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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栎树(上)

2017-03-11滕贞甫

绿叶 2017年5期
关键词:麻栎牛头张大

◎滕贞甫

麻栎树(上)

◎滕贞甫

冯国梅从没有校门的牛头坝村小学门口走出来,软底布鞋的鞋底踩到了一块小石头,一个趔趄后接着是一阵眩晕。她感觉房在倾、地在颤,恍惚间发现北山上那棵高大的麻栎树正缓缓地倒下去。地震了,她这样想。片刻后,定睛再看,房未倒,地没摇,再看北山,那棵麻栎树却不见了,几个提着锯和斧子的黑衣人正在肢解倒下去的大树。冯国梅抱着的一摞书本滑落下来,她站住了,想大喊几声,张了张嘴,觉得嗓子吞了炒面一样干,发不出声来。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是一头中箭的母豹,远看着领地被一群鬣狗践踏蹂躏却又无计可施,反抗的唯一武器只能是目光,是冷得能逼退酷暑的目光。

麻栎树慢慢倒下去的一幕定格在她的脑子里。

校长褚麻秆从校园里走出来,瘦瘦的脖颈前倾着,像一只急着啄食的鹅。他手里捏着一个薄薄的信封,来到冯国梅跟前,见冯国梅在遥望北山,他叹口气,弯腰拾起地上的书本,连同手里的信封一并交给冯国梅:“伐就伐了吧,一了百了。”他指了指那个信封又说:“这是学校的一点心意,不多,你知道,咱学校也没钱。”

褚麻秆说完扭头走了,皮包骨的一个人,脚步却像灌了铅,拖沓沉重。冯国梅没有走,站在那里看山上几个黑衣人用斧锯分解那棵高大的麻栎树。

一只麻雀飞过来,落在地上,尖尖的喙在土里左右擦了几下,又快速地飞走了。

冯国梅感到胃里一阵绞痛,她软软地靠在土围墙上,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北山正上演的屠树一幕。对于冯国梅来说,这不是一棵普通的树,这棵麻栎树是她可以倾诉的一个老朋友,多年来,她像保护自己的学生一样保护着这棵树。褚麻秆曾说过,一向遇事好说好商量的冯老师唯有在保护这棵树上,才会寸步不让。但现在的冯国梅已经没有寸步不让的力气了,遥望着北山,她两眼模糊,耳鸣不止,奇怪的是,在这嗡嗡的耳鸣中,一首熟悉的旋律忽然响起:

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

风雨中你昂起头,风雪压不服。

……

牛头坝是大凌河源头最深处的一个村落。在一个三面环山,呈马蹄形的山坳里,散落着几百户高低无序的人家。初进牛头坝,印象最深的当数村外六棵呈坤卦形排列的古松,古松枝繁叶茂,树冠如伞。这六棵古松,让牛头坝枯黄的冬日多了几团绿云的掩映,使孤寂的山村有了暖意,有了色彩。下乡干部进村,常常惊叹这几棵古松的存在,夸赞牛头坝人有环保意识。其实,村里人心里头明白,这些古松能免成锅底之灰,是因为有德高望重的冯老爷子护着。而与这几棵松树相比,北山上一大片麻栎林就不那么幸运了,眼见得像遭了鬼剃头一般,几年工夫就变得和尚脑袋一般干净,只留下孤零零一棵树伫立山顶,避雷针一样伫立北山。

麻栎林被砍伐后,牛头坝开始光顾大风、沙尘和山洪。夏季里,小小一场阵雨就会有翻滚的径流从山上顺势而下,那情景惊心动魄,咆哮的泥水如同扭动的条条黄蟒,冲垮田埂,扫荡庄稼,昂着头扑进村里,令原本安逸的牛头坝黄泛区一样不得安生。这风雨沙尘的入侵并没有淹没村长冯殿义伐树的决心,在伐光了周边山坡上的树木之后,他谋划着要把村外这几棵古松放倒,理由是村小学缺少桌椅板凳,伐了这些树好用来打桌椅板凳。冯殿义是个很会过日子的村干部,虽说毛病不少,但至少有一个长处村民是买账的,那就是很少搞摊派,这和邻村那些靠搜刮民脂民膏吃肥了肚皮的村官比起来,也算是牛头坝百姓的福分。冯殿义总是把握一条:能出力的事决不让村民出钱。牛头坝村民并不富裕,每家每户都靠几亩薄田过日子,钱不多可力气倒不少。村里有木匠,砍了树打课桌板凳,顶多花个人工,要是家家户户去集资,肯定是个遭人戳脊梁的差事。冯殿义正是靠这一本事,稳坐牛头坝的第一把交椅,包产到户前他当支书,分田单干后他当村主任,而且一届又一届连任。

