和在场感,因而在无法获得由公共空间提供的意义时,这些羸弱的男性必然就由公共空间退隐到私人领域。
无疑女性是长期处于黑暗的私人空间的,因而在郁达夫作品中,怀着忧郁、不甘离开公共领域的男性主人公进而就在私人领域中去寻求女性的爱情,如在《银灰色的死》中写到:“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两个月的中间,他昼夜颠倒的,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东京的酒馆,当炉的大约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妇。他虽然知道她们是想骗他的金钱,所以肯同他闹,同他玩的,然而一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总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着”。而“他”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他的书的字里行间,忽然会跳出一个红白的脸来”。正如阿伦特所言,公共领域是私人领域的保障,也就是说,从一定层面上来讲,就长期需要通过公共领域来获得存在感、意义感的男性来说,在公共领域的缺失也必然导致其在私人领域的掌控能力的丧失。《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我”本来是想尽心尽力地帮助邻住者二妹,可是“我”却吃了二妹的葡萄浆的面包和香蕉,末了“我”最终觉得“这女孩子真是可怜,但我现在的境遇,可是赶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强迫她做,我是想找点工作,终于找不到”。这种掌控能力的缺失,突出地表现在郁达夫作品中的男性主人公大多面对由经济问题引发的生存问题上。在《银灰色的死》中,“他身边摸摸看,皮包里的钱只有五元有余”。在《沉沦》中,“他摸摸身边看,乘电车的钱也没有了”。在《茑萝行》中,“我们结婚后,你给我的一个钻石戒指,我在东京的时候,替你押卖了”。《青烟》中的“我”所有的就是“几本旧书和几块不知从何处来的每日买面包的钱”。《春风沉醉的晚上》中,“我的劳动的结果,第一次得来的这五块钱已经用去了三块了,连我原有的一块多钱合起来,付房钱之后,只能省下二三角小洋来,如何是好呢!”正如阿伦特所言:“公共领域消失的最后阶段就伴随着私人领域被清除的危险,这似乎是公域和私域之关系的本质”②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2年版,第 30、40-41页。。因而可以说,在郁达夫的作品中,往往都贯穿着男性主人公的性苦闷,以及渴望爱情却没有勇气追求爱情的犹豫和忧伤。
在郁达夫的作品中,游离于不同空间的男性主人公的生存样态与其身体的状态之间是吻合的,甚至可以说,其生存样态与身体状态之间构成了互为象征的映射关系。同时,跨入现代门槛的、获得了一定的主体意识的“我”或“他”的边缘身份和边缘处境,又必然导致“我”或“他”退隐到隶属于女性的私人领域。而“我”或“他”在公共领域中的被排斥必然也导致“我”或“他”在私人领域中的被清除。因而“我”或“他”在不同环境下感知到的就是忧郁和无力。
Abstract:In A Merry Night in Spring,the male protagonist broke away from the environment and failed to get a sense of presence in any space and any meaning in the public domain.Thus,they turned to their bodies and diseases to perceive the existence of self;at the same time,these weak men also retreated from the public domain to the private domain of women,and the exclusion in the public domain must lead to deprivation of their private domain,so what was still perceived by these male subjects in different circumstances was melancholy and weakness.
Key words:Yu Dafu;A Merry Night in Spring;environment;body;female
Environment,Body,and Women:Reinterpretation of Yu Dafu's A Merry Night in Spring
FANGuo-ying
(School of Humanities,Xihua University,Chengdu Sichuan 610039,China)
I207.42
A
1674-3210(2017)03-0031-03
2017-06-02
教育部“春晖计划”项目“中日‘环境意识’比较研究——以两国的文学创作活动为题材”(S2015039)的阶段性成果。
范国英(1970—),女,四川西昌人,文学博士,西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