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圈
2017-03-11阿来
◎阿来
蘑菇圈
◎阿来
第二件事,阿妈斯炯的哥哥回来了。
他一出现在家里,斯炯就抱着他身子猛烈摇晃,我在山上喊破了嗓子,你倒是答应一声啊!
斯炯她哥哥虚弱地说,山上?我什么时候在山上?我被关起来了。
原来,这个烧火和尚并没跑到山上去。
那天,他已经收拾好东西了,准备回家了。整顿寺庙工作组的一个人给他和另几个和尚一封信,叫他送到县里去。他说,可是,我要回家了。工作组的人和颜悦色,说,去吧,送了这封信再回家。他是天空刚刚露出黎明光色时离开寺院的。
他怀里揣了工作组员给他的信,肩着一个褡裢,往县城而去。搭裢一头装着被褥,一头装了一口锅,一把壶,两只碗,这是他在庙里生活的全部家当。走出好几里地后天亮了,他回望一眼,寺庙已不可见,只可见一座白色佛塔立在寺庙后面的山上。
到县政府,传达室的人接过信看了,笑笑,又把信塞回到他手上,说,你自己送到公安局去吧。他问清了路,把信送到公安局。公安局的人看了信,从腰间拔出手枪,拍在桌子上,他就被戴上手铐了。他还声辩,工作组让我来送信的。公安说,信上说,这个人到了就把他关起来!
我没有犯法。
犯没犯法,写信送你来的人来了就知道了。
然后,他和好些人一同关在一个大房子里。后来,一起的人都处理了,有了各自的结果。有要坐牢的,也有教育一阵,无罪释放的。就剩他一个人了,始终没有人来看他。看管人的人也松懈起来。一个晚上,电闪雷鸣之时,他从窗户上探出头去,没有人喊回去,没有手电光闪过来。他从窗口上跳出去,也没听到人拉动枪栓。他就跑到外面去了。第二天,他还在县城里晃荡了一天,也没有人来抓他。于是,黄昏时分,他就出了县城,往机村的方向去了。
他一进家门,妹妹斯炯就哭喊着摇晃着他,工作组让我到山上找你,你为什么不出来?你为什么现在又自己跑出来。
他还没有来得及辩解,妹妹又喊道,工作组在找你,你到工作组去!
他只好跑到工作组去。他想,人家又没叫他,自已跑去干什么呢?所以,就只在工作组住的那座房子门前徘徊。
这座房子是村子里最漂亮的房子,比村子里所有二层三层的房子都要高上一层。一般的房子是六根柱子,八根柱子,这座房子是十六根柱子。所以,这座房子的主人就成了地主。这座房子为两兄弟所有,他们共同娶一个老婆。工作组在村里作了很多调查研究,也弄不清楚这座房子的真正主人是这两兄弟和他们共同的老婆中的哪一个。本来只有一顶地主的帽子,因为弄不清这三个人哪一个是真正的主人,干脆就又从上面再申请了两顶帽子,这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早在1954年,三个戴了地主帽子的人,就被逐出了这座房子。一层建了供销社,二层三层就成了工作组来村里时的临时驻地。
斯炯的哥哥在工作组驻地前徘徊了足足半天时间,看到一个人立在窗前用口琴吹着激昂的乐曲。看见一个穿了灰色干部服的姑娘,提着一个篮子到溪边洗菜。那姑娘唱着歌,蹦蹦跳跳地,都不看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过去了。他想起,前些年,妹妹斯炯就是干这个的。然后,就去了民族干部学校。想到妹妹是因为他,失去了成为干部的机会。这个烧火和尚前所未有地伤心起来。他伤心得泪水迷离。他想,自己真是一个俗人了。早年进庙,落发,披上紫红袈裟,废了在俗家的名,得了法名,称做法海。但这个连老爹都没有的穷孩子,不要说投在名僧门下去学修行,因没有钱财供养上师,只能成为杂役僧,换取衣食。是位烧火和尚。听来一些经文,也都不知半解,自己琢磨,也就是叫人安于天命,少有非分之想的意思。心里起了什么欲念,便是按捺,再按捺。久而久之,人就变得懦弱,而且有些迟钝了。现在,他却悲从中来,任由情绪控制了。天黑下来,这是八月了,楼上飘下来烹煮蘑菇的香味。
这个季节,不是羊肚菌的时光了。
这时是从青柄林里来的松茸登场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松茸这个名字。那时羊肚菌之外的所有菌类,都笼而统之称为蘑菇。最多为了品种的区分,把生在青柄林中的蘑菇叫做青柄蘑菇。把生在杉树林中的蘑菇叫做杉树蘑菇。
楼上在用红烧猪肉罐头烧这种蘑菇。香味飘到楼下,楼下那个没人理会的法海和尚却因为妹妹和自己奇妙的遭际泪水迷离。
第三件事,斯炯在这一年生了一个孩子。
斯炯上了一年民族干部学校的意义似乎就在于,她有机会重复她阿妈的命运,离开机村走了一遭,两手空空地回来,就用自己的肚子揣回来一个孩子。一个野种。
和尚法海收了泪,回到家中,对妹妹说,没人来理我。
斯炯正在给孩子喂奶,便拍着孩子的脑袋说,舅舅回来了,叫舅舅啊!
