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臧公之孙鼎与祝文的发展
2017-03-11魏鸿雁
魏鸿雁
(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安阳455002)
郑臧公之孙鼎与祝文的发展
魏鸿雁
(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安阳455002)
祝文是古代祭祀神鬼或祖先的文辞。出土于襄樊的郑臧公之孙鼎,其内容符合早期祝文内容“事止告飨”的特点,是较早的一篇祝文;但其对父母的哀情倾诉又使之具有哀诔的特点。这反映了春秋时期祭文类文体相互融合的趋势。
祝文 郑臧公之孙鼎 文体特征 情感
祭文是祭祀或祭奠时祷祝或表示哀悼的文章,内容主要为祷祝、哀悼、追念死者生前事迹,颂扬他的品德业绩,寄托哀思。祭文作为文体最早见于南朝萧统《文选》,但实际很早就有了。遇疾而恸,临丧而哀,是人对亲近之人情感的自然流露,乃人之常情。《文心雕龙》中的诔碑、哀吊、祝文皆为吊祭场合所用。这其中最早出现的祭祀文体当是祝文。
祝文是古代祭祀神鬼或祖先的文辞。《说文》云:“祝,祭主赞词者。”[1]8《周礼·春官》记载,太祝掌六祝之辞,以事鬼神,作六辞以通上下亲疏远近[2]808-809。由此可知,祝在周代是专职的官员,主要是在祭祀鬼神时祝辞以告神明之人。但就祝文祭祀神鬼的内容来看,祝文出现应当更早,现存殷商甲骨文中就有大量的卜祝之辞;而《文心雕龙》认为原始时期伊耆氏祭八神之辞是更早的祝文。殷商以前人们普遍的诸神信仰、巫祀活动,表达了早期人类对神鬼的虔诚,祝祭陈辞应该是人们普遍的行为。
关于祝文的内容,由于早期祝文多是祭祀神鬼之用,所以其辞则祈福祥,求永贞,多是祈求平安福禄的内容;但是春秋以降,谀神之作渐起,私祝淫辞渐多,祝文于是日益泛滥,内容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刘勰《文心·祝盟》曰:“若乃礼之祭祝,事止告飨;而中代祭文,兼赞言行。祭而兼赞,盖引神而作也。”[3]177祝文日渐失去了其庄重典雅之致,趋于俚俗。《韩非子·内储说下》有夫妻祷祝曰“使我无故,得百束布”[4]246,则更显得滑稽可笑。
1988年在湖北襄樊市余岗村团山墓葬出土的郑臧公之孙鼎,专家认为铸造时间当为春秋晚期。鼎之盖、器都有铭文,且盖器同铭。铭文为:唯正六月吉日唯己,余郑臧公之孙,余之子,作铸彝,以为父母,其献于下都。曰:乌呼,哀哉!叔、夫人万世用之。[5]218
从铭文记载的铸鼎的目的和内容看,其叙事形式显然符合早期祝文的内容及形式特点,正如刘勰所说的“礼之祭祝,事止告飨”,其目的性是非常单一的,因此也非常简略。
这篇铭文从内容上看虽然符合祝文的特征,文中的独白也有祷祝的性质,但其祷祝的内容除了与其前的祝文有共同的特点,就是在用享、表达祝福的含义外,其祝辞中加入了表达对父母情感的感叹词“乌呼哀哉”,这就和之前的祝文有很大的不同。西周以前的卜祝文字,其先主要内容是祈福禳灾,后来又有了祭飨的成分,但祝文中一般没有感叹词出现,所以这篇铭文又与常见的祝文有所不同。“乌呼”在早期传世文献如《尚书》《左传》中经常出现,但与“哀哉”连用的情况也不多,而在出土文献中“乌呼哀哉”在此鼎年代之前的甲金文中从未见过。从感情表达上说,其前的祝文多不表达哀伤的感情;而此文却通过强烈的感叹词来表达极度伤痛的感情,也表现了与之前祝文不同的特征。
这里我们有必要对“下都”一词作出解释。原注认为“下都”解释有两种可能:一是相对于“上都”而言,表示方位。郑原在西周畿内,秦汉时为陕西华州郑县;后郑武公东徙新郑建都,“下都”应当是相对郑县故城而言。二是将“下都”理解为洛阳的“下都”。周建都镐京时,曾于成周建下都。因为郑国祖先与周王本嫡亲,故死后葬于“下都”是可能的。笔者认为这两种解释都有点牵强。郑国祖先确实与周王室关系密切,但是郑国始封之君葬于“下都”还有这种可能,郑国之后的历代国君死后葬于下都几乎不可能,一是路途遥远不可能(虽然郑国距离成周最近);二是也不合礼制;况且此器主的父亲恐未必做过国君,自然也没资格死后入都。如果王系后代都可入都归葬,恐怕王室先茔不堪重负。这里的“下都”也不可能是新郑。此彝器出土地在湖北,而新郑在今河南省中部,路途更是遥远,要把此鼎献于郑都恐怕也难实现,事实上此鼎也不是在新郑出土,也就是说此鼎并未送到新郑。这说明“下都”并非指郑都。从铜鼎铸造的目的是献祭于父母看,这里的“下都”可能更近于指地下之都,即死后寄居之地,相当于后世所言阴间。“下都”在一般情况下确实是指在国都之外另建的陪都,如东晋之于建业、北齐之于太原。但下都还有另外一个含义,指神话传说中天帝在地上所住的都邑。《山海经·海内西经》“: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8]34《4西次三经》“: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8]55郭璞注“:天帝都邑之在下者。”所以“,下都”有可能是指神鬼另居之地。由此我们推测,铭文中的叔、夫人可能也并不在郑国,而是较早就到了楚国,并且最终客死楚国。所以,作为的孝子最终不能使父母回归并安葬于故里,该是何等伤痛!所以,“乌呼哀哉”饱含了相当复杂的感情,遗憾、失落、愧疚、无奈可能兼而有之。