他把砍伐古松的想法和会计刘铸说了,刘铸提醒他:“冯老爷子有话,这些松树不能砍,砍它是要遭报应的。”冯殿义尽管也迷信,但对砍几棵松树就会遭报应一说显然不信。他说:“那要看为什么砍树,砍树为孩子做课桌,遭报应也是福报。”

刘铸所说的冯老爷子是民办教师冯国梅的爷爷冯玄黄。冯玄黄听到消息后出来说话了:“牛头坝这六棵松树无论如何不能砍,树在人在,树倒人亡。”冯玄黄已经进入耄耋之年,但脑子不糊涂,村外的六棵松树在他心目中有什么样的位置,无人知晓。大家看到,每到年节,他都吩咐家人买些红布撕成布条,到村外给这六棵古松挂红,不少年纪大的村民也学着挂,日积月累,六棵古松被打扮得像穿了红袍的罗汉,列队守护着牛头坝。冯玄黄听孙女冯国梅说村里要伐树的消息后,颤巍巍拄着拐棍来到村长冯殿义家。冯殿义辈分低,见年事已高的堂叔来访,忙扶进来让座。冯玄黄进到院子却不坐,双手拄着拐杖站在院子中央说:“听说你要砍村外的松树?”冯殿义点点头说:“没法子,新学期学校少课桌,村里没钱,只好砍树打课桌。冯玄黄摇摇头说:这树不能砍,树砍了,山洪下来乡亲们连个逃命的地方都没有。冯殿义笑着说,叔,你别担心了,什么时候会发那么大的水?冯玄黄抬头看看远处三面光秃秃的山冈说:你知道个啥?古时候发大水,就是大树救了祖宗的命,没有大树,就没咱这些后人哩。”冯玄黄有个天地通的绰号,他上通天文,下晓地理,遇到困厄能掐会算,村里的红白喜事都由他来择定黄道吉日,在村民的眼中,他是个说话有分量的人。冯殿义家保留一本冯氏族谱,他仔细查过,自己的确是冯玄黄的远房侄子,因为这一点,冯殿义在别人面前说一不二,在冯玄黄面前却不敢造次。叔叔这么一说,他犯难了,道:“村小学缺几十套课桌板凳呢,不伐树就得大伙摊钱。”冯玄黄用拐棍戳了戳院子里的红砖地面,喘着气说:“我把自己的棺材板捐了做桌椅,就算替松树买命了。”冯殿义脸腾地红了,摇摇头说:“别价,你老敢捐棺材,可棺材做的课桌谁家孩子敢用呀?这树我不砍还不中吗?”就这样,村外六棵古松保住了。

冯玄黄保住了坝上的古松,这张罗几十套桌椅板凳的任务却落到了他孙女冯国梅的头上。冯国梅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从教几十年,一向与世无争,安静得像片麻栎树叶,让人几乎会忽略她的存在。冯殿义背着手来到村小学那间一面青房子的办公室,对正在批改作业的冯国梅说:“国梅呀,你爷爷不让我砍树,这桌子凳子的事我也没辙,你不是有个学生在地区当大官吗?你去想想法子吧。”冯国梅知道他说的大官是自己的学生丁国发,在地区教育局当副局长。可是自从丁国发参加工作后就少有联系,除了丁国发来村小学看过她两次,她从没有主动和这个发迹的学生联系过。过去的师与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如今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怎么好去张嘴求人?看冯国梅脸露难色,冯殿义说:“反正我不想在村里搞摊派了,我当了几十年村干部了,知道少派一块钱,就会多得一张票,你不想让叔叔我在换届中落选,你就去找找你当官的学生。再说了,村小学是三级办学,不能老靠揩农民的油过日子。”

