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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金锁记》中的绘画因素

2017-03-11刘梅凤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17年29期
关键词:曹七巧金锁记张爱玲

刘梅凤

(涡阳艺体中等专业学校,安徽亳州 233600)

张爱玲的小说奇丽,精美,丰厚,瑰丽。精致的世俗生活写尽了那个时代的男男女女繁华而苍凉的人生。而《金锁记》堪称其代表作,傅雷曾对其赞不绝口,称之为:“至少也该是文坛最美丽的收获之一”。

《金锁记》中张爱玲用的是一贯的苍凉的调子,新旧文字的揉和,新旧意境的交错,活脱脱刻画了一个被金钱,情欲扭曲的变形者的形象。文中妙处俯拾皆是,而更奇妙的是她在《金锁记》中,无形渗透着诸多绘画因素。

1 鲜明的色彩感觉

作品首先抓住人的是它的鲜明的色彩感觉,给人强烈的震撼。

色彩是绘画中的重要因素,人们的生活与生产也离不开色彩,人的心理对不同的色彩有着不同的反应。色彩的精神价值就是人常常感受到色彩对自己心理的影响,这些影响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作用,左右我们的情绪。色彩在人的心理上的反应着重表现在知觉情感与思维方面。知觉范畴,如色彩的对比,前进与后退感等;情感思维范畴,如色彩的冷暖,象征与联想等。而当张爱玲将色彩作为一种“有意味”的艺术符号纳入到小说中的时候,文学色彩显现的审美力量同作为绘画的色彩一样直指人心。

小说中多处色彩的精当运用,一方面得益于女性细腻的心理,另一方面更源自她良好的美术教养。张爱玲自幼有着很好的绘画天赋,九岁时曾为不知是选音乐还是美术作为终身事业而踌躇过。她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极为敏感,写文章时,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另外,她的母亲是一位崇尚西洋文化的人,曾与姑姑一同学过西洋绘画,因而,西洋绘画中的色彩,光影也给了她很大的影响。加之张爱玲对《红楼梦》情有独钟,不自觉中已深受这部经典的影响,运用了大量的色彩语言词汇。

这篇小说中,色彩的精彩运用体现在许多地方,现简述如下:

(1)参差对照,鲜明色彩的运用,多体现在服饰和家里的摆饰上。

如:曹七巧首次出场“窄窄的袖口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的如意小脚裤子”。

如果说《红楼梦》中王熙凤的出场是先闻其声,那曹七巧就是“闪亮登场”。我们可以闭眼想象一下这些颜色:雪青,银红,葱白,雪青闪蓝。给人耀眼跳跃的快感,穿在曹七巧身上,更有助于显示她的性格:泼辣甚至蛮横,为了利益不断主动出击,这样一个人如果一袭素衣素裙,无论言行多么抢眼,多少会有些不够味儿。

女儿长安经不起母亲的折腾决定终止和童世舫婚约时,“长安静静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藏青”,“浅黄”,“雏菊”。一个弱不禁风,楚楚可怜,无能为力的小女子形象惹得人心疼不已。

而芝寿对丈夫与婆婆的行为忍无可忍,想找汗巾子自杀的瞬间,她浏览了整个房间:“玫瑰紫绣花披桌布,大红平舍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对联绣着盘花篆字。梳妆台上红绿丝网络着银粉缸,银漱盂,银花瓶里满满盛了喜果。帐檐下垂下五彩揽金绕绒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长的桃红穗子。”

这段描写可谓异彩纷呈,一个没落前的官宦人家曾有的排场尽现眼底,如一支富丽堂皇的交响乐,但此刻这繁复的华丽在芝寿眼中,早已失去本色,只会让她更烦躁,更狂乱。正如夏志清所言,“不知多少段的描写,鲜艳夺目而不减其凄凉或者阴森的气氛”。

(2)冷色的大量运用。

作品在对风景和人物心理幻觉的描写中运用了大量的冷色。在色彩学中,冷色给人空旷寂静的感觉,有后退和缩小感。张爱玲对冷色的偏爱,与她的生活经历不能说没有关系。张爱玲的童年可以说是一笔冷冷的灰色。她的父亲沾染着一身遗少的旧习气,其母却受西洋文化熏陶很深,二者终因格格不入而协议离婚。张爱玲又随着父亲回到滞旧的家庭,生活像极了一杯下午茶,在淡而无味的感觉里有一种沉下去的昏睡的慵懒,中学毕业那年,她因与继母的纠纷而遭到毒打和监禁,完全丧失了自由。“望着秋冬淡青的天,蓝色的月光,体味出颜色的杀机,时间的苍凉和生命的暗淡。”那些肃杀的岁月,给了她分外触目的回忆,一直影响了她的后来,使她的作品总有抹不掉的悲凉。