孩子吐出奶头,咧开嘴笑,并发出模糊的音节,啊,啊啊。
法海便笑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撞击胸腔。
斯炯说,和尚舅舅,给侄儿取一个名字吧。
法海就说,我亲爱的侄儿还没有名字吗?
斯炯笑道,家里男人不在嘛。
法海抱过侄子,把茶碗里正在融开的酥油蘸了,点在婴儿额上,说,你叫胆巴。
第二天,斯炯上山,滑倒在地,脚蹬开树丛间的青柄树边缘带着尖齿的浮叶,下面露出了一群蘑菇。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斯炯不顾被树叶上的尖齿扎痛的双手,笑了,说,蘑菇在开会呢。
斯炯从这群蘑菇中采了十几只样子漂亮,还没有把菌伞撑开的,带下山来。
经过工作组的房子前,她取出一多半,放在院墙头上。一个队员从窗口望见了。说,乡亲,谢谢了!
斯炯怔了一下,他们真的把她看成一个村民,而不是干部了。以前,他们叫她斯炯。更不会为了几只蘑菇就客气地说谢谢。是啊,穿回来的干部服已破得不成样子,叫阿妈改成小裤子小褂子,穿在儿子身上了。
斯炯对楼上说,我哥哥回来了,他给我儿子取了名字,叫胆巴。
那个人听了她的话,扬扬手,从窗口消失了。
她不知道,楼上当年把她名字写成斯炯的人,那位名叫刘元萱的工作组长正在问,刚才斯炯在说什么?
她送了些蘑菇来。
我没问蘑菇,我问她说什么。
她说她哥哥回来了。
回来了,就回来了,叫他老老实实从事生产。
那人就到窗口喊,叫他老老实实从事生产!
可斯炯已经走远了,拐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
那人又回过身说,她走远了,没有听见。
走远了还喊什么喊?
她儿子有名字了,叫胆巴。
哦,到底是庙里回来的,有点学问嘛!知道元代赵孟頫吗?知道《胆巴碑》吗?我看你们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喇嘛,当过元朝皇帝的帝师啊。你们不知道,我倒要问一问他。
过几天,斯炯上山去,不由得走到那个有很多蘑菇的地方去看上一眼。如果上次是蘑菇开小会,那这回开的是大会了。更多的蘑菇长成好大一片。斯炯知道,自己是遇到传说中的蘑菇圈了。传说圈里的蘑菇是山里所有同类蘑菇的起源,所有磨菇的祖宗。她又采了一些。下山来,又把一多半放在工作组房子的墙头上。这时窗口上传来声音说,你,不要走,等我一下。
那是工作组长刘元萱,当年送她进了干部学校那个人。不一会儿,他披衣下来,站在斯炯面前,你哥哥回来了,也不来报个到。
斯炯问,现在吗?