冯国梅对冯殿义这个长辈,心里可谓五味杂陈。冯国梅农业高中毕业那年,他的叔叔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为她说了一门亲事,希望她尽快到一个叫库尔勒的地方去,去了之后就可以吃供应粮,还说那里的梨特甜,咬一口不用嚼会化在嘴里。就在冯国梅准备动身去那个吃梨不用嚼的地方时,当时的大队支书冯殿义顶着一嘴水泡找到了她。冯殿义是寒假开学前来她家的,他一边在炕上的火盆烤着手,一边对爷爷说:“咱牛头坝的气数尽了,叔你说咋办吧?”爷爷不明就里,问他:“怎么了?”他这才说:“ 学校眼看着要黄了,孩子们上不成学了。”爷爷说:“我虽说有点文化,可是年纪大了,不能去教书了。”冯殿义说:“不劳你老,你只要国梅去代几天课就中。”冯殿义这一要求让爷爷很为难,识文断字的爷爷需要在村小学和新疆之间为孙女作出选择。

牛头坝大队小学规模不算小,五个年级每个年级都有两个班。本来学校的师资力量并不弱,十几个教师有一多半是下乡来的知青。谁知一夜之间,知青们一窝风地回城了,丢下孩子们没人管。冯殿义为此找了公社、县里,得到的答复是各公社、各大队都存在这个问题,自己的梦只能自己圆。冯殿义的嘴上烧起了一串大泡,当时家长们已经开始重视文化学习,从冯玄黄二儿子身上他们明白,让子女离开牛头坝的唯一出路就是读书,而读书就要有老师,没有老师,几百个孩子只能放羊。身为支书的冯殿义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家长们把盼头全垛在他的身上。他对会计刘铸说,自己要是孙猴子就好了,拔一撮猴毛变他一群教书先生来,就不用他妈尿黄尿了。无奈之下,他想起刚刚回村的冯国梅,冯国梅是牛头坝第一个高中毕业生,尽管他知道冯国梅要远嫁新疆,去那里吃供应粮。

冯国梅的父母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家里大事一概由爷爷冯玄黄作主。爷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发话让冯国梅自己拿主意。这是爷爷少有的做法,把这么个关系到孙女终身大事的决定权下放给孙女,并不是他思想多么开化,其实他老人家也一时拿不定主意。冯国梅想了想,说:“总不能看着学生放羊吧,都是乡里乡亲的孩子,咋能不管?”就这样,她答应了冯殿义。后来她想,让她不忍心拒绝冯殿义的原因,除了看到孩子们可怜外,还有冯殿义一嘴的水泡。冯殿义是牛头坝最大的干部,他嘴上生泡,全村人都会跟着上火,冯国梅心肠软,泡长在别人嘴上,却好像疼在她的心里。自己毕竟是牛头坝小学出来的高中生,山村孩子求学的饥渴她深有体会,她像一只衔虫而归的燕子,不能眼看着一群张大嘴巴等待进食的乳燕被弃而不管。冯国梅家屋檐下有一窝燕子,那燕子黑黑的翅膀上透着瓦蓝,她喜欢这对儿燕子。去年秋天,她在一只燕子的腿上系上了细细的红绳。今年春天,这红绳燕子回来了,燕子南飞千万里,竟然能返回牛头坝,找到自家的屋檐,而且又孵出一窝可爱的小燕子,这让她很是感动。

冯国梅与大队达成了口头协议:她代课一学期,工分由大队定,一学期下来她就去新疆,届时大队负责开好公社的介绍信。当时,社员们外出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介绍信,没有介绍信,登记结婚、找工作会困难重重。

牛头坝小学的老校长是一个刚刚平反的右派,已接近退休年龄,多年的肺气肿把这个老知识分子折磨得骨瘦如柴。校长穿一套肥大的蓝色中山装,他的身板很显然支不起这责任重大的中山装,使他身上的衣服晃来晃去,满眼是四个鼓囊囊的口袋。校长把一身红棉袄、两根粗辫子的冯国梅领到五年级一班的教室,对着一群小鸡一样的学生说:“这是你们新来的班主任,同学们鼓掌欢迎吧。”教室里响起一阵稚嫩的掌声,冯国梅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像她身上的红棉袄。听着掌声,看着一张张小脸,她脑子里突然呈现出自家屋檐下那窝喳喳待哺的乳燕。