作品由两个丫鬟的深夜闲聊开始。“那扁扁的下玄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下去了,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虚虚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的很好,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

如果说丫鬟的交谈透露了姜家的大概状况以及曹七巧的生存环境,那么这开篇的一抹颜色就铺就了作品的感情基调。

纵观张爱玲的小说,很少有传统的大团圆,过程或结局多少有一些残缺,而这些残缺让她的作品带有一种畸形的寒到彻骨的美。这种独特的审美与她的心理因素和对色彩的敏锐感觉是分不开的。

《金锁记》里描写月亮的有好几处,不过,这里的月亮却给人别样的滋味。

“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

对于晚年的曹七巧来说,青春已逝,眼巴眼望就要到手的爱情又因对金钱的贪欲而生生舍弃,后半生已无意义可言,随着长白的成婚,这种失落愈加强烈,长白娶了媳妇,对七巧来说,生命中的“半个男人”也要被别人掳了去,心底的失落化成到对儿媳的忿恨和戏弄折磨。于是一个又一个夜晚她缠着长白为她点烟陪她聊天,让长白的媳妇芝寿独守空房还受尽奚落。

另一端的芝寿在丈夫与婆婆彻夜畅谈,自己独守空房时,她的感觉像是出了问题: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里。”“月光里,她的脚没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

“比哪一天都好的”的月亮,在芝寿的幻觉里,只剩恐怖和疯狂。芝寿是这个家庭中刚刚介入的唯一的一个正常人,然而这个扭曲变态的家庭正把她由正常的生活轨迹中拉过来,婆婆不像婆婆,丈夫不像丈夫,一切都错了位,是冷的,是死的。“冷去的尸身的颜色”。这个家,没有人把她当作一个有生命有思想的人来看待,她只是个摆设,是笑料的提供者,是活着的死尸。极度绝望后,难怪会有这样的幻觉。在色彩学中就有“青绿不搭肩”的说法,而这里,青绿都有了,还多了神秘的紫,其视觉效果可想而知。如同高更笔下的幽灵,每一笔颜色都在跳跃,都在颤抖。没有这些色彩的运用,芝寿在一个“蛮好”的月夜下去恨婆婆,怨丈夫,就显得莫名其妙。这就更证实了张爱玲色彩运用的高明之处。

能把色彩运用到如此精当,的确让作品更加迷人,就连胡兰成也说,“张爱玲先生的散文与小说,如果拿颜色来比方,则其明亮的一面是银紫色的,其阴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个人的色彩,作品的色彩,此时已经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2 典型的可视形象的选取

张爱玲不仅善于运用色彩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还善于选取典型的,入画的形象自然的融合到作品中,更提升了其审美趣味。

文学作品经过艺术家的创造,通过读者的联想和再造想象形成一系列的画面。然而在艺术作品中所能描绘的物象总是有限的,这就要求艺术家善于精选物象,以真求神,把无限寓于有限之中,才能创造出有“意境”的作品来。张爱玲在这方面也可谓得天独厚,她把自己的感受,自己的认识包含在诸多形象之中,读她的文字,一幅幅精美的画面便纷至沓来,络绎不绝。

《金锁记的》的开端,对月亮有这样的描写:

“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

铜钱,红黄的湿晕,朵云轩信纸上的泪珠,这些古色古香的意象,洋溢着一种暗黄的怀旧感伤的情调,朴实无华而又感人至深。

还有对七巧一对儿女的描写。

“七巧的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年纪到了十三四岁,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岁的光景……直挺挺撑开了两臂,一般都是薄薄的两张白脸,并排站着,纸糊的人儿似的”。

脸是“白”的“薄”的,“直挺挺”的“纸糊”的。 几笔就勾画出了他们先天的不足——身体孱弱,和后天的教养的匮乏。

童世舫与长安解除婚约后,曹七巧邀请他来家里,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曹七巧。

“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大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