随时。
法海和尚来了。
工作组长复又从楼上披衣下来,问他,出家多少年了。法海回话,十几年了,名叫法海。嚯,这名字也有来历。法海说,我们庙里好几个法海。跟的是哪位上师啊?我家穷,没有布施供养,吃穿都靠着庙里,拜不起上师,就是每天背水烧茶。哦,以前的汉地,有个烧火和尚,叫做惠能,得了大成就是成为禅宗六祖,你可知道。法海摇头。你给侄儿起名叫做胆巴,元朝时候,有个帝师,也是藏族人,也叫这名字,你可知道?法海复又摇头,说,村里还有几个男人,也叫胆巴。组长失望了。如此说来,你真的就是个烧火和尚。我是烧火和尚。那么回去吧,好好劳动,努力生产。
法海就转身离去了。
走了几步,和尚法海又回过身来,他对工作组长说,我十一二岁到庙里……
组长在他犹豫的时候插话进来,到底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说清楚点。
我十一二岁时就到庙里,除了背柴烧火劈柴,什么都不会干。
组长徘徊几步,放羊会吧!早上把羊群赶上坡吃草,下午把它们从坡上赶下来!
这样,和尚法海就成了村里的牧羊人。
进屋时,斯炯正在一只平底锅中把酥油化开,把白生生的蘑菇片煎得焦黄。这是她在工作组时学来的做法。蘑菇没下锅时,有奇异复杂的香味,像是泥土味,像是青草味,像是松脂味,煎在锅里,那些味道消散一些,仿佛又有了肉香味。机村人的饮食,自来原始粗放,舌头与鼻子都不习惯这么丰富的味道。所以,面对妹妹斯炯放在他碗中的煎蘑菇片,法海并无食欲。
斯炯说,吃吧,这样可以少吃些粮食。都说社里的粮食吃不到明年春天。
法海像个孩子一样抱怨,我们从来都只是吃粮食,肉和奶的。
斯炯像个上师一样说,也许一个什么都得吃点的时候到来了。
1961年至1962年,后来机村人回忆说,那时我们的胃里装下了山野里多少东西啊!原来山里有这么多东西是可以用来填饱肚子的呀。栋树籽、珠芽寥籽、蕨草的根,还有汉语叫人参果本地话叫蕨玛的委陵菜的粒状根,都是淀粉丰富的食物。还吃各种野草,春天是荨麻的嫩苗、苦菜,夏天是碎米荠的空心的茎,水芹菜和鹿耳韭。秋天。秋天各种蘑菇就下来了。那也是机村人开始认识各种蘑菇的年代。羊肚菌之外,松软而硕大的牛肚菌,粉红浑圆的鹅蛋菌,还有种分杈很多却没有菌伞的蘑菇,人们替它起个名字叫扫把菌,后来,刘元萱组长说,不用这么粗俗嘛,像海里的珊瑚树,就叫珊瑚菌吧。
是工作组和从内地的汉人地方出来逃荒的人,教会了机村人采集和烹煮这些东西。
工作组略过不说,那个逃荒回来的人是吴掌柜,他当年是机村东头那条小街上的旅店掌柜。公路修通后,他们一家人就回内地老家去了。
那天,法海和尚上山放羊。
那天,他赶着羊群,经过人们不常去的那段石板铺就的荒废小街。那百十米长的街道上,石板缝里长满了荒草。羊群走过去,碰折了牛耳大黄和牛蒡,散发出一种酸酸的味道。街两边早年的店铺顶都塌陷了,板壁也在朽腐中,斯炯当年帮工时用木炭描在上面的字迹已经相当模糊了。这荒凉的废墟中,似乎有鬼魂游荡。法海口里念动咒语,心里就安定了。
下午赶着羊群再次经过这条废弃的街道时,他仿佛看见,某一座房顶上缭绕着若有若无的蓝烟。他耸耸鼻子,闻到了烟的味道。是湿柴燃烧的浑浊的味道。他心惊肉跳地催动羊群快速通过了那条街道。
晚上,斯炯煮了一大锅汤,里面只有很少的面片,其余都是蘑菇。
放下饭碗,法海开口了,我看见了奇怪的事,说出来怕人说我宣传封建迷信。
斯炯说,这是在家里,只有我和阿妈。
法海才说,我碰到鬼了。
斯炯没说什么,只看了阿妈一眼。阿妈也不以为怪。
他说,他在老街上遇到鬼了。那些鬼在破房子里生火,还在破窗户上晾晒了野菜和蘑菇。
斯炯说,不要说了,再说,我以后不敢再去那地方了。
法海笑了,说,我看到你以前写在板壁上的字还在呢。
斯炯沉下脸来,那是另一个人写下的。一个鬼写下的。
连着下了几天雨。