代课的头些日子,冯国梅总有些心绪不宁。星期天,她独自一人到北山那片麻栎树林拾柴。麻栎林很茂密,地上沉积着厚厚的树叶,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舒服,林中有许多断落的枯枝,已经风干,拾回去当烧柴再好不过,冯国梅从小就喜欢到这里拾柴。听爷爷说,这片麻栎林是土改后栽的,因为坝的北方犯风,冬季大风从北来,牛头坝就像走刀子一样冷;夏季大风从北走,把坝里一人高的苞米拉网一样刮倒。为了防风,土改干部动员刚分了田的老百姓上山栽了这片麻栎树林。如今,这麻栎树已经合抱粗细,能成檩做梁了。她拾了一捆干柴,坐下来靠着一棵麻栎树小憩,麻栎林里的气息干燥香甜,弥漫着一种干稻草散发出来味道。冯国梅喜欢闻这种味道,如果不是冬季,她会在这种气息中静静地睡上一觉。她看着山下炊烟袅袅的村庄,她想象着远方的库尔勒会是什么样子,那里也有这样白的炊烟吗?那里的梨冬天也不用嚼吗?自己还没有见过面的对象会是怎样一个脾气呢?她想了很多,直到山下的炊烟散尽,她才背着柴下山。

冯国梅教五年级一二两个班的语文课,外加一门常识,一个星期20节课,这样的工作量比上山拾柴要累许多。叫她感到累的还有班主任这个差事,山里孩子淘,稍不留心就会出点乱子。夏天,五年一班一个叫李合的学生闯了祸。

李合是班里个子最矮的学生,像个没长开的冬瓜,鼻子底下总是吊着两根青虫,脖子后的灰有铜钱厚。他学习还过得去,就是特淘气。一天下午,他带着三年级的一个学生偷偷躲进瓜地去偷生产队的甜瓜,结果只摘了一个青瓜蛋子就被看瓜的社员抓了个现行。那个看瓜的社员是个退伍军人,把偷瓜行为一向视为敌特现象,抓到两个偷瓜的孩子他异常兴奋,押着俘虏来找校长,并把那个青瓜蛋子作为罪证摆上了校长的办公桌。校长看见青瓜就开始咳,一连咳了几十声,把张白脸咳成了青脸。那个看瓜的社员说:“校长你别咳了,这事你们处理就行了。”就把两个俘虏留给了校长。那个三年级的学生太小,从被逮住那一刻就吓得一直在哭,在校长办公室他哭声更大了。校长被哭烦了,就把他放了,只留下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的李合。校长叫来了冯国梅,当着冯国梅的面,校长让李合把那个偷来的青瓜蛋子给吃了。李合不吃,校长又开始咳,又把刚缓过来的白脸咳成了青脸。李合说:“校长你别咳了,我把瓜吃了还不成吗?”说完李合拿起桌上的瓜 ,使劲儿咬了一口 ,开始吃起来。校长果然不咳了,两只外凸的眼睛瞪着李合,看李合怎么来把这样一个未熟的瓜给吃下去。李合吃了一半儿,眼里盈上了泪水。冯国梅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那半个瓜,对校长说:“校长,别让他吃了,剩下这一半我来吃吧,我这当班主任的没管好学生,我也有责任。”校长摆摆手道:“算了吧,我只是想让李合明白一种滋味,一种错误和教训的滋味。”说完,校长摆摆手让冯国梅把李合领走了。冯国梅领着李合刚刚走出校长的办公室,就听到校长在里面又开始狠命地咳。

冯国梅在班里没有再提李合偷瓜的事,她给李合放了两节课的假,让他回家洗去脖子后的灰,并告诉他从今往后鼻子底下不许吊着鼻涕。如果这两点做不倒,她就不让李合再进五年级一班的门。不知是那个青瓜蛋子起的作用,还是冯老师这约法两章管用,反正第二天李合再踏进五年级一班的时候,他的脖颈上铜钱厚的灰不见了,鼻子底下那两根爬上爬下的青虫也不见了,一个水灵灵的李合让全班同学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几个平日不喜欢剪指甲、洗脸,从不顾耳后的学生变得羞愧起来。过去有李合,大家脖子再黑一点也没关系,现在人家李合讲卫生了,大家还有什么理由不洗脖子呢?五年级一班学生的卫生从此大为改观,有几个女生甚至偷偷买了牙刷牙膏,开始学着电影里那样刷起牙来。