一般来说“,乌呼哀哉”用在哀诔文中较为普遍,用于表达对亲人或尊敬的人去世的强烈的哀恸之情。在较早的吊文或哀诔文中,哀公凭吊孔子的诔是今天所能见到的最早的诔文。这篇诔文中哀公就使用了“乌呼哀哉”一词“。旻天不吊,不憖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9]2177所以,郑臧公之孙鼎的铭文兼有祝文和诔文的性质,但实际此文与当时的诔文也有差异。关于诔的含义,《说文》释曰“诔,谥也,累列生时行迹,读之以作谥者”;《文心雕龙》也曰“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3]212。这似乎都是说明诔的内容主要是对死者生前的评价。刘勰又说“贱不诔贵,幼不诔长”,所以此鼎铭作为晚辈致献父母的铭文似乎不符合诔的要求。哀公凭吊孔子的诔实际上也不完全符合诔的要求,《左传》认为哀公凭吊孔子是非礼的行为。春秋之世,礼崩乐坏,很多礼仪规范遭到了破坏。在祭祀礼仪中,由于人们的祭奠目的发生了变化,内容也会随之发生改变。因此,春秋时期人们开始寻求突破原有文体的界限,对文体形式进行了探索、创新。郑臧公之孙鼎铭把诔的哀伤情感用于铭文之中确实很别致,说明了春秋之世文体的交融。
大概早期祝文兼祀神鬼、祖先,以祭神居多;随后祝文主要用于祭祖,表达对祖辈之情的内容随之增加,所以祝文中增加了对祖辈的赞语。另外,由于血缘亲情,对祖辈的纪念自然引发哀伤情绪,所以后来祝文也就多诉说哀情。由赞到哀,内容已近于诔,其情而同于哀。所以,《文心雕龙》曰:“是以义同于诔,而文实告神,诔首而哀末,颂体而祝仪。”[3]177秦汉以后,这些同属于祭文的吊、哀、诔等文体界限也越来越模糊。徐师曾《文体明辩序说·祭文》云:“按祭文者,祭奠亲友之辞也。古之祭祀,止于告飨而已。中世以还,兼赞言行,以寓哀伤之意,盖祝文之变也。其辞有散文,有韵语;而韵语之中,又有散文、四言、六言、杂言、骚体、俪体之不同。……刘勰云:‘祭奠之楷,宜恭宜哀;若夫辞华而靡实,情郁而不宣,皆非工于此者也。’作者宜详审之。”[10]154-155此语既指出祝文变化的轨迹,又肯定了祭文“宜恭宜哀”的特征,至为精到。
[1]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2]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四部精要本1)[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4]王先慎.韩非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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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陈英杰.西周金文“器主曰”开篇铭辞研究[J].华夏考古,2009(3).
[7]黄锡全,李祖才.郑臧公之孙鼎铭文考释[J].考古,1991(9).
[8]袁珂.山海经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1992.
[9]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四部精要本2)[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0]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K225
A
2016-12-31
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团队(2016-CXTD-01);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甲骨文铭文叙事文体演变研究”(2014BWX036)阶段性成果。
魏鸿雁,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