天气也一天冷过一天。山下下雨,山上起了雾,把山林和天空都遮得严严实实。寒气四起。机村人知道,那是山上的雨巳经变成了雪。但是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收回来。空气中充满了那些没有结穗的麦草在雨水中沤烂的味道。那是令人绝望的味道。
终于,无有边际的冰凉雨水止住了,云缝中放出耀眼的阳光。
那时,斯炯正在屋里跟阿妈说话。
阿妈说,这么多雨,不要说庄稼,地里的草都抠烂了,没有指望了。
法海说,烂了就烂了吧,人反正也不能靠吃草过活。
斯炯说,我操心的不是这个,是雨把青柄和蘑菇都抠烂了,那才是不让人活。好在太阳出来了。
说完,她就把孩子塞到他外婆怀里,出门去了。
连续阴雨后的荒野真是凄楚。林子里的蘑菇都腐烂了。那么大一个蘑菇圈里,起码有两三百朵蘑菇,经过连天阴雨,只剩下十几朵没有腐烂。她赶紧把它们收集起来。斯炯觉得,蘑菇腐烂的气味令她有些心伤。于是,她抬起头来,把视线转移到树上,她看到青柄树籽还一粒粒挂在枝头上,拇指头那么大一颗颗的果实,紧嵌在褐色壳斗中,闪闪发光。斯炯想,不成熟的庄稼烂在地里,等太阳把树上的水气晒干,就该到树林里来搞秋收了。她的心情立即就好多了,觉得笑容浮现在了脸上。她抬手在脸上抚摸一阵,把双手举在眼前,并没有看到笑容转移到手掌之上。
出了树林,斯炯对自己说,太蠢了,笑怎么会跑到手上。
但她知道自己笑得更厉害了,于是一边走,一边把手举在眼前,想看到上面确实有笑容出现。
她一路想青柄树上那些饱满的亮铮铮籽实,一面笑着。这是饥荒将要驾临机村的时候,她知道,有了这些籽实,他们一家就能熬过荒年。她在说,阿妈,看着吧,哥哥看着吧,儿子看着吧,我能让一家人度过荒年。
等到她觉得走到了家门口,要抬手推门时,才吃了一惊。
她不在村子里自家的门前!
她发现自己站在那条荒废已久的小街上。她不敢对自己说,一定是遇见鬼了。那时的机村人相信,有一种鬼会把人吸引到它们的地盘上。
斯炯想起了哥哥的话,说她以前用木炭描在板壁上的字还在。她想,那是鬼在引我呢。脚步却止不住,很快就来到了她帮过佣的吴记旅店门前。她描下的字真的还在,但被风吹日晒雨淋,不止是字迹已经快淡到没有,连木板的棕褐色已将消失殆尽,变成了一片惨白。她伸出手,要去摸摸那些淡淡的字迹,木板就破碎了。不是她手碰触到的那一小块,而是整个一面板壁都塌下来。腐烂的板壁塌下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声响,就是悄然下滑,变成一些细碎的粉末,堆在她脚前。店铺的内部一下在她面前洞开。
接下来,她看到了一堆有气无力地燃着的火,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老人。面容悲戚坐在火边。
斯炯惊呆了,哥哥法海说有鬼,现在,一个鬼真的出现在她面前了。
那个鬼抬起眼皮,看着她,哑声说,是斯炯吧。
斯炯不敢惊叫,小声说,鬼啊!
那个鬼说,我不是鬼,我是吴掌柜。
斯炯想跑,却挪不动步子,恐惧把她的双脚钉住了。
那个鬼又说,你仔细看看,我是吴掌柜。
这回,斯炯从这个鬼身上看出一点过去那个掌柜的影子。小眼睛,山羊胡须。斯炯战战兢兢问,掌柜,你死了吗?
我没死。
那你的鬼怎么回来了。
掌柜的嘴里发出了哭声,我们一家七口人从这里走的,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变鬼的那些人都回不来了。掌柜哭泣的时候,眼泪鼻涕从那沟沟坎坎的脸上慢慢滑下来,最后,都亮晶晶地挂在了那几绺花白干枯的胡子上。掌柜又伸出一双瘦脚,两只脚上套着不一样的鞋子。两只鞋底都已经磨穿。他说,要是捡不到这些鞋,我都走不到这里了。走不到你们蛮子地方了。
斯炯问了一句话,你走来这里干什么?