五年级一班学习最好的当数丁国发,冯国梅很喜欢这个学生。丁国发懂事,一双忧郁的大眼睛显示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他话不多,喜欢用眼睛和冯国梅交流,冯国梅便有一种预感,凭这孩子的悟性,说不准将来会有出息。丁国发家里穷,一条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裤子上打着两个颜色较深的补丁,写作业用的铅笔头短成了黄瓜纽儿也舍不得扔。冯国梅作过家访,丁国发的母亲年纪不大,却早早地被五个孩子拖白了头。因为孩子多,丁家一年里总有那么两个月会青黄不接,全家断粮。为了熬过这两个月,丁家一到冬季就吃两顿饭,而早上只能是稀饭。冯国梅很为丁家的家境感慨,她越发觉得丁国发这孩子懂事,她想帮一下这个学生。但她通过这孩子的眼神知道,丁国发有着比同龄人更重的自尊心,这种穷人家孩子的自尊是宝贵而易碎的,任何不当的施舍都会深深地伤害这种自尊。冯国梅无意中发现了令她落泪的一幕:那是一个黄昏,学生都放学回家吃饭了,冯国梅因为有事晚走了一会儿,当她离开学校回家时,她发现校园后面的豆地边有一个人在拢火。天气已是深秋,大豆早已收割,空旷的田野里一团篝火很惹人注意。冯国梅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学生在玩耍,就绕过围墙走了过去,远远地,她发现那个弓着背蹲在地上的人影很熟悉,走近一看,她认出是丁国发。篝火是豆秸点的,火势已弱,残火上冒着一缕青烟,丁国发一边用木棍在火堆里拨弄着,一边在捡着什么吃。冯国梅站在不远处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看清了,丁国发是在烧豆子吃。冯国梅鼻子酸酸的,她没有走过去,悄悄转身离开了。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丁国发家的院子里堆满了粮食,有谷子、麦子和大豆,丁国发手里拿着一个热烧饼,正朝她开心地笑着。她很惊奇,印象中的丁国发似乎从没笑过。不久,冯国梅作出一个极为超前的决定:对语文成绩学习好的同学进行奖励。冯国梅的奖励办法可以说是针对丁国发而制定的,她每天给学生留一个作文题目,作为语文作业的一部分,第二天交作业时一并交上来,作文得分最高的同学可以获得一毛钱的奖励,而且是当天兑现。那个时候一毛钱可以买两个馒头或一个烧饼,这样的奖励对于丁国发来说意味着什么,冯国梅心里很清楚。离学校不远处的村供销点就有烧饼可买,尽管那烧饼都铁饼一般硬。

冯国梅的奖励政策一直持续到五年级一班的同学们都升入公社的初中。而这一政策的唯一受益人就是丁国发,因为丁国发的每一篇作文都写得十分精彩,冯国梅每次也都把最高分判给了丁国发。后来,大学毕业后当了地区教育局副局长的丁国发来看望冯老师,还念念不忘那每天一毛钱的奖励。丁国发说:“这应该是改革开放后中国最早的一项奖学金,而且还是一个民办老师自己出资,针对一个贫困学生而制定的奖学金。”

冯国梅在送走了五年级两个班的学生后,她向大队提出了辞职去新疆的请求。支书冯殿义听完她的请求后一直闷着头抽烟,冯国梅知道支书要变卦了,她说:“咱们是有约定的,就一个学期。”冯殿义抽完烟后很难为情地道:“按理说叔不该耽误你的前程,到新疆能嫁个军官,还能随军有工作,吃上供应粮。可咱牛头坝的情况你心里也有数,你一走,孩子们不撂荒了?”