童世舫情场失意,一直只想找个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在他眼中,长安便是这样一个人,在他想象中,长安的母亲也该是中国传统妇女的形象,而他看到的是逆光中的“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在摄影中如果要拍逆光人像,要用反光板对面部进行补光来达到充分的曝光。而文中的曹七巧面部没有光线,只能看到一圈佝偻的人物轮廓,给人神秘和恐怖感。“铺着绿色地衣的楼梯一级一级通向没有光的所在”,昏黄的日光,大红的热水袋,无形中给人压迫感,这样的一个形象,这样一个氛围,没有后面恶意中伤,童世舫怕也会落荒而逃。

七巧已进入迟暮之年,身材瘦小,旁边夹峙两个高大的女仆,在构图上,失去平衡,强悍霸道的性格终究拗不过时间的无情,手中能够控制的越少,就越会不轻易放过。

曹七巧和童世舫交谈的时候,长安都一一听到了,但她做不得任何的反抗,也没有半句的辩解。

“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未见其人,只见一双轻飘飘的脚,无声地走向黑暗所在。

这个形象的刻画,远比任何徒劳的哭喊叫嚣更让人叹息不已。

3 工笔重彩与白描的交互运用

工笔画总的特征是工整细腻,能够对物象进行细微精妙的刻画。白描的特点就是朴素简洁,气韵生动。在大篇的铺叙中夹杂一两句简短的评论,一笔到位生动传神,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

工笔重彩除了对场景的细致描摹,运用得最好的是七巧在分得财产后,季泽前来示爱,被她识破真相后的一心理变化描写,真实,细致,丝丝入微。

得知季泽前来拜访,她心中是暗喜的,即便如此,心里还是加着防备。

“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好容易她死了心,他又来撩拨她”这个时候,对金钱的欲望压制了对情爱的渴望,一番旁敲侧击后,季泽露出了真面目,七巧大怒,轰走了季泽,季泽走后,她又有强烈的失落,“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她绷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

渴望得到季泽的爱,季泽来了,却又因目的伸向她最致命的金钱而舍弃了,人走了又不甘心。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想得到他就得装糊涂,而如今连装糊涂的机会也没有了。她跌跌撞撞地冲向楼去,想看他最后一眼,她生命中的唯一的爱:

“——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地拍着翅子——”

“七巧眼前仿佛挂了冰冷的珍珠帘,一阵热风来了,把那帘子紧紧贴在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没脸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眼泪。”

这里,作者不厌其烦地对七巧的心理感受进行细致的描写,由喜到疑,由疑到怒,由怒到悔,读者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喜悦和懊悔,她的愤怒和失落。

张爱玲的作品雅俗共赏,不能不说得益于这些细腻的工笔式的描写,人物仿佛离开了书页,和读者面对面,读者听得见她们的心跳,嗅得到她们的呼吸,甚至是触手可及的温度。

关于白描,文中有一处很是精当,是点评长安的:

“她再年轻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长安生命里有两段快乐的时光,一段是在学堂里,一段是和童世舫恋爱的时候,但这两段时光是短暂的。母亲的霸道和无知迫使她离开学堂,甚至在街上遇见同学也避之不及,和童世舫的恋爱,开始七巧并不反对,但她见不得女儿快乐,自己不曾拥有的女儿也不能拥有,甚至长安十二三岁的时候和表哥玩闹,也被她冠以龌龊的名头。在这样一个心理扭曲的母亲的控制下,长安还是先放弃了爱情,她知道母亲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长安静静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现出稀有的柔和。”这得有多大的悲哀才能有的柔和?

自此以后,长安彻底枯萎了。言行举止越来越像当年的七巧。但有别于七巧的是她没有独立的人格,没有可以自己主宰的情感。所以她的所谓的年轻充其量是棵盐腌过的雪里红,没有青春,没有活力,黯淡晦涩,只具其形不具其质。用笔不多令人拍案称奇。

总之,张爱玲在这部小说中,渗透了大量的绘画因素,读她的小说,就是在浏览一幅幅色调凝重,人物纷繁的画面,暗的发霉的底色,大红油绿的色彩,笔触间演绎着末世的繁华和无尽的沧桑。

[1]张爱玲.张爱玲文集[M].安徽: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2]周魏.张爱玲小说的语言特征[D].湖南师范大学,2014.

[3]李琦.论张爱玲小说的语言艺术[J].青年文学家,2012(23):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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