掌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话,我惹你不高兴了?
斯炯在民族干部学校学到的东西涌上心头,涌到嘴边,不准说蛮子地方,解放了,民族政策,要说少数民族地方。
是啊,是啊,解放了,说错话也是不允许的。我想我只有走到这里才有活路。山上有东西呀!山上有肉呀!飞禽走兽都是啊!还有那么多野菜蘑菇,都是叫人活命的东西呀!
听着这些话,斯炯也变得眼泪汪汪了。
以前的掌柜说,我想求你要点东西。
斯炯说,呀,掌柜,现在我们一家为省点粮食,吃得满身都是蘑菇味,哪里还有东西可以施舍给你呀!
掌柜笑了,斯炯长大了,会哭穷了。他笑着的时候,露出了通红的水淋淋的牙龈。
斯炯想起,以前掌柜的牙齿就不好,吃完饭,就用腰上挂着的一根象牙牙签剔牙。他从牙缝里剔出的都是牛肉羊肉或者野物肉的粗纤维。他会举着这些细肉丝在眼前,感叹自己的苦命。感叹自己在老家立足不住,来到这只能吃肉而少有菜吃的地方。他常常举着牙缝里剔出来的肉丝怀念家乡那些菜,豆腐、豆花、莲藕、笋、丝瓜、豆尖……这样的结果是,他的牙缝越来越宽,从牙缝里剔出的肉纤维越来越多。那时,掌柜就这样天天诅咒这个蛮子地方,诅咒自己开的这个店。
现在,他那些稀松的牙齿快掉光了,嘴里就剩下颜色鲜艳的让人恶心的牙龈。
他对斯炯说,给我一小块肉吧,我满身都是草的味道了。
斯炯想起以前他讨厌肉的样子,说,没有肉了。同时,嘴和喉舌间唾液泛起,生起了她对肉的怀想。
掌柜又哀求,我要盐,不然,往肚子里塞再多野菜和蘑菇,我也站不起来了。
斯炯笑了,有了供销社,盐可比以前便宜多了。
掌柜又露出他满嘴令人恶心的牙龈,他说,我吃了两只土拨鼠,好多泥鳅,和着野菜一起煮,但没有盐,身上还是没有力气,我都快站不起来了。他说,只要你给我一些盐,身上有了力气,我就能弄到更多的肉。
斯炯回家,告诉放羊的哥哥,说老街上没有鬼,是以前的吴掌柜偷跑回来了。斯炯包了些盐在旧报纸里,让哥哥放羊时顺便送去。哥哥不同意,说,千里万里的,说回来就回来了,你怎么晓得他不是个鬼?
斯炯说,你是和尚,念两句咒,就是鬼也镇住了。
哥哥说,我不是大喇嘛,一个烧火和尚的咒怕是没有那么大法力吧。
而斯炯却抽不出时间往那条废弃了的老街上去。雨水一停,工作组就组织全部劳动力抢收地里那些因肥力过度而不能成熟的麦子。工作组在动员会上说,收不到粮食,但这些麦草都是很好的饲草,可以把集体的牛羊喂得又肥又壮,庄稼怕肥,难道牲口也怕肥吗?组长有学问,说了一句村里人不懂,工作组的人也大多不懂的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句话经过多次解释,多重翻译,终于让村里人听懂了。这句经过多次翻译的话最后成了这样:太阳出来时没有得到的,会在太阳落山时得到。
有人说怪话,说太阳出来时失去的粮食,太阳落山时变成了草。
工作组说,草喂牛喂羊,就变成了肉,所以,太阳落山时就得到了肉。
收割下来的草太多了,晒在栅栏上,一束束挂在树上,整个村子充满了正在干燥的麦草散发的清香。放羊的法海和尚更忙了。夜里起来两次,往羊圈里添那些草。他的羊群吃着这些肥美的麦草,胀得都走不了路了。早上,羊栏门打开,它们都惺忪着眼睛,又肥又懒,赖在圈里不肯上山了。
斯炯只好在一个黄昏,带着满身的麦草香亲自把盐送给吴掌柜。
吴掌柜守着一坑微火,火上架着半边铁锅,里面的野菜都煮成了糊,他又流下眼泪,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呀!若大旱之望云霓呀!他直接把一撮盐放人口中,吃了。又往野菜糊里放了许多,也呼呼噜噜地喝了。心满意足地拍着肚皮,说,斯炯,你的家乡真是好地方,这么大的山野,饿不死人的呀!