冯国梅叹了口气,扭头走了。她噙着泪来到了山上那片麻栎林里,背靠着林中那棵熟悉的麻栎树,呆呆地望着迷蒙的山外发呆。她想了很多很多,想得最动情的就是《我们新疆好地方》那首歌,歌里唱的天山南北好风光让她充满了向往。她猜想叔叔给她介绍的那个对象会长得什么样,叔叔的来信一封接一封,一封比一封语气重,有一封信甚至说,爷爷不能太糊涂,要给孙女指点迷津。叔叔当年去新疆兵团工作就是爷爷赶去的,走的时候极不情愿,哭天抹泪一步三回头。爷爷当时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你蜷在牛头坝会有什么出息?叔叔去了兵团后果然发展很好,混成了一个副团职干部。爷爷为此很高兴,不经意间总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我儿子入品啦。叔叔为侄女的事很上心,在信中说,他给国梅介绍的对象已经是连队的指导员了,老家在河北遵化,生活习惯和牛头坝不会有什么两样。让侄女尽快到库尔勒去,侄女想教学,可以到兵团子弟学校当老师。爷爷看过侄子的来信后,悄悄去了小学两趟,趴在教室的玻璃上看孙女给孩子上课,回家后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他还找了冯殿义,让他抓紧求上级派老师来。冯殿义说他找了公社不好使,又去找了县教育局,可是教育局的人说,牛头坝太偏,师范毕业生没一个愿意去,说今年本来分了一个,人家一听到牛头坝连报到都没报到,马上联系地方走人。冯国梅很是无奈,这里脱不开,新疆去不了,她感到从没有过的苦恼。无聊的时候,就到这片麻栎林里消磨时光。她喜欢身靠的这棵树,许多心事无法对别人讲,就和这棵粗壮的大树对话。大树默默无语,她用铅笔刀在树干竖着刻了从牛头坝到库尔勒有多远几个字,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刻这几个字,刻好后她一遍遍地抚摸,担心大树会疼。她给叔叔写了一封信,说小学的工作撂不下,去新疆的事等一等再说。可是她自己也没想到,这一等,竟错过了婚姻的花季,那个年龄不小的指导员却等不得,利用假期回河北娶了媳妇。叔叔为此很生气,回信说再不管她的事了。

教师的奇缺使冯殿义不得不内部挖潜,新学期开学时他又招了两个民办教师,一个姓褚,外号叫褚麻秆,是老三届毕业生。褚麻杆的老婆在一连生了三个孩子后自己生了病,整天离不开中药,所以褚麻秆上班总是带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儿。另一个叫张大珍,是冯殿义的外甥女,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冯殿义把她从邻村招来到牛头坝小学当民办教师。

褚麻秆自从当了民办教师就开始时来运转,他先是代理了一段时间的教导主任,后来又在学校管理后勤。他上来的第三年,县里下了一批民办教师转正的指标,牛头坝小学也分到了一个,也就是说在冯国梅、褚麻秆和张大珍三个民办教师中,可以有一个人转为国家正式教师。已经病入膏肓的老校长主张把这个指标给冯国梅,原因是冯国梅威信高,教学好,而且人家为了牛头坝小学耽误了去新疆的事,村里和学校都欠着人家一笔账。老校长找了支书冯殿义,冯殿义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他说别再亏了国梅这孩子,这孩子太仁义了。但老校长没有想到褚麻秆为这事偷偷找了冯国梅,他说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过了这村可能就没有这个店了,国梅年龄小,将来有的是机会,能不能把这次机会让给他。褚麻秆说自己老婆有病,家庭负担重,老是当民办日子太紧巴了,在病老婆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说到动情处,褚麻秆竟涕泪交流,把冯国梅家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弄得一塌糊涂。冯国梅看不得别人的眼泪,尽管她做梦都想成为一名国家的正式教师,但她还是被褚麻秆的眼泪给泡软了肠子,她答应了褚麻秆,把这次转正的机会让给他。

褚林秆如愿以偿,在转正后不久他就接替退休的老校长当了牛头坝小学的一把手,而冯国梅自从送走了那个五年级一班后,就开始年复一年地教小学一年级。

与张扬的张大珍相比,冯国梅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她一门心思全在学生身上。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村民经常会看到她背着学生走的身影,那是一个腿有残疾的学生,姓高,叫高大壮。冯国梅年年被评为先进,各类证书、奖状装满了一抽屉,但冯国梅把这些东西看得很淡,她找到褚麻秆说:“再有这样的机会就给张大珍吧,大珍这人心性高,有前途。”褚麻秆也听到了张大珍说过的一些风言风语,无非是校领导怎么偏向冯国梅什么的,他说:“你别理大珍,她这个人就是容不得别人比她好。”

张大珍同冯国梅没有什么矛盾,在张大珍看来,总是梳着两条俗气黑辫子的冯国梅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但两人最终还是有了过节,这过节是因为新分来的音乐老师蒋辉。