斯炯就想起他以前诅咒这蛮子地方的情形来。
还没等斯炯开口,提提这些旧事,掌柜又哭了起来,可是,这么好的地方,我是呆不长啊!
斯炯说,你就呆在这里,怎么呆不长?
掌柜说,现在不是随便跑来跑去的时代了。我的户口不在这个地方。我的户口在饿死人的地方。
虽然不时有传言说,内地的汉人地方这两三年都饿死人了。她还是不能相信掌柜一家都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掌柜吃了盐,更有力气絮絮叨叨了。这让斯炯有些不耐烦了。她看见月光越过墙头落在脚前,就要告辞离开了。掌柜说,你不要走,山里好多野菜都可以吃,你们不认识,我把那些野菜教给你。他从墙头上拿下晾得半干的野菜。斯炯一看,眼前就出现它们长在野地摇晃在风中的样子。她说,好吧,我知道它们可以吃了。然后,她就离开了。
吴掌柜说,过几天,你再来,我还教你认识更多的野菜。他说,你要再带些盐巴来啊!
斯炯没有回头,走在杂草丛生的老街上,前方的天空中半轮月亮在云彩中进进出出,她心里想,可怜的掌柜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鬼呢?
回到家里,哥哥等在院门口不让她进门。他口里念念有词,端着一只燃着柏枝的香炉,把她周身细细熏过。这才放她进门,你不怕鬼,但不能把鬼气带回家里来。
熏完香,哥哥看她上楼,回身又往羊栏添草去了。
荒废的老街上有鬼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
斯炯沉默不言,走在山野里,看到吴掌柜指给她的野菜,她心里就想,原来这些都是可以吃的。都是看见就认识却没有名字的。多少年后,在县里当了干部的儿子,想念山野的味道了,会捎信来说,请阿妈采些碎米荠来吧,请阿妈捎些荨麻苗吧。当然,也会捎信说,请阿妈带着新鲜的松茸来看孙儿吧。她才知道这些野菜和蘑菇的名字了。直到这时,她也才晓得,蘑菇是所有菌子的名字。她守了几十年的蘑菇圈里的蘑菇还有自己的名字。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她对这些还一无所知。她只是听凭逃荒的吴掌柜的指点,比村里人多认识了几种野菜。吴掌柜吃了盐,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对她说,斯炯啊,还有蘑菇。蘑菇不像野菜,四出随风,无有定处。蘑菇的子子孙孙也会四处散布,但祖宗蘑菇是不动的。它们就稳稳当当呆在蘑菇圈里,年年都在那里。
斯炯笑起来,我已经有一个蘑菇圈了。
真的,那你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啊。
斯炯心里因他这话而有些悲伤,她想起民族干部学校干净的床铺,书,笔记本,但她随即转了话题,说,你都吃了那么多盐,怎么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啊!
吴掌柜沉默了,后来,他说,悲伤,是悲伤,我这几天才有力气想,这样活下去又如何呢?吴掌柜也笑了。他笑着说,我看我是活不下去了。这一回,他没有坐在破房子的火边不动,而是伴着斯炯穿过荒废的长满了荨麻、臭蒿和牛耳大黄的街道。走到当年的街口了,掌柜说,这棵丁香还在啊!斯炯就想起来,五六月份时,当年的街口真有一棵盛放的,香气浓烈的花树。现在,它只是纷披着盛密的绿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而山坡上的桦树林已经开始泛黄了。
吴掌柜说,好心的斯炯啊,你不用再来看我了。我要走了。
斯炯说,你又要回老家去吗?
吴掌柜说,冬天要来了。
斯炯回身,视线穿过那条短促而荒芜的街道,看到更远处的峡谷,和峡谷尽头那座雪山。吴掌柜的老家就在山那边什么地方。
斯炯说,多远的路啊!其实,她并不知道那路到底有多远。
吴掌柜笑笑,说远也远,说近也近,说不定一眨眼工夫就到了。
斯炯是个没心眼的人,听不懂吴掌柜是话中有话。又过了几天,她才明白吴掌柜说要走了是什么意思。
(待续)
(责任编辑 冷杉)
● 阿来,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当代著名作家,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