蒋辉是地区师范学校毕业分配来牛头坝的,这是多年来牛头坝小学分配来的第一个正规师范毕业生。蒋辉唱歌动听,能拉一手好二胡。他在学校住单身,天天在炉子上煮面条吃,吃完面条就唱红军过雪山草地的那首“雪皑皑,野茫茫……”他的嗓音很抓人,冯国梅从没听过这么好的嗓音,觉得牛头坝有了蒋老师的歌声,连天空都变得又蓝又高了。

蒋辉的家在邻县的农村,父母已经过世,是哥哥勉强供他上的学。好在那个时候国家有助学金,蒋辉是靠每月十几元的助学金完成了学业。蒋辉的哥哥是个厚道的农民,对弟弟怜爱有加。可嫂子就不行了,嫂子那张长而不平的脸总是让他胆战心惊。每次吃饭之时,嫂子总会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乱响,让他嘴中的饭难以下咽。蒋辉参加工作后就不再回去,暑假寒假都是一个人在学校过,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有一把二胡,他就不会寂寞。

蒋辉一到牛头坝小学就被张大珍瞄上了。此时的张大珍已经是教导处主任,是蒋辉的领导了,有了这种工作上的便利,张大珍便频频去听蒋辉的课,尽管她本人唱歌跑调儿,但每次听课后她总能对蒋辉指导一番。时间一长,蒋辉便有些怕这位领导,一听说张主任要听他的课心就发慌,教学生唱歌时也就放不开,他压根儿就没明白张大珍听他的课是因为关心他。

张大珍示爱的方式很有些与众不同,虽然她暗恋蒋辉,但她从不表白,她自信在爱情上冯国梅不是自己的对手,因为她身材比冯国梅好,个也比冯国梅高,她是牛头坝当之无愧的一枝花。而冯国梅不仅长相平平,穿着土气,而且为人木讷,是个不解风情的村姑。有了这种自信,张大珍对蒋辉表现出更多的是训斥、是数落,比如头发该理了,衬衣该洗了,煮面条的锅随便放了等等,把个蒋辉一天天支得团团转。学校的老师们大都没有看出张大珍的用心,倒是觉得她对蒋辉有些苛求。一个新分配来的中专生,没有什么工作经验,领导应该多帮助才是,整天板着脸批评人家怎么行?但精明的褚麻秆看出问题了,因为自从蒋辉来到牛头坝小学以后,张大珍十分注意自己的发型,今天弄个马尾辫,明天盘个石榴头,可见在镜前下了不少功夫。不过褚麻秆曾对支书冯殿义说过,大珍和蒋老师成不了,因为大珍心高着哪。

又一个寒假到了,县里来了通知 ,要举办骨干民办教师培训 ,牛头坝小学分到了一个指标。褚麻杆高兴得不得了,他拿着通知找到了冯国梅,说:“国梅呀,你转正有希望了。”冯国梅看完了通知说:“不就是个培训吗,和转正有什么关系?”褚麻秆得意地说:“我这当校长的就不这么看,我看的是培训后会有什么说法,依我的分析,这是又一次民办教师转正的机会。你想想,本来要培训也该培训那些不称职的,已经是骨干教师了为什么还要培训,这不说明有好事等着吗?”冯国梅点点头,说:“真该谢谢褚校长了。”褚麻秆不好意思了,说:“国梅你有恩于我,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哪。”

可惜的是褚麻秆这桩好事并没做成。张大珍在得到了县里要培训骨干教师的消息后,以一副当仁不让的姿态找到了褚麻秆。张大珍问:“校长你说明白,我这个教导主任是骨干还是一年级的班主任是骨干?要是你认为冯国梅比我工作强,你让她当教导主任好了。”褚麻秆在决策这一问题时忽略了张大珍的存在,张大珍找上门来后他才感到了这件事不简单。论时间,冯国梅时间长;论工作,张大珍是教导主任。张大珍是个烫手山芋,满足不了她,牛头坝小学将会永无宁日,而冯国梅却是淡泊名利,去与不去都不会有大的波动。褚麻秆在权衡了利害之后,来找冯国梅,一见面,褚麻秆就躲开了冯国梅那双不含一丝杂念的眼睛,他惴惴地说:“国梅,我对不住你。”冯国梅已经猜到了褚麻秆要说的话,她笑了笑道:“褚校长你别难为情,本来我也没有想去培训,我一个教小学一年级的,有什么培训的价值?你该让谁去就让谁去吧,别再为难了。”褚麻秆差点流出眼泪来,他信誓旦旦地说:“国梅,这账我心里记着,我褚麻秆一定要还的。”

牛头坝小学的寒假是恬静的,偌大的操场上布着厚厚的积雪,积雪像一张铺开待书的宣纸,似乎在期待着一个偶然造访的书法家。校园中青砖房的办公室和土坯房的宿舍之间,有一行雪地里踏出的足迹,这足迹便是蒋辉老师整个寒假的轨迹。蒋辉这个寒假又没有回家,褚麻秆索性让他留在学校值班,每天发给八毛钱的补助,这样一来,蒋辉这个寒假也算有个营生可干。

收收报纸、接接电话的蒋辉闲着无事时,便在学校那架老掉牙的破风琴上弹些曲子。白天他是不拉二胡的,他那把二胡只有夜晚才会如泣如诉地倾吐心事。白天他就弹那架破风琴,他喜欢弹那首谱上曲的《重上井冈山》,边弹边哼上两声,他的歌声使猫冬的牛头坝多了一种韵味。

一天,冯国梅在新疆的叔叔来了一封挂号信,信封上写着冯国梅亲启的字样,蒋辉不敢耽搁,便锁了办公室的门到冯国梅家来送信。

冯国梅正在家中与父母一起包饺子,包了一些就拿到屋外去冻,等冻好了再倒进缸里贮起来,一只半大的缸都快盛满了。冯国梅的父母都是很朴实的人,见了蒋辉便硬是拉住袖子不让走了,非要烧水煮饺子。蒋辉也想留下来吃顿饺子,天天面条都吃腻了,见了这白生生的饺子胃便有些虚 ,但他不好意思留下,他望着手中持信的冯国梅,他想如果冯国梅让他留,他就留下来。

冯国梅什么也没有说,她在看了一遍叔叔的来信后,掩面进了里屋。蒋辉疑惑地看着冯国梅的父亲,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冯国梅的母亲在一边说话了:“国梅这孩子挺委屈的,本来要去新疆的,却让代课给耽误了,她叔叔费了那么大的努力都打了水漂,挺没面子的,每次来信都埋怨她。听她叔讲,给她原来介绍的那个对象都当营长了。”冯国梅的父亲接着说:“蒋老师你是国梅的同事 ,你就劝劝她吧,我们两口子也不知道咋劝她。”

一向腼腆的蒋辉听了冯国梅父亲的话,径直进了里屋,可见了冯国梅他又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劝,只是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的样子一下子让冯国梅破涕为笑,蒋辉也站在那里跟着傻笑。冯国梅说:“蒋老师留下吃饺子吧。”蒋辉很激动地点点头。两人便出了里屋,开始烧水煮饺子。

吃饺子时,冯国梅父母的眼光总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睃来睃去,后来两个老人互相交换一下眼光后,借口有事都到了外屋。冯国梅和蒋辉都感到了老人的某种暗示,但他俩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闷头吃饺子。

吃过饺子后,蒋辉要告辞了,冯国梅的母亲用一个白布袋装满了冻饺子,然后递给蒋辉说:“听国梅说你天天吃面条,给你带些饺子回去煮着吃,也好换换口味儿。”蒋辉愣了一下,冯国梅怎么会知道自己天天吃面条呢?他来不及多想,就把目光投向了冯国梅。冯国梅说:“我妈让你拿你就拿着吧。”蒋辉很听话地抱起布袋 ,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冯国梅的父亲又说:“过年到家里来过吧,一个人在学校怎么行?”蒋辉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冯国梅,因为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除了褚麻秆,到现在还没有人邀请自己。冯国梅脸一下子红了,说:“恐怕蒋老师早就有人请了。”冯国梅指的是张大珍,她的直觉告诉她,张大珍已经把蒋辉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过年这样的机会她怎么会错过呢?但冯国梅估计错了,在县里学习的张大珍自从放了寒假后就没有再顾上过蒋辉,或许是因为煮熟的鸭子飞不走的缘故,张大珍并没有向蒋辉发出到家中过年的邀请。蒋辉紧抱着那袋冻饺子,望着冯国梅道:“冯老师要是同意我来,我是求之不得呢!”没等冯国梅说话,冯国梅的爷爷冯玄黄在炕上发话道:“这事就这么定了!”

(责任编辑 冷杉)

● 滕贞甫,辽宁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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